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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陳木年喝得不少,四瓶啤酒。正常酒量是一瓶。整個過程中話少,隻喝酒,沉默又悲壯。隻是魏鳴和“三條腿”都沒太在意。他們都忙,嘴沒閑著,放下酒杯就說話,說各自的事,還有陳木年的事。他們的酒量都比陳木年好,所以也沒覺得陳木年喝了多少酒,該怎麽勸酒還怎麽勸。此外,他們眼裏的老陳這幾年都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兒,有點兒苦大仇深,但也沒見他終於怎麽著,所以對他的沉默也沒當回事。他這狀態是理所當然的,他不這樣難道要像魏鳴和“三條腿”他們那樣?沒道理。所以,魏鳴說:“老陳,想開點兒。屎盆子扣得再大,還有個沈老頭給你撐著。知足吧。喝酒喝酒。”
“三條腿”也說:“木年同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多大的事,哪天不死人。喝酒喝酒。”
然後,他們又說,當然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吃一塹得長一智。
陳木年本來就不痛快,覺得這兩個家夥實在有點兒不地道,這哪像老同學說的話,分明是不痛不癢地拿別人開涮。但又不好說,就喝酒,他們端杯他也端,他們不端他也端。後來就記不清誰埋的單了。
喝完酒,他們去校園裏坐了一會兒。在中文係樓前的草坪上。四年前,他們經常坐在上麵,看女生一個個穿著超短裙從麵前經過。現在坐下來還是說女生,準確地說,應該是女人。對魏鳴和“三條腿”來說,女人遠比女生過癮。陳木年還是一聲不吭,被涼風吹著,想起“高台多悲風”的詩句。這草坪有點兒低。頭腦漸漸好使了,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三個人站起來告別,陳木年突然想起來新買的拖鞋忘在了“文苑居”,就一個人去找。
飯店正收拾準備打烊。陳木年拿了拖鞋往回走,校園裏很安靜,學校不大,管理又嚴,夜遊的人不多。陳木年急匆匆地走,想抽根煙,口袋裏空了。到了宿舍,其他人都在自己的房子裏。魏鳴和他老婆好像在吵架,門關著,可能鍾小鈴嫌他喝多了。另外一個房間住著教日語的宋權,長得也像個日本人,個頭不高,有點兒黑,一年四季頂著方方正正的板寸頭。大家都叫他“小日本”。陳木年住三居中帶陽台的一間。
本來那是個雙人間,他和小孫合住,小孫在校外分到了房子,一直沒住,但留了一個床位,說什麽時候天不好或者工作太忙,沒準兒也會睡上一兩個晚上。但到目前為止,天氣還沒壞到他回不了家,工作也沒多到必須在學校睡才能幹完的程度。所以基本上是陳木年一個人住。在這之前,陳木年住在朝北的一個房間,麵積不大,但是個獨立的小世界,後來“小日本”來了,他就從單間裏讓出來了。“小日本”原來住樓下,和另一個老師合住,那老師結婚了,學校就把那整套房子都給了他,“小日本”是光棍,就讓出來了。陳木年也得讓,“小日本”是正式在編的老師。
陳木年撒了一泡尿,一頭倒在**,很想痛快地睡一覺。剛閉上眼,金老師就開始帶著他的拖鞋彷徨了。陳木年覺得血往頭上躥,爬起來,抓著拖鞋就出了門。他把六樓上的門敲得像打雷,半個學校都聽得見。他聽見樓下某個房門口有人說,誰呀,幾點了還玩!陳木年沒理他。
藝術家終於蓬頭垢麵地開了門。“你,毛病呀?”金老師用畫筆對著陳木年指指點點,油彩都碰到了陳木年的鼻子。“你知不知道我在工作!”
“不知道!”陳木年說,一把將金老師的畫筆抓過來扔掉,將拖鞋塞到了他手裏。“穿這個,現在就穿!”
