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低沉而陰鬱的笑聲。
三個穿著邋遢的舊西裝的成年男人,並排坐在長沙發上,正在看電視。電視畫麵上,一個男大學生被自己家的門板戳了手指,痛得直皺眉頭。大學生的外婆看到這種情形,趕緊跑過來,用手指戳了外孫的後背一下。
又是一陣陰鬱的笑聲。一邊笑一邊做記錄的阿久津英士,也是發出這種笑聲的人之一。
在位於大阪的一個電視台,節目宣傳部那層樓的深處,有一個很難被注意到的安靜的記者接待室。來這個記者接待室的,雖然也有阿久津這種全國性大報的文化部記者,但主要還是那些體育報的娛樂版麵記者。現在坐在阿久津左側的那兩位都是體育報的記者。
“龍田演得真好!”
說話的是電視台節目宣傳部一個剪著短發的男人,什麽時候見到他,他都是同樣的笑臉。他們的工作就是請記者寫文章宣傳電視台的節目。
“雖然一直到十五年以前她都在走性感路線,可是……”
“現在連一點性感的影子都沒有了。不過,這個角色也許能讓她再次走紅。”一個體育報記者隨聲附和道。
他們議論的女演員龍田,扮演的就是用手指戳了外孫後背一下的外婆。龍田長得很豐滿,阿久津也記得這個女演員。
已經是8月下旬了,這部深夜喜劇將在10月開始播放。今天在記者接待室舉行試映會,給記者們看的是第一集。說是記者們,其實就是坐在長沙發上的這三個人。
阿久津心想:寫個二十五行的報道吧。
阿久津很快就在腦子裏完成了包括兩個過渡段一共四個段落的稿件。過會兒用電腦打出來,然後等著電視台通過郵件把廣告用的照片發過來他就可以交差了。今天就不回報社了,直接去西餐館吃牛排、喝啤酒。
阿久津正要伸手去拿放在茶幾上的冰綠茶,放在地板上的采訪包裏的智能手機振動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文化部”幾個字。阿久津說了聲對不起,拿起手機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手指劃開手機屏幕。
“喂,抱歉打擾了。”
是報社文化部文藝組主任富田。雖說是上司的電話,但阿久津絲毫感覺不到有什麽壓力。不管喝酒不喝酒,也不管是不是錯過了采訪機會,富田總是笑嘻嘻的。在報社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他真是一個好上司。
阿久津走出記者接待室以後,小聲問道:“您有什麽事?”
“剛才鳥居先生給我來電話了。”
一聽鳥居這個名字,阿久津不由得用右手按住了額頭,準備等著富田接下來要說的話。鳥居是社會部案件報道組主任,如果問報社裏誰跟警察打交道最多,首先被想到的就是鳥居。
“阿久津,你能馬上到社會部去一趟嗎?”
阿久津就知道富田要說這句話,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喂,阿久津,聽得見嗎?”富田的聲音裏包含著些許同情。
“非得我去嗎?如果還有不太忙的……”
“鳥居點的名。”
“您能不能幫我推托一下?”
“這個忙我可幫不了。就這樣吧。”剛才的些許同情完全沒有了,富田毫不客氣地掛斷了電話。阿久津歎了一口氣,狠狠地攥住了記者接待室的門把。
阿久津從電視台回到《大日新聞》文化部的時候,富田已經回家了。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富田到點就會回家,可以說是一位忠實履行厚生勞動省[1]規定的模範,這對於部下來說本是值得慶幸的。但是,當部下想在上司麵前發發牢騷,卻看到上司空著的椅子時,難免叫人泄氣。阿久津把采訪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就往外走。
文化部跟其他編輯部不在一層樓,平時看不到那些板著臉的麵孔,也聽不到截稿前的怒吼,所以阿久津每次踏著鋪有化纖地毯的樓梯上樓的時候,都會感到一陣巨大的壓力,下意識地把拿在手上的按壓式圓珠筆哢嚓哢嚓按個不停。
樓上除了社會部,還有經濟部、體育部、版麵設計部,沒有隔間,擠滿了報社所有忙得不可開交的人。阿久津進報社已經十三年了,看到這種情景就想回家的心情,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阿久津不情願地向離門口最近的社會部辦公區走去。他用眼神跟那些正在用電話采訪或正在複印資料的同事打著招呼,來到了坐在沙發上嚼著烤魷魚條的鳥居麵前。鳥居留著在很久以前的黑白照片上才能見到的那種三七分的發型,工作方法也非常老派。
“怎麽這麽晚才來?”
鳥居臉上連一絲笑容都沒有,一邊說話一邊把含在嘴裏的烤魷魚條拽了出來。阿久津臉上倒是堆滿了禮節性微笑。鳥居用拿在手上的烤魷魚條向會議室那邊指了一下。
這層樓有兩個會議室,一大一小。阿久津跟在鳥居身後,走進社會部的記者們經常使用的小會議室。小會議室中央由幾張白色的長桌拚出一塊長方形,還有很多椅子和一塊白板。因為沒有窗戶,讓人感覺就像一間審訊室,憋得喘不上氣來。
鳥居把電燈打開,坐在了阿久津對麵的椅子上。
“你正在采訪一個電視劇?”
鳥居說著把烤魷魚條叼回嘴裏,順手扔過來一遝裝訂在一起的A4紙。
“剛在電視台的記者接待室看了一集。”
“就能寫稿了?”
“差不多吧……”
“哦?你的工作好輕鬆啊!今天的采訪就算結束了?”
阿久津特別討厭聽別人說這種話,但在與社會部的記者一起值夜班的時候,經常被人這樣說。最近,“職權騷擾”這個詞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就算是上司也不怎麽使用歧視部下的語言了,但鳥居卻逆曆史潮流而動,還陶醉在上一個時代。
阿久津沒有回答鳥居的問話,把視線落在了那一遝A4紙上。
資料的題目是《住在深淵裏的人(暫定)》。
“這是我們的年末報道計劃。簡單一句話,我們要搞一個跨越了昭和與平成兩個時代的懸案特輯。”
A4紙上還含糊地寫著,要連載五到十次。小標題是《銀萬事件——三十一年後的真相》。阿久津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大阪總社要搞銀萬!”
“銀萬……”阿久津看著那份計劃書,呆住了。
“怎麽樣?很有意思吧?”鳥居向前探著身子問道。
“不過……太難了吧?”
“是的,不容易。所以我們要動員一切力量,不但想借小貓小狗來幫我,就連一片沙丁魚的胸鰭都想借來為我所用。這就是我為什麽要把你叫來參加這個采訪小組。”
“等等!我覺得我連一片沙丁魚的胸鰭都不如。”
阿久津不是在開玩笑。他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鳥居。在鳥居手下調查這麽大的事件,對於他這個“文弱之輩”來說,隻能是一件悲慘的事情。
“而且……我現在有各種各樣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很忙?”
