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咚、咚、咚,有規律地敲擊紙盒的聲音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坐在紅色椅子上的鳥居蹺著二郎腿,用一支印著報社名字的圓珠筆不停地敲擊著桌子上的一個紙盒子。《大日新聞》社會部的小會議室還是那樣煞風景。會議室中央,幾張白色的長方形桌子拚成一個大長方形,角落裏摞著暫時不用的椅子。

阿久津心想:一個會議室沒有情趣倒也罷了,可問題是連窗戶都沒有。

以前阿久津負責采訪刑事事件期間,在一處火災現場被一個喝醉了酒看熱鬧的人毆打過。事後對方承認自己打人,被警察抓了起來。阿久津作為被害人一同前往警察署,在調查室裏寫證明材料。當時是用手寫,監督他的年輕警察隻要發現他寫錯一個字,就讓他從頭寫起,結果寫了三個小時才放他出來。自己是受害者,卻被關在警察署裏一個除了門三麵都是牆壁的房間裏,精神壓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這麽說,結論是沒有收獲?”

事件報道組主任鳥居悶悶不樂地搖了搖留著三七分的腦袋,故意歎了一口氣。阿久津在鳥居的身旁筆挺地站著。

“我想確認一件事。”

鳥居麵無表情地繼續敲打著阿久津從英國帶回來的伴手禮——約克郡茶的盒子。在阿久津眼裏,鳥居與其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說是根本無法與其溝通的妖怪。

“你是去英國采訪了,還是去英國買紅茶了?”

阿久津默默地站在那裏,一動沒動,隻是呆呆地看著連一幅裝飾畫都沒有的牆壁,心想:哪怕隻開一個小窗戶,也會使這個房間的氣氛變得溫柔一點嘛。

“問你呢!采訪還是買紅茶?!”鳥居翻著白眼盯著阿久津。

阿久津真想自暴自棄地回敬一句“買紅茶”,但他的嘴唇好像是被凍僵了,說不出來。磨嘰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采訪。”

鳥居用愚弄人的口氣“嗬——”了一聲,然後說道:“那你就按照銀萬事件采訪計劃的要求寫一篇稿子吧!”

鳥居左手拿著圓珠筆繼續敲打著紅茶盒子,右手把五張裝訂在一起的A4紙扔到了桌子上。那是阿久津上交的采訪記錄,裏邊大部分是在蘇豪區的英式酒吧裏聽克林介紹的情況。有國外企業家被綁架的概要,還有在南美與綁匪交涉的技巧等,無論怎麽生拉硬拽也無法跟銀萬事件聯係起來。

采訪蘇菲?莫裏斯空手而歸,阿久津在謝菲爾德車站給克林打電話表示抗議。但是克林冷靜地說:“我還會繼續為您搜集信息的,請您耐心等待。”還說什麽今年要去日本觀光,到時候請阿久津為他做導遊。對於這樣一個厚顏無恥的要求,阿久津竟然答應了,連他自己都對自己這樣一個好好先生感到吃驚。

從謝菲爾德回到倫敦後的第二天中午,阿久津就在希思羅機場搭乘回日本的飛機,又開始了一次經由多哈的大移動。到達日本的時候,阿久津簡直成了一具丟掉了靈魂的空殼。雖說是一次艱難的采訪,但不要說抓住那個神秘的亞洲人的尾巴,就連他的影子都沒踩到。如果說拿到結果是當一個專業記者的前提的話,隻拿回一盒紅茶的自己實在是太丟人了。

“你采訪到的這點東西,頂多寫個五六行!花了那麽多采訪費,就寫這麽一點點?你寫一行值幾個錢?你以為你是退出職業棒球隊之前的落合博滿嗎?”

北海道日本火腿鬥士隊的落合博滿,在退役之前的比賽中曾被球迷揶揄“一個本壘打一億日元”。阿久津想起這件事,心說鳥居真是一個會挖苦人的高手,差點笑出聲來。

“以後的計劃是什麽?”

“啊?以後……”

“你以為上交這麽幾張采訪記錄就能解放啦?想錯啦!”鳥居說完把蹺著的二郎腿左右交換了一下。

“沒有……”阿久津嚅喏著答道。看來不到采寫銀萬事件的計劃完成那一天,自己就會一直被拘束在這裏。阿久津感到絕望。

“海尼根不行了,找別的線索嘛!不管什麽線索都行,馬上去找!”

鳥居說完把那盒約克郡茶夾在腋下,也不管阿久津還在房間裏,把電燈一關就走了。在照不進一丁點陽光的黑暗的會議室裏,阿久津一想到采訪一切都得從零開始,煩躁得抱住了自己的頭。

為了呼吸新鮮空氣,阿久津回到了文化部編輯室。剛坐下,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是阿久津先生嗎?我是會計科的岡田。”

阿久津不知道岡田是誰,就曖昧地答應了一聲。岡田用事務性的口氣對阿久津說,要跟他談談他在英國買的預付費手機的問題。岡田說,比起買一部預付費手機來,為自己用的智能手機設置國外通話功能要便宜得多。

“我聽說用自己的智能手機在國外打電話特別貴。”

“所以要改變一下設定嘛。比起預付費手機加電話費來,便宜多了。”

“是嗎?……”

“這回就算了,下次一定要先跟會計科商量一下。”

岡田不等阿久津說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這人真不懂禮貌!阿久津把聽筒放在電話機上,環視了一下閑散的辦公室。

“不容易吧?”附近辦公桌的文藝組主任富田跟阿久津打了個招呼。

“都怪富田先生,您為什麽不幫我拒絕一下呢?”

“我敢拒絕嗎?在鳥居麵前,我跟你一樣,都是借來的貓[1]!”

聽富田說到貓,阿久津耳邊回響起鳥居以前說過的那句話:“不但想借小貓小狗來幫我,就連一片沙丁魚的胸鰭都想借來為我所用。”鳥居派一片沙丁魚的胸鰭去倫敦采訪,本身就是錯誤的。

“阿久津在嗎?”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阿久津往門口那邊一看,一個禿頂的小個子男人正在探頭探腦地往裏邊東瞅瞅西瞧瞧。這個人是誰呀?阿久津想了足足有十秒鍾才想起來。

“喲!水島先生!”阿久津叫了一聲,朝門口跑去。

“啊,在你正忙的時候打擾你,真對不起。我找你是想打聽一件事。”

阿久津心想:真是稀客呀!記得七八年前,水島擔任了報社的社會部副部長,後來做什麽不太清楚,但知道他在一家跟報社有關係的公司工作。剛當上記者在姬路分社工作的時候,支援大阪社會部采訪世界杯足球賽的時候,阿久津都受到過水島的關照。後來為了采訪日本鐵路福知山線列車脫軌事件等重大事故或案件被派到大阪總社支援時,他們也經常見麵。雖說關係不是非常親密,但也不陌生。

“聽說你為了采訪銀萬事件到英國去了?”

“啊……是的……”

阿久津不想讓跟報社有關係的人知道自己去過英國,誰知道人們會說些什麽呀。

“我想聽你說說這次去英國的事。”

“不過,除了炸魚薯條,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什麽?魚薯片?那有什麽好吃的?你到我公司來,啤酒管夠!”

