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還不到五分鍾,房間裏就充滿了章魚燒的味道。

在大阪大日廣告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阿久津英士和總經理水島麵對麵地坐在一起,每人麵前放著一盤章魚燒,當然也少不了啤酒。

“好久沒吃章魚燒了,真好吃!”阿久津恭維道。

“好吃吧?我就喜歡這外焦裏嫩的章魚丸子,味道好極了!”

水島搖晃著章魚丸子似的腦袋在那裏強調章魚丸子有多好吃,真的很有意思。但是,關於章魚燒這種麵食的講義,阿久津一點都不想聽。剛才在文化部待得好好的,接到水島的電話到這裏來,可不是為了來吃吃喝喝的。

去東京采訪回來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關於股票的知識多少懂了那麽一點點,不過,現在隻靠推測還寫不出一篇稿子來。犯罪團夥裏要是有所謂的股價操控手,最起碼也得有個輪廓。立花說的那個年輕的股價操控手,跟銀萬事件有沒有關係現在還不知道,連線索的線索都沒有。

“黑眼睛外國人,在香港買股票,也可以說是在歐洲買。”阿久津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了水島。

“知道了犯罪團夥可能采取的手段,按說就等於靠近了犯罪團夥。”阿久津又說。

“不要著急。這就跟口感很好的酒一樣,過一陣酒勁才會上來呢。”水島鼓勵道。

“但願如此吧。到頭來,能讓人看清楚本來麵目的,還隻有這個人。”阿久津從文件夾裏把狐目男的肖像畫拿起來用手指彈了一下。大邊框眼鏡後麵是一雙又小又細的吊眼梢的小眼睛,感覺不到一點情感的薄薄的嘴唇,自然卷的黑頭發。雖說是很常見的亞洲人,但那雙單眼皮的狐狸眼睛,總讓人覺得有什麽意思。從小時候起就覺得狐目男很可怕,現在看著照片也感到毛骨悚然。

“這個男人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呢?”阿久津問道。

“也許已經不在日本了。”水島一邊嚼著章魚燒一邊又加上了一句,“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綁架銀河公司社長,在總公司和分公司放火,襲擊一對談戀愛的男女,並逼著他們去奪取現金,威脅要在糖果裏混入氰化鈉,致使全國的商店撤掉所有的糖果和點心——就像軟刀架住脖子似的犯罪行為,誰都能意識到犯罪團夥對銀河公司懷有刻骨仇恨。但是,事件發生後三個月,犯罪團夥突然宣布放過銀河公司。犯罪團夥是出於什麽目的這樣折磨一個企業呢?世上的人正在歪著頭琢磨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犯罪團夥又把黑手伸向了另外一家食品加工企業。

1984年6月22日,“黑魔天狗”給新聞媒體發出與銀河公司休戰的通知前四天,大阪府又市食品公司收到了要求支付五千萬日元的恐嚇信,信中寫道:“如果不按照我們的吩咐去做,你們的下場將跟銀河一樣。”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模仿犯,還特意附上了一盤在防汛器材倉庫錄製的銀河公司社長菊池政義本人的錄音。又市食品公司遵照警方的指示,按犯罪團夥的吩咐在報紙刊登廣告,假意應承支付五千萬日元。

對於被稱為精銳部隊的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一課特別行動小組來說,絕對不允許再出現像6月2日那樣在“凱旋門”烤肉店讓罪犯逃之夭夭的情況。1984年6月28日晚上8點多,又市食品公司一位高管在家裏接到了罪犯的電話。“到高槻市西武百貨商店旁邊的三井銀行南邊,去市內公交車站的觀光指南板後麵。”

罪犯使用的是一個年齡不詳的女性錄音。當時,不要說一般市民,就連媒體都不知道罪犯與警察之間已經展開了攻防戰。裝扮成又市食品公司職員的刑警,背著裝有五千萬日元的挎包,冒雨直奔高槻火車站。十分鍾以後,刑警在罪犯指定的地方發現了裝在一個信封裏的“指示”。

“指示”的內容如下:

在高槻火車站乘坐開往京都各站停車的電車,打開行進方向左側的窗戶,看見白旗之後立刻把裝有現金的挎包扔出去。

“這個從火車上把裝有現金的挎包扔下去的方法,跟黑澤明的電影《天堂與地獄》中罪犯的方法是一樣的。”水島發現阿久津正在翻閱又市食品公司的相關資料,耐不住寂寞,開口說話了。

“是的,的確如此。罪犯甚至買好火車票,放進了裝著‘指示’的信封裏,可見計劃得非常周密。”

“最初我還以為罪犯是開玩笑呢,沒想到他們就是要那麽幹,真不敢相信。”

裝扮成又市食品公司職員去送錢的刑警,用小型無線報話機跟指揮部取得聯係,在罪犯指定的兩列慢車中選擇時間較晚的一列上了車。上車後沒有按照罪犯的指示坐在“倒數第二節車廂畫著圓圈的座位”上,而是按照指揮部的指示,坐在了第一節車廂裏。指揮部認為,罪犯如果在列車上,就會在各車廂轉著找人。

指揮部的戰術使刑警們盯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年齡在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目光敏銳,身材魁梧,讓人感到有威脅感。在列車上負責警戒的刑警向指揮部匯報說,那個男人拿著一把黑雨傘和一份報紙,好像在找人似的從最後一節車廂移動到最前麵的一節車廂。

這個男人後來被稱為“狐目男”。男人時而把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摘下來戴在右手腕上,時而把裝在褲兜裏的一千日元鈔票拿出來裝進襯衣兜裏,行為舉止非常可疑。列車裏還有一個一直在擺弄無線通信器材的人,有可能是在向同伴發信號。

發車還不到十分鍾,拿著五千萬日元的刑警就看到了車窗外有人晃動白旗,但是裝作沒看見,沒有把裝著錢的挎包扔下車去。順便說一句,模仿電影《天堂與地獄》,從為了換氣隻能打開七厘米的火車的窗戶把錢扔下去的把戲,在現實中也確實發生過好幾起,但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坐在第二節車廂裏的狐目男,一直盯著坐在第一節車廂裏背著挎包的刑警。晚上9點之前,列車到達京都站。背著挎包的刑警出站之後買了一張回高槻的車票,再次進站,坐上了回高槻的火車。狐目男緊隨其後,甚至在刑警上廁所的時候都跟著。

不管怎麽想,這個狐目男都是犯罪團夥的成員。現場特別行動隊的刑警們兩次向指揮部請示,要不要對狐目男進行查問。但是,自從6月2日在“凱旋門”烤肉店讓罪犯逃走之後,指揮權就被警察廳掌握了,警察廳堅持“一網打盡”的方針,不讓現場特別行動隊的刑警們采取行動。背著挎包的刑警在高槻站下車以後,狐目男仍然跟在其身後。但是狐目男沒有跟著刑警出站,而是轉身上了回京都的列車。在京都站,狐目男一會兒突然往回走,一會兒四處觀察是否被跟蹤,從出站口出去以後就消失在人群裏了。

“當時應該對這個狐目男進行查問,您說是吧?”

