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02

“你們是幹什麽的?”

聽說是日式料理店,還以為一定是一位穿和服的老板娘,出乎意料的是,辦公桌前坐著的女人穿的是一件灰色的連衣裙。本以為由於是一家老店,老板娘一定很老了,沒想到那個女人身材很好,還紮著馬尾辮,並且很認真地化了妝。雖說手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但總體來說還算端莊秀麗。

“突然登門打擾,實在對不起!”

堀田說完馬上掏出名片遞上去,俊也緊隨其後,也把名片遞了上去。

“您就是‘紫乃’的老板嗎?”

女人疑惑地答應了一聲“是的”,離開堆滿了記賬單的辦公桌,隔著櫃台接過兩個人的名片,看了一眼以後小聲嘟噥道:“特意從京都來的呀?”

“是的。我們想向您打聽一件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三十多年前發生過一起引起社會騷亂的事件,叫銀萬事件……”

老板娘一聽銀萬事件這幾個字,馬上就皺起了眉頭。

“我們聽說,跟事件有關的幾個人曾經在您的‘紫乃’聚會。”

“沒有,沒有這種事。大老遠地跑過來,對不起了。”老板娘非常冷淡地鞠了一個躬。

俊也見事情有點不好辦,趕緊說道:“您聽我說,確實有人……請原諒我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告訴我們,跟銀萬事件有關的幾個人曾經在這裏聚會,那……”

“怎麽知道那幾個人就是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人呢?”

老板娘這麽一問,俊也才想到人家當然會有這樣的疑問。自己盲目地相信了藤崎的話,連這個最基本的疑問都沒過過腦子。

堀田說:“我們也想知道是怎麽知道的,希望您也幫我們解釋一下這個問題。”

但是,堀田的這句話一點作用都沒有,老板娘再次非常冷淡地鞠了一個躬,又說了一句“對不起了”。俊也看到老板娘那不耐煩的表情,打算知難而退了,但轉念一想,既然已經來了,還是應該再努一把力。

“請您聽我解釋,我們絕對不是覺得好玩才打聽這件事的。在銀萬事件中,犯罪團夥威脅受害公司的時候,用的是孩子的錄音……”

俊也雖然覺得這樣說有點強拉硬拽,但還是把銀萬事件的概要和在自己家裏發現了犯罪團夥使用過的孩子的錄音,而且那錄音就是自己小時候的聲音,以及黑色皮革筆記本裏有受害企業的信息,等等,毫不隱瞞地告訴了老板娘,還說自己家的人可能跟事件有關。

“罪犯到底是誰,我並不感興趣。而且到了今天我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找罪犯,肯定是找不到的。不過,我想至少確認一下我父親跟那個事件是沒有關係的。”

自己也許說得太多了——俊也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說出了很多不該說出的秘密,不由得感到害怕。但是,他實在忍受不了蒙在鼓裏活受罪的現狀,不想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裏殘存一點對父親的懷疑。

老板娘還是麵無表情,不過不像剛才那麽不耐煩了。

“您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我都埋在心裏,不會對任何人說。但是,我對您二位沒有什麽可說的。二位還是請回吧。”

這次老板娘沒有直接否定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人在這裏聚會的事實,這讓俊也看到了一絲希望。

老板娘回到辦公桌前,俊也沒有再跟她說話,但在心裏更想知道“紫乃”跟犯罪團夥的關係了。

從事務所裏出來以後,俊也和堀田默默地走下生了鏽的鐵樓梯。

“糟糕,我們連老板娘的名片都沒拿到。”堀田喪氣地撓了撓後腦勺。雖然沒有得到任何信息,但奇怪的是,並不覺得白跑了一趟。

“到‘紫乃’店裏去看看嗎?”俊也提議道。因為隻有“紫乃”這一條線索,俊也不想輕易放棄。

“去看看!”堀田做了一個鬼臉。他也打算去“紫乃”看看呢。

再次回到“紫乃”那扇古舊的推拉門前,俊也輕輕敲了敲門。薄薄的玻璃顫抖著發出了聲響,卻聽不到裏邊有人答應。俊也說了聲“對不起”就伸手拉門。推拉門也許是抹了油吧,很輕鬆地就拉開了。

進門以後右側是一張可以坐四個人的桌子,長長的櫃台前麵擺著十來把帶靠背的椅子。裏邊有通向二樓的樓梯,二樓也許有日式房間。當年,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人也許就在二樓聚會。櫃台上麵還沒有任何餐具,燈光也很昏暗。料理店裏散發著鰹魚幹高湯的香味。

“有人嗎?”俊也叫道。

“來啦!”櫃台深處一個粗嗓門男人應了一聲。隨著木屐吧嗒吧嗒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穿著白色廚師服的大塊頭廚師走了過來。他的頭上纏著藏藍色大手帕,白多黑少的胡子大概有好多天沒刮了。

“有事嗎?”大塊頭廚師問道。

俊也問道:“您是這裏的大廚嗎?”