太陽還沒落山就喝啤酒,阿久津有點不習慣。不過跟著水島過去,說不定還能撿到一兩條采訪線索。於是阿久津拿起采訪本和自動鉛筆,跟著水島出去了。

大阪大日廣告公司在《大日新聞》總社大樓的三層,大概連十張辦公桌都不到,是一個小公司。現在公司裏隻有一個女職員,水島跟那個女職員打了個招呼,走進了裏邊一個掛著“總經理辦公室”牌子的房間,阿久津也跟了進去。

“水島先生當總經理啦?”

“是啊。離開社會部以後,到地方去當過分社社長,後來又去了廣告局。六十歲以後空降到這個公司來的。”

“六十歲了還不能好好休息啊?”

稱讚也不合適,同情也不合適,對於水島的經曆,阿久津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總經理辦公室很寒酸,絕對不能叫人心情舒暢。

“廣告也有各種各樣賺錢的方法,挺有意思,不過得會算賬,也挺不容易的。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說到天黑也說不完。你坐吧。”

水島完全不顧自己年齡比阿久津大很多,說了聲“我去拿啤酒來”,就興衝衝地出去了。看樣子是太想跟阿久津聊聊銀萬事件了。過了一會兒,水島用托盤端著兩罐啤酒和一盤油浸沙丁魚回來了。阿久津道謝之後,兩人舉起啤酒罐碰了一下就喝了起來。

“鳥居很可怕吧?”

“嗯,很可怕。”

“那麽可怕的鳥居,在銀萬事件發生的時候也就是個高中生。真是個很久之前的案子了啊。”

阿久津想象不出鳥居上高中時是什麽樣子,肯定是個傲慢自大的男孩子,誰要是跟鳥居吵架,肯定吵不過他。

“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還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可見這個事件影響有多大。從事件發生到年底,我隻在8月份休息過一次,元旦那天還打電話四處采訪呢。”

水島從他在社會部當記者的時候有多忙講起,越講越得意。阿久津卻不以為然,心想這正是我不願意去社會部的理由。但他聽到水島說“當時我在駐刑事部搜查第一課的記者組做輔助”的時候,正想夾沙丁魚的筷子停了下來。

“水島先生當時在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記者組啊?”

“是啊。當然我隻不過是三船先生手下的一個小嘍囉。”

說到三船,報社裏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銀萬事件中駐大阪府警察本部刑事部搜查第一課的記者組組長,發表過許多先於其他報紙的引人注目的報道。阿久津雖然沒見過三船,但他的大名不但在《大日新聞》報社的青年記者中,在別的報社青年記者中都是如雷貫耳。關於三船,有一件有名的逸事。當時他宣稱“如果錯過了采訪抓到罪犯的瞬間,我就離開報社”,然後懷裏揣著辭職信四處奔波。真可以說是昭和時代采訪惡性事件的記者中的英雄。就連這樣一位英雄,都沒有在銀萬事件中抓住罪犯的狐狸尾巴,三十多年過去了,一個在報社文化部混日子的記者,能做什麽呢?

“阿久津,關於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的錄音磁帶,你怎麽看?”

“啊,好像聽說過錄音磁帶的事。”

“你……你小子得多做點功課啊!”

水島的額頭皺紋很深,跟巴哥犬似的,隻見他站起身,走到門字形寫字台後麵,窸窸窣窣地拽出兩個大紙袋,回到阿久津這邊來。

“這是什麽?”阿久津指著裝得鼓鼓脹脹的紙袋問道。

水島迫不及待地把紙袋裏的東西一下子倒了出來。文件夾、宣傳用的小冊子、記事本、便條、報紙新聞記事的複印件等,雪崩似的抖落在桌子上。

“這是關於銀萬事件的資料,我家裏還有一些,比較重要的都在這裏。”

“為什麽放在總經理辦公室呢?”

“因為我聽說報社有一個重新采訪銀萬事件的計劃,心想萬一我被召回呢。”

水島把這麽重的資料從家裏拿到辦公室來,就像一個等待豔遇的女人在辦公室裏等待召喚,結果誰也沒有來叫他。直接去社會部吧,又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才選擇了暫時借調到社會部的文化部記者阿久津作為突破口。

“昭和五十三年,一盒錄音磁帶寄到了銀河公司高管那裏。磁帶裏錄的是一個說關西方言的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要求銀河公司給他認識的過激派捐款,還威脅說,如果不捐的話就在銀河公司生產的糖果裏混入毒藥,還要收購銀河公司的商業夥伴……”

阿久津一邊聽水島說話,一邊查看那些資料,心想也許有用得著的。筆記本和便條上的字都是手寫的,而且寫得非常潦草,辨認起來很困難。

“阿久津,你在聽我說話嗎?”水島不滿地問道。

“當然在聽啊。”阿久津心不在焉地應付了一句,把一則新聞記事的複印件拿在了手上。那是從一份叫作《股市日報》的證券報紙上複印下來的。《銀河股票在歐洲持續被買進》這個標題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發行日期是1984年1月,內容是銀河股票在上漲。“以倫敦為中心,買銀河股票的外國投資家在增加”這句話吸引住了阿久津的眼球。“外國投資家”這個詞很有時代感,但阿久津最感興趣的還是“倫敦”這兩個字。

“水島先生,這股票的事,跟倫敦有關係嗎?”

水島接過那則新聞記事的複印件看了一遍,一邊嘟噥著“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一邊撓了撓腦袋一側還有頭發的部位。

“不過嘛,當時確實有一種說法,罪犯通過炒股賺了錢。”

對銀萬事件感興趣的記者都知道有這種說法,更何況水島當時就是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的記者。而阿久津卻驚奇地問道:“啊?是嗎?”他再次把那則記事拿在了手裏。這份報紙發行兩個月以後,銀河公司的菊池社長就被綁架了。犯罪之前兩個月,被害企業的股票上漲,說不定跟倫敦有關係。

這裏邊一定有什麽線索……

“你怎麽對《股市日報》這麽感興趣?”水島問道。

在桌子上那麽一大堆資料中,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後輩記者阿久津,偏偏注意上了一份自己並不認為有什麽價值的材料,這讓水島覺得很沒趣。水島歎了口氣,身體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著阿久津。

“報社裏有熟悉股票的人嗎?”阿久津向水島打聽道。

“有是有,不過,直接聯係這家報社不是更快嗎?”

說得也是!阿久津拿起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說了句“我馬上去聯係一下”就站了起來。

“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件,用不著那麽著急!”水島勸說道。

阿久津雖然不忍心把難過得眉梢都垂了下來的總經理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裏,但還是向水島鞠了一個躬,轉身走出辦公室,毫不客氣地關上了房門。

2

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阿久津才意識到林蔭道兩旁的樹木是長滿了綠葉的櫻花樹。

大阪府攝津市。濃煙似的烏雲下麵,視野中的一切都褪色了,隻有水渠邊的彼岸花紅得還是那麽耀眼,跟周圍的環境不大協調。站在樹枝上和長椅背上的烏鴉們,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下子全都飛了起來,但都飛得很低,幾乎擋住行人的去路。看著眼前令人憂鬱的景象,阿久津除了苦笑還能做什麽呢?

