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店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俊也就知道是誰進來了。

在感覺到一股冷風吹在臉上的時候,男人已經走進了店裏。一切都跟八天前一樣。破舊的西裝,親切的笑容,沒有一點變化。如果說跟八天前有什麽不一樣的,那就是俊也的內心世界。現在的俊也不再害怕,也不想隱瞞什麽,什麽都無所謂了。

“我去英國跟曾根達雄見了一麵。”阿久津站在門前說道。

俊也的臉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隻說了聲“是嗎”。

阿久津走近俊也,把夾在一個透明塑料文件夾裏的一疊A4紙遞過去。

“這是采訪曾根達雄的記錄。”

看著那一疊厚厚的A4紙,俊也全身僵硬。沒有封麵,也沒有標題,第一頁的上方寫著“2015年12月,英格蘭,約克城”一行字,下麵就是一問一答的對話。俊也心裏雖然很想看,但就是沒有勇氣伸手接過來。

恐怕這遝采訪記錄就是伯父的自供狀吧。作為侄子,應該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然後認真讀一讀。俊也已經不想逃避了,但他還是冷靜不下來。

“記者先生要不要喝杯紅茶?”俊也想要一點時間使自己冷靜下來。

阿久津從采訪包裏拿出一個紙盒:“那就喝這個吧。這是我從英國給您帶回來的禮物,有名的約克郡茶。”

禮物都買來了——俊也想到這裏,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從阿久津手裏接過那盒約克郡茶,指了指待客用的桌椅,示意阿久津坐下。

俊也走進操作間裏,把茶葉放進茶壺,準備茶杯和牛奶的時候,慢慢冷靜下來了。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上說,在英國,紅茶是人與人之間的黏合劑,與一個情緒低落的人接觸的時候,不應該隻是單純地送上關懷,而應該是送上紅茶和關懷。

的確,阿久津帶來的“紅茶和關懷”,把阿久津這個追蹤者和俊也這個被追蹤者黏合在一起了。

俊也把茶壺茶杯等一套飲茶用具放在托盤裏,端著回到店鋪,坐在阿久津對麵,在兩個茶杯裏倒上了紅茶。

“那我就拜讀一下您的采訪記錄吧。”俊也挺直腰板說道。

“那我參觀一下您的店鋪。”阿久津說完站起來走到一邊去了。

俊也知道阿久津是怕他不好意思當著記者的麵看采訪記錄,心裏很是感激。

店裏靜了下來,俊也開始閱讀采訪記錄。采訪記錄非常詳細,頁數也很多,但是,俊也就像忘記了時間,著了迷似的讀下去。他仔細地閱讀著伯父說的每一句話,連他自己都對自己的冷靜感到吃驚。那麽自私而任性的犯罪動機讓俊也對伯父感到失望,但心中淤積的東西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讀完采訪記錄以後,俊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不太熱的約克郡茶。一點澀味都沒有,濃濃的茶香繚繞於口鼻深處。

根據采訪記錄,父親光雄跟銀萬事件沒有關係,這讓俊也感到寬慰。但是,也有讓他放心不下的事情。一個是自己的錄音到底是怎麽回事,采訪記錄上並沒有提及;還有一個就是聰一郎怎麽樣了。俊也很佩服阿久津的采訪能力,特別是對在大津服務區發生的事情提出的假說,一般人是想不到的。阿久津遲早都會找到這裏來,俊也想開了。

“我看完了。謝謝您!”俊也扭過頭去向阿久津表示感謝。

站在展示櫥窗前麵的阿久津回到俊也麵前來:“不客氣。您做的西裝真漂亮!”

“我伯父身體還好嗎?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是否見過他。”

“啊,我忘了寫了。”阿久津看了一眼采訪記錄,“達雄先生說,時間他記不清了,他帶小時候的您去過一次動物園,好像是阪神公園。”

阪神公園以前是甲子園棒球場前麵的一個娛樂設施。除動物園以外,還有過山車、摩天輪等。

“對了,他說是帶您去看豹獅了。”

好久沒聽人說“豹獅”這個詞了,俊也大腦裏的海馬體一陣刺痛。浮現在他腦海裏的,不是雄豹與雌獅雜交生出來的珍奇異獸,而是一個狐目男。

“阿久津先生,您沒拍一張我伯父的照片嗎?”

“啊,拍了。”

阿久津說完從上衣口袋裏把智能手機掏出來按了幾下,把轉到手機裏的達雄的照片找出來,伸到俊也麵前。

在一座美麗的教堂前麵,站著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男人。這就是伯父嗎?灰白的頭發和脖子上的皺紋,已經完全是一個老人了。眼鏡後麵是一雙吊眼梢的眼睛。自己有時做夢跟蹤狐目男,大概就是自己在阪神公園跟在伯父後麵往前走的情景吧。

以前那個樸素的阪神公園在記憶中複蘇,俊也心底湧上來一股既懷念又苦悶的感情。當時父親還活著,伯父也還沒有製造銀萬事件。時光要是能倒流該有多好啊!一想到事件是自己的伯父策劃的,俊也難受極了。

“俊也先生也調查了很長時間吧?”阿久津問道。

俊也抬頭一看,阿久津已經打開了采訪本,自動鉛筆也握在了手上。俊也看了伯父的照片以後有些神情恍惚,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似的問道:“采訪開始了嗎?”

阿久津沒說話,俊也繼續說下去。

“我拜托父親的好友堀田先生和我一起去調查,其實主要都是堀田先生調查的……”

俊也從接觸伯父達雄的朋友藤崎談起,按時間順序談下來。阿久津一邊默默地點頭,一邊做記錄。當俊也談到天地幸子跟生島望有聯係的時候,阿久津突然向前探著身子問道:

“生島望跟天地幸子現在還有聯係嗎?”

“沒有了……聽天地幸子說,生島望已經死了。”

“死了?為什麽?怎麽死的?”

阿久津精神上似乎受到了強烈的衝擊。俊也認為,現在阿久津的心情,跟自己在大津的咖啡館聽到天地幸子說到生島望死亡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從阿久津那嚴肅的表情就可以知道,這位記者竭盡全力調查這個事件,絕對不是出於單純的興趣。

“生島千代子一家三口離開大津的家以後,先在奈良縣山下滿的情人家裏住了兩個多月,新年過後搬到了兵庫縣一個建築公司的家屬宿舍。他們舉目無親,生活費也沒有了。”

俊也對阿久津說,千代子母女被迫去酒吧打工掙錢,後來生島望被男人追殺,聰一郎也被追殺生島望的男人毆打威脅。阿久津聽著聽著,表情由悲痛變成了憤怒。

“阿久津先生,您知道千代子的娘家在京都嗎?”

