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02

“津村先生長得特別帥,像個電影演員,花錢也很大方,經常給我買好吃的。在那個建築公司裏,隻有他一個人對我好,我特別喜歡他。”

聰一郎上初中三年級那年夏天,那些壞人聚賭高中棒球聯賽,要求每個人都要出錢,津村不想出錢,就被關了起來,還被暴打了一頓。一個小頭目用玻璃煙灰缸砸在他頭上,津村頭破血流。那些壞人不但不同情,還繼續毆打他。那情景讓聰一郎想起在車裏被狐目男毆打的情景,怕得要命。津村到最後也不想出錢參加賭博,結果被綁起來,關在了辦公室裏。大熱天的,他們還把空調給關了。聰一郎和一個小嘍囉還有一個小頭目負責看守他。

“夜裏,打開窗戶也熱得要命。跟我一起值班的小嘍囉說要出去打電話,看守津村先生的人就剩下我一個了。津村先生求我幫他解開繩子,說要和我一起逃走,還說他會照顧我一輩子。我覺得聽這個人的沒錯,就把綁著津村先生的繩子解開了。”

津村讓聰一郎給他倒點水來。喝完水以後,津村活動了一下身體,拿起一根金屬棒球棒,衝到二樓小頭目睡覺的房間,掄起球棒就是一頓暴打。打完以後逼他把保險櫃裏的錢拿出來,但是那個小頭目堅決不開保險櫃。叫聰一郎感到吃驚的是,那個小頭目竟唱起歌來。津村讓聰一郎下樓把冬天用剩下的取暖用的煤油拿上來,聰一郎把煤油拿上來以後,津村把煤油澆在小頭目身上,威脅說不打開保險櫃就點火。小頭目扛不住,終於把保險櫃打開了。津村先把小頭目捆綁起來,然後把保險櫃裏的錢往包裏裝。這時,那個出去打電話的小嘍囉回來了,聰一郎照著小嘍囉的臉就是一拳。

“那時候我就像瘋了似的。那個小嘍囉平時總是欺負我,這回可找到報複的機會了。在津村先生的幫助下,我把那個小嘍囉摁倒在地捆綁起來。本來我們應該趕快逃走的,但我覺得不解氣,掏出拿煤油時找到的一盒火柴,劃著了火柴。”

“你?”

“是的。那時候我的視線跟那個小頭目的視線撞在了一起。想起他摸我母親胸部的情景,我怒火中燒。小頭目挑釁地冷笑道:‘你試試!’那時候我真想把劃著的火柴扔在他身上。但是,我膽子還是太小,把火柴弄滅了。那個小頭目更猖狂了,獰笑著罵我們是膿包軟蛋,沒骨頭。津村先生聽了大怒,從我手上把火柴奪了過去。小頭目還是頻頻點頭挑釁,津村先生二話沒說就把點著的火柴扔在了小頭目身上。”

大火很快就燃燒起來,轉眼間就是一片火海。津村的怒吼聲和小嘍囉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整個房間變成了火葬場的焚屍爐,熱浪撲麵,他們待不下去了。

“津村先生說了聲‘快跑’,拉著我就往外跑。津村先生雖然也很害怕,但到了大阪走進一個餐館吃飯的時候,就冷靜多了。那時候他已經豁出去了,說哪怕被青木組的抓回去殺死也無所謂了。”

津村在朋友的幫助下,先去了兵庫縣,後來又去了岡山縣,換一個地方就換一份工作。兩年以後到了廣島。聰一郎跟著津村在廣島的自由市場打工。

“你們從保險櫃裏拿到的錢不夠生活嗎?”

“每次藏身都得求人,求人的時候人家都會跟我們要錢,很快就用光了。我們害怕青木組的人找到我們,藏身是第一位的。津村先生一直很照顧我,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後來津村先生改行去開大卡車,我們見麵的機會就少了。我十八歲那年,津村先生有了女人,住進了我們租的公寓,我覺得住在那裏不方便,就搬出來自己過了。”

“津村先生沒挽留你嗎?”