鳥居進入報社以後一直在采訪重大事件,曾經擔任駐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記者組組長,調到社會部以後擔任事件報道組主任,能在這種人麵前說自己很忙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能有幾個呢?現在的會議室已經完全變成了審訊室,阿久津沉默著,決定行使緘默權。
“你沉默也沒用,我已經跟富田說好了。”
“什麽?您跟富田先生……”阿久津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但馬上就屈服了。一想起從此以後就要過被束縛的日子,阿久津就像患了感冒似的全身倦怠。
“你看看計劃書的下一頁!”
看來鳥居馬上就要讓阿久津投入工作。阿久津隻好翻了一頁。
——關於弗雷迪·海尼根綁架案[2]——
“海尼根?就是那家啤酒公司嗎?”
“你小子,連海尼根綁架案都不知道嗎?”
“……對不起,我……”
鳥居故意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命令道:“往下看!”他依然叼著烤魷魚條,朝放在桌上的那份材料努了努嘴。阿久津尷尬地向鳥居點頭哈腰之後,看起事件的概要來。
1983年11月,位於荷蘭阿姆斯特丹的世界著名啤酒製造商、海尼根啤酒公司社長弗雷迪·海尼根和他的司機被當地五個年輕人綁架了。三個星期後,交給綁匪3500萬荷蘭盾(當時相當於20億日元)贖金以後,海尼根和他的司機才被放出來。警方於當年確定了海尼根被監禁的場所並逮捕了其中三名綁匪,後來於1984年2月在巴黎市內將其他兩名主犯逮捕。但是,那筆贖金的絕大部分至今下落不明……
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案件。可是,阿久津想不明白,海尼根綁架案跟銀萬事件和他這個大阪報社的文化部記者到底有什麽關係。看著阿久津不解的樣子,鳥居把烤魷魚條從嘴裏拔出來,認真地說道:“銀河糖果公司社長被綁架,是海尼根綁架案四個月之後發生的。”
“啊?這麽說,銀河的社長被綁架,跟海尼根綁架案有關?”
“你先看看第三頁上貼著的那個便條。”
阿久津知道自己是一個很容易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但他還是把視線落在了桌上那份材料的第三頁上。
第三頁上貼著當時《大日新聞》駐布魯塞爾分社的記者用打字機打的一個便條,上麵寫著:“從海尼根綁架案的發生到海尼根和他的司機被放出來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有一個看上去很像偵探的男人經常在案發現場周邊打探消息。”那個男人很可能是“一個住在倫敦的亞洲人”。據阿姆斯特丹一家中餐館的老板說,那個男人好像“對倫敦的唐人街很熟悉”。一直到綁匪被逮捕,那個男人對本地警察的偵查行動始終很感興趣。
這個便條確實很有意思,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少了。阿久津麵露難色,看了鳥居一眼。
“這個便條是20世紀80年代留下的,寫這個便條的記者已經去世了。”鳥居說道。
“也就是說,隻剩這些線索了?”
“是的。順便說一句,除了根據海尼根綁架案拍成的電影[3],幾乎沒有關於這個事件的日文資料。”
“英文資料呢?”
“網上好像隻有少數幾條資料是英文的,基本上都是荷蘭文的。”
“什麽……?”
資料少得如此可憐,怎麽才能在此基礎上寫出像樣的報道來呢?這個問題阿久津都不知道該去問誰。
“在國外,綁架案不一定非要請警察出馬,家裏人把贖金交給綁匪以後放人的案例也有不少。”
“這個我倒是聽說過。”
“在倫敦甚至有一家風險管理公司,專門負責跟綁匪交涉。”
“啊?什麽買賣都能做啊!”
“歐洲總分社有個記者還認識一個專門負責跟綁匪交涉的所謂綁票交涉人呢。”說到這裏,鳥居把嚼得所剩不多的烤魷魚條整個兒吞了下去,“不過嘛,那個記者到蘇格蘭采訪去了,不在倫敦……也就是說……阿久津,我的話你明白了吧?”
“什……什麽?沒……沒明白……”
“你英語檢定考試是一級[4]吧。”
阿久津直到現在才理解了鳥居的意思,真想給反應遲鈍的自己兩個耳光。
“不是一級,是準一級,而且那是上大學時候的事。”
“不過,跟一級也差不了多少吧?”
“差多了,完全不一樣。準一級合格以後還得學好幾年才能達到一級的水平呢。”
“你小子還以為自己是個初學者嗎?你大學畢業都十多年了吧?”
“可是,這期間我根本就沒學過英語。現在要是讓我考準一級,肯定考不上!”
去倫敦采訪一個跟事件沒有多大關聯的綁票交涉人,頂多也就是給這個單調的報道加點可讀性。總之一句話,因為完全屬於很不重要的細枝末節,所以鳥居才看上了他這個有閑工夫的文化部記者。
“我直接說結論吧。派你到倫敦去,先采訪那個已經退休的交涉人,了解一下外國的企業家被綁架的情況。然後呢,找到便條裏說的那個住在倫敦的亞洲人。”
阿久津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迄今為止在工作上有很多毫無道理的安排,他都忍了,可這次也太過分了。鳥居大概是意外地搞到了一筆派記者去倫敦的預算吧,其主要目的應該就是采訪那個已經退休的綁票交涉人。什麽亞洲人啦,都隻不過是為了不讓記者太閑加上的說辭。采訪之後是要上交采訪報告的,阿久津必須用他那磕磕巴巴的英語去四處打聽。這可不是那種采訪順帶旅遊的美差。
“都三十多年了,還找得到那個亞洲人嗎?”
“你怎麽淨說這種泄氣話?要是找到了呢?不就是一個大素材嗎?”
“我認為,那個亞洲人隻不過是想了解一下海尼根綁架案的情況,跟銀萬事件有關聯的可能性很小。”
“你正在采訪一部毫無意義的電視劇吧?即便毫無意義,也能寫出有意思的報道來,難道不正是文化部的記者應該具有的本領嗎?誰也沒有指望你能成為一個響當當的硬派社會部記者!你永遠是個軟蛋!軟蛋!”
鳥居說完這番話,也不管阿久津還在房間裏,把電燈一關就出去了。從此以後,阿久津除了自己的正常工作,還要支援別人的采訪,近期恐怕沒日子休息了。
阿久津留在昏暗的房間裏,呆呆地看著鳥居遠去的背影,決定了今天晚飯吃什麽:炸牛排!海尼根啤酒!