“不知道。”

“千代子的父親跟暴力團的青木龍一有關係,生島望死後,千代子一直在青木龍一經營的公司上班。”

“什麽?追殺生島望的男人,不是青木龍一手下的嗎?千代子怎麽能……”

“青木龍一是想把聰一郎當人質,給千代子最低的生活保障。這樣的話,既可以不用再殺人髒了手,又可以保證不會敗露。”

俊也把從堀田那裏聽來的話說給阿久津聽,沒想到阿久津頻頻點頭表示讚同。把生島全家殺光,畢竟風險太大。

“時間越長,千代子越不容易把事實說出來。在害死了自己的女兒的人手下苟活,如果讓外人知道了,不定被人說什麽呢。”阿久津分析道。

聽了阿久津的話,俊也恍然大悟。人一旦被恐懼支配,就顧不上想別的了。也許這就是受害者的心理狀態。

“那以後,千代子和聰一郎怎麽樣了?”阿久津問道。

“1991年,千代子還在青木龍一的建築公司上班的時候,那個公司被人放火燒了。”

“放火?”

“據說燒死了兩個暴力團成員,放火的暴力團成員和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少年逃走了。”

“1991年?如果是初中生的話……”

“我認為有可能是聰一郎。不過,放火的暴力團成員沒有抓到,千代子也去向不明了。後來我們就沒有再調查下去。”

阿久津把千代子娘家的地址和那個家庭用品中心的名字認真地記下來,又跟俊也確認了一下相關的時間先後順序。

俊也把自己知道的說完以後,已經是黃昏時分,紅茶也喝完了。雖然是第一次長談,但並不覺得很累,因為兩個人說的都是事實。

沉默了一會兒,阿久津坐得更端正一點之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如果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話,請您……不,請您務必……”

“什麽?”

“我想看看那個黑皮筆記本……還有那盤錄音磁帶……”

作為一個記者,提出這個要求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現在的俊也精神上的疲勞已經到了極限,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樓上拿筆記本和錄音磁帶。

“對不起,我今天太累了,以後再拿不行嗎?”

“什麽時候能拿給我呢?可能的話,越早越好。”

看到阿久津溫和的言談舉止和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俊也已經不反感了。但是,俊也並不想多見他幾次,就沉思起來。經過一段兩個人都覺得十分尷尬的沉默,俊也忽然想起一個最應該問的問題。

“你們會把我寫進去嗎?”

阿久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暫時躲開了俊也的視線。思考了數秒之後,阿久津直視著俊也說道:

“在您給我看筆記本和錄音磁帶之前,我們先去找一個人吧。”

“找人?”

“對,我們去找聰一郎。”

“不,我現在……”

俊也不想去。時至今日,還要把銀萬事件中為犯罪團夥錄音的孩子公之於眾,對聰一郎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俊也對此最能理解,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不去驚動聰一郎,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從夏天就開始采訪銀萬事件,一直在追究罪犯是誰,因為我認為讀者最感興趣的就是罪犯是誰。不過,我在采訪的過程中,越來越糊塗了。追究罪犯是誰,到底是不是我應該做的工作呢?”

俊也歪著頭,表示不太理解。阿久津用真摯的眼神看著俊也繼續說道:“在英國見了曾根光雄以後,了解了罪犯們毫無價值的人生。我本來以為一旦揭開那個大事件的蓋子,就會看到令人震驚的事實,結果什麽也沒看到。在回日本的飛機上,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采訪隻不過是一場虛幻。揭開這個懸案的謎底也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應該是如何把這個懸案與現在、與未來聯係起來。”

“未來……”

“我們還不知道生島千代子母子是否安好,難道我們不應該做些什麽嗎?”

2

沿著單車道的國道北上。

天空湛藍湛藍的。擋風玻璃前方是沒有起伏的景色。藥店、超市、醫院、高爾夫球場的招牌……映入眼簾的東西都很大。而且,幾乎所有的店鋪都是新的。郊外型連鎖店改變了鄉間的風景。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俊也緊閉嘴唇注視著前方。從《大日新聞》大阪總社出發的時候就開始播放的英國歌手斯汀的精選輯CD,也不知道已經重複了幾遍。四天前,阿久津去曾根西裝定製店與俊也見過麵,今天,阿久津又開著那輛本田飛度駛向大阪站,接上了在那裏等候的俊也。那時候剛剛早晨7點半,從嘴裏呼出的氣還是白的。現在俊也覺得很尷尬,阿久津也覺得很尷尬。

阿久津打電話約俊也一起去愛媛縣的時候,俊也猶豫了一下之後,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去!”俊也之所以猶豫,也許是因為如果找到了聰一郎,自己的事就會被公開吧。但俊也最終還是同意去,阿久津認為俊也將要勇敢地向前邁進了。

這四天來最大的收獲,就是找到了暴力團青木組的一個餘黨。青木龍一死後,青木組就解散了,老成員基本上都到閻王爺那裏報到去了,隻有一個叫中井茂的人還活著。中井茂六十六歲了,現住老家愛媛縣今治市。現在能接觸上的,恐怕隻有他一個人。采訪昭和史上最大的懸案銀萬事件,已經到了和時間賽跑的關鍵時刻。

從大阪到今治市,加上路上休息的時間,一共用了四個小時。從國道拐上沿海的縣道不久,在右手側看到一個漁船的停泊處,對麵有很多民房,其中一戶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兩層小樓,入口處掛著藏藍色的門簾。那是個壽司店。

“好像就是這裏。”一直沒吭聲的俊也終於說話了。

一直老老實實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俊也心裏在想什麽,阿久津雖然讀不懂,但他認為俊也對生島一家的不幸感到憤怒和悲傷的心情,跟自己是一樣的。

“我倒一下車。”阿久津說著看了一眼後視鏡,見後麵沒有車,就掛上倒擋開始倒車,倒到跟那個壽司店有一段距離才把車停下來,關了發動機。

“還有三十分鍾,咱們在車裏等一下吧。”阿久津說道。

“等著確認那個叫中井茂的人進那個壽司店嗎?”

“是的。不過,關於中井茂,除年齡以外我什麽都不知道。這樣做也許沒什麽意義,不過,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阿久津說完,從采訪包裏拿出一個黑色真皮筆記本和一個電子詞典來。筆記本是俊也今天早上給他的。雖然俊也把錄音磁帶也拿來了,但一時沒找到老式錄放機,現在想聽也聽不了,隻能以後再聽了。

“我看看這個筆記本行嗎?”

“您看吧。我根本看不懂。”

阿久津先撫摸了一下真皮封麵才翻開了筆記本。泛黃的橫格紙上,用藍墨水鋼筆神經質似的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英語。雖然字寫得不潦草,但畢竟是手寫的,讀起來很吃力。

“好難讀啊……”

第一頁的標題是The G. M. Case。雖然是藍墨水,但看上去很亮,字體也很圓潤。

“這地方的字好像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阿久津指著筆記本對旁邊的俊也說。

“您這麽一說還真是的,這地方的字好像比較柔軟。”

阿久津又發現了一處值得注意的地方:“這是一份計劃書,按說應該寫成Plan或Plot,可是他寫的是Case, Case是事件的意思,而且是已經發生的事件。”

“這部分是別人寫的吧?也許是那個叫蘇菲的人寫的。”

“可是,蘇菲根本就不知道達雄的計劃。”

“哦,那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筆記本前半部分詳細地記載了海尼根綁架事件。從介紹生於阿姆斯特丹約旦區的犯罪團夥的五個人開始,介紹了他們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各自愛稱的由來、五個人從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做買賣失敗等內容。然後提到了發生於1977年的二戰後荷蘭第一起綁架企業家的事件,並介紹說這五個人可能參考了這個事件的作案手法。