附近的一個貨車站,不時傳出發車的鈴聲。已經9月中旬了,這裏的天氣比倫敦的夏天熱得多。阿久津把襯衣袖子卷起來,照了幾張上不了報紙版麵的彼岸花的照片。

今天雖然不是周末,但今天是文化部倒休的日子。不過,阿久津既是采訪電視台和戲劇界的主要負責人,又要采訪音樂界和曲藝界,不可能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銀萬事件特輯”上。這樣一來,休息日就休息不了了。本來可以喝著啤酒看小說的日子,也隻好用來勘查現場。

在水島的資料裏看到《股市日報》的記事以後,阿久津馬上就跟報社取得了聯係,但是報社方麵說無法確認那篇記事是哪個記者寫的。因為沒有采訪理由,也不能指望人家給解說。阿久津想了解一下銀萬事件期間股市的變動情況。可是,能夠準確地說明三十多年前證券交易市場情況的人很難找到,找各個渠道委托了很多人,等了半個月也沒人回複。鳥居那邊盯得很緊,幹等著也不是個辦法,於是阿久津就利用休息日去社會部的數據庫查閱跟銀萬事件相關的新聞記事。結果鳥居認為他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狠狠地拍了他的頭頂一下。

“不要隻看跟事件相關的記事!要把1984年和1985年報紙的縮印版都看一遍!”

給部下增加工作以後甩手就走,是鳥居的慣用手段。阿久津作為一個已經三十六歲的大男人,還得在鳥居麵前點頭哈腰,真是可悲,但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跟鳥居那盛氣淩人的威懾力相對抗。

但是,要讀完一千頁以上,而且字小得不用放大鏡就看不清楚的厚厚的縮印版,是一項極其艱難的工作。阿久津一邊翻閱一邊做記錄,然後把跟銀萬事件有關的記事複印下來。還沒看完一個月的,他就看不下去了,於是看起好玩的廣告來。“這個就是楊夫人嗎?”“名取裕子穿得也太暴露啦”之類跟事件沒有任何關係的自言自語越來越多。有意思的是,在當年錄像機的品種競爭中,索尼公司購買了整版廣告,廣告詞是這樣的:

索尼的Betamax攝像機,會從市場上消失嗎?

回答當然是NO!

結果,Betamax攝像機的失敗成了經典的市場銷售案例。可見有時候廣告的反效果是多麽可怕。

阿久津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把兩年份報紙的縮印版讀完了。不管怎麽說,先到事件發生的幾個主要現場去觀察一下吧。就這樣,他來到了攝津市與茨木市交界處。這兩個城市都是離大阪市不到十公裏的衛星城。阿久津以前曾開車路過,但沒有來玩過。

穿過林蔭道,來到了沙石路上。右手側被草叢擋住了視線,左手側是等間隔的已經幹枯的樹木。昨天晚上下了雨,地上到處是水窪。越過草叢往右邊看,可以看到幾條向東北方向延伸的鐵軌,其中一條鐵軌上停著一列貨車。阿久津在大腦裏描繪著安威川周邊的地圖,覺得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了。他把視線移到左手側,看到跟安威川平行的一條水渠那邊有一個四角形的小屋。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沙石路上奔跑。

阿久津站在水渠這邊看著那個小屋。以混凝土塊為基礎的小屋,粗糙的牆壁是淡灰色的,跟現在的天空是一個顏色。白鐵皮房頂上落著七八隻烏鴉。這個被時代淘汰的小屋,跟三十一年前拍攝下來的防汛器材倉庫的照片完全吻合。三個綁匪監禁銀河公司社長的地方就是這個倉庫。

倉庫前麵有一座跨越水渠的小橋。阿久津扶著紅褐色的欄杆,小心翼翼地向水渠對岸走去。走過小橋,剛一踩在茂密的雜草上,一群從未見過的透明飛蟲“嗡”的一聲飛起來。那聲音好像驚動了屋頂上的烏鴉,烏鴉們拍著翅膀飛走了。

倉庫東側的出入口被雜草覆蓋著,看起來很難靠近。阿久津認為,未經相關部門允許最好不要隨便進去,就順著旁邊的石頭台階上了安威川的大堤。站在大堤上眺望安威川,看著緩緩流動的河水,聽著附近草叢裏蟋蟀的叫聲,阿久津幾乎忘了自己是在大阪。

“綁匪們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呢?”

阿久津回過頭來,從上向下觀察那個倉庫。站在大堤上才看出那是個二層的建築。二樓的窗戶下麵,掛著寫有倉庫名字的牌子,牌子周圍有黃色的蝴蝶在飛舞。正如後來的定論所指出的那樣,隻有熟悉本地情況的人,才會知道有這麽一個倉庫。這地方太偏僻了,哪怕有人在裏邊大哭大叫,也不會有人聽到。

大門是兩扇平開門,菊池社長就是從那個門裏逃出來的。阿久津看完大門以後,又看了看水渠另一側的大阪貨運站。菊池社長見沒人看守,就從倉庫裏逃出來,走過那座紅褐色欄杆的小橋,拚命向大阪貨運站跑去。

1984年3月19日淩晨,菊池社長被綁架四個小時以後,銀河公司一位高管在家裏接到綁匪的電話。綁匪要求他到附近的電話亭裏去看看。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警察接到報案之後,在那個電話亭裏找到一個牛皮紙信封。綁匪在信中要求支付的贖金是現金十億日元、黃金一百公斤,交接贖金的方法也寫得很清楚。信不是手寫的,是用打印機打印的。犯罪團夥在整個銀萬事件中給各被害企業一共發出七十一封恐嚇信,這是第一封。

綁架大企業的社長,要求前所未有的贖金,這種從未有過的犯罪使警察和媒體一片混亂。混亂的象征是事件發生十個小時以後警察與媒體之間締結的報道協定。報道協定的主要內容是:假裝被綁架者家人還沒有報警。早上的報紙第一版和社會版、電視的第一條新聞都已經報道了,再締結那樣的報道協定能有多大效果呢?

綁架實施後的第二天晚上,綁匪用菊池社長本人聲音的錄音證明身份,給那位公司高管打了四次電話,要求把贖金拿到一家餐館去,但綁匪最終沒有露麵。

菊池社長本人的聲音,就是在這個倉庫裏錄製的。綁匪把菊池社長的手腳綁住,用膠帶把他的嘴封起來,用滑雪帽遮住他的眼睛,給他光著的身子直接穿上一件黑大衣。雖然給他吃了帶餡的麵包,也給他喝了咖啡,但那不能說是同情,隻能說是為了維持他生命的最低限度的措施。

事件發生後第三天,也就是21日下午2點多,國營鐵路大阪貨運站內,穿著黑大衣走在鐵路線上的菊池社長被車站工作人員發現。身上的衣服是綁匪給他買的,右手腕上垂下來一條繩子,頭發亂蓬蓬的,臉上還有傷痕。綁匪警告他說,要是逃跑的話就殺了他。但是因為綁匪曾用謊言威脅他,說把他的女兒也綁架了,他就冒著生命危險跑了出來。想到菊池社長擔心女兒的心情,阿久津就覺得好心痛。