2
就像旅遊指南裏寫的那樣,倫敦的天灰蒙蒙的。
阿久津在希思羅機場下飛機以後坐上了開往倫敦市內的特快列車。到達帕丁頓站的時候,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乘坐的飛機從大阪關西國際機場起飛,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的哈馬德國際機場轉機,經過長達二十個小時的飛行,總算到達了英國。
特別是從大阪到多哈那一段,簡直受死罪了。旁邊的一位白人乘客理所當然似的獨占了兩個座位中間的扶手,看電影時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睡覺時鼾聲如雷。前麵那位男乘客呢,根本不顧阿久津的感受,把椅背完全放倒。除了起飛和降落,阿久津的膝蓋一直都處於頂著前麵椅背的狀態。
這時的阿久津走在倫敦市內絕對說不上平坦的便道上,行李箱的輪子發出刺耳的響聲。跨著大步往前走的行人們接二連三地把他超過去。在街上走了十分鍾左右,阿久津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倫敦人幾乎沒有不闖紅燈的。
由於手上拿著一張在日本時印好的地圖,阿久津順利找到了酒店。酒店附近道路兩旁的公寓都是白色的西洋式建築,門前的圓柱和長方形窗戶整齊劃一,讓人有一種來到了歐洲的感覺。如果把眼前的景象畫成一幅畫,一定美不勝收。
酒店前台服務員說著速度極快的英語,阿久津連一半都沒聽懂,不過,包括付定金等在內的入住手續很順利地就辦完了。雖說對狹小得連行李箱都攤不開的房間有所不滿,但衝了一個熱水澡以後,阿久津心情好多了。
整理完行李,阿久津從皮製雙肩包裏掏出一個文件夾,又從文件夾裏把專門為銀萬事件整理的采訪本拿了出來。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剛過下午1點,還不到約定的時間。
采訪本裏是阿久津加入銀萬事件采訪小組以後整理的素材。每一次采訪活動,記者一般都會準備一個專用采訪本。其實用電腦會快得多,但為了把有關事件的信息深深刻入大腦,阿久津是用他愛用的自動鉛筆一字一句地寫上去的。
銀萬事件發端於1984年3月18日晚上,銀河公司的社長菊池政義在位於兵庫縣西宮市的自家宅邸被綁架,終結於1985年8月12日,犯罪團體宣布停止犯罪。在這將近一年半的時間裏,關西地區很多糖果糕點食品製造商的總公司和分公司都接連不斷地受到威脅,發展為一連串的無差別殺人未遂事件。
按照受到威脅的前後順序排列,有以下這些企業:銀河糖果公司、又市食品公司、萬堂糕點公司、希望食品公司、鳩屋西式糕點公司、攝津屋日式糕點公司——總計六家。由於萬堂公司實際受到損害早於又市公司,因此被稱為銀萬事件。銀河與萬堂兩家公司損失巨大。銀河公司社長被綁架以後,旗下公司遭縱火、恐嚇威脅,甚至有人造謠說銀河公司搞不正當交易,企業形象受到極大損害。萬堂公司生產的糖果被混入劇毒氰化鈉,不僅散布到關西地區,還散布到名古屋乃至東京,所有萬堂公司的產品被迫全部下架。生產停止了,大批員工被解雇。萬堂股票在事件發生前每股將近七百日元,當年底就跌落至不到四百日元。這兩家公司麵臨幾近破產的危機,還沒地方說理去。
事件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還是經常被人提起,大概是因為事件本身足以超越推理小說吧。圍繞著交接贖金的時間和地點,犯罪團夥與警察之間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緊張得令人喘不上氣來。還有利用媒體不斷傳出的關西腔恐嚇信和挑戰書、至今叫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狐目男的肖像畫、留下了各種證據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犯罪團夥。這個以劇場型犯罪[5]聞名的事件,不但在昭和史上,甚至在日本犯罪史上,都可以說是一個空前絕後的事件。
阿久津看著采訪本歎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想,這個事件都不是自己能插上手的。如果有人想接替他,他會高高興興地把采訪工作移交過去。半個月以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來倫敦采訪。
阿久津的視線落在采訪本上。在這個綁架事件裏,他對一個地方始終覺得放不下。
為什麽要綁架一個成年人……
三十一年前的3月18日晚上9點左右。那一年冬天的寒冷是破紀錄的,每天的氣溫都要比常年低七八度,西日本地區普降大雪,兵庫縣西宮市當然也不例外。已經3月了,還是寒風刺骨。銀河公司社長被綁架事件發生那天,下著冰冷的小雨。
菊池政義家有六口人。菊池政義和他的妻子,三個孩子,還有政義的母親。母親的名字叫房代,住在隔壁的一棟宅邸裏。事件發生的時候,政義和正在上小學五年級的長子以及正在上幼兒園的小女兒在洗澡間洗澡,妻子和大女兒在二樓的臥室裏,母親房代在她自己的宅邸裏。
闖進政義家的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中年人,手持來複槍;另一個是年輕人,手持一把短槍。兩個男人個子都不高,都戴著隻露出眼睛的黑色頭套,穿著黑色上衣。
在阿久津的采訪本裏,中年人被簡稱為A,年輕的被簡稱為B。
保安公司沒有在房代的宅邸裏安裝報警裝置。兩個人利用梯子翻過圍牆來到房代宅邸的後門,打碎玻璃闖了進去。
“不許出聲!”
房代正在隻有四疊[6]半的起居室裏看剛開始播放的電視劇,A突然用來複槍頂著她,B則用隨身帶來的尼龍繩和起居室裏插座的延長線等,把房代的手腳捆起來,然後逼著她說出東側兒子政義宅邸的鑰匙在哪兒。拿到鑰匙以後,他們把房代的眼睛和嘴巴用膠帶封起來,離開的時候還扯斷電話線,切斷了電視天線。
兩個歹徒拿著鑰匙,進入政義宅邸西側主婦做家務的房間以後,先去了二樓政義的妻子和大女兒的臥室。大女兒美佐子尖叫起來,其中一個歹徒威脅道:“美佐子小姐,不要出聲!”也就是說,歹徒知道大女兒的名字。歹徒隨後用膠帶把母女倆的手腳纏上,用毛巾把她們的嘴堵上,塞進了後邊的衛生間裏。
歹徒緊接著衝進洗澡間,用來複槍頂住政義的胸膛,低聲威嚇:“安靜!不許出聲!不許出聲!”歹徒把政義拉出洗澡間,用浴巾裹住他的下身,然後把他拉進孩子的房間。其中一個歹徒扯斷電話線以後,報警裝置被觸動,警報響了起來。歹徒慌亂中拖著政義從原路返回,從一樓做家務的房間出去,穿過房代宅邸的院子,出了大門。
馬上就有一輛雙門的紅色跑車開過來,政義被從副駕駛座那邊塞進後座。在這個過程中,B的頭套被蹭歪了,露出臉來。政義看清了,那是一個年輕男人。跑車在夜色中向大阪方向疾馳而去。
一個大企業的社長被如此粗暴地綁架,立刻引起了媒體的重視,各大報社紛紛派記者去西宮市采訪。第二天早上,“銀河社長被綁架”的消息見諸報端之後,警察與媒體破例締結了禁止報道的協定,報紙電視都沒有跟進報道,陷入極不自然的沉默之中。
三天後的3月21日白天,搖搖晃晃地走在大阪府攝津市的鐵路上的菊池政義,被國營鐵路的職員發現……
從此,銀河公司的苦難曆程就開始了。
阿久津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沒想到時間過去得這麽快,他趕緊合上采訪本。采訪之前得先買個手機。
他穿上一件夾克衫,把采訪本塞進了雙肩包。
3
在帕丁頓車站附近的一家手機店,經一位年輕店員推薦,阿久津買了一部三星牌的預付費式手機,當時設定好就能用了。
從現在起就要開始工作。走出手機店以後,阿久津再次把事先寫在采訪本上的英文念了幾遍,然後拿起手機,給那個已經退休的綁票交涉人克林·泰勒打電話。
接通音剛響了兩下,一個男人就接了電話。
“您是克林·泰勒先生嗎?我是日本《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
“阿久津?哦,你是昌男的同事吧?”