有時查詞典,有時跳著看,阿久津眼前浮現出站在約克大教堂前麵侃侃而談的曾根達雄的臉。知性而冷峻的語言,從這個筆記本上就能看出來。

“是不是那個人啊?”俊也說話了。

阿久津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穿黑色夾克衫的小個子男人正在往壽司店裏走。看了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年齡倒是差不多。”俊也又說。

“不管怎樣,過去問問再說。”阿久津說著抓起采訪包和大衣就下了車。

下車穿上大衣以後,忽然發現瀨戶內海的風還是挺溫柔的,阿久津也沒係大衣扣子就快步向壽司店走去。俊也沒穿大衣,隻圍上了圍脖。他身上的西裝是純毛的,質地很厚,一點都不覺得冷。

壽司店的二層是粗糙的波紋鍍鋅鐵板,反而製造出一種少有人知的好去處的氣氛。既然中井茂選擇了這裏,應該差不了。

阿久津掀開門簾,拉開了店門。

櫃台後麵的廚房裏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大廚喊了一聲“歡迎光臨”。櫃台前麵有六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除了櫃台,裏麵還有一個沒有推拉門的日式房間。剛才進來的那個穿黑色夾克衫的小個子男人,已經坐在上座上開始喝紮啤了,也許是因為天冷吧,也沒脫掉夾克衫。男人已經謝頂,寬寬的額頭上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傷疤,眼睛黏糊糊的,看上去很討厭。

“您是中井先生嗎?”阿久津向男人打招呼。

男人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阿久津一邊想這個男人可不好對付,一邊脫掉大衣坐在下座,俊也隨後也坐在了下座。

“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您百忙之中還接待我們,非常感謝。這位是跟我一起前來采訪的曾根先生。”

阿久津遞上名片,俊也隻說了聲“我姓曾根”,他不想把名片給中井茂。

“曾根先生為什麽到這裏來?”中井茂問道。

“曾根先生已經過世的父親,是生島先生的朋友。”阿久津隨口撒了個謊。

中井茂好像沒往心裏去,喝了一口紮啤:“我隻點了我自己的,你們隨意。”說完也不知道為什麽,咧嘴笑了。中井茂說他點的是壽司和味噌湯,阿久津他們就點了同樣的菜。中井茂勸他們喝酒,阿久津說他們還得換著開車,謝絕了。

壽司端上來以後,阿久津馬上拿出采訪本開始采訪,他擔心中井茂喝醉了就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來了。

“我想先了解一下被放火燒毀的‘京陽建築公司’的情況。那個公司有多少員工?”

“加上組員,也許有十五六個吧。我也就是偶爾露個麵,不太清楚。”

“青木組長跟銀萬事件有關,這事您知道嗎?”

“知道。我們青木組,多的時候也就是十來個人,誰幹什麽互相都知道。我也不是直接聽青木說的,不過我知道他調查過銀河公司和萬堂公司。”

“放火以後逃跑的組員是誰?”

“名字叫津村克也。那小子身強力壯,是條好漢,就是愛鑽牛角尖。那小子一把火,燒死了青木組兩個組員。”

阿久津確認了一下津村克也這個名字的寫法及年齡。當年,這個津村克也二十七八歲。接下來阿久津直截了當地問,津村克也為什麽要放火。

“那年夏天,我們賭高中棒球聯賽。每個組員都要拿錢的,津村不想出錢,青木就命人把他綁起來,關在了京陽建築公司的辦公室裏。沒想到那個小男孩溜進辦公室幫他解開了繩子,獲得了自由的津村一怒之下放火把公司燒了。負責看管津村、在公司二樓睡覺的兩個組員被活活燒死,津村和那個小男孩逃走了。這都是後來推測的,因為那兩個人已經死了,詳細情況誰也不知道。”

“那個小男孩就是聰一郎嗎?”

“沒錯,就是生島秀樹的兒子。聽說,生島秀樹欠了青木組長很多錢,就把老婆孩子作為人質押在了青木這裏。”

“生島秀樹後來怎麽樣了?”

“聽說他逃走了。”

“您的意思是說,青木龍一借給了生島秀樹一筆錢,生島秀樹跑了,青木龍一就把他的老婆孩子作為人質扣押了?”

“是啊。”

看來中井茂不知道青木龍一殺害了生島秀樹。青木龍一對自己的組員都不說實話,一定是個非常陰險的家夥,生島秀樹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小男孩在我們青木組裏就是個小碎催,誰都欺負他。不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孩子一天到晚陰著個臉,一點笑容都沒有。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就沒見過他笑過一次。不過呢,他倒是挺喜歡津村的。”

中井茂說完,夾起一塊魷魚壽司放進嘴裏,然後一口氣把紮啤喝光,又跟櫃台裏邊的大廚要了一合[1]冰鎮日本酒。

“不知道津村和聰一郎跑到哪裏去了嗎?”

“追來著,沒追上。好像是往西邊跑了,到最後也沒抓到。”

“警察也沒抓到他們嗎?”

“暴力團內鬥,死了最多也就算個工傷。警察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中井茂說的也對。暴力團內部紛爭死了人,如果對社會沒構成太大危害的話,媒體也不會積極報道,警察也不會積極追究。雖然放火是重罪,警察也得例行搜查,但那時候警察剛剛經受銀萬事件的打擊,正是士氣低落的時期。報紙報道了這個放火事件,連受害者的照片都沒登。

“也不知道聰一郎在哪裏嗎?”

“不知道。”中井茂喝了一口日本酒。他麵前的壽司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吃光了。

“生島秀樹的太太呢?後來怎麽樣了?”

“啊……他老婆啊……是啊,後來怎麽樣了呢?”

“您不記得了嗎?她兒子和放火犯一起跑了呀。”

“真是不可思議,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公司被燒掉以後,就破產了。”

“這有點奇怪吧?”

“有什麽奇怪的?”

“聰一郎跟他母親聯係的可能性最大,你們沒有張網等著抓他?”

“不知道。至少我不記得我監視過生島他老婆。”

“同組的人總跟您提到過吧?”

“不是跟你說了嗎?不知道!”中井茂厲聲喝道。

采訪就這樣中斷了。中井茂露出了暴力團的本性。但是,這麽遠跑到今治市來,阿久津不想什麽都沒了解到就回去。

“作為母親,聰一郎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至少應該報警吧?她沒去報警嗎?”

“你問她去!”

阿久津故意歎了口氣。中井茂有滋有味地喝起酒來。

“我不知道生島秀樹的老婆怎麽樣了,不過,我聽說過津村克也的事。”

“哦?您聽說他在哪裏了嗎?”

“嗯。半年前聽說的。”

“他在哪裏?”

“今天就吃點壽司啊?”

阿久津聽懂了中井茂這話的意思,他是在要錢。報社是沒有所謂的采訪費這種文化的,討厭用錢買信息。但是,昨天在社會部,鳥居對阿久津說:“給你點錢吧,萬一用得著呢。”說完遞給他一個白色的信封。

阿久津從上衣口袋裏把那個白色的信封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往中井茂那邊一推。

中井茂拿起信封,看了看裏邊的錢,咧開嘴笑了:“津村那小子啊,在廣島。”

“在廣島幹什麽呢?”