聽阿久津這麽問,水島一邊喝啤酒一邊“嗯、嗯”地點了兩次頭。

“進行中的事件,應該交給現場的刑警來判斷。指揮部看不到現場的情況,不可能體察到可疑者的行動有多麽異樣。”

“跟蹤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那當然。在火車上不能隻是一個刑警跟蹤,替換著跟蹤吧,人手又有限,加上被跟蹤的人警惕性又很高,很難保證不跟丟。”

警方又是還差一步沒把犯罪嫌疑人抓住。在電車裏看到過狐目男的刑警之一,曾站在抓著吊環站著的狐目男身邊。通過目測以及減去鞋底厚度等計算,確定了狐目男的身高,肖像畫也經過所有見過他的刑警點頭。警方決定用狐狸的英語FOX的字頭F作為代號,展開追捕F的行動。

那以後犯罪團夥又給又市食品公司發出恐嚇信,要求送錢。裝扮成公司職員的刑警開車去送錢,罪犯沒有露麵。但是,罪犯指揮送錢的車向跟事先準備的地圖相反的方向行駛,可見罪犯警惕性很高。7月9日,犯罪團夥留下一句“我們要去歐洲了,明年再聯係你們”,結束了對又市食品公司的威脅。

阿久津的視線離開資料,轉向辦公桌後麵的小窗戶。被水島叫過來的時候是傍晚,現在已經完全是黑天了。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進入10月了,這個時期是電視台節目換檔的時期,作為文化部的記者,阿久津手上堆著很多非寫不可的稿件。銀萬事件的采訪計劃必須盡快找到頭緒。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年底。

最初還認為水島那一大堆資料是一座寶藏,後來才發現裏邊有很多假證詞,根本用不上。這回,阿久津把手伸向了因為字跡潦草難讀難解而避開的一遝筆記本。封麵上印著銀河公司的名字,寫著“昭和五十三年恐嚇錄音帶”。翻開一看,就連編號都不統一。阿久津又拿起來一本封麵上什麽字都沒寫的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裏的字就像是蚯蚓爬的,痛苦地扭曲著,一看就心煩。阿久津堅持著看下去,看著看著發現筆記本中間夾著一張貼上去的紙條,直接翻到那一頁一看,首先看到的是“搜查對象逃亡”幾個大字,一張打了很多×的住宅地圖貼在那一頁上。

“搜查對象?發現過可疑的人嗎?”

正要吃最後一個章魚燒的水島扭過臉來看了一眼阿久津手上的筆記本。

“哦?那個……對了!那件事也很遺憾。紙條上寫著‘山根’兩個字吧?山根是一個人的姓,他也許監聽到了犯罪團夥的無線通話。”

當時,犯罪團夥經常使用無線通信器材取得聯係。第四家受到恐嚇的是希望食品公司。這起事件以滋賀縣為舞台,當時滋賀縣警察就監聽到了犯罪集團的無線聯係。在銀萬事件中,有幾個精通無線電通信器材的人監聽到了犯罪團夥的無線通話,這是有定論的。

1984年12月,北海道一位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就監聽到了一個說普通話的男人和一個說關西方言的男人之間的無線通話。他們談到了第五家受害企業鳩屋食品公司。“鳩屋也不會給錢”等內容,引起了警方設置的銀萬事件搜查本部的注意。

“您指的是北海道那位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嗎?”

水島搖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找到的是名古屋的一位跑長途的大卡車司機,姓山根。當年我四處打聽的時候,有人告訴我,那個姓山根的人把犯罪團夥的無線通話錄下來了。聽說那是連警察都沒監聽到的,希望食品公司被恐嚇敲詐之前的無線通話。”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嘛。咱們報社當時也報道說,跑長途的卡車司機中有很多業餘無線電愛好者。”阿久津雖然不太相信水島的話,但還是給他捧了捧場。

“沒錯!我找到那個姓山根的大卡車司機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我是在名古屋市內找到他的。我說要采訪他,他很痛快地就答應了。我心想這次可找到好素材了,準能寫一篇引起轟動的報道,高興得不得了。不過,他說在接受采訪之前要先去一個地方,讓我在原地等一下。我想得先給報社打個電話,讓他們把版麵給我留出來,就跑著進了一個電話亭。”

“這麽說,他沒在你的視野之內?”

“就算沒在我的視野之內,也就是三十秒左右的時間。離我很近的地方就有一個電話亭,我很快就打完了電話。那是安靜的住宅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放下電話就朝山根拐彎的方向追了過去……”

“沒追上吧?”

“可不是嘛!於是我就從第一家開始挨家挨戶地按門鈴。”

筆記本裏貼著的那張打著很多×的地圖,大概就是當年水島挨家挨戶按門鈴做的記號吧。複印了地圖,應該是想以後再去。水島懊悔的心情阿久津很能理解,但他緊接著發現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水島先生,從地圖上來看,山根拐過去以後是個死胡同。電話亭是在這裏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山根不回到跟您見麵的地方來,就哪裏也去不了吧。”

“是啊,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這真是個死胡同嗎?”

“確實是個死胡同。我確認過好幾次呢。”

的確如水島所說,胡同走到頭是一家運輸公司的圍牆,走不通的。

“圍牆高嗎?翻過圍牆溜走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那圍牆比這個辦公室的天花板還要高得多,要是那麽容易就能翻過去,小偷不就隨便進了嗎?”

“那,山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

“我要是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早就找到他了。”

“那倒也是。”

阿久津討好地笑著,隨聲附和著,但在心裏已經找到了答案。

山根跑進了死胡同,沒有回到原來的地方。那樣的話可能性隻有一個:水島打了×的這些人家之中,有一家說了謊。

2

沉澱於耳朵深處的車輪行駛在鐵軌上的聲音,叫阿久津感到心煩意亂。

眼前突然漆黑一片,隨著“轟”的一聲,列車搖晃起來。新幹線列車鑽進隧道裏,車窗外寧靜的風景被遮住了。坐在不對號入座的車廂裏,阿久津掃興地把視線落在了拿在手上的一疊A4紙上。買不對號入座的車票,一是因為去英國和東京采訪都沒有收獲,鳥居一直罵他是“經費竊賊”;二是為了應付一下前些日子埋怨他不應該買預付費式手機的會計科的岡田。岡田那家夥肯定會說“又不是周末,不對號入座的車廂也能找到座位”之類的話。

阿久津拿在手上的,是犯罪團夥寄給受害企業的恐嚇信,和寄給媒體與警察當局的挑戰書的複印件,共一百五十二封。看著手上這一遝材料,阿久津想起了水島在把資料交給他時說的話:“這可是從三船先生那裏拿到的,你要重視啊。”

犯罪團夥能夠在整個事件中掌握主動權,是因為“黑魔天狗”分別寄出恐嚇信和挑戰書的時機把握得非常好。在挑戰書中用“兵庫犬”等語句揶揄警察,還利用複製的紙牌遊戲電視廣告,並巧妙地用關西方言引人發笑,以淡薄人們對其凶惡性的認識。這個與當時大量報道的警察的醜聞也不無關係。嘲笑警察成為反特權的象征,特別是關西地區,對強權和守規的嘲諷很受一般民眾歡迎。

如果說挑戰書表現的是犯罪團夥光亮的一麵,恐嚇信表現的則是犯罪團夥陰暗的一麵。犯罪團夥在給媒體和警方寄送挑戰書的同時,毫不留情地給企業寄送恐嚇信。犯罪團夥知道,不管什麽企業,對有損於企業形象的信息都想掩蓋,不想讓公眾知道自己正在受到“黑魔天狗”的威脅,於是他們就故意使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寫恐嚇信。當然,媒體得到那些恐嚇信的複印件,是犯罪團夥宣布結束事件之後的事。

水島分析道:“犯罪團夥每次都要在挑戰書中寫上警方在破案過程中的失誤,給人一種警察靠不住的印象,離間警察和一般民眾的關係,使一般民眾跟犯罪團夥產生同感。警察廳親自出馬,是不允許有任何失誤的。一旦失誤,就會遭到一般民眾的冷眼。‘黑魔天狗’真的是一群可惡的畜生!”