當時,在眼前這個倉庫裏,綁匪與菊池社長之間、綁匪與綁匪之間,都說了些什麽呢?後來那些艱苦卓絕的日子,菊池社長預見到了嗎?阿久津正在這樣想著,突然聽到了割草機的聲音,嚇了一跳。對岸的草地裏,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正站在斜坡上用棒狀小型割草機割草。阿久津心想:綁架事件如果發生在夏天或秋天,說不定會有一兩個目擊者。

綁匪手上沒有人質以後,依然在向企業索要現金。在這個過程中,綁匪於4月8日同時寄給兩家全國性大報和警察一封挑戰書。挑戰書以“傻瓜警察們”為開頭,說什麽“我們用過的車是灰色的喲”,揶揄警察無能。這是在整個事件中寄給媒體和警察的八十一份挑戰書的第一支響箭。犯罪團夥通過連續給企業寄恐嚇信,以及連續給媒體和警方寄挑戰書等一係列巧妙的操作,一直掌握著主動權。

讓媒體和警方開始意識到犯罪團夥要動真格的,是4月10日晚上的連續放火事件。在銀河公司總部大樓西端的實驗室和銀河集團旗下的銀河食品公司的倉庫裏停放著的客貨兩用車被人燒毀了。日本警察廳認為事態嚴重,把這一係列事件指定為“第一百一十四號廣域重要指定事件”,命令各地警察相互協作,盡快破案。犯罪團夥在恐嚇信上署名“黑魔天狗”,向企業索要現金,同時給各大報社寄去“在銀河公司生產的糖果裏混入了劇毒氰化鈉”之類的挑戰書。雖然沒有發現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但各報社報道了挑戰書的內容之後,銀河公司的產品被迫全部下架,股票開始下跌。

阿久津掏出剛才照彼岸花時用過的小型照相機,從各個角度把倉庫照了下來。昭和時代犯罪的遺物被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對於記者來說是一件幸運的事。雖然沒有什麽新的發現,但在現場感受一下秋風的吹拂,聽一聽秋蟲的鳴叫,就會有一種綁匪曾在這裏從事過可惡的犯罪活動的實感。

在閱讀那些分析犯罪團夥都是些什麽樣的人的資料時,阿久津經常看到“銀河原點說”這樣一個詞。“銀河原點說”的理由如下:一、犯罪團夥在給除銀河以外的五個公司寄恐嚇信的時候,寫的都是社長或高管的姓,而給銀河公司寄恐嚇信的時候,寫的卻是“政義”這個名;二、在闖入菊池社長宅邸的時候,先搞到了容易進入的主婦做家務房間的鑰匙,好像很了解菊池家的情況;三、知道菊池社長司機的名字,了解沒有寫進有價證券報告書的銀河公司的業績;四、在銀河公司實驗室放火的時候選擇的是最容易著火的地方。從以上四點可以推斷,犯罪團夥裏至少有一個人跟銀河公司有接點。這就是所謂的“銀河原點說”。從資料上來看,支持這個說法的警察和記者很多。

從經常下冰冷小雨的早春一直到初夏,“黑魔天狗”就像拳擊運動員連續打擊對手身體似的,不停地發著恐嚇信。於是,大阪府警察本部堅定了逮捕罪犯的信念,斷然展開了一次左右銀萬事件走向的大行動。

割草機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穿著工作服割草的男人也不見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阿久津自言自語道。

跟寂靜的景色相反,阿久津心潮澎湃,感覺自己好像就處於事件的中心。當年,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和犯罪團夥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離這裏不到十分鍾車程的攝津市一家叫“凱旋門”的烤肉店裏。

1984年6月2日星期六,晚上7點10分,一輛載著三億日元現金的白色卡羅拉轎車從銀河公司總部大樓出發了。按照犯罪團夥的指示,晚上8點之前到達“凱旋門”烤肉店的停車場。一個穿著白色夾克衫的銀河公司員工從車上下來走進烤肉店,坐在了靠窗的一個位置上。卡羅拉裏留下一個銀河公司員工和一個裝扮成員工的刑警,還有一個刑警藏在卡羅拉的後備廂裏。

晚上8點15分左右,離烤肉店三公裏的澱川東側的大堤公路上,停著一輛小轎車,車裏坐著一對戀人。這時,三個綁匪靠近那輛小轎車,其中一個把雙筒獵槍伸進駕駛座那邊開著的窗戶,頂住了坐在正駕駛座上的男子的頭。

“下車!”持槍綁匪命令道。

被雙筒獵槍頂住頭的男子以前是個自衛隊的軍官,對自己的腕力還是很有自信的,打算下車後瞅機會製伏對方。沒想到剛一下車,另一個綁匪撲上來照著他的臉就是一記直拳,將他打倒在地。第三個綁匪則扭住了坐在後座上的女子。

“反抗的話女的就沒命了!”

男子被逼著重新坐在駕駛座上。由於後座上自己的女朋友被兩個綁匪扭著,男子隻好按照綁匪的命令開車駛向綁匪指定的地方。

晚上8點45分左右,綁匪命令男子一個人進入“凱旋門”烤肉店,從那個穿白色夾克衫的員工那裏拿到一把卡羅拉的車鑰匙。男子拿到車鑰匙以後來到停車場裏停著的那輛卡羅拉前麵,讓坐在車裏的員工和裝扮成員工的刑警下車,自己坐在了駕駛座上。

男子按照綁匪事先的指示,駕車重返大堤公路。但是剛剛往北走了五百五十米左右,車子的發動機突然停了。原來是藏在後備箱裏的刑警通過專用按鈕停了發動機。這輛卡羅拉已被刑警改造過,藏在後備廂裏的刑警隻要按一個按鈕就可以讓發動機停轉,還可以從裏邊打開後備廂跳出來。單從這輛被改造的卡羅拉來看,就可以知道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們下了多大的功夫。

這是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特殊行動小組的刑警們賭上了自己威信的一次作戰。實際上在這次作戰之前,銀河公司私下裏跟犯罪團夥交易過一次。銀河公司沒有告訴警方就把現金運到了犯罪團夥指定的地方。因為那次隻不過是犯罪團夥的一次試探,現金沒有被奪走。可見銀河公司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警方料定下一次犯罪團夥會奪走現金,就展開了現場抓捕的模擬訓練。事件搜查本部苦口婆心地說服了菊池社長,調集了約三十人的精銳部隊埋伏在“凱旋門”烤肉店周圍。為了不讓犯罪團夥看出破綻,一些充當客人的刑警甚至把老婆孩子都帶上了。

日本警察廳指定的廣域重要指定事件,加上受害企業陷入極端的困境,犯罪團夥又急於拿到錢的狀況,使1984年6月2日這一天,成了沉重的壓力與極好的機會重疊在一起的一個決定性的焦點,成了表現大阪府警察本部刑警水平的關鍵時刻。

但是,從這一天起,接二連三的黴運開始降臨在刑警們身上。

由於在執行任務中最重要的無線電設備發生了故障,卡羅拉的發動機停轉的時間提早了。原計劃是將白色卡羅拉誘導到小胡同裏以後換一輛同樣的車,結果沒有成功。犯罪團夥襲擊一對戀人是在澱川東側,而刑警們把主要兵力布置在了澱川西側,也是一大失誤。還有,為了防止無線聯絡被竊聽,禁止使用無線通信器材,大堤附近的刑警為了互通信息說話聲音太大,被附近的居民誤會為有人吵架報了警。本來是秘密作戰,結果當地派出所不知情的警察開著警車過來盤查,讓可疑車輛逃走了。特別行動小組的刑警發現了超速行駛的可疑車輛,但在追蹤過程中被紅燈攔住。後來才知道,可疑車輛正是被犯罪團夥襲擊的那位當過自衛隊軍官的車。

