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002

“你們瞄準了六家企業。最後的鳩屋和攝津屋,你們也就是隨便玩玩而已。最初的三家企業,即銀萬糖果公司、又市食品公司、萬堂糕點公司,你們通過操縱股價賺了很多錢。你們要求公司開車給你們送錢,其實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想去奪取。”

“”……

“但是,第四個事件,也就是希望食品事件,你們是真想把車裏的一億日元搶走的。你們在行動之前的集合開會,顯示你們已經有了內鬥的火種。”

曾根的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阿久津可以看出他在思考。是在琢磨記者手裏有幾張牌呢,還是在尋找坦白的時機?不管他在想什麽,阿久津隻能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全都砸過去,直到他開口說話。

“希望食品事件中的1984年11月14日,您戴著帽子,戴著墨鏡,出現在大津服務區。我沒說錯吧?”

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曾根說了句“往這邊走吧”。他選擇了議會大道。阿久津提起銀萬事件以後,曾根是第一次開口說話。阿久津覺得輕鬆了一點。

“大津服務區的指示信在觀光指南板後麵。四年前電視台的紀實節目播放以後,才知道滋賀縣警察本部瞞著大阪府警察本部,把刑警派到了大津服務區。”

曾根好像不知道這件事,看了阿久津一眼,並用眼神督促他往下說。

“那個刑警在紀實節目中說,他看到狐目男坐在高速公路大津服務區的長椅上,往椅背上貼指示信,而不是在觀光指南板後麵貼指示信。據此我提出一個假說:指示信有兩封,狐目男也有兩個。開始我對自己的假說心裏也沒底,但是,當我看到滋賀縣一位已故刑警的搜查筆記以後,采訪一下子就深入下去了。”

阿久津故意用誇張的口氣說道,說完觀察了一下曾根的反應。阿久津認為,曾根作為參與了銀萬事件的人,聽到了他不知道的真相之後是不會不動搖的。對於不愛說話的采訪對象,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讓他開口。

“請您接著說。”

阿久津對曾根的反應很滿意,停頓了一下以後繼續說道:“我們在那位已故刑警的兒子家裏,看到一本搜查筆記。1984年11月14日那天的行動被擦掉了,顯得很不自然。用鉛筆塗抹之後顯現出來的字是‘京都’和‘人去屋空’等字樣。後來,我們采訪了11月14日那天跟已故刑警一起行動的人。他告訴我們,那天,包括已故刑警在內的三個暴對刑警,襲擊了你們這個犯罪團夥位於京都的窩點。”

“窩點裏一個人也沒有吧?”

“是的。”

“是嗎?……”

曾根的表情很嚴肅,雙手插進了白色羽絨服的口袋裏。

“滋賀縣警察本部秘密組織了一個特命小組,這個小組的成員都是暴對刑警。他們在京都那個窩點檢出了指紋。但是,搜查進行到這裏就卡住了。他們沒有向警察廳和大阪府警察本部報告。我認為他們檢出的指紋是生島秀樹的指紋。”

前方是一個大廣場。曾根也不問阿久津想不想去,就徑直走到那個大廣場,在廣場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坐了一會兒之後,曾根歎了一口氣,用右手做了一個想寫什麽的動作。

阿久津掏出采訪本和自動鉛筆遞給曾根。曾根在拿著鉛筆的右手上哈了一口氣,開始在采訪本上寫字。

——曾根達雄、生島秀樹、山下滿、穀敏男——

字體剛健俊美。這四個人的名字,恐怕就是阿久津所說的B組的成員。阿久津在感到吃驚的同時,意識到終於搞清楚犯罪團夥都有哪些人了。

阿久津坐在了曾根身邊。

曾根解釋道:“這幾個人的首領是我。正如你所說,生島秀樹原來是滋賀縣警察本部的刑警。山下滿是生島秀樹的高中同學,開著一家工業廢料處理公司,氰化鈉就是他提供的。穀敏男是日本電信電話公司的職員,教給我們如何逆向查明對方的電話號碼和無線通信的知識。行動計劃大部分是我策劃的。跟青木龍一保持聯係的是生島秀樹。”

阿久津一邊觀察曾根達雄的表情,一邊迅速地做著記錄。阿久津意識到,曾根達雄要開始坦白自己的罪行了。

“1974年12月,我父親曾根清太郎被左翼過激派殺害了。當時,父親是銀河糖果公司的一名職員。”

原來是這樣聯係在一起的呀——阿久津在“銀河”兩個字上畫了好幾個圈。

“也許您知道,東京大學的安田禮堂被警方攻陷後,學生運動就轉入了低潮,新左翼勢力製造了一個又一個震驚日本和全世界的大事件。澱號劫機事件、淺間山莊事件、盧德國際機場槍擊事件……”

1969年、1970年、1972年——阿久津在腦子裏按時間順序排列了一下這幾個大事件。

“1974年,左翼武鬥派製造了三菱重工總公司大樓爆炸事件,炸死了八個無辜的過路人。雖然左翼武鬥派大喊是為了正義,但他們這種無差別殺人,引起了越來越多民眾的厭煩。同時,左翼組織內部也充滿了負能量。從1973年開始,新左翼內部發生了激烈的所謂‘內鬥’,互相殺戮的事件時有發生。”

阿久津一邊做記錄,一邊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曾根達雄還在不停地說,阿久津來不及分析為什麽覺得不對勁。