“他有女人了,而且一直照顧我,也累了。我離開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三十萬日元。”

聰一郎到了宮崎縣,在一個雞肉加工廠一幹就是四年。後來跟工廠發生債務糾葛,被炒了魷魚。他又輾轉回到岡山縣,先是在一個烤雞肉串的小鋪子裏打雜,後來就開始在三穀浩二的中餐館“西華樓”當跑堂的。

“三穀先生家的院子裏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房間,我就住在那裏。住了一年多的時候,三穀夫婦給我照了一張成人禮的照片。雖然那時候我已經二十三歲,早就過了成人禮的年齡,他們還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給我補照了成人禮照片。”

那天晚上,聰一郎把自己的經曆告訴了三穀。把憋在心裏好多年,跟誰都沒法說的話說出來的時候,聰一郎淚流滿麵。三穀囑咐聰一郎不要再對任何人講,沒有孩子的三穀夫婦對聰一郎更是照顧有加。

二十七歲的時候,聰一郎認識了一個叫栗林知美的業務員。那是他第一次談戀愛,連怎麽約會都不知道。比他大三歲的知美接納了他。知美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姑娘,戀愛一年多以後,兩人開始考慮結婚的問題。但是,聰一郎一直沒有把自己的身世告訴知美。聰一郎跟三穀商量,是否應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未婚妻。

“三穀先生對我說,以後就是夫妻了,應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知美。我不想失去知美,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覺得瞞著自己的愛人是不對的,就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聰一郎把俊也給他的手絹緊緊攥在手裏,沉默良久。

阿久津見聰一郎不想再說下去了,就問:“知美跟您分手了?”

聰一郎搖搖頭:“沒有,她接受了。不過,她說要把這事告訴她的父母。我覺得將來她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就同意了……”

“她的父母反對你們的婚姻?”

“知美先跟她母親說的。她母親聽了就哭了,說這事千萬不能告訴她父親。那以後,她就開始動搖了……那時候,我覺得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通過結婚,我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了。”

三個月以後,聰一郎和知美分手了。知美辭了工作,二十八歲的聰一郎再次掉進孤獨的深淵。無論三穀怎麽勸他,他都聽不進去,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了。

“一年半以後,我在百花大樓前的便道上偶然遇到了知美。”聰一郎太陽穴上的細血管劇烈地跳動著,“她挺著個大肚子,已經懷孕六七個月了。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衝到了頭頂。跟我分手不到半年,別人給她介紹了個男人,她很快就結婚了,現在都快生孩子了。她高高興興地向我報告她的近況,她已經把我忘了。我是那麽痛苦,她卻那麽快活。她不是說過要跟我相守一生嗎?她自己說過的話難道都忘了嗎?我覺得她是一個惡魔……”

阿久津認為,聰一郎和知美對於愛情的認識是不一樣的,聰一郎看得重,知美看得輕。當然,不能說很幹脆地了斷一段愛情的知美就是壞人。但是,阿久津還是同情不想放棄愛情的聰一郎,因為那時候的他處於絕望的邊緣。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正在衝著她大喊大叫。她哭著向我道歉我也不聽,還是罵她,周圍的人過來勸解我也不管,隻顧一個勁兒地罵她。她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我感到害怕,自己也厭惡自己,轉身跑了。”

等聰一郎平靜下來以後,阿久津問知美後來怎麽樣了。

“聽三穀先生說,知美早產了。”

“孩子沒事吧?”

“大概沒事……”

聰一郎的閃爍其詞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阿久津想起津村克也用麻將館裏的電腦查看互聯網上的公告板的事,也許知美把聰一郎的事通過公告板傳到網上去了。想到這裏,阿久津心中布滿了烏雲。

“我從知美身邊跑開以後,跑回三穀先生家,也沒跟他打個招呼就離開了那裏。後來我以打工為生,也沒手機也沒電腦,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可疑的人。我搬了好多次家,換了好多工作。”

聰一郎離開三穀家的時候是三十歲左右,到現在已經七年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他的日子很苦,他究竟是怎麽生活的呢?阿久津對此有疑問。

“光靠打工就能生活嗎?一點存款都沒有嗎?”

“一點存款都沒有。找不到工作沒有錢花的時候……有時鑽到沒有人住的房子裏,有時替人違法扔廢料……”

“扔廢料?”

