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02

“那個事件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1983年11月。”

綁架企業家,而且是大企業銀河公司的社長,是四個月以後的事情。這個時間點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在筆記本上寫英文的人,或者說父親,到底是什麽目的呢?

“還有關於企業的股票、記者俱樂部、日本警察機構的記述。”

“這……是不是很奇怪?”

“當然奇怪。雖說做出判斷可以依據的材料很少,但有幾個線索引起了我的注意。”

“線索?”

“先說第一頁,寫著‘The G. M. Case’,對吧?如果把Case翻譯成事件,那麽G不就是銀河,M不就是萬堂[9]嗎?”

“原來如此……”

“還有兩個線索。一個是曾根達雄三十年前在英國失蹤了。”

“啊?”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跟英國聯係起來,俊也吃了一驚。筆記本上寫的英語是英式英語,如果那個筆記本是曾根家的,很有可能就是伯父寫的。可是,那盒錄音磁帶是怎麽回事呢?

就在這時,老板娘操著柔和的京都方言在推拉門外邊說話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你們的朋友來了。”老板娘說完拉開了推拉門。

門外出現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喲,您來啦?請!”堀田站起來迎接,俊也隨著欠了欠身子。堀田伸手示意男人坐上座,男人在一瞬間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上座。啤酒端上來後,單間裏隻剩下三個人以後,氣氛顯得有些僵硬。男人似乎並不知道堀田為什麽把他叫來。

堀田自我介紹以後,把俊也介紹給男人。男人吃驚地說了句“是嗎……”,隨後似乎歎了口氣。雖然剛到8月下旬,天氣還很炎熱,男人的西裝扣著扣子,但臉上一點汗都沒有。已經有些謝頂卻留著分頭,眼鏡後麵的黑眼睛放射出些許懷疑的光。

俊也和堀田一齊把名片遞過去,男人說了句“我姓藤崎”,然後找借口似的解釋道:“以前我在大阪的一家金融機關工作,但已經退休了,沒有名片。”跟伯父是同班同學,那麽應該六十三歲了,沒有名片也可以理解。

生魚片、烏魚子等菜肴端上來之前,坐在下座的兩個人一直在談論買賣上的事情,借以緩和氣氛。藤崎作為一個工作過多年的人,模棱兩可地應對著,不緊不慢地喝著啤酒。

“要說帥氣啊,那得數達雄先生,不管什麽時候,穿衣打扮都非常講究。”

堀田伺機轉向正題,藤崎並未顯出有任何動搖:“是啊,達雄穿衣打扮的確很講究。”

“藤崎先生,我沒見過我伯父,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俊也緊接著問道。

藤崎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你小時候應該見過他。因為他跟我談起過你。”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至於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嘛……我想不起來了。”

“我伯父一直在英國嗎?”

“有一段時間往來於日本和歐洲,快三十歲的時候就一直住在倫敦了。”

堀田一邊往藤崎的杯子裏斟酒,一邊看著俊也說:“你伯父這個人有點過激。”

“可以說是個地地道道的過激派。”藤崎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堀田聽了藤崎的話,臉上浮現出談生意時那種真誠的笑容。

“過激派?我伯父從事過左翼運動嗎?”

“啊,可以這麽說吧。不過,那也是有原因的。”堀田很痛快地回答了俊也的問題以後,看了藤崎一眼,意思是讓他接著說。

藤崎看著傳統的紙糊日式格子推拉門思索了一下,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達雄的父親,也就是俊也的祖父,當年在東京隻身赴任時,跟一個學生組織的關係很好。這個學生組織中的一部分人屬於被稱為‘新左翼’的過激派。俊也,你知道‘內鬥’這個詞嗎?”

俊也曖昧地點了點頭。堀田簡短地解釋道:“新左翼是‘內鬥’中最有名的組織,特別是從1972年、1973年開始,左派組織內部相互對立的兩派之間發生了全麵對抗,殘忍的互相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其中很多都是遭受殘酷的私刑死去的,隻看一看記錄當時情況的文字,也會感到身心俱痛。殺人以後不但沒有罪惡感,甚至還舉行新聞發布會炫耀戰果。而且,被殺害的還不隻是那些參加了派別的人。”藤崎繼續說道。

“跟兩派都沒有關係的人也有被殺害的嗎?”俊也問道。

“有啊。這些人被稱為‘誤殺’。”

聽到這裏,俊也大概知道藤崎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我祖父卷入了兩派的對抗嗎?”