金老師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回過神來也火了,一把抓住陳木年的衣領,“神經病吧你!想打架還是怎麽著?”
陳木年沒掙脫,冷著臉說:“穿上,現在就給我穿上!”
金老師沒吭聲,他確定這小子是來惹事的,也不管自己能耐有多大,抓著陳木年的衣服就前後搖**。除了這個他幹不了別的,陳木年比他高一頭還多。陳木年的腦袋在他麵前晃來晃去,突然哇的一聲,吐了金老師一頭一臉。他忍了很久終於吐酒了,酒勁也跟著上來,身子晃了幾下,抱著金老師一起倒在門檻裏的瓷磚地麵上。然後稀裏糊塗就不清楚了。
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金老師端著一盆涼水在往自己頭上澆。陳木年把頭歪到一邊,找不到起來的力氣。金老師嘿嘿地笑著,說:“剛才的本事哪兒去了?使出來啊!”他洗過澡換過衣服了才來收拾陳木年,雞窩頭上的水滴還沒有擦幹淨,跟著盆裏的涼水一起落到陳木年的臉上。
“小子,你到底想幹什麽?你給我說清楚。”金老師把盆移到一邊,讓陳木年的頭臉閃出來。他看起來很高興。“快說,要不我還倒。我能用涼水把你澆死,你信不信?”
陳木年擦掉臉上的水,看著俯在他上方的那張皮包骨頭的男人的臉,又是哇的一聲,這回是哭了。這招出乎金老師意料,他怎麽就哭了呢。老老實實說不就不澆了嘛。他把盆放下,半夜三更忍不住笑起來。大男人了,還咧著嘴哭,的確太可笑了。他把門關上,拖了把椅子坐下,就看著陳木年哭。陳木年的嘴越咧越小,聲音也越來越小,但悲傷是越來越大了。他覺得自己哭得理所當然,哭得及時,哭得舒服,哭得讓自己都忍不住悲傷了。他就一直哭。金老師換了兩次二郎腿,抽了三根煙,陳木年才停下來。
“好了,你哭完了。”金老師把煙頭準確地扔進垃圾桶裏,“說說你是誰?三番五次給我送拖鞋到底是為什麽?”
陳木年不說話。
“沒名字?還是啞巴了?”
“陳木年。”
“還挺刺。陳木年?哦,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陳木年,就是說自己殺人的那個?”
陳木年噌地坐起來,眉毛也豎了起來。金老師看苗頭不對,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該揭別人的短。你別激動,我知道,你沒殺人。沒殺。咱們有話好好說。你可是先上門來耽誤我創作的。”他給陳木年搬了張椅子。“坐下說。冷不冷?要不先拿毛巾擦把臉?”他又去拿毛巾。毛巾哪夠,陳木年不僅頭臉濕了,衣服也被水澆濕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拖鞋每天夜裏都弄得我睡不著覺。”
“原來是這種小事,”金老師如釋重負,看看自己的拖鞋,又看看陳木年拿來的拖鞋,說,“早說不就完了嘛。嗯,這拖鞋不錯,還有毛茸茸的底兒,你在哪兒買的?”
“你把它穿上再在屋裏轉悠。”
“你!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告訴你,以後不許詆毀我的創作,包括和創作有關的一切事!”
“我什麽時候詆毀你了?”
“現在!我轉悠?你的意思是我畫不出來了!”
“沒那個意思。”
“算了算了,反正也畫不出來了。”金老師又坐下來,麵對陳木年,像小孩看著玩具一樣看陳木年,“咱們說點兒別的。你說,你是怎麽沒殺人的?”
陳木年站起來要走,金老師把他拉住了。“別急,要不我們喝兩杯?”他去櫃子裏拿了一瓶二鍋頭和兩隻杯子,又拿了半隻烤雞和一瓶辣椒醬。“陪我聊聊吧,我也實在畫不動了。對,還有,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金小異,異常的異,以後就叫我小異,別叫金老師啊,不喜歡。學生都這麽叫,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