大塊頭廚師爽朗地笑了笑,雙手撐在了櫃台上。

看來大廚跟老板娘不一樣,是個好說話的人。但是,俊也還是感到壓力很大,因為他太想找到往下調查的線索了,緊張得身體僵硬。他認為不告訴大廚已經去過事務所為好,就直接切入了正題。

“突然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實在對不起。我聽說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人曾在這個料理店裏聚會……我就是為了了解這方麵的情況來這裏的。”

“那可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件了……您嚇了我一跳。”

大廚顯出困惑的樣子,俊也焦急地看了堀田一眼。堀田鼓勵似的點了點頭,俊也才冷靜下來。於是,俊也把在自己家裏發現了跟銀萬事件有關的寫著英文的筆記本和錄有自己聲音的錄音帶的事情,以及筆記本上的英文的內容、自己的伯父等詳細地對大廚說了一遍,比對老板娘說的還要詳細。這是為了讓對方相信自己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

“哎呀……這可真是一件煩心事。不過,說是在家裏發現了錄音磁帶,是在誰家……”

俊也聽大廚這樣說,才想起來自己還沒說自己是誰呢,趕緊把名片遞了過去,堀田也緊跟著把名片遞了過去。大廚也像老板娘那樣小聲嘟噥了一句:“特意從京都來的呀?”

“求求您,不管多麽小的事情都可以,求求您告訴我。”俊也說著向前邁了半步。

大廚為難地摸了摸纏在頭上的藏藍色大手帕。

“我不是因為對事件感興趣才來調查的,對於我來說,這是純粹的家庭問題。”

聽了俊也的話,大廚就像在說服自己似的連連點頭,然後皺起眉頭,閉上眼睛思索了一陣才說話。

“這種事情說出來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不過嘛,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看到大廚動搖了,俊也內心充滿了期待。也許狀況會有變化。

“求求您了,請您告訴我們吧!”

俊也和堀田同時向大廚鞠躬。

但是,大廚也許是害怕老板娘生氣吧,看上去內心非常矛盾。老板娘也許現在就到店裏來了。大廚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俊也直起腰來,看著大廚的眼睛。隻見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勉強點了點頭。

“正如曾根先生所說。”

本來就認為藤崎說的話是可信的,但一經證實,還是有點心情激動。

“真的在這裏有過聚會嗎?”俊也追問道。

大廚用眼神表示認可。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

“銀萬事件發生的那一年的……應該是秋天。”

“1984年,也就是昭和五十九年吧?對不起,請問大廚先生就在這個店裏嗎?”

“是的。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是大廚。”大廚苦笑了一下說道,似乎是對剛才冷淡的態度表示歉意。

“麻煩您給看看這個。”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堀田從包裏拿出來一張照片,放在了櫃台上。那是一張穿著立領學生製服的倔強的高中男生的照片。俊也的伯父不喜歡照相,這張照片是藤崎手上伯父的照片中年齡最大的一張。

“那次聚會,有沒有這個人?”

“照這張照片的時候太年輕了,雖然我這個人善於記住別人的長相,但這麽年輕時照的照片,我也認不出來呀。我對參加那次聚會的人印象都很深。他們就在二樓,吵吵嚷嚷,可熱鬧了。”

也許是老花眼吧,大廚把照片舉起來,盡量使照片遠離自己的眼睛,歪著頭仔細端詳起來。俊也想問問大廚,為什麽知道那些人就是犯罪團夥,還想問問暴力團成員和交易中介人的事,但堀田搶先問了一個別的問題。

“那麽,您是否記得有一個塊頭特別大的人,就好像是一個重量級柔道運動員?”

“啊,有,有一個……”

“頭發是不是自然卷?耳朵是不是柔道耳[3]?”