“工業廢料、廢油什麽的,幫人家扔掉以後能拿到一點錢。”聰一郎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默默地低下了頭,“實在生活不下去了。”聰一郎也許還幹過更丟人的事,不過他不想說了,阿久津也沒再問。

聰一郎又說:“現在能在東京這個修鞋鋪幹活,就算幸運了。也不知道還能雇用我幾年。要是丟了這個工作,再找就難了。”聰一郎緊閉著嘴唇,臉上滲透著疲勞。

“您身體不要緊嗎?”

“從三年前開始,眼睛漸漸看不清楚了,身體也時常感到倦怠。”

“視力很差嗎?”

“戴著眼鏡也看不清阿久津先生的臉。”

聰一郎一直垂著眼皮,大概是因為視力低下吧。

“您沒去醫院檢查一下嗎?”

“沒去。我沒有健康保險證,也沒交過健康保險。”

在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住的恐懼之中,聰一郎根本就顧不上自己的健康。阿久津想起這個年末特輯的題目是《住在深淵裏的人》,在阿久津看來,聰一郎心中的黑暗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深淵。

“我活著一點快樂都沒有,就是一天一天地混日子。有一天,我不想再混下去了,就給三穀先生打電話向他道歉,感謝他以前對我的關照。我打算打了那個電話就自殺。三穀先生察覺到了我的心思,特意跑到東京來,狠狠地罵了我一頓,讓我跟他回岡山……但是,我不想再去麻煩三穀先生……”

“不會有人再抓你了,你不知道嗎?”一直沉默的俊也忍不住說話了。俊也溫和的目光裏透著堅強。

阿久津認為,俊也要把內心的糾結做一個了斷了。

“青木龍一五年前就死了,青木組也解散了。”俊也又說。

“……青木死了?”聰一郎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哈地吐了一口氣,用雙手捂住了臉。不知道他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是什麽心情,但可以看出他一直緊繃著的弦鬆弛下來了。

“而且,放火事件發生的時候,你才是個初中生,放火的人也不是你,是津村。你完全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俊也的話是誠摯的,是發自內心的。

但是,聰一郎無奈地搖了搖頭,那意思好像是:一切都晚了。

“您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阿久津問道。

聰一郎看著阿久津,眼神裏分明含著某種願望。

“我想見我母親。”

聽到聰一郎本人這樣說,阿久津鬆了一口氣。這個直截了當的要求,正是作為記者的阿久津追求的銀萬事件的“未來”。

“您知道您母親後來的情況嗎?”

“不知道。”聰一郎低下了頭。

阿久津雖然知道問下去很殘酷,但也隻能問下去了。

“您和津村先生逃走的時候,跟母親聯係過嗎?”

聽了阿久津的問話,聰一郎嗚咽起來。他用手絹捂著眼睛,懊悔地一個勁搖頭。

阿久津和俊也耐心地等著聰一郎往下說。

“我……扔下母親……扔下母親……自己逃走了……”

擠出這句話以後,聰一郎緊緊咬住了顫抖的嘴唇。

母親看著在宵山夜市又蹦又跳的兒子開心地歡笑,兒子在建築公司看著母親被侮辱傷心地痛哭。父親和女兒從家裏消失了,剩下的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隻有聰一郎這一個親人,聰一郎是有切膚之感的。正因為有切膚之感,背叛了母親的罪惡感才更大。

“在我的眼睛還能看見的時候,我想見到母親,向她道歉。”

看到俊也抹眼淚,阿久津也忍不住了。

如果問聰一郎什麽是幸福,他會怎樣回答呢?阿久津想起在神戶的父母,從心底裏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對父母的感謝之情湧上心頭,阿久津的眼睛潮濕了。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可還像個孩子,想起來真覺得害羞。

讓孩子卷入犯罪,就會奪走孩子的未來和希望。銀萬事件最大的罪惡,就是把孩子的人生碾得粉碎。

阿久津看著滿臉是淚的聰一郎,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他見到母親!