水島到底是親曆過銀萬事件的記者,分析得很準確。

不知什麽時候,新幹線列車已經穿過了隧道。阿久津的視線落在了萬堂糕點公司關西地區銷售中心收到的第一封恐嚇信上。

“我們要活抓你們的會長、社長,把他們扔進裝滿了鹽酸的浴缸裏活活燒死。”

這才是“黑魔天狗”的本性。在那活潑開朗的挑戰書背後,他們一直在用這種殘暴的語言威脅企業。

犯罪團夥在發表了放過又市食品公司的宣言之後,把魔掌伸向了第三個目標——萬堂糕點公司。在1984年9月12日的恐嚇信中,為了證明他們不是模仿犯,就像亮明身份似的,特意附上了銀河公司菊池社長的錄音以及混入了氰化鈉的萬堂公司生產的奶糖。他們要求萬堂公司支付一億日元,如果同意支付的話,就在報紙上以廣告形式登出。

9月18日,按照“黑魔天狗”發出的指令,裝扮成送錢的萬堂公司職員的刑警在大阪府守口市待機時,犯罪團夥給萬堂糕點關西地區銷售中心打電話,使用的是一個男童的錄音。錄音說的是下一個指令放在守口市市民會館附近的過街天橋下麵。送錢的刑警趕到那裏拿到指令之後,按照指令走到距離那裏七百米處的一家理發店對麵,往一個塑料容器裏一看,裏麵有一張紙,紙上寫著“把裝著錢的包放在這裏以後回去”的指令。送錢的刑警執行了那個指令,但罪犯並沒有出現。

9月20日早晨,一份全國性大報刊登了一則獨家新聞,題目是《犯罪團夥給萬堂公司的恐嚇信》。10月7日,犯罪團夥開始報複。他們給各大報社寄去一份挑戰書,題為《致全國的母親們》。

“食欲旺盛之秋,好想吃糖果。說到糖果,萬堂的最好吃。我們要給萬堂生產的糖果加點特別的味道,那就是氰化鈉,口味有點重。”

當天上午11點45分,在距銀河公司社長菊池政義的宅邸隻有六十米的兵庫縣西宮市內的便利店裏,發現一個水果糖罐的表麵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有毒危險,食之必死”。緊接著,在大阪、京都、兵庫的超市和便利店中共有七個店鋪都受到了類似的攻擊。當真的在糖果裏檢查出氰化鈉之後,消費者立刻陷入恐慌狀態。在身邊的超市和便利店裏有可以置人於死地的毒藥,自己的孩子也許會吃下去——多麽恐怖!

從第二天起,被害範圍擴大到名古屋、東京。到10月22日為止,一共有十五個店鋪,加上NHK大阪廣播電台,總共十六處,發現了混入了毒藥的糖果和氰化鈉錠劑。銀萬事件至此發展為空前規模的殺人未遂事件。

阿久津認為銀萬事件有三個**,第二個**就是犯罪團夥在全國範圍內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點心。從這時候起,事件就不再隻是幾個大企業的事情了。

在這一係列的殺人未遂事件中,警方抓住了一條線索。第一個發現了混入氰化鈉的糖果的,是西宮市內的一個便利店。這個便利店的監控錄像,捕捉到一個可疑的男人的身影。這個可疑的男人戴著棒球帽、金屬框眼鏡,米色(或許是灰色)的西裝上衣,喇叭褲,身高一米七左右,微胖,頭發較長,還燙了發。被監控錄像拍下來的這個男人,心神不定地在店裏走來走去之後,走到糖果貨架邊,上身呈反弓形,把手伸向放著罐裝水果糖的貨架。

警方於10月15日公開了這段錄像以後,就連街頭的電視也播放了。這是一般民眾第一次看到犯罪嫌疑人,當時還沒有公開狐目男的肖像畫。

由於產品全部下架,工廠停產,臨時工全部被解雇,股價大跌,萬堂糕點公司眼看著就衰落下去了。

10月底,犯罪團夥送出“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吧?”的恐嚇信,要求全國的報紙以廣告形式刊登,後來又提出兩次同樣的要求。12月以後就沒有動靜了。

“簡直是一塌糊塗……”

阿久津下意識地說出了聲,結果被坐在他旁邊的一個男人瞪了一眼,趕緊低下頭去。

第二年,也就是1985年,經過了其間間歇性的騷擾事件之後,犯罪團夥於2月27日通過寄給媒體的信,發出了“赦免萬堂”的終結宣言。

卑劣的罪犯的“赦免”,對於企業來說是比什麽都好的消息。總公司的高管們甚至歡呼起來。有著悠久曆史的大企業,竟然被一群流氓無賴玩得團團轉,到哪裏說理去?又能跟誰訴說這一百六十九天的苦澀呢?不過,現實是萬堂糕點借此機會起死回生了。當時有一種說法,如果終結宣言再晚五十天,萬堂就破產了。

犯罪團夥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以後,行動就顯得遲緩了。但是,事件又進入下一個階段,犯罪團夥把刀鋒轉向了希望食品公司。特別是1984年11月14日,為了奪取一億日元賭一把的“黑魔天狗”與關西地區和東海地區的二府四縣的警察展開的搏鬥,堪稱銀萬事件的天王山之戰[1],在昭和犯罪史上留下了驚心動魄的一頁。

新幹線快要到站的鈴聲響了,阿久津看了看前麵車門上方的電子顯示板。電子顯示板上顯示的文字是“下一站名古屋”。他把那一遝A4紙的資料裝進采訪包裏,將放倒的靠背恢複到原來的位置。

他知道這次采訪的成功率很低。三十多年前發生的大事件,該調查的都調查了,該報道的都報道了。如果把報道過的東西重新寫一遍,在鳥居那裏肯定是通不過的。隻有“發現新事實”,才是通知你隧道就要過完的光亮。關於海尼根綁架案和股價操控手,都沒有看到那道光亮。如果能把犯罪團夥用無線電聯係的錄音搞到手,情況就會發生逆轉,重新報道這個事件的稿子就能有一個大架子了。

一方麵是已經騎虎難下,另一方麵阿久津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陷阱裏的誘餌吸引住了,欲罷而不能。這個頗有深意的懸案,越來越讓他著迷。還有更重要的,他想找到一條大線索,讓那個狂妄自大的鳥居看看,我們文化部的記者也不是吃素的。不就是跑一趟名古屋嗎?比起倫敦來,就等於去鄰居家串個門。

剛從新幹線上下來,仿佛有人計算好了似的,兜裏的手機就振動起來。是文化部文藝組主任富田打來的。

“喂!正忙著哪?對不起啊!”