“是的是的,確實有一個大塊頭、柔道耳的人。我記得那個人兩次打翻了燒酒的玻璃杯,還拿去擦拭來著。”

如果當時不是發生了什麽,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不會記得這麽清楚吧?俊也感到,曾經在這個料理店二樓集合的犯罪團夥的存在更清晰了。

“你好!”

裏邊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大廚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哎呀!對不起,我那邊正在進貨呢,剛弄到一半。”

也許是供應商送食材來了。大廚好不容易才開口,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俊也覺得十分窩火。大廚向俊也和堀田行了一個禮,轉身就到裏邊去了。

聽著遠去的木屐聲,俊也盯住了眼前的照片。

頭發是直的,耳朵也沒有變形。照片上這個高中生在曾根家個子也許算高的,但以後不管長多麽快也長不到重量級柔道運動員那麽大吧?

“咱們趕緊走吧,說不定老板娘該過來了。”堀田轉身拉開了推拉門。

俊也明白了:浮現在堀田腦海裏的那個人肯定不是伯父,而是一個自己不知道的人,而那個人恐怕跟銀萬事件有關。

走出“紫乃”以後,俊也回頭看了看二樓的窗戶。在那個房間裏,犯罪團夥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麽呢?

再往上看,是一隻站在屋頂上的烏鴉。烏鴉瞥了俊也一眼,突然沙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好像是在對俊也說:別搗亂!

6

確認了工作日程安排以後,俊也掛斷了電話。

在記事本上記下前往京都市內的一個作坊的時間的同時,俊也想起了以前認識的一個縫製工匠。他們已經三年沒見麵了。

隨著俊也經營方針的改變,跟他有來往的縫製工匠也發生了變化。父親健在的時候,從剪紙樣到粗縫,從粗縫到縫製,都在店裏做。當然,隻靠父子二人完不成所有定做西裝的縫製工作的時候,頑固的父親也得把西裝送到他最信任的三個縫製工匠那裏去。這三個工匠的特長是能一個人完成縫製一套西裝的所有工序。當然,工匠也是人,也會有波動,但即便有波動,也隻是漣漪程度的波動,縫製水平可以保持在一個定值以上。

現在,“曾根西裝定製”的西裝縫製靠的是一個集合了二十來位工匠的作坊。雖然不是一個人完成縫製一套西裝的所有工序,而是幾個人分工合作,不過因為是幾個人集中在一個地方縫製,西裝的均衡性不會被破壞。相當於設計圖的紙樣也委托這個作坊調整。這個作坊裏都是技術很高的工匠,俊也對他們縫製的西裝很滿意。

但是,看著一套嶄新的西裝從剪紙樣到做好的喜悅,現在體會不到了。對過去的懷念跟後悔常常隻隔著一層紙,事到如今,想回到過去也回不去了。父親最信任的三個縫製工匠,一個退休,一個去年去世,俊也剛才想起的那個縫製工匠也音信不通了。當俊也對他說要改變方針,走接近於“簡易訂貨”的經營路線時,他隻說了一句“是嗎”,打那以後連賀年卡都不給俊也寄了。

為了在這個行業生存下去,改變經營方針是一條繞不過去的路。但是,因此斷了維持了幾十年的人際關係,心裏不痛那是假話。就算下決心不再跟他聯係,也會像油性馬克筆寫在白板上的字很難擦掉一樣,內心的罪惡感是抹不掉的。當某些時候無意中想起時,還是會感受到內心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時的倉皇。

站在櫃台裏邊的俊也,把一直放在電話上的手拿了下來。今天是星期天,本以為客人會比平時多,結果上午隻來了兩個男人和一對夫妻,而且都是先看看,沒有一個打算定做。

9月已經過去了一半,陽光變得柔和一些了。俊也拿起空調的遙控器,把溫度調高了一攝氏度。合上記事本看看手表,快下午2點了。堀田下午2點要來店裏量尺寸,因為他今年冬天去歐洲出差,打算做一套新西裝。關於這套西裝的顏色和樣式,上次去大阪回來,俊也在一家居酒屋已經問過堀田了。一般情況下,對第一次來店裏做西裝的客人,要花上四十分鍾的時間,了解客人穿西裝要去的地方、興趣愛好、工作性質等。但是,堀田從俊也的父親那一代起就是店裏的顧客,已經有很多資料,簡單地了解一下就可以了。