5

腳踩在木製樓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本來是聽慣了的聲音,這時候卻使俊也產生了一種不快感,好像是決心被潑上了冷水。爬上二樓以後,他先在樓梯邊站了一會兒。白熾燈橘黃色的燈光,照在走廊盡頭的門板上。白熾燈像平時那樣平均地分配著光亮,但在俊也眼裏,明暗的差別非常之大。進入他的視野的,隻有母親住的那個房間的門。

走到薄薄的門板前,昨天聽到過的聰一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想見到母親……”

發自內心的聲音,在俊也胸中產生了複雜的反響。俊也無論如何也要見母親一麵。

昨天,俊也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我也為罪犯錄過音”這句話來。當然,“西華樓”的店老板應該跟聰一郎說過了,但是,俊也沒能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聰一郎的命運跟自己相差太大了。聰一郎的人生,一直沒有擺脫過銀萬事件的陰影:被趕出家門,姐姐死去,離開母親,在黑暗中彷徨,唯一的愛也失去了。跟聰一郎比起來,自己呢?作為獨生子,自己一個人享受了父母全部的愛,長大以後有自己喜歡的工作,有幸福的家庭。

但是,這些跟曾根家的罪孽是兩碼事。俊也攥緊了拳頭,敲了敲門板。敲門的聲音硬邦邦的,似乎表達了俊也的心境。這種心境也許傳達進去了吧,母親過了一會兒才應聲。

“我是俊也,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拉開門進去一看,母親正坐在電熱地毯上看小說呢。房間很小,開著空調挺暖和的。左邊的壁櫥前麵的加濕器吐著白色的水霧。

“身體怎麽樣?”

“挺好的,想吃肉了。”

胃潰瘍治好以後,母親恢複了健康。但天冷以後,母親有時也說胃疼。前幾天惡心想吐,到醫院檢查了,現在正在等檢查結果。

俊也坐在母親對麵,把拿來的錄音磁帶和黑皮筆記本放在麵前。母親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今天似的,把小說放在了一邊。

“這四個月以來,我在幹什麽,您知道嗎?”

母親看著俊也的眼睛,點了一下頭。

“夏天,母親住院的時候,讓我把以前的影集找出來,我就在那個放電話的台子下邊的抽屜裏找了一下。”俊也指了指壁櫥對麵、電視機旁邊的台子,“這盤錄音磁帶和這個筆記本跟父親的遺物放在一起,我發現這些東西跟銀萬事件有關,就去找堀田先生商量。現在,幾乎所有的謎底都揭開了,隻剩下咱們曾根家的問題了。”

俊也把伯父的來信放在筆記本上:“《大日新聞》的記者去英國見到了伯父,後來伯父給我寄來了這封信。”

母親把身子坐端正,用清晰的聲音說道:

“這盤錄音磁帶,是我錄的。”

母親真由美,1956年生於大阪。她的父親是鐵路上的一個小職員,母親是家庭主婦。真由美短期大學畢業,在百貨商店工作了兩年以後,跟曾根光雄結婚。結婚第二年,也就是二十三歲那年生了俊也。此後,她一直協助丈夫經營西裝定製店,養育孩子……

但是,俊也所知道的母親,隻限於她的簡曆。真由美在成為母親之前的前半生的經曆,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真由美的父母性格都很溫和。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大聲斥責過別人。在那個時代,那樣的父親是很少見的。但是,真由美認為父親的溫和是軟弱,很看不起對社會沒有任何訴求的父親。父母對這個性格火辣的獨生女也感到很棘手。

真由美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日本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真由美喜歡置身於火熱的學生運動中,一個人跑遍了關西地區搞學生運動的大學。有一次在京都的一個大學,正趕上兩派學生互相投擲石塊,真由美頭部被石塊擊中,流了不少血。

上高中和短期大學的時候,真由美也喜歡參加集會鬥爭、示威遊行,但並沒有什麽深刻的思想。高喊著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口號,在學校裏學的卻是英美文學專業。美國作家海明威、卡波特,都是她喜歡的作家。這可以說是真由美柔軟性的一麵吧。

使真由美的人生發生重大轉變的,是短期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發生的一個事件。人生的黑暗,一般都是日常生活的延長線。一天,真由美的父親撿到一個挎包,就把挎包交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打開挎包一看,裏麵有很多鈔票。當天在家裏吃晚飯的時候,父親說起了這件事,還開玩笑說:“要是找不到失主,咱家就成大款了[2]。”