聽到富田這個樂天派的聲音,阿久津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就是一陣煩躁。

“阿久津,吃沒吃砸大蝦?”

“那是關於名古屋的都市傳說之一,您知道?”

“知道。在名古屋,都管炸大蝦叫砸大蝦。”

“不管他炸大蝦還是砸大蝦,您給我打電話不是為了說這個吧?”

“當然不是。我要告訴你的是,女演員篠原美月,同意我們采訪她了。”

“啊?真的嗎?”

“三天以後,你最好馬上就聯係攝影記者。”

“篠原美月是哪個藝人事務所的來著?”

“不知道。反正不是美朝事務所的。”

“我正忙著呢,掛了啊。”

每年春天和秋天,電視台節目編排都會有所變化,這個時期采訪到名演員的機會多一些。篠原美月今年10月就四十歲了,但還是美貌如初。她不到二十歲就走紅,活躍在銀屏上已經二十多年了。阿久津上中學的時候就是她的粉絲,她主演的電視劇他都看過,他一直跟富田說如果有機會采訪她,一定派自己去。最近天天采訪這個沒有一點女色的銀萬事件,抑鬱得要命。富田帶來的這個好消息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走出名古屋站,換乘名古屋地方鐵路的特快列車向南行進,三十分鍾以後就到了目的地。走出車站以後,站在跟車站連為一體的自行車存車處前,馬上就看到了住宅區。

到了9月下旬,雖說涼快一點了,但中午的太陽跟夏天沒有什麽兩樣。阿久津脫掉西裝上衣,掛在采訪包上,抓著襯衣的胸襟呼扇著,扇出聊勝於無的微風。

從落下了卷簾門的香煙鋪子和塗裝工廠前走過,就看到了市營住宅樓。這邊遠離市中心,建築物的密度比大阪小多了。木造住宅也比較少,水島的地圖裏給他留下印象的建築物幾乎一個都看不到。

來到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前麵的時候,阿久津把從水島那裏借來的筆記本打開,對著地圖確認了一下。三十一年前,這裏不是建築師事務所,而是一個叫“太平莊”的公寓和一些自行車鋪、雜貨鋪。水島用過的公用電話亭好像就在雜貨鋪前麵。從電話亭那個位置再往前三十米左右,可以看到一個丁字路口,這邊的馬路跟三十一年前還是一樣的。

阿久津走到丁字路口往左拐,三十一年前那裏是個死胡同,但拐過去以後一看,胡同那頭運輸公司的圍牆不見了,變成了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阿久津來之前當然查過穀歌地圖,可親眼看到變化如此之大,還是非常吃驚:這簡直就是另外一條街道。

“建這麽多投幣式停車場幹什麽?”阿久津一邊小聲嘟噥著一邊往前走。

這條路隻能勉強通過相向而行的兩輛小轎車,路兩旁都是民房和公寓。從丁字路口到以前的運輸公司還不到五十米,阿久津拿著夾在筆記本裏的老地圖,一家挨著一家地確認。

結果,民房的數量和形狀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除公寓以外的十四家民房之中,門前牌子上的姓氏隻有三戶跟三十一年前一樣。其中一家是一個小電器商店,玻璃上的藝人廣告都被太陽曬成藍色的了。過的是什麽日子呀——阿久津多餘地擔心起別人的生活來。他走進那個小電器商店,向櫃台裏麵的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打聽了一陣子,毫無收獲。

他從店裏走出來以後,心想隻有夾著道路的南北各一家了,繼續打聽吧。他先走到路南邊那一家,按了一下對講式門鈴。裏邊的女人通過對講機告訴他“我們是兩年以前才搬來的”。還用往下問嗎?

十四家中有十二家都換了主人。買一所房子不是要住一輩子嗎?租房子住的阿久津氣呼呼地說了一句“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貸款三十五年買房子呢”,然後向路北邊那一家走去。

這一家姓木村,這是最後的希望了。黃土色的圍牆已經有了很多裂縫,院子裏的樹卻修剪得整整齊齊。院門還是從前那種低矮的鐵柵欄門,有對講門鈴,但沒有攝像頭,裏邊的人不能通過監視器看到外麵的人。看來這所房子沒有改建過。阿久津登上鋪著瓷磚的台階,按下對講門鈴,馬上就有一個沉穩的女人的聲音答應了他。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我是《大日新聞》的……”

阿久津說明來意之後,女人說了聲“請等一下”,馬上就從房門裏邊出來了。女人看上去年齡比阿久津大一些,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身穿一件連帽衫、一條牛仔褲,打扮很隨意。女人小跑著穿過從房門到院門隻有三四米的瓷磚鋪就的小路,來到阿久津麵前。

“突然上門打攪,真的很對不起。”

阿久津向女人鞠了一個躬,遞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看名片,感慨地說了句“從大阪來的呀”。

“不知道能不能幫上您。以前的事情還是得問老人。”女人又說。

“老人一直住在這裏嗎?”

“是的。我公公一直住在這裏,這所房子是四十多年前蓋的。”

阿久津覺得很有希望,立刻笑容滿麵。女人也微笑著說:“請您稍等一下。”說完就回房子裏去了。瓷磚鋪就的小路左側的院子是一個種著黃瓜的小菜園,還有幾個花盆、晾衣杆和一條塗了鮮亮的清漆的長椅。院子真夠寬敞的。阿久津想起去年夏天在自家的院子裏放煙花的情景。那時候,小外甥高興得又蹦又跳。對了,好長時間沒去看小外甥了。

“記者先生,請進來吧!”

不知什麽時候房門已經打開,女人笑著向阿久津招手呢。阿久津心頭忽然冒出一種預感,采訪一直不順利的形勢可能要發生逆轉!他快步走過去,走進散發著線香香味的門廳。

阿久津脫掉皮鞋,在女人的引領之下走進了一個開著推拉門的八疊大小的日式榻榻米房間。房間中央是一張塗漆矮桌。女人讓阿久津坐在厚實的坐墊上,說了聲“我去給您沏茶”,轉身走了出去。

矮桌上的梅花圖案,豔麗高雅,房間一角是佛壇,擦得非常幹淨。剛才那個女人一定是一位勤勞的家庭主婦。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側麵另一扇推拉門被拉開,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老人走了進來。他慢慢走到矮桌旁邊,把褲子向上提了提,坐在了阿久津對麵。

“突然打攪,實在對不起。”

這種四處打聽似的采訪,見人就得鞠躬。老人看了有禮貌的阿久津一眼,隻說了一句“我是木村由紀夫”。頭部兩側和後部殘留的頭發全都白了,臉上的皺紋讓老人顯得很嚴肅。

等女人把茶端上來以後,阿久津馬上進入了正題。

“您還記得發生在昭和五十九年的銀萬事件嗎?”