昌男,應該就是歐洲總分社的木戶昌男。
“啊,是的。我剛到倫敦,現在可以跟您見麵嗎?”
“當然可以。我現在在蘇豪區的一個酒吧裏,你能過來嗎?”
阿久津覺得這位克林·泰勒先生的英語還是很容易聽懂的,沒想到把店名和地址記下來卻花了很大工夫。最初克林說話速度較快,不過阿久津希望他說慢點以後,語速就慢多了。剛才手機店裏那個年輕店員也是這樣。阿久津很快又在心裏得出了一個結論:英國人待人還挺熱情的。
在帕丁頓站買了一張交通卡,阿久津直奔地鐵貝克盧線。讓阿久津感到吃驚的,第一件是自動扶梯轉動的速度,快得讓他感到害怕,可是周圍的人一點兒都不介意;第二件是地鐵車廂自動門開關太快,喇叭裏剛剛傳出“Mind the Gap”(小心列車與站台之間的間隙)的廣播,車門就關上了。
十分鍾以後,阿久津來到皮卡迪利環島站。這一帶矗立著有名的厄洛斯雕像和英國國家美術館,是倫敦的市中心。走出地鐵站,阿久津看到在日本的電視上看到過的用發光二極管製作的建築物上的大型廣告,再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到自己來到了倫敦。
雖然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而且是白天,厄洛斯雕像周圍的遊客也非常多。從這裏向西走三百米左右,應該就是克林所在的英式酒吧。在飄揚著米字旗的威嚴的建築物前,行駛著紅色雙層巴士和黑色出租車。阿久津一邊欣賞著美麗的街景,一邊分開人流往前走。
克林說的那個英式酒吧是位於拐角處的一座紅磚建築,阿久津很容易就到達了目的地。跟酒吧那敞開的黑漆大門形成了鮮明對照的,是門前裝飾著五顏六色的花籃的柱子。將要接受為期一周的英國文化熏陶的阿久津不由得感慨起來:這才是地道的英式酒吧。
酒吧裏邊沒有開燈,全靠自然光照明。十五個木桌之間的間隔很大,還有二樓,看來可以同時招待很多客人。座位幾乎被占滿了。阿久津從夾克衫的口袋裏把手機掏出來,正要給克林打電話,坐在附近靠窗的一個座位上的禿頂白人舉起手來。
阿久津問道:“您就是泰勒先生嗎?”
“叫我克林就可以了。”克林?泰勒站起來跟阿久津握手。
克林是個大塊頭,禿頂,阿久津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
“我叫阿久津英士。”阿久津坐在了克林對麵。
克林已經在喝啤酒了。好像沒有下酒菜。
阿久津點了一磅健力士啤酒:“我剛走進酒吧,您怎麽知道就是我呢?”
“你顯得很緊張嘛。那樣一副表情進酒吧的,恐怕沒有吧?”克林不緊不慢地回答了阿久津的問題。
阿久津雖然能聽懂克林說的英語,但從一開始就感覺被人觀察,心裏有點不踏實。
靜下心來之後,阿久津拿出采訪本和數碼錄音筆,開始采訪外國的企業家被綁架的情況和跟綁匪交涉的事例。克林談到了發生在1978年的法國大財閥在巴黎自家宅邸附近被綁架的事件,以及發生在1983年的中國香港房地產大亨綁架案。還有海尼根綁架案,他表示犯罪集團的靈感來自1977年荷蘭的企業家綁架案。
“‘荷蘭病[7]’這個經濟術語你聽說過嗎?”
阿久津搖了搖頭。
克林說了聲“OK”,兩肘撐在桌子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荷蘭在1973年石油危機發生的時候,由於出口天然氣賺了大錢,工人的工資猛漲,社會福利非常充實,富裕一時。”
“一時?”
“是的。出口天然氣雖然擴大了貿易順差,但本國貨幣的匯率也隨之大幅上升,結果使其他製造業出口受到巨大打擊,失業率上升。這就是荷蘭病。80年代初期,荷蘭的失業率達到了12%。”
阿久津在自己寫的“The Dutch Disease”上畫了一個圈。
“綁架事件發生的時候,正是荷蘭陷於貧困的時候。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原諒綁架這種行為。”
克林那露在T恤衫外麵的胳膊非常粗壯,一看就知道是練過的。禿頂的麵龐看上去也叫人感到害怕,但是一跟他交談,就會感覺到他是一個很有知識的人。後來克林又談到了他自己負責交涉過的綁架事件,還開玩笑說,除了不知道南美那邊誰跟綁匪有勾結,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都是很有意思的話題,不過隻有這些素材還寫不成一篇追蹤銀萬事件的稿子。阿久津心想,無論如何也得找到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信息。
“再來一杯怎麽樣?我請客。”阿久津指著克林的空杯子問道。
“你有采訪費嗎?”
“一杯啤酒錢我還是出得起的。”
“你還想了解別的情況嗎?那我也來一杯健力士,好久沒喝過了。”
兩人都滿上健力士之後,阿久津提到了銀萬事件。克林說:“這個事件我聽說過。在英格蘭,還有往火雞裏灌水銀的傻瓜呢。”說完他禁不住笑了。
“我想請您看看這個。”阿久津把當年報社駐布魯塞爾的記者寫的那個便條的英文譯文遞給了克林。
克林看完以後,嘟噥了一句什麽,但由於語速太快,阿久津沒聽懂。克林又說了一遍“這個事件我聽說過”,然後把譯文還給了阿久津。
“英士,今天晚上你有空嗎?”克林突然問道。
“有,當然有!”
“也許我能向你提供一點有用的信息。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克林說完,一口氣把杯子裏的啤酒喝光,道了聲再見,轉身就走出了酒吧。阿久津完全沒料到這個發展,下意識地嘟噥了一句“怎麽回事”。想起數碼錄音筆還在錄音,趕緊把電源關了。
阿久津一覺醒來,最初的感覺是全身酸痛。
他轉動一下似乎凝固了的雙肩,活動一下僵硬的腰身,看看放在枕邊的手表,已經晚上8點半了。阿久津覺得肚子餓了,趕緊起來收拾了一下就走出了酒店。
早就聽說英國的夏日很長,但剛剛8月下旬,倫敦的夜晚已經涼風習習,猶如晚秋。離開酒店向西走了十分鍾左右,來到了貝斯沃特站前麵的大街上。這裏的餐館、雜貨店一家挨著一家,各種膚色的人擠滿了便道。西班牙餐館、印度餐館、埃及餐館……應有盡有。阿久津猶豫了半天,走進了一家泰國料理店,因為他在國外從來沒有吃過泰國料理。
點了一瓶泰國勝獅啤酒、一份泰式炒米粉,阿久津打開了采訪本。雖然今天的經曆有幾分苦澀,但采訪記錄還是要整理出來的。
下午,跟克林分手以後,阿久津走出酒吧,去了附近的唐人街。歐式建築上的漢字招牌越來越多,就像到了別的國家。西邊的牌樓讓阿久津想起了日本神戶的南京町。
但是,在到處是遊客的地方采訪並不合適。阿久津突發奇想,在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的情況下,四處打聽起那個三十多年前住在這裏的亞洲人來。結果可想而知。在倫敦這個待人冷冰冰的城市,被店員轟出來、被人漠視可以說是必然的事情。換作鳥居,在這種狀況下能采訪到什麽呢?阿久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痛感身處異國他鄉的自己能力太差。
看著泰國料理店窗外湧動的人流,阿久津開始吃店員端上來的泰式炒米粉。怎麽這麽甜啊!沒想到竟是這種味道,真叫人難以下咽。
阿久津趕緊喝了一口啤酒,嘟噥道:“倫敦啊倫敦,求求你饒了我吧!”