大阪警方差一步就把犯罪團夥抓住了。但是,隻要求抓現行的秘密作戰,差一步和差百步沒有什麽區別。被綁架的女子在離犯罪現場大約兩公裏的一個私營鐵路的火車站前被放了出來,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結果,這次行動隻抓住了一個跟犯罪團夥無關的當過自衛隊軍官的男子。屋漏偏逢連夜雨,6月4日星期一,有一家全國性大報發行的早報在頭版頭條以《銀河綁架案綁匪被逮捕》為題做了誤報。這是整個事件中媒體唯一察覺到警察動向的特訊,但距離逮捕綁匪還遠著呢。

在大阪府警這次慘痛的失敗之後,偵破行動更是由日本警察廳主導了。警察廳提出“一網打盡”的方針,並加快破案速度。同時,沒有參加這次逮捕行動的其他大阪府警的刑警,通過報紙得知自己被置身事外之後,覺得非常掃興。如何執行警察廳的指示,怎樣應對內部的不和諧音調,使得大阪府警內外壓力都很大。

如果說銀萬事件有三次**,阿久津認為,從菊池社長被綁架到這次逮捕行動失敗為第一次**。

從各個角度拍了很多照片以後,阿久津默默地看著陰鬱風景裏的倉庫。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在這個叫人隱隱約約感到不安的犯罪現場,阿久津切切實實地感到了一點,那就是盡管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仍然能聞到銀萬事件濃重的氣息。

罪犯是存在的。

這個理所當然的想法深深紮根的同時,在倫敦見過的厚厚烏雲籠罩了阿久津的心。

6月26日,“黑魔天狗”突然給各大報社發了一個“放過銀河”的通知,宣布休戰。休戰書中還特意寫上了犯罪團夥的所在地。

“我們就在蘇黎世、倫敦、巴黎的某個地方。”“要想抓住黑魔天狗,到歐洲去吧!”

犯罪團夥“放過”了銀河公司,誰都認為這個事件就要落下帷幕了。但是,他們的魔掌已經伸向了新的目標。

3

在犯罪現場周圍觀察了一通之後,阿久津去了久違的父母家。

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鋪著瓷磚的門廳裏,隻有父母的涼鞋和傘架。雖說沒有特別的清香,回到父母家總會有一種安心感。

“我回來了。”阿久津有氣無力地打了一個招呼,把采訪包放在客廳裏兩年前新換的木地板上。

在廚房裏忙活的母親景子聽見兒子的聲音回過頭來:“你怎麽不穿拖鞋啊?門口不是有拖鞋嗎?”

好久不見了,母親不是先看兒子的臉,而是先看兒子的腳。阿久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坐在摸起來很舒服的割絨麵沙發上。眼前的茶幾上放著好幾本《日式玩偶小屋》雜誌,好幾年前父親就迷上了玩偶小屋。

“這都迷了多少年了,還迷著哪?”阿久津指著雜誌問道。

母親眼角的皺紋更深了,無奈地點了點頭。母親慈祥的麵容依然如故,但鼻唇溝和嘴邊的皺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跟年齡相當了。

在大蔥味道很濃的廚房裏,母親正在利索地切菜。阿久津說了一句“我幫幫您吧”,母親馬上笑著製止道:“你就在那兒坐著吧,回頭切了手指就麻煩了。”餐廳的桌子上擺上了迷你燃氣灶,燃氣灶上放著一隻黑鐵鍋。隻要阿久津回家,母親十有八九會做他喜歡吃的牛肉壽喜燒。

“噢,你回來啦?”

父親阿久津將司拿著一個手電筒進來了。身材瘦長的父親總是彎著腰,喜歡把法蘭絨襯衣塞進長褲裏。

“啊,也許是沒了。”

一直麵向切菜板的母親回過頭來對父親說:“英士他爸,你把切成絲的魔芋豆腐裝在盤子裏好不好?”父親說了聲“好嘞”,放下手電筒就進了廚房。看著默默地準備牛肉壽喜燒的父母,阿久津覺得他們真是一對性格相投的夫妻。當記者以後感覺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之中父母的年齡都已經過了六十五歲。

父親退休以前在綜合醫院旁邊的一家藥店工作,從家到藥店開車隻需二十分鍾。如果不是非加班不可,或者朋友聚會什麽的,父親一定回家吃晚飯。吃完晚飯不是坐在棋盤前麵琢磨棋譜,就是看電視上的垂釣特別節目,總之喜歡一個人獨處。父親在家裏從來不說工作上的事情,大概是因為在職場太壓抑了。一旦決定了的事情父親一定會幹到底,不會去關心別的事情。雖然熱心地參加醫藥知識學習會,對市場上賣的常用藥能治什麽病卻不太清楚,這是父親的生活中才會有的小插曲。這樣看來,搭建已經預先設計好的日式玩偶小屋,對父親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業餘愛好了。父親六十歲那年從正式職工轉為合同工,去年六十五歲時徹底退休。母親以前經常出去打零工,最近除了做家務就是看著父親搭建那些永遠也不能住的小屋。

“你去英國了?”父親把魔芋豆腐清洗以後,一邊控水一邊問道,“對了,謝謝你給我們買的英國紅茶。”

父親一提到英國紅茶,阿久津眼前就浮現出用圓珠筆敲打約克郡茶盒子的鳥居的臉,撇了撇嘴,就像真的喝了一口苦澀的紅茶。

“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英國人都很冷淡,連餐館裏的服務生臉上都沒有笑容。”阿久津說起了在英國的遭遇。

“那是為什麽呀?微笑服務不是能招攬更多的顧客嗎?”母親把切好的杏鮑菇端到餐桌上來,不可思議地笑著。

“英士,把啤酒拿來。”

阿久津遵從父親的指示站起來,走到廚房裏打開冰箱,拿來兩罐啤酒和母親專用的裝麥茶的玻璃瓶,放在了餐桌上。盤子裏的牛肉布滿猶如白霜的油脂,華美豔麗,真想拿起照相機來拍幾張照片。

“這牛肉真好啊!”

“當然啦,一見鍾情吧?”父親得意地說道。

為了招待好長時間沒見麵的兒子,父親特意跑到神戶的三宮買的牛肉。阿久津向父親表示感謝,給父親斟滿一杯啤酒。

“那咱們就開吃吧!”

父親一聲令下,壽喜燒家宴開始了。母親先在鐵鍋的鍋底抹上牛油,然後把大塊的牛肉橫著放在鍋底,再放入醬油和大粒砂糖,刺啦一聲,香氣四溢,阿久津直咽口水。母親夾出一塊牛肉放在打好生蛋液的小碗裏遞給兒子,阿久津立刻把牛肉放入口中。柔嫩甘美的牛肉,配著黏稠光滑的生蛋液,那叫一個好吃啊!阿久津忍不住讚歎:“太好吃了!”