後來,失主找到了。但失主說,包裏的錢少了很多。父親被叫到警察署,經過兩次審問就被逮捕了。父親一直主張自己沒拿包裏的錢,沒想到警方拿出來一個所謂的狀況證據:指稱父親在把包交給警察以後,買了很多賽馬彩票。買賽馬彩票是父親唯一的興趣,但是父親否認自己買了那麽多賽馬彩票:“我發誓,我絕對不會把那麽多錢拿去賭博。”

但是,在沒有物證的情況下,父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期執行一年。不用說,工作丟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家也從鐵路職工宿舍搬到了比較便宜的公寓裏。一天,一個報社記者來到真由美家,告訴他們說,在派出所接收父親交的挎包的那個警察被開除了。記者認為,一定是那個警察在這件事上做了手腳。

這是恢複名譽的最後一點希望。但是,不知為什麽,記者寫的記事沒能見報。

後來記者到真由美家來道歉:“對不起,我沒敢寫。”說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一個月以後,父親上吊自殺了,連遺書都沒有留下。

母女倆默默度日,沒想到真由美工作的百貨商店知道了父親自殺的事,私下裏議論紛紛,真由美在那裏待不下去了。就在這時,有人給真由美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俊也的父親光雄。最吸引真由美的就是光雄有手藝,手藝人永遠都不會沒有飯吃的。她不想找一個像自己父親那樣沒有手藝的小職員。

戀愛期間,當光雄把真由美介紹給他的哥哥達雄的時候,真由美詛咒起自己的人生來。原來,她早就認識達雄。在狹山鬥爭和三裏塚鬥爭集會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可以說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對於光雄來說,哥哥達雄跟自己走的不是一條路。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哥哥原來是一丘之貉,肯定會感到幻滅的。而對於真由美來說,就要到手的幸福就會從手邊滑落。幸虧達雄反應快,裝作第一次見到真由美,後來也沒提到過真由美的過去,客觀上促成了真由美和光雄的婚姻。

俊也所知道的“曾根西裝定製”,也從此誕生。

“也就是說,伯父對您有恩?”

聽完母親長長的獨白以後,俊也推測母親與伯父這種奇妙的關係,跟錄音磁帶有關。

“不是有沒有恩的問題。怎麽說呢,用一個不太恰當的詞來解釋一下吧……當時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精神振奮’。”

聽了母親的話,俊也吃了一驚。“精神振奮”,這句話跟伯父在約克城對阿久津說過的話是一樣的。當生島請伯父製訂犯罪計劃的時候,伯父的心情就是“精神振奮”。伯父和母親聯合起來也許是必然的。

1984年11月,最後一個事件——希望食品事件發生之前,達雄瞞著光雄找到真由美,請她幫忙錄一盤錄音磁帶。

“您聽到伯父就是‘黑魔天狗’的成員,精神上沒覺得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嗎?”

“當然是嚇了一跳啊。不過,聽了達雄寫給警察的挑戰書,我覺得特別解氣,馬上決定幫他這個忙。”

“伯父可是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點心的罪犯啊。”

“那種事我不能幹。可是,我無法原諒警察,我要報仇。現在我都這個歲數了,想起你外公就難過。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警察。”母親皺起眉頭,把右手放在了胸口上,“而且我跟達雄早就認識,他請我幫忙,我覺得是命運的安排。”

“可是,用自己孩子的聲音去犯罪,您不覺得……”

“現在想想的確不應該。可是,當時我才二十八歲,而且我認為那是我報複警察的最後一個機會了。”

二十八歲,是啊,比現在的自己還小八歲呢。作為兒子,總覺得母親一直就是大人,從來沒有年輕過,其實那隻不過是一種錯覺。

“您沒有後悔過嗎?”