就像有人在某處看到這個苦悶的男人似的,手機鈴聲響了。是克林打來的。
“英士,你現在在哪裏?”
聽到克林的聲音,阿久津非常興奮。說不定今晚能采訪到好素材。
“我在貝斯沃特站附近的泰國料理店裏。”
阿久津把店名告訴克林,克林說了句“我馬上過去”就把電話掛斷了。本來期待吃一會兒就能習慣的泰國炒米粉,吃到最後也沒能適應,但他還是受罪般全部塞進了胃裏。要求太高是吃不飽肚子的。正如人們所說,在英國的餐館裏吃飯,必須預先練習一下。
二十分鍾以後,克林出現在大街上,走進店裏馬上就坐在了阿久津對麵。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下起小雨來,克林的T恤衫被淋濕了。
“您不冷嗎?”阿久津關心地問道。
“不冷。你在吃什麽?”
“炒米粉。已經吃完了。”
“好吃嗎?”
“我如果是您,不會向別人推薦這種食物。”
克林笑了笑,把店員叫過來,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瓶勝獅啤酒和寫著“熱門”的魚肉炒飯。
“您第一次來這家餐館嗎?”
“以前也來過幾次,我在這裏除了炒米粉以外什麽都吃。”
“……”阿久津無話可說。
店員把啤酒端上來以後,克林舉起酒杯,對阿久津說了聲“Cheers”(幹杯),然後一飲而盡。魚肉炒飯上來之前,克林已經喝光了一瓶,又要了第二瓶。
“對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日本的色情電影明星怎麽都那麽漂亮啊?”
這個英國人到底是為什麽來見我的呢——阿久津感到有些煩躁,但轉念一想,也許人家是為了跟我這個日本人拉近關係才談到這個話題的。
“的確,現在不管看到多麽可愛的女孩子都不會叫人感到吃驚了。”
“是吧?每個女孩子的笑臉都很可愛。”
克林列舉了好幾個色情電影演員的名字,阿久津連一半都沒聽說過,隻知道討好地笑著隨聲附和。
“咱們言歸正傳吧。英士,做好記錄的準備了嗎?”克林把吃得幹幹淨淨的炒飯盤子推到一邊,聳了聳肩,那是典型的外國人做的動作。
“英士找的那個亞洲人,當時是住在蘇豪區唐人街的一個中國人。”
“中國人?”
“是的。荷蘭警察當局委托英國警察和英國軍情六處[8]鎖定過他。後來查明他跟海尼根綁架案無關,就把他從嫌疑人名單中刪掉了。”
一聽是個中國人,阿久津在心裏馬上就排除了那個亞洲人跟銀萬事件有關的可能性。但為了向鳥居報告,還是繼續記錄下去。
“那個中國人去向不明,但我弄清了跟他談過戀愛的女人的身份。”
“女人?為什麽要去弄清她的身份?”
“她當時是個記者,警察也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是說,跟你是同行,也是幹媒體的。警方展開秘密調查的時候,沒有注意過她。”
“現在在一所大學教書。”
“她住在哪裏?”
“謝菲爾德。”
“謝菲爾德在哪裏?”
“你看過電影《一脫到底》嗎?”
阿久津搖頭。
克林又聳了聳肩:“謝菲爾德嘛,比日本可近多了。”
4
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進車窗,視野大半被染成了橘黃色。
輕輕搖晃的車廂讓阿久津覺得很舒服,他在列車上迎來了早晨。英國國家鐵路長途列車的頭等車廂,有兩人用也有四人用的寬大的桌子,桌子一側或兩側是寬大的真皮座椅。車廂裏有二十個座位,乘客隻有十人左右。其中有正在優雅地看報紙的六十來歲的紳士,還有幾個看起來是出門辦公事的穿著西裝的青年男女。
彬彬有禮的男列車員把香腸卷放在了阿久津麵前的盤子裏,阿久津低頭致謝。雖說隻是三小段麵包夾香腸,但加上一點番茄醬之後,就覺得格外好吃。熱乎乎的早餐想吃多少吃多少,飲料也是隨便喝。慢慢喝著橙汁小憩的阿久津,嚐到了久違的踏實感。
今天早上是在慌亂中做的出發前的準備。日出之前離開酒店的時候,冷得叫他感到吃驚,這哪裏是夏天啊!他隻好縮著身子走向帕丁頓車站。車站很大,地鐵線路不同,進站口也不同。阿久津昨天晚上在酒店裏用電腦查好了,直奔北側的漢默史密斯城市線,沒想到那裏的鐵柵欄門關著呢。看到一塊手寫的“SUSPENDED”(暫停)的牌子時,阿久津還以為是鐵路工人罷工了。
阿久津看到鐵柵欄裏邊有人,就對那人說:“我想去國王十字站。”那人告訴阿久津,這邊的供電係統異常,讓他去坐別的線路。慌亂之中阿久津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糊塗,竟然走錯了路。本來出門前留出了富裕的時間,計劃順便遊覽一下在《哈利·波特》中常常看到的國王十字站,結果什麽也沒看成,就慌慌張張地跑進聖潘克拉斯車站,坐上了長途列車。
睡夢中的阿久津被自動車門開門的聲音驚醒,抬頭一看,那位看報紙的紳士好像剛從衛生間回來。阿久津看了看手表,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睡了一個多小時。看來是太累了。那幾個穿西裝的青年男女早就下車了。
車窗外沐浴著陽光的草地上,有一群黑褐色的牛。三角形屋頂的石頭造的房子,隱映在遠處的樹林裏。阿久津一時被美麗的英格蘭風光迷住了。由於剛才睡了一個多小時,他覺得全身輕快多了。雖然買火車票花了一大筆錢,但值了。
在朗伊頓車站,紳士下了車。下一站是德比站,又有一個中年婦女下車之後,車廂裏就隻剩下阿久津一個人了。除列車行進的聲音以外,阿久津什麽都聽不到。連一座山都看不到的景色開始讓他感到幾分寂寥。又過了三十分鍾,終點站到了。
阿久津從謝菲爾德站出來以後,上了一輛有軌電車。他從在車裏轉來轉去的性格開朗的售票員那裏買了一張票,找了個空座位坐了下來。有軌電車在鋪著鐵軌的石板路或柏油路上緩緩前行。在路上看到的大教堂,滿溢著歐洲情趣。但是,除此以外再沒有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建築物,留在記憶裏的隻有幾幅大概是麵向中國人的漢字廣告。按人口來說,謝菲爾德是英格蘭第五大城市,但讓阿久津感到奇怪的是,觀光指南一類的小冊子裏,居然沒有關於謝菲爾德的介紹。
在謝菲爾德大學那一站,阿久津和一些學生一起下了有軌電車。天空湛藍如洗,飄著幾朵邊緣清晰的雲彩,今天也許會下雨。阿久津現在要去接觸一下在這所大學教新聞學的蘇菲?莫裏斯女士。事先沒有聯係她,是因為阿久津認為用突擊采訪的方式更能摸準對方的脈搏。不過,對於從來沒有進行過這種艱難采訪的阿久津來說,恐怕沒有幾分勝算。