“記得記得,那個往糖果裏放毒的事件吧?”

“對。現在,我正在采訪那個事件……”

如果解釋自己想找到那個叫山根的家夥監聽到的犯罪團夥無線通信錄音的話,太過複雜,阿久津就把水島那個筆記本的地圖翻出來,說了說水島當時正要采訪山根,山根卻溜走了的情況。

“是的是的,當年,森岡的小店前麵確實有個電話亭。”

森岡的小店當年是個雜貨店。木村還告訴阿久津,造成了死胡同的運輸公司是二十年前拆遷的。老人的動作雖然不那麽利索了,但記憶力還是相當好。

“那個姓山根的男人,肯定是拐進了這個胡同。運輸公司的圍牆很高,他不可能跳過去,肯定是藏進了哪家的房子裏。”

阿久津說到這裏停下來,觀察了一下木村的表情,但什麽也沒看出來。

“冒昧地問一句,木村先生不認識姓山根的男人吧?”

“山根……”

木村拚命回憶似的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卻搖了搖頭。

“不認識。你聽誰說我認識山根,就跑到我家裏來問我了?”

“沒有沒有。什麽線索都找不到,心想隻能一家挨一家地打聽。”

“是嗎?很遺憾,我不認識山根。”

“當年報社記者找過您嗎?”

“這個我倒是不記得。”

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特意把記者讓到家裏來坐,隻不過是熱情好客而已。阿久津一邊盡量使自己感情不外露,一邊喝起已經晾涼了的茶來。

“您家院子裏的黃瓜真好,一定很好吃。”

“啊,你說那黃瓜呀,比在超市買的好吃多了,個兒也大。”

女人又給阿久津倒了一杯茶,還拿來了點心。阿久津錯過了離開的機會,隻好陪木村老人閑聊。阿久津一邊假裝耐心地聽這位當過中學老師的木村老人東拉西扯,一邊在想怎麽去會計科報銷來名古屋的路費。

管他呢,吃了名古屋的“砸大蝦”再回去!

3

大阪的高層建築群依稀可見。

天空布滿厚重的雲層,叫人感到壓抑,阿久津不由得想長歎一口氣。這間會議室位於電視台大樓較高的樓層,天晴時可以看到遠處的六甲山,今天是絕對看不到的。

“馬上就要來了。”

節目宣傳部留短發的男職員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阿久津想起就是跟這個男職員一起看新電視劇的DVD的時候,富田來電話讓他去見鳥居的。從那個炎熱的夏日開始,阿久津的生活就全亂套了。

“好激動啊!”跪在攝影包前麵換單反鏡頭的攝影部記者對阿久津說。這個攝影部記者比阿久津早兩年進報社,年齡比阿久津大五歲。曾在陸上自衛隊幹過,改行幹起了攝影記者,性格就像快刀劈竹子,又爽快又幹脆。

“對了,您是所謂美月時代的人吧?”

“在自衛隊的時候,美月的笑臉給了我多大的鼓勵啊。那天真無邪的笑臉,簡直太迷人了!那時候我總想,怎麽才能找到那樣的老婆呢?我是到處挖掘呀!”

“您的夢想實現了嗎?”

“你還沒見過我老婆嗎?整個一個巴哥犬。”

“您說她是巴哥犬,她就是巴哥犬了嗎?”

他們一邊用玩笑話掩飾著緊張感,一邊等待崇拜已久的女演員的到來。對了,水島額頭上的皺紋就跟巴哥犬一樣——阿久津突然意識到現在不該想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趕緊拿出采訪本,把事先準備的問題重新看了一遍。為了寫稿子的需要準備了二十五個問題,為了製造氣氛準備了七個問題。采訪隻有三十分鍾的時間,準備的這些問題恐怕連一半都問不完,於是阿久津趕緊在心裏按主次排了一下順序。

“打擾了!”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是篠原美月的經紀人。

阿久津趕緊站起來,和攝影記者一起迎了上去。

“謝謝您!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先生。”電視台節目宣傳部的男職員站在中間介紹道。

阿久津和攝影記者剛跟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經紀人交換完名片,篠原美月就和另外兩位女子一起進來了。

“請多關照!”篠原美月莞爾一笑。

嬌小的臉盤,窈窕的身材,驚得阿久津屏住了呼吸。來文化部五年多,見過的美女演員並不少,篠原美月的美麗是超群的。

“我是《大日新聞》的阿久津。”

篠原美月主演的電視劇的情節是這樣的:醫療係統一位醫術高超的外科女醫生,本來事業一帆風順,但結婚生子以後,在醫院裏地位下降,陷於能否做到工作與家庭兩不誤的煩惱。就在這時,女醫生發現自己的孩子出了大問題……

在阿久津看來,這部電視劇過於貪心,企圖涵蓋如何平衡工作與生活以及性別角色兩大主題,拍成一部社會問題劇。但是,看了電視台提供的兩集錄像之後,阿久津認為編劇與導演缺乏對醫療係統現狀的了解,演員陣容也不給力,讓人覺得乏味。盡管篠原美月演得非常投入,但她那苦惱的表情並沒有什麽感染力。

關於篠原美月對醫生的印象是否有改變、她如何演好這個角色等,通過拍攝秘聞等渠道已經都有所了解。今天的采訪進展雖然很順利,不過沒有阿久津預想的那麽有趣。

采訪過程中,阿久津發現篠原美月說話的時候明顯是在瞎對付。笑得很甜,但一直是問一句說一句,除了表情明朗、臉蛋美麗,沒有任何獨特之處。當然,這也是采訪女演員遇到的最正常的情況,迄今為止也沒有什麽不滿。但是,今天篠原美月說的每一句話都讓阿久津感到失落。

“我有很多您的歌曲CD。以前,您既是歌手又是演員,兩者兼顧一定很難吧?現在主要從事演藝事業,您覺得跟以前相比有沒有意識上的變化?”

“這個嘛……歌手也好演員也好,也就是一種頭銜吧。我對頭銜不感興趣,頭銜沒什麽意義,拚命做好眼前的工作就是了。”

“您在做女演員這個工作的時候,有沒有一個原則?比如說隻有這樣做才可以,或者說絕對不能這樣做。您能把您想法的核心告訴廣大讀者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過,怎麽說呢?對於我來說都是聽其自然。我不喜歡裝樣子,不行就是不行。我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從來不裝,永遠是真實的自己。”

阿久津隨聲附和了一句“原來如此”,心裏卻有疑問:聽其自然做工作,會把工作做成什麽樣子呢?敢說“不行就是不行”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呢?這種膚淺的對話阿久津不想繼續下去。

不到三十分鍾,事先準備的二十五個問題就問完了。特意準備的七個問題當場決定廢棄。采訪結束了,接下來要以厚厚的雲層為背景拍照片。

“對不起,耽誤您一會兒行嗎?”