看到藤崎點頭,俊也心裏亂糟糟的。俊也當然知道自己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但是,祖父究竟是怎麽去世的,他從來沒有聽說過。

“事情發生在1974年的……年末。在東京的大街上,你的祖父曾根清太郎遭到過激派襲擊。我也就不詳細說了,總之是被鐵管毆打,死因是腦部損傷。當時才四十五歲。”

祖父那麽年輕就死了,俊也感到非常吃驚,同時也為自己直到今天才關心祖父的事情愕然無語。自己連祖父的照片都沒見過,為什麽在自己的人生中祖父是那麽渺小的存在呢?也許父母基本上沒有提起過,不,應該說一次也沒有提起過祖父,是最大的原因。聽到祖父不幸的死亡,雖然不能說不悲痛,但與其說是悲痛,倒不如說是困惑。

“作為‘內鬥’的一條新聞,報紙上報道了清太郎被毆打致死的事件,因此葬禮是在東京悄悄舉行的。你祖父所在的公司被認為跟極左集團有關聯,所以把參加葬禮的人數限製在最少數量。公司雖然給了一些撫恤金,但態度非常冷淡。後來襲擊清太郎的罪犯被逮捕,清太郎也恢複了名譽,可是,公司連一根香都沒給上。對此達雄極其憤慨。”

“這些事情父親從來沒對我說過。”

“在我看來,達雄和光雄看問題的方法完全不一樣。裁縫專業學校畢業的光雄,比上過大學的達雄冷靜多了。憤怒也好,悲傷也好,光雄從來不表現出來,而是默默地踏進了專門為別人製作西裝的世界。”

聽了藤崎的話,俊也心想: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己如果陷入那樣一種境地,恐怕也會像父親那樣。

“跟光雄形成鮮明對照的達雄卻無法抑製自己的憤怒。那個襲擊清太郎的罪犯被逮捕以後,在監獄裏上吊自殺了。達雄失去了發泄憤怒的對象,轉而恨起清太郎所在的公司。他的想法比較極端,認為公司用完了他的父親就無情地拋棄了。就在這個時期,曾經跟清太郎關係不錯的學生組織來到京都,見到了達雄。達雄跟這個學生組織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後來達雄就加入了跟他心目中的敵人對立的左翼集團。從那時候起,就常聽他說什麽反對帝國主義、反對資本主義。”

俊也知道,1974年,日本學生運動已經轉入低潮,過激派組織日本聯合赤軍製造的淺間山莊事件[10]也已經過去兩年了。

“高呼反對資本主義的時候,達雄腦子裏浮現出來的恐怕就是你祖父清太郎生前工作過的公司。”

“可是,我祖父是被過激派殺害的,伯父沒有恨公司的道理呀。”

藤崎笑著對堀田說道:“果然是光雄的兒子。”

堀田拿起酒瓶,一邊往俊也的杯子裏斟酒一邊對他說:“剛才我說過,在筆記本裏找到了相關的線索,對吧?”

換句話說,也就是俊也的伯父跟銀萬事件有關的線索。其中一個線索是伯父三十多年前在英國失蹤了,另一個還沒來得及說。

作為回敬,俊也給堀田斟滿了啤酒。堀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祖父清太郎生前工作過的公司就是銀河糖果公司。”

“啊?”俊也看了堀田一眼之後,又看了藤崎一眼。藤崎臉上假麵似的笑容消失了。

“藤崎先生,今天我們請您到這裏來,就是想確認一下俊也跟達雄先生和那個事件到底有沒有關係。”

藤崎盯著自己麵前盛著京都有名的日本料理湯葉刺身的小碟子,沒有說話。從表情上看,好像他知道什麽事情。

“藤崎先生從中學到大學一直跟達雄先生在一起。據我了解,知道達雄先生的事情的,除你以外沒有別人。”