大學沒有集中在一個校區裏,各個學科的教學樓錯落分布在城市裏。有軌電車站兩側的路旁都是很有情趣的紅磚建築。由於沒有任何標誌,阿久津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這時他在車站北側看到一塊木板上畫著地圖,在地圖上找到了“Journalism Studies”(新聞學院)。
新聞學院在一座比較新的大樓裏,入口處有玻璃幕牆。這所大學有兩萬多名學生,但讓人感覺小巧玲瓏。阿久津站在附近的一家書店前麵,等著學生從新聞學院裏邊出來。他要在采訪蘇菲·莫裏斯女士之前搜集一下關於她的信息。
最初從新聞學院大樓裏出來的是兩個女生,緊接著是兩個女生一個男生。他們看上去都像是中國人。也許是阿久津沒能解釋清楚采訪的意圖吧,那幾個中國留學生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後來又出來了兩個提著運動包的白人學生,沒等阿久津問話,其中一個就說“我們有急事,你去接待處問問吧”,很快就走掉了。
還要不要繼續在書店前麵等下去呢?阿久津正在猶豫的時候,又出現了一個亞洲人模樣的學生。那是一個背著雙肩包、剪著短發的男青年。不知為什麽,阿久津覺得那個男青年是個日本人,就用日語跟他打招呼。男青年驚奇地看著阿久津,禮貌地向他鞠了一個躬。
“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想請您幫個忙。”
“是嗎?我家就在《大日新聞》報社附近。”
聽到了日語的阿久津鬆了一口氣,立刻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然後告訴對方自己打算采訪蘇菲·莫裏斯。
“我是為了采寫一個事件到倫敦來的,采訪過程中聽說蘇菲·莫裏斯教授在這所大學的新聞學院任教,就坐火車過來了。我打算確認一下蘇菲·莫裏斯是不是真的在這裏。”
“她教什麽專業?”
“我在她那裏主要學習關於新聞自由方麵的課程。調查各國新聞檢查製度的曆史和現狀,然後展開討論。”
精力充沛的男青年讓阿久津羨慕不已。什麽都沒想就當了記者的自己,跟人家比起來真是羞愧難當。阿久津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莫裏斯教授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我突然采訪她,不會嚇著她吧?”
“她的個人情況我也不太了解。不過總體而言,她是一個很沉穩的人。如果是日本記者采訪她,我認為她一定會很歡迎的。您等一下,我幫您問問她現在在哪裏。”
男青年說完轉身走進新聞學院大樓。阿久津心想:這個男青年目的明確,動作輕快,將來肯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
時間過去了還不到五分鍾,男青年回來了,親切地笑著說:“在公園裏。”
“公園?”
“莫裏斯教授喜歡在公園裏看書和思考問題。我也在公園裏見過她。謝菲爾德雖然什麽都沒有,但自然風光美麗無比。”
“哪個公園?離這裏遠不遠?”
“您在有軌電車站那裏過馬路,西北方向有一個韋斯頓公園,緊挨著韋斯頓公園還有一個克勞克斯沃雷公園,就是那個公園。”
“克勞克斯……什麽公園?請您再說一遍。”
“克勞克斯沃雷公園。公園裏有一片湖水……也可以說是水庫。不管是什麽吧,總之那個公園裏有個湖,還有兒童遊樂場。”
“我知道了。我想直接跟莫裏斯教授見麵,了解一些情況。謝謝您這麽熱心地幫助我。”
“不客氣。對了……我也想求您一件事。”
“您說。”
“回日本以後,我想向您了解一下報社的事情。”
“沒問題,如果能幫上忙的話。回國後您用名片上印著的郵箱地址聯係我就可以了。”阿久津跟男青年握手告別以後,走在晴空下的大街上,心情爽快。也許是受到了那個日本男青年的感染吧,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了。但他轉念又覺得這種想法簡直就是老人的想法,自己才這個年齡就這樣想,太奇怪了。
雖然在剛才看過的地圖上確認了公園的位置,但由於有點疏忽大意,阿久津竟然迷路了。謝菲爾德的大街又寬闊又安靜,是個適宜居住的好地方。但是,大學的建築物跟公寓很相似,走著走著就不知道走到哪裏了。
走了二十分鍾左右,在拐角一座很大的西洋式建築前,阿久津決定停下來休息一下。那座西洋式建築是三角形屋頂,外牆有凹凸不平的裝飾,非常漂亮。當他知道這隻不過是一所公寓的時候,十分驚訝。自己在日本上大學時租過的公寓,跟這所公寓實在無法相比。
“找到了!”
阿久津高興得叫出聲來,直奔公園門口。由於低矮的綠色大門是開著的,他直接跑進了公園。湖在草坪的另一邊,幾個男人在湖邊釣魚。那個湖雖然很大,但還不能稱之為水庫。
阿久津在距離垂釣的男人們稍遠的地方,看到一個正在吃三明治的金發女郎。這個人肯定就是莫裏斯教授!阿久津掏出手絹擦擦汗,把剛才脫掉的夾克衫披在了身上。
“對不起!打擾您吃飯了。您就是蘇菲?莫裏斯教授吧?”
突然有人打招呼,但金發女郎一點也不吃驚,微笑著點了點頭。眼角和脖子上的皺紋可以讓人感覺到她已經老了,但她的表情裏還透著年輕人的好奇心。
“我就是莫裏斯,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是日本《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
“《大日新聞》?我知道的,是個很大的報社。今天來這邊采訪?”
阿久津說了聲“是的”,征得莫裏斯的同意以後,坐在了她的身邊。
湖的對岸有一座占地麵積很大的白色建築物,看上去很有來曆。從湖邊到建築物的露天陽台,都是綠色的草坪,草坪上是一條優雅的S形小路。此情此景隻有在外國電影裏才能看到。
“那座白色建築物是什麽?”阿久津問道。
“那是個餐館,你看,前麵的露天陽台上還有餐桌餐椅呢。”
阿久津借稱讚英國的建築物寒暄了幾句之後,直奔主題。
“莫裏斯教授還記得海尼根啤酒公司的社長弗雷迪?海尼根被綁架的事件嗎?”
“當然記得。那時候我是一個報社的記者,雖然沒有直接去采訪,但我對那個事件非常感興趣。”
“根據我得到的信息,當時有一個中國人在阿姆斯特丹四處打聽海尼根綁架案,莫裏斯教授聽說過這件事嗎?”
“中國人?那個事件的綁匪都是當地的年輕人吧?”