“篠原本人沒有冷淡別人的意思,最好不要給讀者留下這種印象。她就是這樣一個性格開朗、心直口快的人。”

“知道了。我就寫成頭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拚命做好眼前的工作。”

“真不愧是《大日新聞》的記者。我的話多餘了,請您多包涵。”

用不著攝影記者說話,篠原美月就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阿久津心想:那也是一種才能啊,如果是錄像采訪,篠原美月回答得可能要好一些。不過那也是白費——想到這裏,阿久津把采訪本卷成筒狀,敲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采訪結束,阿久津跟攝影記者一起離開電視台大樓,在大廳裏遇到一個他認識的體育報的記者。

“阿久津!好久不見了!今天采訪誰呀?”

“篠原美月,秋天要播出的電視連續劇的主角。”

“噢,聽說她結婚了,剛才沒談到這個話題嗎?”

“啊?是嗎?”

“不過嘛,也不好問。這消息也不準確。回頭見!”

阿久津想:剛才采訪的時候要是提到結婚這個話題會怎麽樣呢?阿久津眼前浮現出周圍的幾個人驚愕的表情。但是,他並不覺得很有意思。不知為什麽,今天情緒不高。

下午4點多,阿久津在電視台大樓前麵跟攝影記者分手以後,忽然想去看看好久沒見的小外甥了,他拿出手機,撥了姐姐的電話號碼。

阿久津剛把滾到腳邊的藍色皮球撿起來,小外甥就吧嗒吧嗒地跑了過來。

“給我!給我!”

外甥豪君仰著小圓臉看著阿久津伸出手來。阿久津盤腿坐在地板上,讓豪君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把皮球塞給他。豪君高興地笑著,臉上出現兩個酒窩。阿久津也笑了。

“又重了不少啊!”

阿久津撫摸了一下豪君的頭發,豪君大聲叫著,往廚房那邊跑去。阿久津買來的圖畫書他看都不看,不免叫人感到傷心。不過能看到豪君那歡蹦亂跳的樣子,心裏就痛快多了。

“我回來啦!”

提著一大包東西的姐姐從超市回來了。

“今天吃咖喱飯。”

“噢!太棒了!”

阿久津特別喜歡吃姐姐做的日式咖喱飯。姐姐回家後連口氣都沒喘就進了廚房。

“給姐姐添麻煩了。”

“看你說的!老公出差了,你來得正好,我一個人帶著豪君也累了。”

“還不能送幼兒園嗎?”

“才兩歲,幼兒園不收。”

又是幹家務,又是帶孩子,姐姐一定很累。神戶的父母家要是在城裏,姐姐也許會經常帶著孩子回娘家。可是父母家在鄉下,交通不便,帶著孩子回去很辛苦。姐夫的老家在和歌山,也挺遠。結果,爺爺奶奶來看孫子、外公外婆來看外孫就成了常態,也熬過來了。

姐姐用高壓鍋做的咖喱飯和泡菜、沙拉擺上飯桌以後,阿久津把豪君抱到小連桌椅上,又給他戴上塑料圍嘴。豪君咚咚咚地敲著小桌子,嚷嚷著要吃咖喱飯。

“這孩子,可真精神啊。”

“可皮實了,摔多少跤都不帶哭一聲的。”

三人一起合掌,說了聲“吃飯啦”,就各自吃了起來。咖喱飯濃香可口,阿久津不由得嗯嗯起來。

“真的不喝啤酒嗎?”姐姐問道。

“過會兒還要去報社,還有工作。”

“最近夠忙的呀。”

“我在電話裏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現在兼著社會部年末特輯的采訪工作呢。”

“你就是為這個去了一趟英國吧?”

“是的。在英國,時間來不及了坐出租車,結果司機走錯了路。”

阿久津跟姐姐說起跑了一趟謝菲爾德,什麽也沒采訪到,還有甜得無法下咽的泰國炒米粉,逗得姐姐哈哈大笑。看到媽媽笑,豪君也歡快地大叫。

“姐姐,你不想再去工作了嗎?”

姐姐見阿久津把一盤咖喱飯都吃光了,拿起他的盤子去廚房又給他盛了一大盤,咖喱把米飯都蓋住了。

“外語老不用就不會說了,放棄了很可惜。可是,沒有自己的時間啊。豪君上了幼兒園可能會好一些。”

“可是,幼兒園放學很早啊。”

“是啊,大概是下午2點放學。收拾完家裏這一大攤子事,一眨眼就是下午2點。幼兒園的暑假也很長。”

已經習慣了單身生活的阿久津,不管多忙也希望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時間的生活他是無法接受的。

“帶孩子真辛苦啊。”

姐姐一邊給滿臉都是咖喱的豪君擦拭,一邊笑著說:“每天都是這一套。叫人生氣的事多了去了。可是呢,昨天還不會的,今天突然就會了,真是叫你又驚又喜。有時候對你那個親啊,感動死你。”

“誰都不記得這麽小的時候的事,真是太殘酷了。要是都記得,我想所有的人都會孝敬父母的。”

“那倒是。不過,大腦發育時期才會做那麽有趣的事。長成了大人,誰也不會有孩子那樣天真的笑臉,也不能像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哇哇大哭了。”

剛才還在老老實實地吃咖喱飯的豪君,突然開始用勺子敲打起塑料盤子來。姐姐把豪君的勺子奪過來,豪君向媽媽伸出小手,大叫著“給我,給我”,怪聲怪氣地大哭。

“我可帶不了孩子。”

“不要緊,能習慣的。”

豪君不停地哭,姐姐隻好用小毛巾把兒子的小手擦幹淨,然後把兒子抱了起來。但豪君還是趴在媽媽懷裏大哭,弄得媽媽的襯衣上都是鼻涕眼淚。

吃完飯,豪君開始在客廳裏看動畫片《麵包超人》的DVD。隻有這時候孩子才能安靜下來。阿久津和姐姐在餐桌邊喝紅茶,那是阿久津帶給姐姐的英國特產。

“這麽說,你一直到年底都會很忙嘍。”

“不僅僅是英國,東京和名古屋也都白跑了。如果什麽線索都找不到,得被鳥居主任罵一輩子。鳥居主任太可怕。”

“我記得正是因為發生了銀萬事件,糖果的包裝才在紙盒裏又加了一層塑料袋或錫紙袋,隻能打開一次。”

“事件發生以前不是這樣的嗎?”

“那以前糖果都是直接裝在紙盒裏的。”

“罪犯還真敢往糖果裏放毒。我的記憶中隻有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狐目男。也許是因為最近一直在采訪這個事件吧,我也想見見製造這個事件的罪犯了,見一眼也好。”

“罪犯確實叫人痛恨,但我更關心的是那幾個孩子的錄音,那麽小就被罪犯利用,真可憐。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聲音。”

“是的,那也很恐怖。”

“我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可以體會到做父母的人的心情,精神正常的父母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卷入任何事件。”

“就是的。我和姐姐那個時候還都是孩子。事件發生在關西地區,說不定我們曾經跟他們擦肩而過呢。”

“真的嘞。不知道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幫了罪犯的忙。”

阿久津把視線轉向豪君,看著聚精會神地看DVD的小外甥。事件過去了三十多年,阿久津依然能感到罪犯的冷酷。在他的意識深處,被犯罪團夥利用了錄音的孩子們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強了。

也許當年被錄音的孩子們就在這個國家的某個地方過著平凡的日子,但是,背負著銀萬事件這個沉重的十字架,能安心地生活嗎?