“在廣島市中心的一個麻將館打工。”

阿久津問麻將館的名字是什麽,中井茂拿過阿久津的自動鉛筆,在采訪本上寫下了“黃金國”幾個字。

“現在還有這個麻將館嗎?”

“大概還有。”

“中井先生去見過他吧?”

“沒有,我隻是聽說過。”

“他放火燒死了兩個組員,您為什麽不去看看他呢?”

“像我這麽正直的人,見了他又有什麽用呢?時效也過了,青木組也不存在了。”

“津村克也意識到別人已經知道他在那裏了嗎?”

“沒關係,那小子是個傻瓜。我可以走了吧?”中井茂說完把那個白色的信封裝進夾克衫的口袋裏,站起來衝大廚擺了擺手,走出了壽司店。

阿久津和俊也愣了一會兒,覺得剩下的壽司不吃也是浪費,就埋頭吃了起來,不管是海膽壽司還是海螺壽司,都非常新鮮,連醬油都不用蘸。但是,阿久津內心一團迷霧始終沒有散去。兩個人吃完壽司,交了三個人的飯錢。

拉開門正要往外走的時候,他們聽到身後有人小聲說話。

“跟這種人還是少來往為好。”

回頭一看,大廚正在整理準備冷藏切好的魚。雖然知道阿久津在看他,但他一直低著頭,沒有抬頭看阿久津的意思。

3

太陽照在髒兮兮的水泥樓梯上。

每一個台階上都有裂縫,塵埃和紙團存積在台階的角落裏。快上到二樓的時候,太陽就照不到了,走在前麵的阿久津的後背進入了陰影。俊也雖然不能體察阿久津的心情,但可以看到他走路也好,上樓梯也好,節奏都是很輕快的。

順著原路返回,兩個半小時一直是阿久津在開車。途中俊也提出換他一下,他說他喜歡開車,不覺得累。阿久津一邊開車一邊不厭其煩地反複聽英國歌手斯汀的精選輯CD。開車移動也是記者的工作,對於疲勞的感覺跟俊也這樣的店老板是不一樣的。

阿久津打電話約俊也一起出來的時候,俊也沒有特別猶豫就同意了。堀田約他去見天地幸子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真實感到恐懼的同時,又選擇了向前邁進。這樣的選擇,時常伴隨著自己也是一個受害者的心情。

“黃金國”麻將館的門是玻璃的,玻璃門上有很大的正方形拉手。走進去一看,裏邊沒有開燈,隻有右邊的窗戶透進一點怠惰的陽光來,顯得昏昏暗暗的。麻將桌大概有十台,幾乎一台挨著一台。東西南北圍著麻將桌的是四把扶手椅,扶手椅旁邊小桌上放著煙灰缸什麽的。沒有客人,卻煙霧繚繞。

正在往東側牆壁的鉤子上掛衣架的男人回過頭來。那個男人肩膀很寬,皮膚黝黑,彪悍壯實,看上去是一個性格粗暴的人。

“歡迎光臨!咦?隻有兩個人啊?你們要是覺得三個人打也可以的話,我先陪你們打。啊,對不起,還沒開燈呢,我給您開燈!”

看上去不像個好人,而且油嘴滑舌。俊也觀察著男人的一舉一動,聽男人說話是關西口音,希望這個人就是津村克也。俊也見阿久津上前搭話,就站在原地沒動。跟陌生人交涉,還是記者在行。

“對不起,我們不是來打麻將的。”

“什麽?”

“我們是來找人的。”

“是嗎?……”男人馬上就對阿久津和俊也失去了興趣,又開始往牆上掛衣架了。

“我們要找的人名字叫津村克也。”

男人停止了動作,慢慢轉過身來。

“津村克也?你們是津村的朋友?”

“請問,您不是津村克也嗎?”

“我?不是不是。”

“真的不是嗎?聽您說話的口音,是關西地區的人吧?”阿久津把名片遞了過去。

男人驚叫起來:“您是記者呀?我姓今西,是津村的同事。說是同事,也就是我們兩個。這個店的老板讓我們倆負責,我們倆輪流值班。”

從今西的表情來看,不像是說謊。從放火到現在過去了二十多年,津村克也應該是五十多歲,今西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多歲。

“這麽說,現在津村克也不在?”

“他呀,人間蒸發了!”

“蒸發?”

“半年前,突然就不見了。我吃了一驚呢。”

“突然就不見了?那您知道津村克也現在在哪裏嗎?”

“不知道。半年前,有一個小老頭來找過他。那個小老頭,看眼神就知道不是好人。”

俊也馬上就想到那個小老頭是中井茂。

阿久津問道:“您說的那個小老頭,是不是額頭上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疤痕?”

“有,是有一道疤痕。對了,那個小老頭是誰呀?”

“也是津村克也的同事,以前的同事。”阿久津半開玩笑地答道。

今西“噗”的一聲笑了:“我也沒問他是不是什麽同事,反正那個小老頭來的第二天,津村克也就不見了。”

中井茂到這裏來過,而且知道津村克也已經不在這裏了。他賣給阿久津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情報。

“您說的沒錯。我想問一下,津村克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個麻將館打工的?”

“三四年以前吧。我剛來他就來了,一直跟我在一起幹。對了,你們為什麽要找津村?他幹什麽壞事了嗎?”

“是的。您是他的同事,在您麵前說這些也許不太好。您知道1991年京都的一個建築公司發生火災的事嗎?”

“放火吧?津村喝醉了酒,跟我說過。說什麽把兩個暴力團的關在房間裏,放火把他們燒死了。我聽了也是半信半疑,鬧了半天他真幹過呀?”

“您知道他從放火以後到來這個麻將館之間的那段時間,在哪裏嗎?”

“好像在廣島縣待的時間很長,在自由市場幹過,開過大卡車,好像還有過女人,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

俊也聽著阿久津和今西的對話,心說跟一個不知道津村克也在哪裏的人打聽他的下落,再怎麽打聽也打聽不出來呀。不知為什麽,俊也內心深處湧上來一股安心感。

“津村克也說沒說過放火以後,他和一個中學生跑了?”

“好像說過。”

“他說沒說過那個中學生叫生島聰一郎?”

今西嘟噥了一句什麽,什麽也沒說。

阿久津又問:“那麽,是不是姓井上,叫井上聰一郎?”

俊也看著阿久津冷靜地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的樣子,觸動很大。雖說這是記者的工作,但如果沒有這股子韌勁,沒有如此之大的耐心,是找不到想找的人的。

手上拿著衣架的今西忽然閉上了眼睛,好像在回想什麽。

“津村人間蒸發兩三個月之前,有一天我值晚班,來接班的時候,看見津村正在用店裏的電腦查看互聯網上的公告板,一邊查還一邊在紙上記錄。我問他在寫什麽,湊上去看了一眼。沒想到他非常生氣,不是裝的,是真生氣。我記得弄得我還挺尷尬的。”

“他寫什麽來著?”

“我記得是一個中餐館的名字和地址。”

“中餐館?還有別的嗎?”