全家人話題的中心是應季食材以及親戚的孩子們的近況,談論最多的是姐姐的兒子小豪。外甥已經兩歲了,說話還不那麽利索。

“還是女孩子學說話學得快。小豪現在說個‘仙貝,外公的仙貝’都很費勁。”

母親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那是外婆的笑容。

“好久沒見到姐姐了,有時間去姐姐家看看。”

“應該去應該去,跟豪君一起玩玩,讓你姐姐也輕鬆一下。”

姐姐以前在一家為各種國際會議和學會年會提供支持的公司工作,四年前跟大阪市政府一個公務員結婚以後就辭職了。姐姐家離阿久津住的公寓不太遠,但由於工作太忙,已經半年以上沒去過了。

父母一直不關心政治、案件、文化以及演藝界的事情,聊天也就是聊一些日常生活的話題。特別是到了青春期,阿久津和比他大三歲的姐姐覺得很沒意思。不過,姐姐結婚有了孩子,自己也進了一家全國性大報的文化部當了記者,工作生活都很平穩,應該知足了。

《大日新聞》記者,阿久津上大學時對這個頭銜是非常羨慕的,他認為隻要能進《大日新聞》,自己就會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存在。但是,他想錯了。最初他被分配到姬路分社,在警察署采訪各種事件,跟警察和地方法院打交道。寫稿子經常寫到半夜,寫得不好被上司敲打腦殼,有時候不小心走進刑警辦公的房間被怒罵。但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對於為了拿到訴訟狀被律師嘲笑,或者被提供假信息的人渣支來支去地耍弄之類的事,他也能做到一笑了之了。現在想來,這種壓抑自己、委曲求全的生活態度,也許跟父親是一樣的。

進報社的第三年他被調到了京都分社,開始還是在警察署采訪各種事件,後來開始寫關於大學教育和觀光旅遊的記事,工作和生活都趨於平靜。但過了不久,他又被報社派到京都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和第三課的記者組,還是采訪各種事件,那時候真想辭職不幹了。不過運氣還算不錯,半年以後他被調到了大阪總社社會部。沒想到在這裏還是被派去警察署采訪,還當了兩年記者組組長。由於工作太忙,他在京都時交的女朋友認為他無暇顧及家庭,跟他分手了。當時,阿久津眼前一片漆黑。

五年前,阿久津被調到文化部的時候,已經三十一歲了。他已經累了,什麽都無所謂了。那以後他又有過兩次失戀,此外也沒有遇到什麽倒黴的事。就算不能一直在文化部幹下去,將來到位於偏僻鄉下的分社悠閑度日也是好的。在酒吧喝酒的時候,偶然被人問到“為什麽當記者”“您對這個社會有什麽訴求”之類的問題時,也能應付自如了。雖然不會像父親那樣搭建玩偶小屋,但做一個優秀的阿久津將司二世是沒有問題的。能經常吃上這麽好吃的牛肉壽喜燒,阿久津就很滿足了。

“英兒,明天你出差去東京吧?你現在報道的這個事件,哪天才能結束啊?”

“這是個年末特輯,幹到年底就解放了。沒辦法,抽了一個下下簽。”

“對了,咱們搬到這所房子裏來,正是發生銀萬事件那一年。”父親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的是的。”母親也像想起來似的肯定了父親的說法。

“公民館附近那個糖果鋪,現在已經沒有了。當時英兒從那個糖果鋪買過糖果,我記得我嚇了一跳呢。”

“我可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對於銀萬事件,你們還記得什麽事情?”

父母幾乎同時搖了搖頭。

“我有一個朋友那時在萬堂的糖果廠做臨時工,就因為製作的那種糖果被放進了毒藥,被炒了魷魚。”母親憐憫地歎道。

父親卻饒有興致地說:“犯罪團夥的挑戰書,用的都是關西方言,這對他們很有利。”

阿久津告訴父母,一共有六家公司受到了犯罪團夥的威脅,損失巨大。父母喃喃地說,也許是那樣的。看來他們也想不起什麽來了。

雖然銀萬事件發生在關西地區,但市井裏的人們還是覺得有距離感。而宛如活生生的證人一般,防汛器材倉庫浮現在腦海裏,阿久津確認銀萬事件就是發生在現實社會的犯罪事件。在追尋這個懸案時代足跡的過程中,當了多年記者的阿久津心中開始泛起陣陣漣漪。到底是銀萬事件的什麽地方吸引了自己呢?阿久津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之中。

明天去東京!阿久津將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飲而盡,頭腦不知不覺變成了記者的頭腦,考慮起能否搜集到素材的問題來。

4

電梯門開了,迎麵就是一家小酒館。

模擬日式住宅的入口,中央是純粹為了裝飾的青瓦屋簷,兩側有寫著店名的白色紙燈籠,是一家很常見的大眾居酒屋。找到采訪對象花費了相當大的精力,加上第一次接觸操控股票的人士又很緊張,阿久津有點不知所措。一個笑容滿麵的年輕女店員迎上來,阿久津問道:“有沒有用立花先生的名字預訂的位子?”女店員把拿在手上的紙夾翻了一頁,答道:“有,在裏邊等著呢。”

“啊?已經到啦?”

“是的。請跟我來。”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鍾呢。看來對方也是一個守時的人。

因為沒有找到水島手上那篇關於股票記事的記者,阿久津決定找一個能解釋記事內容和熟悉泡沫經濟之前股價操控戰的人,但是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一個願意接受他采訪的。最後還是通過東京總社經濟部的記者利用周刊的人脈,約好了馬上就要見麵的這位姓立花的先生。

這個日式房間並不是單間,隻有屏風相隔。幸運的是旁邊沒有人,再隔開一個空間是幾個吵吵嚷嚷的大學生。這樣的環境說點不想讓別人聽到的話也沒關係。

“啊,您來啦。”

靠屏風坐著的一位堪稱巨漢的先生,塊大膘肥,站起來的時候動作卻很敏捷。

“今天給您添麻煩了……”阿久津十分客氣。

交換名片之後,為了讓正座又謙讓了一番。立花先生說:“我這大塊頭,那邊坐不下。”阿久津隻好坐在了牆壁那一側的坐墊上。

“您現在在貿易公司工作?”阿久津把立花幸男的名片拿在手上問道。

立花的大手左右搖了一下。

阿久津再仔細一看,才看到公司的名字下麵寫著“顧問”兩個小字。也不知道那是個大公司還是個小公司。

“朋友經營的一個小公司,也就是掛個名。我早就隱退了。”

“看不出您已經到了隱退的年齡。”

“哪裏哪裏,我已經五十七歲了。”

都說胖人顯老,但立花一點不顯老。他的胖簡直可以說是年齡的隱身蓑衣。雖然已經有了幾根白發,但那精悍的短發和有光澤的皮膚使他顯得很年輕。

“立花先生以前在證券公司工作吧?”

“是的,五十歲那年就辭職了。身體搞壞了。在兜町[2],您要是想幹幹淨淨的,根本就活不下去。我是身心疲憊呀。不過,泡沫經濟時期及其前後的情況我還是了解的,一般的問題我都回答得上來。”

“我得先向您說聲對不起,我對股票一無所知,可能會問一些最基本的問題……”

“沒關係。聽說您這次采訪跟銀萬事件有關?”