上座後麵的牆上,一幅京都的風景畫映入了俊也的眼簾。那幅畫應該是從上往下看的二寧阪的石階。商店的屋頂環繞著石階,淡淡的垂枝櫻花是二寧阪的驕傲。藤崎坐在那幅美麗的風景畫下麵,表情很嚴肅。

“您最後一次見到達雄先生是什麽時候?”堀田也不管藤崎表情嚴肅不嚴肅,繼續追問。俊也更是豁出去了,壓抑著內心的焦躁,懇求道:“藤崎先生!”

“前些天,我在家裏偶然發現了兩件奇怪的東西:一件是老式的盒式錄音磁帶,一件是黑色皮革筆記本。筆記本裏寫的幾乎都是英文,最後兩頁是銀河糖果公司與萬堂糕點公司的基本信息……”

俊也把錄音磁帶裏收錄了自己的聲音,而且跟銀萬事件中綁匪使用的錄音是一樣的種種情況都告訴了藤崎。但是,麵對這件足以在社會上引起震動的事情,藤崎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看著藤崎那缺乏變化的表情,俊也見最後一張王牌也不起作用,內心非常焦慮。本來以為把一切都說出來會輕鬆許多,看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說不定自己這樣做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會招致極大的麻煩。想到這裏,俊也害怕起來。

藤崎盯著俊也的臉看了一會兒之後,把視線移到別處,說了聲“這樣啊”,隨後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發。

“對不起!打擾一下!”老板娘進來撤盤子。剛才吃的都是小菜,這次上了三碗米飯。

單間裏再次剩下三個人以後,坐在下座的兩個人一言不發,默默地等著藤崎開口。

“其實……達雄回過日本。”

一瞬間,堀田和俊也的呼吸都停止了。俊也先於堀田喘過氣來,馬上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1984年2月。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非常清楚。達雄突然給我家裏打電話,我認為他一直在英國,接到電話吃了一驚,但我還是很高興能跟他一起喝一杯。可是一見麵,我更吃驚了,一向穿衣打扮都非常講究的達雄,竟然穿得破破爛爛……”

看到藤崎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俊也預感將有重要的真相被披露出來。一想到達雄是自己的伯父,俊也全身都僵硬起來。

“我意識到他的生活一定非常窘迫,就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我借給你點錢吧’。沒想到那小子說‘我不要你的錢,隻想讓你告訴我一件事’。”

藤崎抬起頭來,看了看堀田和俊也,繼續說道:“達雄說了五個公司的名字,說是要了解一下這幾個上市公司股票的行情。我雖然在金融機關工作,也不能說了解所有公司股票的行情。當時的情況我為什麽記得這麽清楚呢?因為他說的那幾個公司的名字中有又市食品公司、萬堂糕點公司、希望食品公司。當然,我是後來才注意到的。”

“還有兩個公司呢?銀河、鳩屋或攝津屋吧?”堀田問道。

“都不是,不過,另外兩個也是食品公司。”

藤崎雖然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俊也一聽另外兩個也是食品公司,預感更強了。在銀萬事件初期,犯罪團夥攻擊得最多的是四個公司,伯父要了解其中三個公司的股票行情,而且是在銀河公司社長菊池政義被綁架一個月之前。

犯罪團夥犯罪時,伯父在日本!

“達雄還說出了四個人的名字,問我知道不知道。其中有兩個人我聽說過。說老實話,我絕對不想跟那兩個人有任何關係。”

“四個人都是男的嗎?”

“對。”

“您聽說過的那兩個人是誰?”堀田窮追不舍。

藤崎摘下眼鏡眨了眨眼睛:“這個嘛……”看來他不想說。

“都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有什麽不能說的?”