“沒看見。對了,他生氣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大概是想掩飾一下吧,說是‘找到了以前認識的人’。當時我以為是他以前的女人,你剛才這麽一問提醒了我,是不是那個叫聰一郎的中學生啊。”

“那個中餐館的名字和地址您還能想起來嗎?”

“想不起來了……要是看見了也許能想起來。”

俊也在死了心的同時,內心又開始動搖了。一邊是最好不要再尋找聰一郎,一邊是盡可能找到聰一郎,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麵,哪一麵代表正確,哪一麵代表錯誤,在俊也的心裏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俊也在一種不想協助也不想搗亂的心理狀態下,掃了一眼麻將館的入口處,看到入口的櫃台裏邊一張破桌子上擺著一台很大的筆記本電腦,忽然在腦海裏閃過一個主意。雖然他對要不要提出自己的建議很猶豫,但看到阿久津那疲倦的臉,覺得不提出自己的建議挺對不住阿久津的,就對今西說:“請問,津村先生用過的電腦,就是那台筆記本電腦嗎?”

“是啊,怎麽了?”

“可以讓我們看一下嗎?”

今西沒有拒絕的意思,隨便說了聲“可以啊”。

三個人一起走到櫃台那邊,俊也彎下身子看電腦屏幕。畫麵上是麻將館的主頁,右上角可以看到穀歌搜索引擎。

“您這裏的電腦一般都是登錄狀態嗎?”

“是的。客人谘詢都是通過G-mail發郵件,因為經常收到郵件,就一直登錄著。”

俊也把穀歌的檢索曆史調出,以前檢索過的網址和關鍵詞馬上就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排列出來了,大多是色情網站。

“哎呀,這下全露餡了。”今西不好意思地說。

三個男人都笑了。

“剛才您說,半年前去向不明,在那之前兩三個月,對吧?”

“大概吧。”

保險起見,俊也從今年2月開始查看。跟麻將有關的、演員的名字、附近的商店……不一而足。在4月27日那一天,俊也看到了“西華樓”這個關鍵詞。

“啊,好像是這個!”今西指著電腦屏幕說。俊也檢索了一下,這個中餐館在岡山市內。從照片上看,是城裏一個小中餐館,但顧客的評價很高。

“對對對,就是岡山,我想起來了!津村跟我說過,他的女人就在那裏。”

找到了下一個線索,對自己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俊也自己也說不清楚。看了看阿久津那摩拳擦掌的樣子,俊也心想:又要開始新的旅行了。

從大阪出來過去十二個小時了,疲勞達到了高峰。車裏播放的還是英國歌手斯汀的精選輯CD,由於聽了好多遍,已經聽熟了。

“曾根先生肚子餓了吧?咱們既然是去中餐館,就在中餐館吃了飯再采訪怎麽樣?”

“這樣不會難為情嗎?”

“沒事,吃了飯就算是客人了。”

他們從麻將館出來以後在一個便利店上了一趟衛生間,又買了兩瓶茶,立刻就出發了。已經下午5點多了,必須抓緊時間趕路。根據網上提供的信息,“西華樓”8點半以後就不能點菜了。走山陽高速公路,再走外環道路,還要走一段縣道,大約需要兩個半小時。開了那麽遠的車,又有那麽緊張的采訪,阿久津一定很累,但從表麵上一點都看不出來。

當然,兩個人在車上也不隻是聽斯汀的歌,有時候也聊天。特別是兩個人互相知道是同歲以後,就有了親近感。昭和時代發生的事件,把兩個同時代的人聯係在一起了。俊也平時都是一個人經營自己的小店,沒有機會像這樣開車到各地轉,還多虧了阿久津。

阿久津跟俊也說了自己采訪銀萬事件的經過,說自己“還從來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俊也通過今天這一天跟著阿久津采訪,知道他絕對不隻是運氣好。不過,俊也跟阿久津一樣,也相信命運。不管是跟著堀田去調查,還是跟著阿久津采訪,都是推開了一扇又一扇門,一直向前走。自己呢,隻能坐在命運的列車上被拉著走。他越來越相信命運了。

從縣道又回到國道,開了一兩分鍾以後馬上就上了市道。車外的景色忽然變成了住宅區。車從一處福利設施和一個造型別致的居酒屋前麵駛過,在三岔路口往右拐,進入了一條路燈燈光暗得叫人煩躁的道路。

“大概就是那個店吧……”

阿久津指著一個店鋪前麵掛著的寫有“拉麵”二字的紅燈籠說道。話音剛落,導航儀的揚聲器傳出“目的地到了”的聲音。店鋪前麵是停車場,地上沒有劃定的停車位,應該可以自由地停車。

停好車一看手表,8點剛過,還能趕上點菜。冬夜的風很冷,雖說距離不遠,阿久津和俊也都穿上了大衣。

粗糙的紅色招牌上寫著“西華樓”幾個字,中餐館是簡陋的平房。店鋪前麵放著一輛自行車,一把雨傘掛在空調連接室外機的管子上。看上去是一家很接地氣的庶民餐館。從寫著“中華料理”的門簾下麵鑽過去以後,聽見裏邊有日本歌謠曲的聲音。阿久津拉開鑲著磨砂玻璃的木門,歌謠曲的聲音立刻停止了。

正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餐館比較小。紅色的櫃台周圍有很多架子,架子上擺著玻璃杯、書籍、送外賣用的塑料盒子、冷水機、啤酒機什麽的,櫃台很短,前麵隻有四把椅子,一把挨著一把,如果坐上四個客人,那就是人擠人。

餐館裏隻有兩套黑漆餐桌椅,一套可以坐四個人,一套可以坐兩個人。牆上掛著一台液晶電視,因為沒有客人,電視沒開。

櫃台裏麵的店老板探出圓圓的臉,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打開了。這個店好像隻有一個人在經營。阿久津沒坐在餐桌前,而是坐在了櫃台前的椅子上。他脫掉大衣,把大衣和采訪包放在了腳下的塑料筐裏。

“二位是來這邊出差的嗎?”店老板問道。

“是的,能看出來嗎?”

“能,二位言談舉止都很優雅嘛。”

店老板一邊說恭維話一邊把兩杯冰水放在櫃台上。阿久津看了看菜單,點了一碗拉麵、一盤炒飯,俊也點的也是拉麵和炒飯。

店老板一邊煮麵,一邊炒飯,一點都不浪費時間。根據客人點的菜確定烹調的先後順序,店老板已經習慣了。俊也一直看著牆上的一幅畫,阿久津則看著櫃台裏邊思考著什麽。

先端上來的醬油拉麵沒有覺得有什麽特別,但炒飯濃香可口,特別好吃。早就說肚子餓了的阿久津一口氣就把拉麵和炒飯吃完了,他滿意地端起冰水,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

“還合口味吧?”

見兩個人碗裏的拉麵和盤子裏的炒飯一點沒剩,店老板笑著問道。

阿久津回答說:“炒飯特別好吃。”

“還有人專門來吃炒飯呢。”店老板得意地說,“您二位是關西地區的吧?”

“對。我是大阪,他是京都。”

“好久沒去那邊了,都是好地方。”

“您在這裏開店很長時間了嗎?”