俊也回憶了一下堀田在居酒屋跟他說過的話。堀田在“紫乃”向大廚打聽的那個人叫生島秀樹,京都人,少年時代跟堀田及伯父達雄在一個柔道培訓班學柔道,年齡比堀田和達雄大。當時堀田剛十歲,達雄隻有八歲,生島秀樹對他們很好。

“生島秀樹原來是滋賀縣警察本部負責對付暴力團的刑警,後來因為跟暴力團有牽連被開除。他被開除以後我沒跟他聯係過,但達雄一直跟他有聯係,有關他的情況我都是從達雄那裏聽到的。”

堀田從一開始就認為,如果達雄跟銀萬事件有關係的話,很有可能跟生島秀樹攪和在一起。堀田還說,在銀萬事件中,犯罪團夥粗暴的一麵和撤退時掌握得當的嫻熟技巧,都很像職業罪犯。堀田打算找以前的朋友再打聽一下,俊也一直在等待堀田聯係他。這件事俊也對家裏人依然保密。

昨天晚上堀田在電話裏對俊也說:“明天我去你店裏量尺寸。”雖然沒有提及生島秀樹這個人的名字,但堀田也沒問問俊也是否同意就單方麵確定了見麵的時間,看來關於銀萬事件的調查,應該有了一些進展。

俊也忽然聽到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音,回頭一看,門開了,女兒詩織跑了進來。

“爸爸!你看!我有蘑菇!”

仔細一看,詩織手裏提著一個大人巴掌大小的手提包。

“詩織有蘑菇啊,真好!”俊也伸手去撫摸女兒的頭。

女兒卻使勁搖著腦袋喊道:“爸爸!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為什麽呀?”

“啊……啊……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女兒詩織兩歲零五個月了,會說的話一天比一天多。前些日子還分不清黃牛和蝸牛呢,現在都能說成句的話了。俊也蹲下身子,與女兒視線平齊。看著女兒那天真純潔的大眼睛直視著自己,俊也心頭一熱,一把將女兒抱在懷裏。今天早上俊也的母親真由美對兒媳這麽早就讓詩織學鋼琴什麽的表示不滿,婆媳之間的關係緊張起來。詩織一定是敏感地察覺到了,所以才離開心情不愉快的媽媽來找爸爸了。

由於胃潰瘍吐血住院的母親出院以後情緒特別好,堅決不讓家裏人把她當病人看待。不僅如此,脾氣也比住院之前大了,無論什麽事情都堅持自己的主張。對於這樣的婆婆,俊也的妻子亞美也是毫不客氣地應戰。

“走啊!”

詩織大叫了一聲,把裝在手提包裏的五個小蘑菇扔在了地板上。這種用手一按就出聲的塑料蘑菇,是去兒科看病時接受的小禮物。詩織把扔在地上的小蘑菇撿起來,開始往櫃台內側的架子上擺。說到蘑菇,前幾天詩織曾拿著裝在袋子裏做菜用的蘑菇在家裏到處走。為什麽要拿著蘑菇到處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想讓蘑菇做她散步時的夥伴吧。

“茶茶,茶茶,我要喝茶茶!”

“詩織,你想喝茶嗎?”

見詩織點頭,俊也站起身來,正準備給詩織找茶水的時候,無意中往開著門的操作間裏看了一眼。他看到熨衣板的時候,想起有一塊麵料還沒有處理,走了一下神。誰知就這麽一瞬間的工夫,詩織拿起紙箱上的一個紙杯就要喝裏邊的茶。

那個紙杯裏的茶已經很長時間了。

“詩織!”

俊也大吼一聲,詩織嚇得呆住了。俊也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劈手奪下了紙杯。詩織哇哇大哭,俊也拍著她的肩膀說道:“這茶不能喝,喝了會肚子疼的。”好在詩織還沒喝,俊也放心了,視線落在了紙杯上。

這件小事讓俊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電視新聞。因為害怕犯罪團夥把混入了劇毒氰化鈉的糖果放在貨架上,超市裏所有的點心全部下架,貨架空空如也。犯罪團夥把孩子們置於最危險的境地,是地地道道的殺人未遂。一想到那麽可怕的事件也許跟自己的父親有關,俊也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嚨口。

那個筆記本和那盤錄音磁帶,為什麽會在抽屜裏呢?俊也一邊祈禱著父親跟事件無關,一邊又覺得很難撇清關係。

“怎麽了?”