“啊,是的。不過,我在倫敦聽說,那個住在蘇豪區唐人街的中國人,在荷蘭像個偵探似的四處活動,引起了荷蘭警方和英國警方乃至英國軍情六處的注意。”
“這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阿久津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是,已經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也不能後退,隻能一拚到底了。
“真的嗎?恕我無禮,我還聽說那個中國人跟莫裏斯教授的關係非常親密。”
蘇菲?莫裏斯手裏拿著三明治哈哈大笑:“是誰造的謠啊?真可惜,你就是因為相信了這種謠言才跑到謝菲爾德來的嗎?”
“噓——您小聲點。”
“好的。那個事件發生在1982年還是1983年吧?我問你,那時候你出生了嗎?算了,你也不用回答我。我非常明確地告訴你,當時,絕對不存在跟我有所謂親密關係的任何一個中國人!”
“實在對不起,沒能幫到你。你也餓了吧?先吃塊三明治怎麽樣?”蘇菲?莫裏斯把一個裝著三明治的小飯盒伸到阿久津麵前。阿久津先鞠了一個躬,然後拿起一塊夾著火腿和黃瓜片的三明治。看著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湖麵,阿久津真想遊到對岸去,在那個餐館裏喝個酩酊大醉。
自己到底是幹什麽來了?阿久津眼前浮現出在泰國料理店白吃白喝的克林的臉,懷著苦澀的心情把三明治塞進了嘴裏。
什麽味道都沒有。
5
拆除了牆壁,把幾個小房間打通之後,二樓顯得格外寬敞,擺著很多古董家具。
曾根俊也身體彎成反弓形,觀察著胡桃木櫃櫥。櫃櫥的中央是左右對開的兩扇櫃櫥門,四根細細的櫃櫥腿讓人懷疑它們能不能撐起這個櫃櫥。頂板很長,顯得很不協調。深褐色在光線映照下顯出橙紅光澤,隻是放在那裏就讓空間顯得緊湊。俊也心想,用來裝襯衣也許正合適,並一時沉浸在自己這個有趣的想象中。
三年前店鋪裝修的時候俊也來過這裏,店老板堀田信二在向俊也解釋古董家具的魅力時說:“一個東西能經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存續下來,就說明了一切。”隻有真貨才能經得起時間的曆練。這句話也可以用來評價西裝。用心做的西裝,誰也不會覺得它在衣櫃裏占地方。
“讓你久等了!”
頭發已經花白、留著大背頭的堀田邁著大步走近俊也。堀田穿著一身非常考究的西裝,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製作十分精良。他跟俊也的父親是同學,今年應該是六十一歲了。他的皮膚很有光澤,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還是您這裏有好東西啊!”俊也指著胡桃木的櫃櫥說道。
“你喜歡嗎?便宜點賣給你。”堀田笑了,眼角堆起了皺紋。
堀田在京都市左京區開的這家古董家具店已經有三十年的曆史了。一樓是英國的古董家具,二樓是日本的古董家具。家具店的外牆是磚砌的,應景地烘托著店鋪的氣氛。
俊也的店鋪裝修的時候是請堀田幫的忙,理由之一是早就認識,更重要的理由是有“英國”這個共通點。具有厚重感和高貴感的英國家具,跟俊也追求的英式西裝是一樣的。
“咱們去裏邊談吧。”堀田說完朝裏邊的會客室走去。枝形吊燈雖然不是很明亮,但走在這個空間裏會使人覺得很雀躍。
“會客室跟店鋪的風格完全不同啊!”俊也感歎道。
堀田感到有些意外地問道:“俊也,你沒來過這個會客室嗎?”
“第一次來。三年前我隻參觀了您的店鋪和倉庫。”
“哦,我想起來了。那裝修後的店鋪,你覺得還合適嗎?”
“很好,甚至還有專門來看桌子的客人呢。”
堀田笑著端過來一杯熱咖啡。杯子是英國產威治伍德牌的,用來沏紅茶也許更合適。
“大熱天的讓你喝熱咖啡,真對不起。我這邊沒有冰塊呢。”
堀田跟俊也的父親從小時候起就是好朋友,從小學到高中上的都是同一個學校。各自開店以後關係也很好。俊也多次看到堀田到“曾根西裝定製”來玩。跟他的紳士外表一樣,堀田是一個既有品位又穩重的人。
“俊也的店鋪經營得怎麽樣啊?”
“還可以。最近年輕的客人增加了。”
“經營新戰略的效果出來了嘛!”
“實在談不上什麽戰略。”
俊也的父親已經去世五年了。父親去世前一年,俊也就接手了店鋪,第二年跟女朋友亞美結了婚。雖說買賣還在繼續,但如果還按照老輩的經營方法做下去,養家糊口就很難了。三年前,趁著改變經營方針的機會,俊也把店裏起了毛的地毯揭掉,裝修成一家洋溢著西洋情趣的古典風格裁縫鋪。
“你母親真由美身體怎麽樣?”
堀田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一聊起來就收不住。堀田跟俊也的母親也很熟。
“母親嘛……還可以。”
母親真由美看到獨生子俊也的經營方法跟老輩不一樣了,心裏不高興,站在新裝修的店鋪前皺著眉頭嘟噥道:“空有佛身沒有佛心,還有什麽意義。”妻子亞美提出把住宅部分也裝修一下,結果引發了婆媳大戰,簡直就像電視劇裏的情節。兩年前女兒詩織出生,婆媳二人表麵上和氣多了,對於受夾板氣的俊也來說,卻等於又加了一塊板子。
“做買賣,形成一種定式很難,但打破這種定式更難。不過,你隻要從心底想做好,就一定能做好。你不是別人,你是曾根光雄的兒子,我會支援你的。家具需要修理的話,盡管跟我說,不要客氣。”
自己家的事情都被堀田看透了,俊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同時又覺得堀田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心情便不那麽沉重了。
堀田坐在對麵,手上也拿著一隻威治伍德牌的杯子,他看著俊也:“當然,工作以外的事情,你也可以對我說。”說完,他和氣地笑了。
最近這八天,俊也一直悶悶不樂。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那盤錄音磁帶和那個筆記本。一心經營裁縫鋪、沉默寡言的父親,絕對不可能參與那樣的事件。但是,既然那盤錄音磁帶和那個筆記本的內容跟銀萬事件有關,俊也又不能假裝沒有這回事。
俊也曾查著詞典閱讀筆記本上的英文,但由於不認識的詞語和查不到的慣用語太多,基本上理解不了。他又試著用網上的翻譯軟件翻譯,翻譯出來的也是無法讀懂的日語,很快就舉白旗投降了。
有沒有既能為自己保守秘密,又能看懂英語的人呢?俊也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物。這個人就是父親的好朋友,做古董家具生意的堀田信二。他經常去英國進口古董家具,英語一定沒問題,而且也能為自己保守秘密。
“堀田先生還記得‘銀萬事件’嗎?”
“銀萬事件?你指的是那個跟狐目男有關、在糖果裏下毒的事件?”
“對,就是那個事件。您是否記得我父親對那個事件感興趣?”
“這個可不好說。對了,那時候俊也還很小吧?”