母親今天說得太多了,顯得很疲勞,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沒有,因為我不能原諒警察。”

俊也想起伯父在給他的信裏寫著這樣一句話:“關於錄音磁帶的事,去問你的母親吧。”看到這句話時,俊也一陣頭暈目眩。他做夢也沒想到過母親會參與銀萬事件,雖然隻參與了一點,也讓他感到憤怒。

銀萬事件會使自己的孩子、別人的孩子乃至整個社會都被卷入其中,當時母親想到過嗎?一聽到“警察”這個詞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向沒有任何過錯的人們發泄自己仇恨的行為,絕對不是正義的行為。

錄音磁帶和黑色真皮筆記本,是達雄離開日本的時候放在母親這裏的。阿久津認為筆跡不太一樣的第一頁上的“The G. M. Case”這個標題,是母親寫上去的。

“一想到可以把日本的警察耍弄得團團轉,我就特別興奮。”

“您覺得解氣了嗎?”

“開始覺得很解氣,不過,解氣的心情持續時間並不長。”

跟伯父一樣,母親也是什麽都沒得到。那麽,他們為什麽沒有把錄音磁帶和筆記本處理掉,或者說,沒能處理掉呢?俊也向母親提出了這個問題。

母親沒有正麵回答俊也的問題,隻說了一句“對不起”。

存放錄音磁帶和筆記本的抽屜裏,也存放著母親的怨恨和悔恨吧。母親沒有把錄音磁帶和筆記本扔掉,是因為一直在“沉默”與“終結”之間搖擺。於是,當她對自己的健康狀態感到不安的時候,就把處理這件事的權力交給了兒子。

“這三十年來,您跟誰都沒說過這件事嗎?就算沒說過,父親也一點都沒察覺嗎?”俊也用同情的口氣問道。

“你父親這個人啊,除了西裝什麽都不知道。”母親垂下眼皮笑了,“不過,堀田先生也許覺得有點不對勁。”

俊也聽到堀田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驚:“為什麽堀田先生……”

“那天……趁你父親去彈子房的機會,達雄把這個筆記本和錄音磁帶送到店裏來了。因為得在家帶你,不能離家太遠,我幾乎天天在家。達雄走的時候,我怕被鄰居看到,也沒把他送到門外去。不過,透過店裏櫥窗的玻璃,我看見堀田先生盯著達雄遠去的背影,盯了很長時間呢。”

“堀田先生認出是伯父了嗎?”

“不知道。不過,肯定看到了達雄的背影。隨後,堀田先生來到了店裏,見你父親不在,馬上就走了。”

“關於伯父的事,堀田先生沒問過什麽吧?”

母親點點頭:“什麽也沒問過。”

俊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母親和伯父接觸過的事,堀田先生一定有所察覺。堀田先生為了不讓俊也擔心,沒有對俊也說母親的事,就像親人一樣陪著俊也調查,但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真是一個替別人著想的好心人。

看著陷入沉思的俊也,母親小聲說道:“我的病檢查以後還沒出結果,萬一是不治之症的話,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亞美。”

在俊也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婆媳二人早就有交代了。表麵上常吵嘴的兩個女人,原來關係是那麽親密。

聽母親說她對自己的病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俊也心裏很難過。但是,入夏以來四處調查經曆的事情太多,已經使他變得堅強多了。

跟銀萬事件聯係在一起的曾根家的不幸,隻能靠自己把聯係斬斷。

俊也把低頭坐在電熱地毯上的母親留在房間裏,默默地走出了母親的房間。他對母親愛得很深,所以非常難過。但是,他已經不害怕了。

俊也回到一樓的操作間,拿起了手機。他想找人訴說自己現在的想法。查到阿久津的電話號碼以後,他按下了通話鍵。

“阿久津先生在我的店裏說過的未來……”

阿久津一接電話,俊也沒說自己是誰就開始說話了。阿久津默默地聽著。

“我想用我的方法向未來邁進!”