“不……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可是,這個世界上,無法斷言誰跟誰有沒有關聯,而且那兩個人都已經去世,想找也找不到了。”

“那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事件,您不想被卷入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既然人已經去世了,就無所謂了吧?您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是聽您說的。”

堀田逼得緊,俊也則向藤崎低頭鞠躬。藤崎重新把眼鏡戴上,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發,總算說出了那兩個人的身份。

“那兩個人啊,一個是暴力團的成員,另一個是交易中介人。”

“交易中介人?”俊也不由得問道。

藤崎一邊斟酌字句一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啊,有很多錢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跟金錢有關的交易中介最來錢。人哪,最害怕虛幻的東西。現在,虛幻的東西不吃香了,不過在昭和時代,虛幻的東西能變成錢。”

藤崎說話,始終就像要避開地雷似的。盡管如此,俊也心裏還是有了一個輪廓。他已經活了三十六年,也經曆過一兩次理解不了的事情。

“那兩個人都跟股票有密切關係,所以我勸達雄不要去找他們。我不知道他找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但我覺得還是應該離他們遠點。”

在俊也的腦子裏,連伯父的剪影都描繪不出來。他想給黑暗中伯父的臉上打上一束光,以便看清他的真麵目。銀萬事件的罪犯就要在自己眼前浮出水麵,俊也內心深處湧上來一股純粹的興奮。

至少藤崎先生知道事件的真相。不過他雖然知道,三十多年來卻什麽都沒說。

“我伯父是怎麽回答的?”

“他沒說話,隻是笑了笑。”

伯父的筆記本為什麽在我家裏呢?父親是幫凶嗎?

在銀萬事件裏,有三個小孩子跟事件有關。另外兩個小孩子的錄音也被犯罪團夥使用過。除自己以外的另外兩個小孩子是誰呢?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如果是伯父和父親讓那兩個孩子卷入了銀萬事件,自己作為跟伯父和父親有血緣關係的人,是不是得承擔一定的責任呢?想到這裏,剛才那種純粹的興奮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恐懼。

“那個暴力團成員和那個交易中介人的名字,您能告訴我們嗎?”

堀田的聲音打斷了俊也正在朝負麵方向回旋的思考。

“不能,您饒了我吧。”

當事人已經死去,而且發生在三十多年前,是什麽讓藤崎這個六十三歲、很有見識的男人如此恐懼呢?俊也心裏明白,知道得越多越危險,但他有一個更強烈的想法,那就是不能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結束這件事。

“藤崎先生,初次見麵就向您提這麽高的要求,我也覺得過分。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為什麽錄音磁帶會在我家裏?為什麽犯罪團夥使用我的聲音去犯罪?”

俊也鄭重地向藤崎鞠躬。藤崎皺起眉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心神不定地前後搖晃著身子。過了好一陣,才在歎了一口氣的同時鬆開了交叉在一起的胳膊。俊也和堀田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等待。

藤崎就像打定了主意似的點了一下頭,眼睛看著桌子,用沒有一點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以後的事情我不會再參與了,但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有一個熟人,他說他見過犯罪團夥聚在一起開會。”

[1] 厚生勞動省是日本中央省廳之一,是日本負責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的主要部門。——編注

[2] 即喜力綁架案。下文提到的海尼根啤酒公司,即喜力啤酒公司。——編注

[3] 這裏指的是2015年由丹尼爾·阿爾弗雷德森導演的犯罪片《驚天綁架團》。

[4] 日本英語檢定考試一級水平最高,以下依次為:準一級、二級、準二級、三級、四級、五級。

[5] 劇場型犯罪最早由日本社會評論家赤塚行雄提出,意為以社會為舞台、犯罪實行者為主角、警察為配角、新聞媒體和大眾為觀眾,由此構造出酷似舞台劇的互動犯罪形式。——編注

[6] 疊,日本麵積單位,1疊約等於1.62平方米。

[7] 荷蘭病(The Dutch Disease)指一國特別是中小國家經濟的某一初級產品部門異常繁榮而導致其他部門衰落的現象。

[8] 全稱是英國陸軍情報六局(Military Intelligence 6,簡稱MI6),成立於1909年,負責國外情報工作。

[9] 銀河用日語羅馬字表示是Ginga,萬堂用日語羅馬字表示是Mando。

[10] 指1972年五名聯合赤軍成員在長野縣綁架淺間山莊管理人妻子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