“是的。大阪總社那邊要搞一個未解決事件的年末特輯,正在組織記者采訪。”

“說到銀萬,還應該從‘魔力觸手’談起。”

“魔力觸手”是20世紀80年代登場的一個股價操控團夥。他們把萬堂股票和鳩屋股票幾乎全部買下又賣掉,獲得了巨額利益,被稱為“股市黑魔天狗”,雖然被警方列為搜查對象,最後還是被認為無罪。但是,1985年犯罪團夥宣布結束銀萬事件兩個月之後,“魔力觸手”的頭目在事務所裏被發現已經死亡,兜町一片騷然。死因是心髒衰竭,但一些有關人士認為這是一起謀殺事件。

“我看了一些研究銀萬事件的書,感覺‘魔力觸手’很可疑。您認為‘魔力觸手’跟銀萬事件有關嗎?”

“沒有沒有。那麽有名的股價操控團夥,早被警察盯上了。”

阿久津剛一說話就被立花頂了回來,有點泄氣。見到專業人士,聽了專業人士的見解,阿久津開始覺得僅研究銀萬事件的書麵內容有些不靠譜了。

阿久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拿出采訪本和錄音筆,問立花可不可以錄音,立花很痛快地同意了。店員把紮啤端上來了,二人碰杯。

“這個嘛,它的構成是這樣的。首先,有一個把握大方向的所謂股價操控本尊,他有四五個部下吧。當然,每個股價操控團夥的構成有所不同,總之都有上下級關係,他們的任務是發展金主。”

“金主就是出錢買股票的人吧?”

“是的。金主下麵是內行投資家,最後是那些被忽悠來的個人投資家,也叫會員。”

“也就是說,後來參加的會員肯定賠錢。”

“沒錯。那是個地地道道的金字塔構造。所有會員都買同一隻股票,股價肯定上漲。這時候再散布還要上漲的流言,會員們就會買得更多。股票上漲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股價操控團夥的上層人物將手中的股票全部拋出,他們倒是大賺特賺了,但那隻股票的股價大跌,受損失的是那些基層的會員,全被套牢。”

“啊?我明白了,外行人還是不要輕易買股票。”

“可是,如果我對你說,給我一百萬,你就能拿回去三百萬!你買不買?”

“三百萬……”

“你集資的時候不這樣說,誰往外掏錢啊?”立花的玩笑話使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一些。點的菜都齊了,紮啤也都是第二杯了。

“股價操控團夥是一個利益共同體。聽一個朋友說,賺錢當然是最重要的,但能自由自在地操控股價,也讓他們上癮。”

“股價操控團夥裏也有年輕人嗎?”

“當然有啊,隻要你有能力。不過,嘴巴不嚴的人絕對不行。”

“應該怎麽稱呼股價操控團夥的人呢?股價操控手?”

“如果硬要給個頭銜,那就是投資家。平時,他們通過在一起喝酒接觸各種各樣的人,收集信息,打探某隻股票的資金來源。誰吸引來的資金多誰的地位就高。”

“現在也有股價操控團夥嗎?”

“有啊。不過,跟發生了銀萬事件的昭和時代不同,現在是以企業收購為名出錢。實際上要收購的企業實體並不存在,皮包公司而已。股價操控團夥以收購皮包公司為名集資,然後進行股價操控戰。結果還是金字塔構造,倒黴的還是那些被忽悠來的個人投資家。皮包公司大多是新能源等可疑的公司。”

“這麽說……銀萬那個時代還相對單純一點。”

“畢竟時代不同了嘛。因為以前沒有限製,各證券公司的交易商都是朋友,晚上在銀座或赤阪的酒吧聚集在一起,商量明天買哪隻股票,滿不在乎地操控股價。股價操控團夥可以從這裏獲取詳細信息。不隻證券公司,銀行也很過分,我聽說,有的銀行職員甚至公開去跟暴力團成員交涉。”

阿久津想起,就在幾年前還發生過一家大銀行跟暴力團進行融資交易的事件。自己跟他們同為工薪族,竟然有這麽大的差別,他感到吃驚。同時他想到:外部的人看報界,恐怕也會有一件兩件令人皺眉頭的事情吧。

很多事情阿久津都是第一次聽說,痛感普通民眾了解的信息隻不過是冰山一角,越聽越有點兒坐不住了。當然,這些內容無法寫入采訪報告。

阿久津從采訪包裏拿出那則《股市日報》的記事。這篇記事是銀河公司社長被綁架之前兩個月見報的,報道的是銀河股票上漲的消息。標題是《銀河股票在歐洲持續被買進》。

立花掏出老花鏡看完那則記事以後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小聲嘟噥道:“原來如此。”

“我不懂這篇記事是什麽意思,但得到一種‘隻要買銀河股票就會賺錢’的印象。應該是一種廣告吧。”

“沒錯,就是一種廣告。不過,這樣的記事並不稀奇。”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銀河股票在歐洲持續被買進》這個標題和正文裏的‘以倫敦為中心,買銀河股票的外國投資家在增加’這句話。銀萬事件的罪犯在挑戰書中常有去歐洲之類的說法,跟這個有關係嗎?”

阿久津同時想起了駐布魯塞爾分社的記者關於海尼根事件的便條。

沒想到立花哈哈大笑起來。

“阿久津先生,這是百分之百的‘黑眼睛的外國投資家’在買銀河股票嘛!”

“黑眼睛的外國投資家?”

“就是日本人啊。所謂買銀河股票的外國投資家,都是日本人!”

“您隻看了這麽短的一篇記事就能知道嗎?”

“聯係當時的時代背景,就知道一定是那樣的。您先在腦子裏放入一個前提,那就是昭和時代的這個時期,隨便用個名字就能開一個賬戶。”

立花說到這裏,像是要濕潤一下嘴唇似的喝了一口燒酒:“我給您舉幾個例子吧,恐怕這裏邊就有這樣的情況。最常用的手段是,通過中國香港的日係證券分公司,在瑞士的日係證券分公司進行交易。”

“通過在外國的證券公司,就能消除痕跡嗎?”

“因為賬戶用的是假名字,當然能消除痕跡。但更重要的是,在中國香港和瑞士,股票增值的收益是不上稅的。”

“所謂的Tax Heaven,避稅天堂?”

“不是Tax Heaven,是Tax Haven,避稅港的意思。”

英語檢定考試準一級水平丟了醜,阿久津除了苦笑還能怎麽樣呢?

“也有在香港直接交易的情況。當時中國香港還是英國的殖民地。還有的先去外資公司在日本的分公司,再通過香港在瑞士進行交易。”

“原來如此……那麽,‘以倫敦為中心’怎麽解釋呢?”

“我認為那是因為也有從香港流向倫敦金融城的資金。不過,在我的記憶中,還是在瑞士交易的比較多。寫這篇記事的記者應該沒有什麽真憑實據。”

“對,黑眼睛的。”

在痛感無論什麽事情還是要問專業人士的同時,海尼根綁架案在阿久津心中占的位置更小了。操控股價,沒有必要一定要住在倫敦的唐人街。原以為有關聯的線索就這樣簡單地斷掉了。文化部的記者敏感性太差了——阿久津不由得在心裏自嘲道。

“您認為銀萬事件犯罪團夥跟銀河股票上漲有關係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果犯罪團夥是一些有知識的人的話,可能性很大。當時,日本隻不過是東方的一端,外國人對日本的股票並不感興趣。而且大藏省對外國人也很軟弱,在外資問題上不敢說話。總之日本是在什麽都跟不上的情況下開始了自由交易。”

立花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他解開領帶,又要了一杯燒酒。

阿久津把反映銀河與萬堂的股票升降的圖表拿出來,指出在銀萬事件發生之前,這兩個公司的股票都上漲了很多。

“一下子漲了這麽多,是不是犯罪團夥發起的股價操控戰呢?”