“已經三十五年了。”

“真厲害!”

阿久津從家常話聊起,俊也則在一旁幫腔。店老板是個很容易接近的人,所以他才能把這個中餐館開這麽多年。

“二位工作還順利吧?”

“現在還在工作呢。”

“這麽晚了還工作,好辛苦啊!”

“其實,到您這個餐館來就是工作。”

“什麽?”

店老板就像被擊中了軟肋似的驚呆了。

阿久津緊接著問道:“我們到這裏來,是想了解一下井上聰一郎的事。”

店老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開始洗刷碗筷。俊也知道找對地方了,但從店老板急劇變化的態度上,看不出有突破的縫隙。

“聰一郎在這個餐館裏……”

“請你們出去!不用付錢了!”

麵對無法交談下去的局麵,阿久津把名片放在了櫃台上。

“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

“記者?為什麽……”

店老板臉上的肌肉僵住了,流露出害怕的表情。看來他跟聰一郎的關係還不淺。

阿久津對店老板說,自己正在采訪銀萬事件,已經確定了犯罪團夥成員,而且見到了一個罪犯……也不管店老板想不想聽,隻顧一個勁兒地說下去。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誰知道你到底是幹什麽的!這名片,還不是想印多少印多少!”

“你肯定還有一個同夥,早跟他說好了!”

“那麽,您先別用我給您的電話號碼,您上網查一下《大日新聞》的主頁,那上邊的電話號碼跟這個是一樣的。打了電話就能確認我的身份了。”

“先不管你這個記者是真是假,你找聰一郎做什麽?”

“昭和史上最大的懸案,不能讓它永遠成為懸案。沒有那個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聰一郎的證詞,我們無法描述那個事件。而且……”

“要是聰一郎本人不願意呢?”

“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個人隱私。哪怕見一麵也好。受害的不隻是企業,還有被當作人質的一般民眾,還有警察,還有媒體……總之社會全體……”

“那跟我沒關係!”店老板拍著放案板的台子大叫,“你說什麽都沒用!不用你管!”

“不管?不管就是不負責任!”

“狗屁邏輯!”

“聰一郎一個人背負得太多了!”

“你知道個屁!”

“您知道嗎?您知道什麽?井上,不,生島聰一郎的痛苦,隻有他本人知道!”

看著阿久津怒吼的樣子,俊也愣住了。

“所以我要問問聰一郎本人。如果弄成傳話遊戲,真實就不存在了。被卷入荒唐的犯罪的時候,直麵聞所未聞的事件的時候,發現了社會結構的缺陷的時候,我們應該怎樣去減少不幸呢?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所以,我們需要總結,為了做好這個總結,我需要總結性的語言!”

阿久津很興奮,語言也變得難懂了。店老板垂下眼皮,不再看對麵的阿久津。

“您一定知道聰一郎是怎麽熬過來的吧?那麽,您不想讓聰一郎見到他的母親嗎?”

阿久津說話帶著哭腔,眼睛也潮濕了。俊也被打動了,想起了阿久津在曾根西裝定製店裏說過的話。

讓聰一郎跟母親千代子見麵,不就是阿久津說的“未來”嗎?

阿久津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事件,是社會,是受害者……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聰一郎的母親還活著?”店老板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如果還活著,我一定能找到她!”

“是嗎?……”

俊也看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的店老板,心想:這個人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俊也覺得自己就這樣一直做一個旁觀者是卑怯的,一吐為快的衝動從內心湧上來。為了讓生島聰一郎找回自己的人生,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什麽呢?

趁著店老板跟自己的眼神碰在一起的機會,俊也開始說話了。

“今年8月,我在家裏發現了一盒錄音磁帶和一個筆記本。筆記本是我伯父寫的銀萬事件的計劃書。阿久津見到的那個罪犯,就是我伯父。”

“我伯父很早以前就認識聰一郎的父親生島秀樹,兩人關係很好。受生島秀樹委托,我伯父寫了一份犯罪計劃。我伯父是銀萬事件的元凶。我在家裏發現的那盒錄音磁帶錄的是我的聲音,跟犯罪團夥恐嚇企業時用的錄音磁帶是一樣的。我和聰一郎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的家人。”

店老板閉上嘴巴,緊緊咬住了牙齒。

阿久津指著櫃台裏邊說道:“放食材的架子下邊那一層,好像有一台老式收錄機。”

“啊?哦……有一台。怎麽了?”

“還能用嗎?”

“應該還能用。”

俊也想起進這個中餐館之前聽到過日本歌謠曲的聲音,進來以後阿久津看著櫃台裏邊思考著什麽,原來是看到了老式收錄機。阿久津看了俊也一眼,俊也馬上就明白阿久津是什麽意思了,默默地點了點頭。阿久津從采訪包裏把放在盒子裏的錄音磁帶拿了出來。

店老板把錄音磁帶放入架子下層的老式收錄機裏,按下了放音鍵。“撲哧”一聲刺耳的聲音之後,是一片嘈雜,然後是父親和酒吧老板娘的對話。過了一會兒,錄音中斷了一下,然後就是年幼的俊也唱歌的聲音。

“我——我——我要笑了——”

店老板眯縫著眼睛說道:“這是風見慎吾的歌。”

唱完以後是一片喝彩聲和鈴鼓聲,錄音再次中斷。阿久津和店老板是第一次聽,所以都閉著眼睛集中精力在聽。又是“撲哧”一聲令人不快的聲音。

“公——交——車——站,城——南——宮——的,長——椅——的……”

阿久津和店老板同時歎了一口氣。

“到京都去,走一號線……兩公裏,公——交——車——站,城——南宮——的,長椅的,靠背的,後麵……”

聲音中斷後,俊也說:“就這些了。”

“沒錯吧。”阿久津表情沉痛地嘟噥了一句。

“我不記得錄過這個音。不過,聰一郎當時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應該記得。他如果知道自己錄了音,就更痛苦了。”

“對……對不起……我……”

店老板轉過身去,肩膀顫抖起來。俊也“就更痛苦了”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了他。

“我敢說我理解他的前半生,我的腦子裏也時常想這到底是為什麽。我知道,他想把這個秘密、想把自己的痛苦說出來。請您轉告他,把背了半輩子的沉重包袱卸下來吧,現在有人聽他訴說了。”

俊也說完和阿久津一起站起來,向店老板深深鞠躬。

店老板回過頭來,雙手撐在放案板的台子上:“我知道了,我會轉告聰一郎的。”

“這麽說,您能聯係上他?”阿久津問道。

店老板眼睛紅紅的,看著阿久津點了點頭:“不過,詳細情況您得去問他。”

“東京,一個修鞋鋪……”

聰一郎還活著!