妻子不慌不忙地從二樓下來了。被俊也吼了一嗓子正在害怕的詩織,一看見媽媽就立刻跑過去,抱住了媽媽的大腿。

“這孩子,差點喝了這杯剩茶。”俊也拿起紙杯解釋道。

亞美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抱起詩織。像這種日常生活中由於疏忽大意造成的危險,不能簡單地歸咎於丈夫,也不能簡單地歸咎於妻子。所以接下來誰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令人尷尬的沉默持續著。

“在家嗎?”

從店鋪那邊傳來的堀田的聲音把夫妻二人從尷尬中解救了出來。亞美抱著詩織上樓去了,俊也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裏,舒緩了一下僵硬的表情,走進店鋪。

“歡迎歡迎!一直等著您呢!”俊也說著把堀田讓到椅子上。

堀田把一個紙袋遞給俊也:“你母親很喜歡吃這家店的點心。”

俊也說聲謝謝,接過點心,坐在了堀田對麵。堀田今天穿得也很講究。西裝麵料是世界上最好的麵料之一——蘇格蘭產的荷蘭雪莉,裏麵的襯衣一看就知道也是量身定做的。

“我忽然想到,自從你父親光雄去世以後,我還沒在俊也這裏做過西裝呢。”

“是的,所以您說要在我這裏做西裝,我特別高興。”

給堀田做西裝,是俊也把粗縫和紙樣等活計交給作坊以後做的第一套西裝,再加上跟堀田關係親密,不免有點緊張。他們麵對麵地詳細商量扣子的數目和位置、領子的寬窄、口袋的設計等。在商量的過程中,俊也很快就抓住了重點:關於這套西裝,堀田追求的主題是“自然而不造作”。

兩人商量了二十分鍾以後,開始量尺寸。俊也讓堀田脫掉上衣,站在中央的大鏡子前麵。堀田練過柔道,肌肉發達,胸部厚實。俊也雖然事先對堀田以前的型號了然於胸,但因為有時間,還是決定重新量一下。全身一共十八處,很快用軟尺量了一遍。上衣的重點是胸圍和肩寬,袖窿要恰到好處,既不能太寬,又要保證能靈活地轉動手臂。褲子的重點是臀圍。腰圍是可以調整的,臀圍一經確定就改不了了。要想達到穿著舒服又看著美觀的境界,臀圍的測量非常重要。

“我胖多了吧?”堀田不好意思地問道。

俊也誇張地搖著手說:“哪裏哪裏,四十多歲的人也不能像您的身體繃得這麽緊。”

“喲,俊也越來越會說話了。”堀田高興地笑了。

其實俊也並不是完全拍馬屁,至少有一半是真心話。現在量的尺寸確實比以前的尺寸大了一點,但腰圍和臀圍完全可以證明堀田一直在堅持鍛煉。

接下來俊也讓堀田穿上一件樣衣,然後沿著堀田身體的線條別大頭針。俊也先讓堀田放鬆站好,然後確認哪些地方有皺褶。這是最考驗一個裁縫技術的地方。堀田的右手是正手,比左手下垂多一點,俊也就多加了一個大頭針,然後後退一步確認整體效果。俊也又讓堀田轉動了幾下身體,調整了幾個大頭針的位置。操作過程中幾乎沒有聊天,集中精力操作了半個小時才結束。

“好了。您辛苦了!”

“看你說的,俊也累了吧?謝謝你!”

俊也對堀田的關心表示感謝以後,就去操作間旁邊的開水房給堀田衝了兩杯速溶咖啡,用托盤端著回到了堀田身邊。

“我非常高興地等著你把這身西裝做好。”堀田對俊也說。

“絕不辜負您的期待,我一定全力以赴。”

話是這麽說,但下一步的製作工序都交給縫紉作坊,俊也就沒什麽事了。作為一個裁縫,不免感到有幾分寂寞。想起別上了大頭針的樣衣,好久沒剪紙樣的俊也手癢了。

“關於咱們調查的那件事嘛……”

堀田把咖啡杯放在杯墊上,從西裝內兜裏掏出一張照片來。那是一張褪了色的一次成像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身高體壯,穿著柔道服,雙臂抱在胸前,似乎是在誇耀自己的勇武有力。他的腳下是榻榻米,大概是在武道場拍攝的。

俊也看到照片上的那個人是卷曲的短發,也是柔道耳,抬起頭來問道:“這個人就是堀田先生在‘紫乃’打聽過的……”