在姐姐家,阿久津意外地感覺到自己離銀萬事件更近了。

當時他們還是小孩子,現在應該還活著。

4

密室一般的會議室裏,人擠得滿滿的。人體發出的熱氣使室溫增高,人們卻感到陰冷的空氣在流淌。

會議室中央,幾張白色的長方形桌子拚成一個大的長方形,坐在周圍的是《大日新聞》社會部事件報道組主任鳥居以及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記者組組長、駐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的記者、社會部的待命記者、經濟部的記者等共十二人,阿久津和神戶總分社、京都總分社的記者們坐在門口附近。這個會議室不大,沒有窗戶,空調也沒開,將近二十個人擠在裏邊,空氣混濁自不必說,更可怕的是這裏邊還有一個讓人產生精神壓力的根源。這個人就是坐在上座的鳥居。

鳥居用睥睨的目光掃射著每一個人。哪怕是身經百戰的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記者組組長,在這裏也會變成一個中學生。誰也不敢開口說話,隻能偶爾聽到一兩聲尷尬的幹咳。社會部的這個小會議室變成了審訊室。

鳥居要搞一個題為《住在深淵裏的人(暫定)》的年末特輯。這個特輯要追蹤跨越了昭和與平成兩個時代卻始終未破案的大事件——銀河萬堂事件。現在正在召開的是關於這個特輯的臨時會議。今天早上,鳥居給參與這個特輯的記者們群發了一個短信,叫大家晚上8點回報社開會。8月剛過完盂蘭盆節就開始準備,現在馬上要進入10月了,各路記者恐怕都還沒有成果吧。鳥居的第一句話就是:“誰要是不想幹這個特輯了,舉手!”嚇得所有與會者膽戰心驚。

采訪組的記者們一個挨一個地匯報了自己的采訪經過,沒有一點新線索。當年的刑警大部分已退休,雖然說話不受什麽限製了,但記憶都很模糊,加上當時是秘密偵破,每位刑警提供的信息都是片段式的。有的通過《大日新聞》的老記者跟企業取得了聯係,可是一接觸呢,所有的企業都不願意開口說話,有的人直到現在也不相信新聞媒體。

“喂!阿久津!你小子比誰花的路費都多,總有點收獲吧?”

“……是……我……”

“你那麽喜歡旅行,我看你還是去當導遊吧!”

阿久津在心裏恨恨地想,怎麽就沒人教教鳥居這家夥什麽叫職權騷擾呢?但他也隻是想想而已,連抬頭看鳥居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低著頭熬時間。

“好了!今天就算是真正的誓師大會!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到時候哭也好笑也好,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搞一個獨家新聞出來!散會!”

一聽鳥居說散會,記者們就像一群急著從就要沉沒的輪船上逃離的老鼠似的,爭先恐後地離開了會議室。阿久津害怕鳥居叫住他,溜得比誰都快。

走樓梯回到樓下的文化部,還不能回家。今天晚上得把采訪篠原美月的稿子寫好。

阿久津在自動售貨機買了一杯拿鐵咖啡,端著回自己的辦公桌。雖然文化部跟社會部在同一座大樓裏,但流淌著的空氣差別太大了,就像大阪跟六百多公裏以外的久屋島一樣。

“喲!事件記者回來啦?”

主任富田並無惡意的嘲笑,引來其他記者同情的目光。

“富田先生!您知道銀萬事件的罪犯是誰嗎?”

“是誰呢?反正不是我。”富田用手輕輕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阿久津無可奈何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打開筆記本電腦,先查了一下報社內網的郵件。有一份希望調動工作部門的調查表,但是填寫調查表不能隻填想去的部門,還要寫理由和今後的工作計劃。剛被鳥居罵了一頓,實在沒心思填寫這個調查表,就把郵箱界麵關了。界麵關掉之後,阿久津忽然驚愕地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特別想去的部門,也沒有工作計劃。腦子裏隻有一個通過排除法剩下的文化部。回頭看看在文化部當記者這五年,自己連一份計劃書都沒有主動寫過。

富田滑動帶輪子的椅子,從身後的書架上拿下來一個包裹。阿久津偶爾也收到關心他寫的記事的讀者寄來的信件或明信片,但從來沒收到過包裹。

“銀萬事件的罪犯寄給你的吧?”富田開玩笑地說。

阿久津沒理他,接過那個包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先看看是誰寄來的吧。

木村由紀夫——

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但一下子想不起是誰了。但他一看地址,是名古屋南區,馬上就想起來了。這是他前幾天去名古屋打聽山根的去向,被讓進一戶人家之後見到的那位老人。阿久津一邊想是不是自己有什麽東西忘在他家了,一邊撕開了封著小紙箱的膠帶。

先拿出來的是用報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幾根黃瓜。

“喲!好水靈的黃瓜呀!肯定很好吃!”富田大驚小怪地叫道。

是在木村家的院子裏見過的黃瓜,一共三根。當時自己沒話找話,說了句“院子裏的黃瓜真好”,老人就記住了。阿久津覺得有點難為情,但一想到老人特意給一個突然登門造訪的記者寄黃瓜來,也很高興。

“前幾天去名古屋打聽情況,打聽到一位老大爺家裏,這是老大爺在自家院子裏種的黃瓜。采訪沒收獲,卻收獲了幾根黃瓜。”

“還是老人講禮儀。給我一根。”

阿久津把拿在手上的那根向富田扔過去,富田非常利索地接住,端詳著那根黃瓜說:“回家做一個暴醃黃瓜。”

阿久津用報紙把黃瓜包好放在辦公桌上,又從紙箱裏拿出來一個白信封和一盤裝在透明塑料CD盒裏的CD。CD表麵是白色的,什麽字都沒寫。

信封裏裝的好像是信,有好幾張信箋折疊在一起。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阿久津英士先生”幾個字。信是用鋼筆寫的,藍墨水。字寫得很漂亮,但由於寫的是行草,不容易辨認。阿久津端著拿鐵咖啡,慎重地讀下去。

……阿久津先生提到的那個姓山根的男人,我認為很可能就是山根治郎……

看到這一句的時候,阿久津驚得呼吸都停止了。他放下拿鐵咖啡,雙手抓住了信箋。

這是一封道歉信。當時老人說過他當過中學老師,讓阿久津沒有想到的是,老人把他教過山根等事實全部寫在了信中。

木村是山根上初中二年級和三年級時的班主任,當時的山根是一個品行不端的少年,木村為他可是操了不少心。畢業以後也關照過他。

——當時山根二十七歲,本來應該是一個懂事的大人了,但由於什麽本事都沒有,一直沒找到正式的工作。不僅如此,還因為偷汽車被通緝。

當年警察向木村打聽山根的下落,木村才知道山根正在被警察通緝。他正在擔心的時候,山根跑到他家裏來了。辦事認真的木村認為首先應該做的是帶山根去警察那裏自首,於是便把找上門來的水島打發走了。

阿久津離開木村家以後,木村聯係上在名古屋市中區榮町經營酒吧的山根治郎,讓他把當年監聽到的犯罪團夥的無線通話的錄音找出來。

——隨信寄上CD一盤。這可能就是水島記者所說的無線通話的錄音。順便說一句,山根後來改邪歸正,結了婚,生了孩子,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什麽?!”