“這個嘛,隻看這張圖表還不好說。不過,如果跟股價操控有關的話,我認為他們應該是分兩階段進行交易。”

“兩階段?”

“比如說某一隻股票在漲,漲到比原價高八成左右的時候就賣一次,把本金收回來,為的是絕對不讓金主有損失。這是第一階段。因為還有很多會員在那裏頂著,這隻股票還會保持緩慢上漲的勢頭,漲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股價操控手就一口氣賣空。這是第二階段。”

“對不起,我是個外行,您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什麽是賣空?”

“炒股票啊,隻要交給證券公司一定數額的保證金,就可以賣出根本就沒買的股票。賣出實際並不持有的股票,就叫賣空。在股價高的時候賣出,在股價下跌以後再買回來,這樣就可以賺取其中的差價。”

“也就是說,隻要預先知道某隻股票要下跌,就可以賣空。”

“是的。挑戰書一送出,股價就會下跌。”

“如果犯罪團夥同時賣空銀河與萬堂的股票,大概能賺多少錢?”

“這個要看有多少股票,還要看交了多少保證金,也要看證券公司收多少手續費。如果幹得漂亮,賺幾個億是沒有問題的。”

對阿久津這個知識貧乏的記者,立花沒有一點兒不耐煩。阿久津弄懂了當時的股價操控戰是怎麽回事,同時也知道這並不等於得到了跟犯罪團夥有關的信息。但是,如果“黑魔天狗”參與了股價操控戰,那麽他們一定有另外一副麵孔,那副麵孔跟綁架銀河公司社長和劫持那一對戀人時粗暴的麵孔是完全不一樣的。

阿久津意識到犯罪團夥是一幫很難對付的家夥,但就他們的複雜性而言,確實很吸引人。

“嗯——這個嘛——”

立花把粗大的手指伸進廣口杯裏,摩挲著杯子裏的冰塊。作為經曆過兜町的天堂與地獄的立花來說,記憶的焦點恐怕不會隻集中在三十一年前。立花見過太多被金錢迷住、為金錢而身敗名裂的人,提到以前的事情應該回避。但是,浮現在立花那紅光滿麵的臉上的,是滿足的笑容。

“那個時候啊,確實有一個神奇的股價操控團夥。您讓我想想啊。對了,我聽說是大阪暴力團下屬的企業,要不就是京都的彈子房當過金主。啊……不對,是有很多金主。”

“很多金主?”

“肯定是在關西地區。好幾個股價操控團夥聯合起來,將萬堂的股票全部買下。不過這件事在兜町沒有引起議論,因為那件事本身也就是一個策略。”

立花用筷子捅了一下盤子裏的煮牛蹄筋,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我想起來一件事。我在一個居酒屋見過一個很奇怪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對關西地區地下交易市場的人脈了解得特別詳細。雖然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孩子,但他的腦瓜轉得也太快了,令人感到害怕。聊天過程中他出去接過一次電話,回來以後他的朋友問他‘誰給你來的電話’,他回答說‘不知道是誰,好像是個股價操控手’。”

“那個年輕人是不是證券公司的?”

“不是不是,以前我根本沒見過他,好像是一橋大學畢業的。那小子搞不好跟那個神奇的股價操控團夥是一夥的。”

“熟悉關西地區的事情,大概是關西人吧?”

“不是,說話不是關西口音。現在我還能想起他長什麽樣,但是我的大腦也不能連上打印機給您打印出來。對了,那小子好像還信口說謊,所以我才感到可怕。比起魔力觸手,那個年輕人更可疑。開始我也說過了,在股價操控這個領域裏,知名度高的最討厭‘勞多功少’,絕對不會為了幾億日元去綁架公司社長。”

對於阿久津來說,隻這點信息還不夠寫一篇稿子,但是,在阿久津的腦海裏,好像已經浮現出犯罪團夥的影子了。

一橋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又熟悉關西地區地下交易市場的人脈,這樣的人不會有很多。這個年輕人就是“黑眼睛的外國投資家”嗎?阿久津覺得自己越來越深地走進了黑暗裏,不知道采訪到底是不是向前推進了。

那個年輕人還活著嗎?阿久津心裏這樣想著,端起了冰塊融化後變得已經沒有什麽味道的蘇格蘭威士忌。

5

曾根俊也和堀田信二來到了大阪府中南部的堺市。

走出南海電氣鐵道堺市站,向西南方向走了將近一公裏的時候,堀田和手持地圖的俊也靠近了目的地。街道有一種陰暗的氣氛。烤雞肉串的小店、酒吧、色情按摩店、壽司店,五花八門。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從身旁掠過。9月的第一周,太陽還跟夏天一樣,照射在身上感到灼熱的刺痛。

日式料理店“紫乃”在一個投幣式停車場的前麵,停車場裏停放著奔馳和豐田陸地巡洋艦等高級轎車。料理店的灰瓦屋頂下麵,是已有很多裂縫的灰泥牆壁。剛下午3點多,“紫乃”門前還沒有掛上表示開始營業的門簾。顏色很深的木製推拉門讓人感覺到這個日式料理店經曆了漫長的歲月。一想到當年犯罪團夥曾在這裏聚會,俊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拐過去就是事務所。”堀田指著停車場那邊的針灸治療院說道。

俊也擦著額頭的汗水點了點頭。俊也和堀田了解到“紫乃”有一個事務所以後,決定在料理店開門之前先去事務所找老板娘談談。考慮到事先打電話會引起對方的警覺,堀田建議不打電話,直接見麵。

跟藤崎見麵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周。今天堀田和俊也的店都關門休息,兩人來到了當年犯罪團夥的聚會地點。藤崎所說的暴力團成員和交易中介人,連俊也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老板娘能介紹多少情況還不好說,但說不定還有記得伯父的可能性。

事務所在一座住商混合大樓的二層。一層是一家鐵板燒餐館,上樓的話,得爬大樓右側那生了鏽的鐵製樓梯。俊也跟在堀田身後往上爬。爬上二樓以後,俊也看到西側的一扇鐵門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個寫有“紫乃”兩個字的牌子,就站住掏出手絹,擦了擦從額頭上流下來的汗水。

“就是這裏吧?”俊也看著堀田問道。

堀田點點頭,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油漆已經剝落的鐵門。

過了一會兒,從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聲音裏含著警惕。

“打擾了。”堀田推門走進去,俊也隨後跟了進去。裏邊倒是比外邊涼快,但空調吹出的冷風帶著一股發黴的味道。俊也看到大樓的外觀時就想到裏邊會很寒酸,果然如此。

櫃台很小,裏邊的辦公桌也很小。有一台小電視,一部帶傳真機的電話,一個低矮的小書架上放著幾個紙箱子。裏麵可以看到一個門,也許是接待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