“是的。那個事件發生在三十一年前。”
“這麽說,那時候我三十歲……那時候我還沒有獨立支撐門麵呢。事件發生在咱們關西地區,你父親也許跟我提過這個事件,不過我已經不記得了。”
要不要就這樣回家呢?俊也猶豫起來。這時候,堀田把杯子放在茶幾上。
“俊也,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不過,有什麽心事我還是希望你說出來。你父親光雄可是把你托付給我了。”
五年前,在京都市一家醫院裏,站在俊也的父親遺體旁的堀田信二滿懷誠意地對俊也說:“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了。”想到這裏,就像被誰推了一把似的,俊也從包裏把放入了那盤錄音磁帶的老式錄放機和那個黑色真皮筆記本拿了出來。雖然做好了準備,但心髒還是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前些天我幫助母親找東西的時候,進了母親的房間。”
俊也把那天在裝著父親遺物的抽屜裏發現了錄音磁帶和筆記本的事告訴了堀田。
“好舊的盒式磁帶呀!”堀田把老式錄放機拿在手上,看看裏麵的盒式錄音磁帶,帶著幾分懷舊情緒說道。
“磁帶裏開始錄的是我小時候唱歌的聲音,後來內容變得很奇怪。”
“變得很奇怪?”
“是的。伏見區有一個城南宮吧?錄音磁帶裏提到了那裏的公交車站的長椅什麽的,是我的聲音。”
“哦?那你為什麽覺得奇怪呢?”
俊也翻開那個黑色真皮筆記本:“除這一頁以外都是英文。英文我看不懂,但這一頁寫的是日文。”
“您等一下。”俊也說著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機,找到關於銀萬事件紀實節目的錄像,讓堀田看。
“到京都去,走一號線……兩公裏,公——交——車——站,城——南——宮——的,長椅的,靠背的,後麵……”
堀田臉上平和的表情消失了,嚴厲的目光越過手機落在俊也臉上。俊也馬上按下老式錄放機的放音鍵,揚聲器裏傳出跟剛才智能手機裏完全一樣的聲音。堀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想起來了,當時確實使用了孩子的錄音。”說完雙手按住了自己的頭部。
堀田盯著茶幾,沉默了好一陣。突然,他慢慢拿起了那個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和光雄的遺物放在一起?”
“是的。我母親病了,老婆也靠不住,不知道跟誰說這件事才好,所以……”
“俊也做得對。事關重大,還是不告訴她們為好。”堀田翻看著泛黃的紙頁,不時點頭。看來他明白了一些俊也不明白的事情。
“您看到什麽線索了嗎?”
“比起內容來,有一件事更引起我的注意。”
“什麽呀?不管是什麽,請您一定告訴我。”
堀田用手勢製止住身子幾乎探過茶幾的俊也,指著筆記本說:“比如說centre這個詞,這是英式英語。”
“英式英語?”
“對。如果是日本人一直在學的美式英語,最後的r和e前後順序應該是相反的,應該寫成center。”
“美國的英語和英國的英語不一樣嗎?”
“就像東北方言跟關西方言,不一樣的地方多了。別的例子還有很多,這絕對是說英式英語的人寫的。”
到底是個用英語做買賣的人,俊也非常佩服。但俊也並不覺得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堀田看了歪著頭沉思的俊也一眼,合上筆記本問道:“這個筆記本能在我這裏放一段時間嗎?”
“當然可以。您在這裏邊發現什麽了嗎?”
堀田盯著手指筆記本的俊也,嚴肅地點了點頭。
6
俊也想起來一件事。
背景是濃霧,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裏。但是,肩膀很寬的狐目男的臉卻記得很清楚。跟在狐目男身後,俊也走進了一座很小的建築物。雖然很想確認一下狐目男想幹什麽,但又很害怕,再往裏走也許就出不來了。他僵在那裏,對自己說:也許我看錯了吧……
“秋裝和冬裝的麵料進貨了嗎?”是堀田的聲音。
俊也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自己的意識不知什麽時候飛走了。
“啊,差不多進齊了。我正想把冬裝的麵料展示出來呢。”
俊也的裁縫鋪從大阪一個批發商那裏進貨。春裝和夏裝3月進貨,秋裝和冬裝9月進貨。規模較大的裁縫鋪和有門路的裁縫鋪,因為是從國外直接進貨,要比俊也早兩個月。他們需求量大,不擔心差旅費和交際費等費用,俊也沒法像他們那樣做。通過國內的麵料批發商也能買到足夠的麵料,他並不感到有什麽不方便。
“真的嗎?謝謝您!我一定竭盡全力為您做一身好西裝!”
沒想到又要有一份額外的收入,俊也不禁舒展開笑臉。
“剛才我看見你一個人在這裏發愣,不要緊吧?”
自從在母親的臥室裏看到錄音磁帶和筆記本以後,他經常想起一些好像在夢中夢到過的情景。比如跟蹤那個狐目男,在現實中是否發生過,他無法肯定,也許隻是記錯了。但是,那個狐目男的臉非常清晰地印在腦子裏,想忘都忘不掉。俊也想著告訴崛田也是徒增他的煩惱,於是隨口敷衍:“可能有點緊張。”
“今天要見的這個人我也是第一次見。”堀田說著拿起了茶杯。
在京都市河原町一個小餐館後部,隻有一個單間。此刻,堀田和俊也就在這個單間裏。
今天早上,堀田給俊也打電話,說要跟他談談“前天那件事”,並告訴他在這個小餐館見麵。晚上扔下大病初愈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外出,俊也有點放不下心來,但考慮到這個事件畢竟關係到自己家裏人,不能交給別人自己就不管,就答應了。妻子亞美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俊也說了句“沒辦法,這是工作”,就從家裏出來了。
“您指的是我伯父的同班同學嗎?”
“是的。你伯父年輕時跟那個人關係很好,不過已經三十多年沒見麵了,打聽出來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也說不好。”
俊也隻知道伯父的名字叫達雄,比父親光雄大兩歲,但一次都沒見過麵。不僅如此,父親生前從來沒有提到過俊也還有個伯父,現在是否還活著俊也根本不知道。對於俊也來說,伯父完全是個外人。
“堀田先生跟我伯父關係不錯嗎?”
“小時候我們在同一個柔道俱樂部練柔道。曾根家隻有達雄一個人身材高大,光雄和你祖父都是小個子,你也是小個子。”
的確如此。俊也身高還不到一米七,雖然沒有見過祖父,但父親確實個子很小,而且沒聽他說過練過柔道什麽的。
“我跟光雄從小就是好朋友,達雄對我也不錯,比如教我柔道什麽的。雖說人有點怪,但不是壞人。”
“您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不知道,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
斬斷緣分的親戚並不少見,但是跟斬斷緣分的親戚的朋友見麵,算是怎麽一回事呢?俊也一看離見麵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就開始問筆記本的事。
“那個筆記本裏都用英語寫了些什麽呢?”
“作為文字來說並不是很流暢,好像就是為了寫給自己看的,自己能看懂就行了。俊也,你知道發生在荷蘭的海尼根公司的社長海尼根被綁架的事件嗎?”
“那個啤酒公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