阿久津騰地一下站起來,把CD拿在了手上。連見都沒見過的山根改不改邪歸正跟我沒關係,他監聽到的無線通話的內容才是最重要的,那可是犯罪團夥互相聯絡的記錄啊!阿久津慌忙打開CD盒,把裏邊的CD拿出來,放入筆記本電腦的光驅,又把插在iPad上的耳機拔下來,插在了筆記本電腦上。CD自動播放起來。

“以下無線通話,是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四日監聽到的。”

首先聽到的是令人厭惡的電腦合成的聲音,然後就是一陣雜音,接下來就是兩個人的無線通話。阿久津全神貫注地聽了一陣,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翻開了桌子上的筆記本,筆記本上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排列著一係列事件。

監聽錄音長達二分五十秒。阿久津看著半空愣了一會兒,想起木村的信還沒看完,慌忙抓起信箋繼續看起來。

木村向阿久津提了一個要求:在寫報道時不要公開山根的名字。然後寫道:“以下是山根寫給您的信。”木村的信到此戛然而止。

翻到下一頁信箋,明顯變成了另一個人寫得很難看的字:

阿久津英士先生:

我是在名古屋市中區榮町經營酒吧的山根治郎。昭和五十九年冬天,我從《大日新聞》一位記者眼皮底下逃走了。

我逃走的理由當然是逃避警察的追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我是一個卑鄙的汽車盜賊,但很講哥們兒義氣,認為出賣了朋友就不配做男人。

我的那個朋友叫金田哲司,是個在日韓國人,以前幫我賣過一輛我偷的車。我不知道他具體多大歲數了,但我知道他比我年長許多。我偷來的車他順利地幫我賣掉了。雖然我跟他隻合作過一次,但我對他的印象很好。

毫無頭緒地寫了這麽多,讓您看糊塗了吧?現在我就來說說我無意中錄下的這段無線通話。其中一個男人說的是關西方言,這個說關西方言的男人就是金田哲司。不但說話的聲音像,就連說話的方式和笑的方式都是一樣的。我喝醉了以後在酒吧裏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不知怎麽傳到了《大日新聞》那位記者耳朵裏。當時,我就是不想出賣金田哲司這個朋友,雖然我們隻合作過一次。所以我就從那位記者身邊逃走了。不過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樣做對不對。現在時效已經過了,金田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就跟您說實話吧。真不敢相信,三十多年過去了,同一個報社的記者又來找我問同一個問題。

我不會寫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大概您很難看懂。雖說時效已過,現在再提供這些信息也許沒什麽用處,不過,如果能幫上記者先生的忙,我還是很高興的。最後請您多多保重身體。

又及:請您代我向三十年前想采訪我的那位記者先生轉達我深深的歉意。

山根治郎

阿久津看完了信,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自己磨穿了鞋底都得不到的重要信息,突然有這麽一天,竟然用包裹寄過來了。關於事件的采訪竟是如此變化無常。

阿久津有一種打開了電源開關的感覺。

他把CD、信還有專門為銀萬事件整理的采訪本歸攏在一起抱在懷裏,對富田說了句“我到樓上去一下”就向樓梯跑去。以前一跨上樓梯就感到抑鬱,今天則是兩個台階並作一個台階往上飛奔。一跑進社會部所在的樓層,阿久津就大聲喊道:“鳥居先生!”社會部的記者們甚至其他部門的記者們都吃了一驚,一齊把目光轉向阿久津。人們的目光裏充滿了疑惑:是誰在這麽興奮地叫那個遭人討厭的事件報道組主任的名字呀?

阿久津跑到鳥居身邊,喘了一口氣以後,把CD拿起來說道:

“無線通話錄音!”

“誰的?”

不隻是剛才參加會議的記者,就連沒有參加會議的記者也都圍了過來。阿久津說:“上次去名古屋的木村家采訪,這是木村先生寄來的。”說完把信遞給了鳥居。鳥居迅速地看起信來,看到山根的信時,漸漸皺起了眉頭。

“聽聽這盤CD!”

鳥居把CD放進自己麵前的台式電腦裏,把音量開到最大。與此同時,記者們開始傳閱木村和山根的信。

“以下無線通話,是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四日監聽到的。”

電腦合成的聲音之後,經濟部和體育部的記者們也圍了過來。整個樓層都變得非常安靜。“咂咂咂”的一陣雜音之後,無線通話開始了。

“聽到我了嗎?牛若丸,我是天丸!”

“聽到了,信號很好。天丸,我是牛若丸!”

“關於複印的事,場所可以確定了嗎?”

“複印是在京都嗎?”

“對。在京都大學前麵的複印店。”

“那個店讓顧客自己複印嗎?”

“是的。那個複印店的店員根本不想幹活,一天到晚在那裏拔鼻毛。”

“(笑聲)那就交給我吧!”

接下來是一陣雜音。天丸說的是關西方言,牛若丸說的是普通話。根據山根的來信,天丸就是金田哲司。記者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事前的賣出要暫緩,跌到最低點就買入。隻要幹得漂亮,就一定能大賺特賺。”

“知道了。資金沒問題嗎?”

“正在籌集。”

“由先生好像不高興了。”

“你聽誰說的?”

又是雜音。記者們聽到希望食品這個公司的名字的時候,又是一陣騷亂。無線通話好像沒有一點警戒心,這就是那個銀萬事件的罪犯嗎?社會部的記者們非常興奮。

“阪神不行了吧?”

“已經沒戲了。明年就看牛若丸的了。”

“(笑聲)明年能得第一嗎?”

“能!日本第一!”

社會部的記者們都笑了。天丸所說的牛若丸,指的是1985年指揮阪神老虎隊的教練吉田義男。吉田義男當棒球運動員時,被稱為“當代牛若丸[2]”。實際上他那一年取得了日本職業棒球聯盟第一名。這個“預言”讓記者們都笑了。

接下來牛若丸談到他去動物園看了第一次來到日本的澳大利亞國寶考拉,談到他跟卷入《周刊文春》連載的《疑惑的槍彈》事件中的三浦和義一起喝過酒,等等,天丸則給他幫腔。

“對了,咱們應該換個頻率了。”

“為什麽?”

“老用一個頻率容易被人監聽到。”

“知道了。那樣就麻煩了。”

“先說到這裏吧,以後再聊。”

天丸擔心被監聽,無線通話錄音到此結束了。

鳥居用鼠標點了一下停止鍵。雜音消失後,聽到的是記者們感慨的“嗯、嗯”聲。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天丸就是金田,對吧?”鳥居問阿久津。

阿久津點了點頭。

“天丸四十多歲,牛若丸也就是二十多歲或三十多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