6

眼睛雖然看不到,但能感受到騰騰的熱氣。

《大日新聞》大阪本社大樓裏的大廳,擠滿了來自各新聞媒體的兩百多名記者。記者招待會將於晚上7點舉行。

12月21日,也就是今天,年末特輯的第一輯在《大日新聞》第一版,以及社會版麵和另一個版麵全麵鋪開。電視新聞也直播了這個消息。《“銀萬事件”的罪犯在英國被找到》《為犯罪團夥錄音的兩個孩子接受本報記者采訪》等報道,以及經過馬賽克處理的達雄的照片、盒式錄音磁帶的照片、黑色真皮筆記本的照片、事件的年表等,都上了版麵。並且預報,其他照片以及罪犯的無線通話記錄是否在網上公開,正在進行研究。

三天前,以大阪府警察本部為源頭,發出了“《大日新聞》與製造銀萬事件的罪犯接觸”的信息。第二天,各報社記者開始向常駐各府縣警察本部的記者打聽情況。

《大日新聞》雖然刊登了獨家報道,但各家報社的晚報和電視台也就是作為“諸多新聞之一”淡淡地報道了一下。被別人搶了先的記者最大的報複手段就是“不追風”,無視所謂的獨家報道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不受傷,這是自我保護的本能使然。淡淡地報道一下,也是一種抵抗的手段。但是,隻有這一次,就是不想采訪也不能不關心一下了。

親眼見過犯罪團夥集會的“紫乃”的大廚,保留著罪犯之間無線通話錄音的名古屋的山根治郎,金田哲司的同學秋山宏昌,曾親自踏入犯罪團夥窩點的已故暴對刑警的兒子中村——都是很難找到的采訪對象。反過來說,就像用各種顏色的碎紙片拚貼圖畫,把一個又一個信息的碎片合在一起,才得到了這樣的結果。這種手法,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人們不斷追求的寫調查報道的手法。

當然,沒能解決的課題還有。對於留下了大量的物證,使搜查本部的刑警們陷入迷霧的罪犯們來說,銀萬事件決定性的物證應該是菊池社長的原始錄音磁帶和打印挑戰書與恐嚇信的打字機。相信這些物證還存在,要以極大的耐心把它們找出來。當然,找到曾根達雄以外的還在世的罪犯也很重要。

跟寬敞的大廳比起來,旁邊的休息室顯得非常寒酸。平時用來開小型會議的休息室,進來十個人就會非常擁擠,現在已經有七個人了。除了一張放東西用的桌子,還有幾把鋼管椅子,再有就是臨時搬過來的一個大衣架。

現在,聰一郎站在大鏡子前麵,就像一個木偶。俊也要給他找一套最合適他穿的西裝,沒想到花了那麽長時間。由於不是定製的,不可能那麽合身,但俊也總是覺得不太滿意。堀田在旁邊一個勁地說“差不多了”,俊也還是歪著頭左看右看。

聰一郎非常希望參加記者招待會。在東京都八王子市的咖啡館見麵的第二天,聰一郎就給阿久津打電話說過。最初三穀浩二堅決反對,但聰一郎說,隻有這樣做才能盡快找到母親,三穀隻好答應了。不過三穀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不能露臉。俊也呢,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也提出了“匿名”“不錄像”的條件,單獨接受采訪。即便如此,阿久津也能感受到俊也的誠意,相信他不會逃避,相信他一定會把真實情況說出來。

如果這個記者招待會能引起警方注意並使之行動起來,各報社的記者也緊跟著開始采訪聰一郎和俊也,他們的周圍就會掀起軒然大波。當然,作為記者還要繼續寫報道,但結果還是要把他們兩個當作被害者來看待。

“你怎麽還是那麽沉不住氣啊?”

鳥居看著下意識地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的阿久津挖苦道。阿久津雖然盡了自己最大的力氣采訪,還是聽不到鳥居一聲表揚。不過,阿久津對這樣的上司已經習慣了。如果鳥居說幾句表揚的話,阿久津聽了反而要出蕁麻疹。

鳥居走出房間以後,滿麵笑容的水島湊到阿久津身邊,在他的耳邊小聲說道:“那家夥,早就看上你阿久津了。”

“早就看上我了?”

“你還記得三年前你提出的關西小劇場的采訪計劃嗎?”

當時,文藝組主任富田最初並不讚成那個采訪計劃,後來才勉強同意。沒想到采訪開始以後,發現這個采訪計劃非常有意思。關西小劇場為了動員更多的觀眾來看劇,不但廣泛利用社交網絡服務軟件,還安排演員到街頭去表演。采訪取得了巨大成功。

“你看他裝得多像啊。明明很喜歡你,卻一句表揚的話都不說。到底是個演員啊。”

“什麽?”阿久津聽不懂水島的話是什麽意思。

“那家夥,上大學的時候是學生劇團的。”

“您在開玩笑吧?”