“對。他叫生島秀樹,一定參加了在‘紫乃’的那次聚會。”

俊也把桌子上的圓珠筆和便箋拿到自己這邊來。堀田見他做好了記錄的準備,就開始給他講生島秀樹的經曆。

“他是京都人,曾經跟我和達雄在一個柔道俱樂部練柔道,以前我對你說過吧?生島秀樹高中畢業以後,也就是1963年,到滋賀縣當了一名警察。”

“警察還會去參加那樣的聚會……”

“說得更嚴謹一點,生島秀樹剛當警察的時候不是在縣警察本部,而是一個地方警察署的普通警察。後來升任巡查部長,1973年在那個地方警察署的刑事課當了刑警,1977年升任警部補,第二年才調到警察本部,被分配到暴對課。”

“暴對課?負責取締暴力團的吧?”

“是的。警察內部的監察機關發現生島秀樹接受了暴力團的錢財,生島秀樹本人強調那隻是自己工作的一個環節,但實際上有好幾次搜查暴力團可疑人住宅的行動被事先泄露出去過。不過警方並沒有對生島秀樹實施逮捕或把相關資料送交檢察廳,對媒體也沒有披露,隻是讓他辭職了。這是1982年的事。”

所有的事情好像全都裝在堀田的大腦裏,俊也拚命地做著記錄。聽堀田說話的口氣,他很了解警察的情況。

“也就是說,生島秀樹參加‘紫乃’聚會的時候,已經不是警察了?”

“你說得對。那時候他隻不過是一個當過警察的人。”

“這麽短的時間,您就調查得這麽清楚啊?”

“我父親原來是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因此我才練柔道的。”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父親喜歡把他的部下帶到家裏來,有的部下直到現在我還能聯係上,滋賀縣的事就是從他們那裏打聽來的。”堀田笑笑,喝了一口咖啡。

“生島秀樹辭職以後,好像在京都市的一家保安公司工作,到底是哪家保安公司不是很清楚。在滋賀縣的時候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

“生島秀樹跟我伯父一直有聯係嗎?”

俊也想,如果把伯父跟生島秀樹的關係搞清楚,就可能判斷出伯父是否參加了“紫乃”那次聚會。

“我聽人說過一件奇怪的事情。”堀田說話的聲音變了。

俊也趕緊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有人說,有那麽一天,生島秀樹和他的老婆孩子突然就失蹤了。”

“失蹤……”

俊也好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詞了,頓時覺得毛骨悚然,直愣愣地看著堀田。

“當時生島秀樹有一個正在上初中三年級的女兒和一個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說不定我們能找到教過他女兒的中學老師,俊也跟我一起去,怎麽樣?”

俊也知道堀田想調查什麽了。根據與銀萬事件相關的書籍、紀實節目等資料,可以了解到犯罪團夥使用的恐嚇錄音用了三個孩子的聲音,其中一個是學齡前兒童,也就是自己。另外兩個呢,一個是十幾歲的女孩,還有一個是小學二年級的男孩。

俊也一聽堀田說那兩個孩子失蹤了,更加意識到此事關係重大,精神上不由得產生了動搖。自己的家人說不定跟銀萬事件有關,而自己卻把家裏發現了筆記本和錄音磁帶的事說給外人聽,太危險了。

“堀田先生,這事本來是我求您幫忙的,不知道這樣說合適不合適……”俊也說到這裏不知道怎麽往下說了。

“有什麽話你盡管說。”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

堀田像是在選擇合適的詞語似的,直視著俊也的眼睛:“也許我說的話不中聽。這可是俊也自己決定的事情,你要是不後悔的話,我無所謂。”

把自己對曾根家的懷疑就這樣置於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狀態,好嗎?他又動搖了。

那兩個孩子現在還活著嗎?當時上初中三年級的姐姐和上小學二年級的弟弟,他們的年齡跟犯罪團夥用來錄音的孩子的年齡,是完全吻合的。

[1] 日本習語,借りてきた貓,意指一反常態,顯得很老實。

[2] 日本東京市中央區的一個地名,東京證券交易所的所在地,日本證券市場的代名詞。

[3] 在柔道、摔跤等運動中,運動員的耳朵與墊子、對手的衣服、身體等摩擦擠壓造成耳廓皮膚與軟骨之間出血,形成血塊殘留,逐漸纖維化,由此引起的耳朵變形俗稱“柔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