想到這一點,俊也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內心深處自然地湧上來感謝之情,眼睛一熱,眼淚差點流下來。

俊也雙手合十,向著從來沒有見過的神祈禱著。

4

被煙熏得發黃的壁紙右端已經剝落,在空調暖風的吹拂下搖晃著。

東京都八王子市的一個咖啡館。這個咖啡館除了提供咖啡,還提供簡單的飯菜,裝蔬菜的紙箱子占據了櫃台的很大一部分。幾乎沒有客人,隻有一個表情陰鬱的女人坐在出口附近,戴著一雙露出手指的手套在那裏吃漢堡包。

沒有單間,不過在靠裏邊往左拐有一個不大的空間,擺著一張可以接待四個客人的木製桌子。這個空間上部是通向二樓商場的樓梯,坐在那裏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上座不是椅子,而是長凳,長凳上鋪著羊皮坐墊。

阿久津和俊也猶豫了一陣,決定還是坐在這個別人不容易看到的位置上。為了表示禮貌,兩人坐在了下座。雖說有點憋屈,但還是覺得坐在這裏踏實。因為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鍾,他們就先點了兩杯熱咖啡。

從中餐館“西華樓”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店老板三穀浩二給阿久津打電話說,聰一郎答應在他上班的修鞋鋪附近的咖啡館跟他們見麵,並強調是一個人跟他們見麵。三穀浩二話不多,最後懇請阿久津多加關照。

現在已經是12月中旬了,距離刊載的日期還有五天。哭也好笑也好,就看今天的采訪是否成功了。阿久津心裏雖然很緊張,但表麵上顯得很平靜。

“我伯父給我來信了。”俊也低頭看著咖啡杯小聲說道。

“是嗎?”阿久津吃了一驚,差點站起來,最終還是忍住了。

“還提到了錄音磁帶的事。”

“還說別的了嗎?”

“說了……也許可以這樣說,從犯罪動機到犯罪團夥的分裂、逃亡,都說了。遺憾的是,這些都跟您的采訪記錄一樣,看了以後叫人感到空虛……”

“郵戳是哪裏的?”

“倫敦。”

不是謝菲爾德,也不是約克城,這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但隻靠這麽一點信息,推導不出任何結論。

“您不想去倫敦見見他嗎?”

“我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些什麽。我想見了聰一郎以後再做決定。”

由於達雄一直在國外,時效處於停止狀態,也就是說,達雄犯罪的時效還沒過。但是,如果沒有確鑿的犯罪證據,委托英國的司法當局把達雄抓起來是很難做到的。

阿久津正要問問關於錄音磁帶的事達雄是怎麽說的,入口處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從這邊看不到入口,但二人還是同時把頭轉到了那個方向。一陣腳步聲之後,一個矮小的駝背男人走了過來。那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剪得很短,幾乎可以說是光頭。如果說他是三十九歲,恐怕沒人相信。

“是……”

二人把聰一郎讓到上座,同時拿出了名片。二人盡量微笑著,但微笑得好不好誰都沒有自信。聰一郎坐下來,把兩張名片放在桌子上,對走過來問他點什麽的小老板說了聲“熱咖啡”。本來以為聰一郎常來這個咖啡館,現在看上去不像。

“您經常來這個咖啡館喝咖啡嗎?”俊也問道。

聰一郎搖了搖頭:“我不怎麽在外邊吃飯或喝咖啡。”

雖然是關西方言,但並不感到親切,隻有一種隔著圍牆看到了他生活的一端的沉重感。

直到咖啡端上來,聰一郎也沒脫掉他那件尼龍麵料的藏藍色上衣。

“今天您在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時間來見我們,非常感謝。”阿久津喉嚨裏好像堵著什麽似的,說話聲音沙啞,趕緊幹咳兩下清了清嗓子。

聰一郎搖搖頭,小聲說道:“哪裏。”

“我們倆的事三穀先生都跟您說過了吧?”

“說了個大概。”

聰一郎一直低著頭,細長的眼睛眨動著。雖說有些寒酸相,但並不叫人討厭。不過,對於這樣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怎麽接近他呢?俊也心裏沒有底。看阿久津的吧。

“您現在的工作是修鞋?”

“是。一個很小的修鞋鋪,已經在那裏幹了兩年多了。”

“請允許我先確認一下聰一郎先生的經曆。”阿久津翻開放在桌子上的采訪本,拿起自動鉛筆,“您1976年生於大津市,父親叫生島秀樹,母親叫生島千代子……”

阿久津問過聰一郎的家庭成員以後,開始問聰一郎都記得小時候經曆過什麽。聰一郎說話雖然磕磕巴巴的,但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很認真。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精力充沛的男孩子,喜歡看動畫片《超級戰隊》,喜歡玩具汽車,喜歡在外麵跑跑跳跳。

“我六歲那年,父親被縣警察本部開除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一直都認為他還是一個警察。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同學的哥哥對我說,你爸爸幹了壞事,被開除了,我才知道父親不是警察了。我心裏特別難過,就哭著去問父親。父親非常憤怒,狠狠地打我,連護著我的母親都被他打了。他拉著我,把我拖到那個同學家裏,把人家臭罵了一頓。”

生島秀樹逼著那個同學下跪,還逼著那個同學的哥哥和父母下跪。那個場麵和父親大叫“你們歧視我”這句話,深深地刻在了聰一郎的腦子裏。同學和全家都向生島秀樹道了歉,但是從第二天開始,不但同班同學,就連別的班的同學都開始疏遠聰一郎了。

生島秀樹如此瘋狂,讓阿久津脊背發涼。從這裏可以看出,生島秀樹是一個什麽都不管不顧的人,完全符合犯罪者的性格。見到聰一郎之前,阿久津的心情還是比較平靜的,現在開始有點亂了。

“我隻記得父親給我買了很多點心,還記得他突然對我特別好,好得讓我覺得惡心。”

阿久津把采訪本翻到新的一頁,寫上“1984年11月14日”。就要接近事件的核心了,阿久津讓聰一郎說說那天早晨達雄和山下滿去當時位於大津的聰一郎家以後的事。

“兩個從來沒見過的大叔突然來到我家,把我們嚇了一跳。我老老實實地按照母親的吩咐做準備,姐姐卻非常憤怒,跟母親吵了起來。行李裝上車以後,那個姓山下的大叔把我們拉到奈良的一戶人家去了。我記得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抹的口紅是紫色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女人。那女人可嚇人了,特別是對我姐姐,特別凶。”

大概是因為在奈良的生活很不愉快吧,聰一郎對那段時間的生活幾乎沒有什麽記憶。1985年元旦過後,一家人搬到了兵庫縣一個建築公司的家屬宿舍裏。

“那時候我雖然還是個孩子,也看得出來那不是個好地方,但我並沒有覺得很苦。每天跟周圍的小哥哥們一起玩,玩得還挺高興的。小哥哥們教我玩遊戲,還經常送我點心吃。更叫我高興的是,不用天天去上學了。”

說到這裏,聰一郎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隻這麽一點點笑容,就使阿久津那沉重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不過,您母親和姐姐好像並不高興,是吧?”