“小金寶!”

“……什麽?什麽意思?”

“那家夥的藝名。”

“您騙我吧?莫非是‘洪金寶’二世的意思?”

“不騙你。別忘了為信息來源保密哦。”水島說完走出了房間。

阿久津眼前浮現出鳥居那張嚴肅的麵孔,這個“小金寶”在他的人生中遇到過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嗎?

聰一郎的西裝總算定下來了。

阿久津遞給戰戰兢兢地坐在椅子上的聰一郎一瓶茶:“緊張嗎?”

“我想逃。”

在場的人都笑了。

“不過,我已經沒地方逃了。我一定要說真話。”

聰一郎消瘦的臉龐顯得有些僵硬,但臉色比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好多了。沒有律師,聰一郎要一個人麵對諸多記者。阿久津雖然有些擔心,但看到聰一郎那決心已定的樣子,還是要高高興興地把他送出去。

“時間到了。”堀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用有磁性的聲音說道。他也是這次調查報道不可或缺的一個人物。

“那好,我去了!”

阿久津跟聰一郎握手,可以感覺到現在的聰一郎堅強有力。

俊也和堀田走在前麵,聰一郎和三穀跟在後麵。皮鞋敲打著樓道的地麵。走在最前麵的俊也推開了大廳的門。

大廳前麵是不太高的舞台,舞台上有鋪著白桌布的長方形桌子,桌子上擺滿了各報社的麥克風和微型錄音機。從門口到舞台的距離有十米左右,但那段距離有屏風,記者們看不到他們,所以還不會暴露在閃光燈下。現在,聰一郎和三穀站在了前麵,俊也和堀田站在他們後邊,再後邊是阿久津。阿久津看著聰一郎,想起了這個特輯開頭的第一句話。

“我……扔下母親……扔下母親……自己逃走了……”

寫新聞報道的時候,應該盡量避免在開頭使用對話體。但如果那句話是稿件的核心的時候,就不必拘泥。

那句話是一個從火海裏逃出後扔下母親的少年,發自內心的悲痛的呐喊。少年時代的聰一郎,一定希望斬斷束縛著這個倒黴的家庭的負麵連鎖,哪怕斬斷自己和母親的聯係也在所不惜。他也許會認為放火的不是津村,而是萬能的神。

但是,逃走以後他什麽都沒有得到。在廣島、在宮崎、在岡山,都沒有得到任何東西。每次絕望他都會感到更加孤獨。熬過了昨天又熬今天,時光在流逝,他已經被忘記了。

聰一郎不理解別人,不理解社會,也不理解伴隨著時間流逝吹拂的風。他存在於絕對不會有太陽升起的邊緣。他身上刻著數不清的不幸,像一座石碑矗立在那裏。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站在阿久津身邊的鳥居自言自語道。這位主任大概也有難言的過去吧,但在阿久津眼裏,鳥居隻是一個瘋狂的事件記者。

自己一直追蹤的事件,好像就要撒手了似的,阿久津感到一絲失落。一想到采訪就要告一段落了,阿久津從心裏到身體都感到疲勞。

“我們的工作就像是因式分解。不管有多麻煩,麵對不幸和悲傷的時候,都不能假裝看不見,要一步一步地追究這是為什麽。雖說很難分解到素數,但也不能放棄努力。素數就是事件的本質,就是人們追求的真實。”

阿久津轉過頭去,看了鳥居一眼。鳥居輕輕地把手放在了阿久津的肩膀上:“阿久津,你辛苦了。”說完轉身離去。

鳥居的話在阿久津胸中回**。然後,他開始思考自己現在是否分解到了素數。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還可以分解下去!

阿久津向前方看去。聰一郎開始向舞台上移動了。阿久津看著聰一郎的後背,默默地為他祈禱著。

[1] 合是日本容積單位,每合約等於180毫升。

[2] 日本法律規定,撿到錢物之後,三個月之內找不到失主的話,錢物歸撿到錢物的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