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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魏鳴老婆的幹嘔聲把陳木年弄醒了。差三分鍾上午九點。總務處通知八點開始談話。陳木年快速地穿衣服,魏鳴的老婆還在嘔,除了聲音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又得去醫院了。這個可憐的中學體育老師,一副好身板就用來應付這事了。據魏鳴說,吃藥解決的不算,這兩年光醫院就去過三次。魏鳴說的時候很得意。幾年來,他一直對自己軍訓時的全脫靶耿耿於懷,他和陳木年大學同班,射擊比賽的成績差得不能看,子彈總是找不到靶子。現在好了,陳木年穿鞋子時想,槍槍十環了。

因為女體育老師占著水池“鞠躬盡瘁”,陳木年刷牙洗臉隻好免了,含了一口隔夜的涼茶一邊漱一邊下樓。自行車鑰匙忘了拿,就一路小跑到了總務處處長室。副處長張萬福的臉色很不好看,下麵的幾個科長的臉也跟著越拉越長。

“幾點了?”張副處長點著左手腕,點了幾下才發現沒戴表。“架子可真不小,我們四個人等你!”副處長的臉硬得發舊,像昨天的臉。這次中層幹部調整,沒爬上處長的位子,他連笑都不會了,見誰都板著臉。

陳木年知道他們也剛到,杯子裏的茶葉還沒泡開。

張副處長說:“這次談話很重要,關係到你能否繼續在我處工作的問題。”

陳木年說:“嗯。”

“照實說,殺沒殺?”

還是老問題。同樣的問題陳木年回答了二十次也不止。他開始心煩。

“沒殺。”

“你要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張副處長說,“這麽跟你說吧,要是別人,隨便換哪個,即使他是學院的正式工,我也早讓他滾蛋了。我們是大學,要每個人都幹淨。懂了?”

“懂了。”

科長甲說:“那好,實話實說,殺沒殺?”

“沒殺。”

科長乙說:“真的沒殺?”

“沒殺。”

科長丙說:“沒殺你當初為什麽說殺了?”

“說著玩的。”

科長丁說:“這事也能說著玩?再想想。”

“警察早就替我想過了。”

“這麽說,”張副處長點上一根煙,提醒在一邊走神的秘書小孫認真記錄,“你沒殺人?”

“沒殺。”

“再好好回憶一下。你看,那天夜裏,你走過水門橋,想抽根煙,就——”張副處長做了一個掐人的手勢。

陳木年覺得胸口發悶,喘不過來氣,全身的血疾速往頭上跑,臉憋得要炸開,嘔吐的感覺也上來了。“我,出去一下。”他站起來對審問的人說,沒等他們回答,拉開門跑向洗手間。他顧不得洗手間裏還有別人,趴在盥洗池上大聲地嘔吐。像魏鳴的老婆一樣,他隻嘔出一串咕嚕咕嚕的聲音,感覺卻像五髒六腑都從嘴裏出來了。

嘔了一會兒,小孫進來,拍著他的後背問怎麽回事,要不要去醫院。

陳木年搖搖頭。

“沒事。領導也知道你沒殺人,就是問問,走走形式。”

走走形式?他們似乎非要問出個殺人的結果來才罷休。陳木年又幹嘔了一聲,把鼻涕眼淚都弄出來了。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那張狼藉的臉。而他的同事小孫,臉比鏡子還幹淨。四年前他們同時來到總務處,住一套房子,現在小孫是副科,單位裏的什麽好事都輪上一份,兩居室的房子也到手了,他還是臨時工,一年要接受三到四次不定期的審查盤問。

“放鬆一點兒,吐完了再進去。領導可能還有指示。”小孫拍拍他的肩膀,出了洗手間。

陳木年兩手撐著盥洗池,繼續看鏡子裏自己的臉。它怎麽就髒成這樣呢。然後看見牙齦流血了,開始漱口,血越漱越多,永遠也漱不盡似的。後來幹脆不漱了,閉著嘴,有什麽東西都咽下去。他洗了臉,直接回了宿舍。