“母親和姐姐每天都沉著臉,還經常吵架。我看著她們吵架心情不好,就盡可能到外邊去玩。後來,母親和姐姐都去打工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聰一郎清楚地意識到錄音磁帶的事,就是在那個時期。當時他們住的家屬宿舍沒有洗澡間,隻有一個廚房。兩間臥室,母親住一間,聰一郎跟姐姐住一間。

“我忘了具體是什麽時候了,也不記得是什麽季節。有一天,我剛鑽進被窩,就聽見姐姐在母親的臥室裏跟母親吵架。姐姐大叫:‘因為那盤磁帶,我一輩子都完了!’姐姐還說我也錄了音。那時候我才意識到當時父親的行為是很奇怪的。我還聽見姐姐說父親已經死了。雖然我早就有感覺了,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感到震驚。”

到了夏天,千代子連飯都懶得做了。每星期隻有一兩個早晨回家來看看。“現在看來,母親大概是有男人了。”——聰一郎說話的聲音變得陰暗起來。

接下來就要說到那天發生的悲劇了。

1985年7月下旬的一天,聰一郎一個人乘坐公共汽車,去了擁擠雜亂的繁華街,他跟姐姐約好,要在火車站的進站口見麵。

“姐姐說要帶我去咖啡館,給我買一個汽水冰激淩,我特別高興。我還以為姐姐是對母親不滿,想跟我發發牢騷呢。我早早就到了車站,那時候還不到約定的時間,我就在站前廣場轉著玩。等了一陣,我看見了姐姐,姐姐也看見了我,還向我揚起了手。忽然,我發現姐姐低下了頭,覺得有點奇怪,就在那一瞬間,姐姐的表情變了。隻見她向後一轉,撒腿就跑。我聽見我的身後有人大叫‘就是那個小女孩’,回頭一看,是那個狐目男。”

“狐目男馬上就向姐姐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姐姐一定感到非常恐懼,因為肖像畫上那個狐目男,像瘋狗一樣追她。姐姐和狐目男轉眼就在我的視界裏消失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發呆。”

過了一會兒,聰一郎聽到了急救車鳴笛的聲音,他回過神來,向急救車鳴笛的方向跑去。他看到救護車停在一座公寓樓前麵,已經停止了鳴笛。從七八個看熱鬧的居民間的縫隙裏,聰一郎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一個女孩子的T恤衫。白色和深藍色的條紋——那是姐姐穿的!那時候,聰一郎發現,地上全是血。他知道,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就是姐姐。但是,他不敢走過去看,他害怕一旦看到了姐姐的臉,姐姐的死就成了事實。

“急救車要開走的時候,我才想到應該離開那裏。我剛邁步,就感覺到身體突然騰空了,有人把我抱了起來。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狐目男。我嚇得想叫卻叫不出聲。狐目男把我塞進一輛車裏,狠狠地打了我幾個耳光,打得我什麽都聽不見了。我以為他要打死我,一個勁兒地求饒,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阿久津聽不下去了,默默地低下了頭。

聰一郎肚子也被狐目男踹了好幾腳,氣都喘不上來了。狐目男揪著聰一郎的頭發,在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惡狠狠地小聲說:“老老實實地在這地方待著,不然連你媽也活不成!”聰一郎為了活命,答應了好幾次。後來他被狐目男推下車來,蹲在公園裏哭的時候,母親找到了他。

“看到母親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但想起姐姐,我……”

聰一郎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俊也遞過去一塊手絹,聰一郎嗚咽起來。捂在眼睛上的手絹不住地顫抖,阿久津看到眼前的情景,內心非常痛苦。生島望死前,千代子是可以向警察求救的。如果報了警,至少生島望不會被殺害。不過,一旦報了警,周圍的人就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他們一家人就會被孤立起來。

“再看到姐姐的時候,姐姐已經化為一盒骨灰。在火葬場聽著和尚念經的聲音,我想到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姐姐了,悲痛欲絕。我忘不了在狐目男的車裏受到的警告。我隻有一個心思,那就是不想死,不想被狐目男殺死。”

聰一郎的母親千代子的娘家在京都。那年10月,聰一郎跟著母親到了母親的娘家。外祖父和外祖母對他們很冷淡。聰一郎不懂,為什麽大人們都在生氣呢?母親也沒告訴他這是為什麽,就帶著他搬到了外祖父家附近的一棟木造公寓裏。

“母親隻給我五百日元,是買吃的呢,還是買玩的東西呢,我總是猶豫不決。直到現在,一聽到敲鑼鼓的聲音,我就會想起宵山夜市的傳統藝能表演,眼淚都忍不住。我和母親在夜市轉來轉去,就是不想回家。一年隻有那麽一次大廟會呢。”

俊也眼前大概浮現出了宵山夜市的情景,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現在回憶起來,在京都度過的小學時代,也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間。”

看著縮著身子喝咖啡的聰一郎,聽到從他的嘴裏說出來的“幸福”兩個字,阿久津覺得好心疼。

“中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在京都府立圖書館查閱舊報紙,了解了銀萬事件的情況。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去了解那個事件,但確實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舊報紙上關於錄音磁帶的報道,讓我想起在神戶的建築公司的家屬宿舍時聽姐姐說過的話,不由得脊背發涼。錄音磁帶裏有我和姐姐的聲音,如果被人知道了,也許會被警察抓起來。想到這裏,我每天疑心生暗鬼,擔心有人暗中監視我。實際上,姐姐的遺物裏就有那盒錄音磁帶。標簽上寫的是一個歌手的名字,但裏邊錄的根本就不是歌,而是我和姐姐恐嚇公司的聲音。我一直想扔掉,可不知為什麽,背著母親保存了下來。看了舊報紙上關於錄音磁帶的報道以後,我怕我不在家的時候被人發現,就每天帶在身上。”

聰一郎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以後,看了俊也一眼,表情抑鬱地繼續說下去。

“初中一年級暑假期間,有一個壞男人來到我家,讓我去他的公司打工。那個男人是母親工作的建築公司裏的,一看就知道是暴力團的人。本來我不想去,但為了不讓母親為難,我就答應了。我的工作是,每個周六和周日去辦公室或施工現場,打下手,搬運建築材料什麽的。母親周六周日不上班,我在公司見不到母親。”

聰一郎不會討人喜歡,所以打工的時候經常被人欺負。有個小頭目還對他說:“你爸爸當刑警的時候,整我整得可不輕。”說完打了他一頓,還把他打工掙的錢搶走了。周末沒有時間玩,母親在家裏一天到晚唉聲歎氣。那時候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黑暗的隧道裏了,想逃走又不敢,一想起狐目男在車裏對他的警告,就嚇得渾身發抖。

“狐目男也在那個建築公司裏上班嗎?”

“不在。我在那個公司裏一次都沒見過他。”

“那個公司裏的人都知道銀萬事件嗎?”

初中二年級秋季的一天,建築公司的一個年輕人到學校來找聰一郎,說要帶他去看一件有意思的事。那個年輕人把聰一郎帶到公司一樓的辦公室,讓他隔著玻璃往裏看。聰一郎一看,隻見母親千代子站在辦公室中央,幾個男人圍著她,摸她的胸部,摸她的臀部,還有人打她的臉。

“看到母親這樣被人欺負,我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擊,哇哇大哭起來。母親聽到哭聲看到了我,她的眼裏滿是淚水。我的心都要碎了,那些男人卻哈哈大笑,我恨死他們了。那天回到家裏,母親對我說:‘你就不用管我了,初中畢業以後,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吧。’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想著怎樣和母親一起逃走。”

在那黑暗的日子裏,隻有一縷陽光,那就是津村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