魏鳴的老婆還在嘔,看樣子一個上午都得在水池邊待下去。女體育老師叫鍾小鈴,是魏鳴的女朋友,但大家都習慣叫她“魏鳴的老婆”,魏鳴也“我老婆”“我老婆”地叫。鍾小鈴本人也沒什麽意見,就老婆下去了。她的單位離學院不遠,分到手的是集體宿舍,兩人一間。人多就是麻煩,魏鳴說,和她親個嘴都得睜著一隻眼,就讓她搬到這邊住了。魏鳴也是集體宿舍,但好歹是一人一間,關上門就等於把全世界都拒之門外了,幹什麽都可以放心地閉上眼。

“下班了?”鍾小鈴騰出嘴來問陳木年。

“下了。”陳木年說,心想,崗都快下了。但他懶得說太多,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剛點上一根煙躺下,鍾小鈴敲門,隔著門說:“魏鳴剛才打來電話,說晚上你們有個老同學過來,叫你一塊去吃飯。”聲音有氣無力,漫無盡頭的幹嘔把她累壞了。

“誰啊?”

“他沒說清楚,好像是‘一根筋’。”

陳木年“嗯”了一聲,他不知道“一根筋”是誰。大學畢業的同學留在這個小城市的有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幾乎在各個像點兒樣子的部門都插了一腿。在這所大學裏,準確地說是學院,隻有他和魏鳴。魏鳴研究生畢業留校,現在教理科生的大學語文,還兼中文係的團總支書記。他,陳木年,從畢業的那一年起,就在後勤這一塊做臨時工,一直到現在還是臨時工。他覺得除了沈鏡白和他父親之外,所有人都認為他會做一輩子臨時工,包括他自己,一個月八百塊錢,隻要他不打算從這所鬼學校裏滾蛋。現在,他盯著架子上的一大堆書抽煙,在考慮自己是不是要滾蛋。應該會的。他把領導像尿布一樣晾在那裏,他們不會無動於衷的。陳木年對著一本《楚辭集注》吐了口煙霧,用煙頭往書裏麵燙。

煙頭以每秒鍾兩頁的速度穿過紙張,陳木年心中充滿了新鮮的喜悅,有點兒像負重行軍結束了,每脫掉一件東西就感到一點兒輕鬆,整個人又一寸一寸地活過來,回來了。煙頭穿行過的地方,是一個黑的圓圈,中間是空的。那根煙燒完,《楚辭集注》上多了一個洞,就像在牆上鑽了個孔。他翻動書頁,無數個孔合成一個孔,一根煙就做到了。陳木年生出了巨大的成就感,比他當時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把它吃透還要大的成就感。一本幾百頁的書呢。幾百頁呢?他去找頁碼,發現頁碼沉落在那個洞裏,變成了灰燼。他把這本失去數量的書拿起來,通過那個洞看另外一本《白氏長慶集》,電話鈴響了。然後鍾小鈴在外麵喊他。

小孫打電話找他。

“你怎麽回事?領導很不高興!”小孫說,“算了,他們還是決定讓你留下了。下午繼續上班吧。”就掛了。

陳木年抓著電話站在那裏,看鍾小鈴奇怪地瞅著他,才想起來要掛電話。電話剛放下又響了,是沈鏡白老師。

“木年嗎?”沈老師說,“張副處長剛給我電話,說你態度不太好啊!現在怎麽樣了?”

“還行。”

“不是還行的問題。要做好學問,得有個良好的心態。寂寞、功名、屈辱,算得了什麽?讓你看的書都看完了嗎?嗯,好。應該這樣。過兩天把讀書筆記交給我,想法和發現也告訴我。臨時工有什麽?韓信還要忍著**之辱。我當年整天割草喂牛,不也過來了?你能苦過我們?留在學校,就是圖一個學習和看書的好環境。英語別丟。再忍忍,隻要證書到了,就考。念好了書,做好了學問,誰還管你的過去?”

“他們還是揪著那事。”

“你說沒殺不就是了。”

“我說了,他們還問。”

“現在呢?”

“剛打來電話,同意我留下了。”

“那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