“1974年的時候,父親在銀河的東京分公司工作。沒帶家屬,單身赴任……”

達雄的父親清太郎在東京跟從事左翼運動的學生們關係不錯,那些學生的敵對集團誤以為清太郎跟那些學生是一夥的,用鐵管猛擊清太郎頭部,將其打死。

“因為報紙報道說我父親死於左翼集團的‘內鬥’,銀河公司的態度非常冷淡,葬禮也非常簡單。銀河公司以為我父親跟極左集團有關係,躲得遠遠的。雖然銀河公司以退職金的名義給了一筆錢,但我還是認為他們太不近人情了。後來抓住了殺害我父親的一個凶手,那個凶手交代說是殺錯了人,我父親跟極左集團沒有關係。盡管如此,一旦被扣上了屎盆子,再想清洗幹淨並不那麽容易。後來殺害我父親的凶手在拘留所自殺了,我的憤怒無處發泄,內心感到非常痛苦。就在那個時候,那些受到我父親關照的學生來看我們,誠心誠意地向我們道歉,沉痛地哀悼我父親。在跟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我開始痛恨冷淡我父親的組織。”

阿久津剛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被達雄這段話分析得清清楚楚。不用聽達雄繼續往下說,阿久津也能猜到後來達雄當了一名左翼政治活動家。

“我有一個弟弟叫光雄,比我小兩歲,他表麵上沒有像我那樣表現出強烈的仇恨和憤怒。裁縫專科學校畢業以後,他就開始在京都市內的一家西裝定製店學手藝,和母親一起小心謹慎地生活。二十四歲結婚,第二年生了俊也。”

阿久津馬上跟達雄確認了一下“光雄”兩個字的寫法。

“我不怎麽去大學上課了,後來索性去東京跟同誌們一起生活。那時候我們堅信,我們的革命一定會成功,而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殲滅敵人。為了‘正義的報複’,就要‘切實行使暴力’。實際上,正義和暴力結合的構圖,就是戰爭的縮略圖。犧牲者越多仇恨越深,雙方對死亡的感覺已經麻木了。當時在我們的同誌之間,這些行動不叫內鬥,而是被擺在了‘與反革命集團的鬥爭’這個崇高的位置上。”

跟剛才的沉默相比,達雄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當時的口號雖然是反對帝國主義,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各個左翼組織發行的報紙上就開始以《大本營發布》為題,報道消滅了多少敵人的所謂戰果。向不認識的人扔炸彈,用鐵管打爆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頭……用達雄的話來說“好像不殺人就坐立不安”。

“我們是三個人一組展開行動,對別的小組根本不熟悉,有的連名字都叫不上來,橫向聯係幾乎沒有。有一天,說是應該教訓一下敵人的一個支持者,我們兩個小組一共六個同誌集合起來,截住了一個正要去公共澡堂洗澡的男人。那個男人也就是四十多歲,他一再向我們解釋‘你們認錯人了’,還說‘孩子還小’,苦苦哀求我們饒他一命。出發之前我們已經商量好,那個男人不是敵人,隻不過是敵人的支持者,就不開他的西瓜瓢了。但是,當我們小組的一個同誌把那個男人的雙手反剪在背後的時候,另外一個小組的同誌突然揮起鐵撬棍,砸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那個男人癱軟下去,當下就死了。”

達雄用兩個拇指頂住了自己的內眼角,臉扭歪了。那是悔恨的表情。

“我參加左翼組織一年多的時間裏,參加過多次襲擊別人的行動,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我眼前。男人死後我們聽到了女人的尖叫聲,扔下男人就逃走了。從那天開始,我就懷疑那個男人的遭遇跟我父親是一樣的,感到非常苦惱。我覺得我的活法不是父親所希望的,我覺得我背叛了父親。第二天早上的報紙上刊登了那個男人被打死的消息。原來,那個男人連敵人的支持者都不是,完全是誤殺。”

“殺了一個無辜的人,是吧?”

“是的。從那時起,我逐漸跟組織拉開了距離。但是,留在日本國內的話,同誌們會硬拉著我去參加襲擊活動,如果不去,就得做深刻的自我批評。於是我就跑到國外來,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我沒能找到正式的工作,一直靠打工生活,有時候也回京都看看。”

“您是什麽時候來英國的?”

“1980年。”

“為什麽選擇了英國呢?”

“我已經明白在日本革命是掀不起來的,更主要的是我對暴力行動已經厭煩了。於是我想來英國看看社會民主主義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但是,實際來英國一看,這裏的閉塞感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阿久津先生,您聽說過‘英國病’這個詞嗎?”

阿久津想起克林對他說過的“荷蘭病”,認為意思可能差不多,就曖昧地點了點頭。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國政府試圖具體實現社會福祉和經濟發展的理想藍圖,即所謂的‘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保障製度。但是,從20世紀60年代後半期開始,社會保障費的增加導致財政狀況惡化,產業保護措施導致國際競爭力下降。各種罷工運動此起彼伏。到了70年代後半期,倫敦的大街上到處堆著垃圾和紙箱子什麽的。從前的大英帝國,追求國民幸福生活的結果是,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泥沼。這就是英國病。”

達雄說到這裏幹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看到那種情況,我精神上受到很大衝擊。那時候我還年輕,但我已經認識到,人滿足了就會腐爛。這還沒滿足呢,就已經開始腐爛了。斯大林的一國社會主義被認為是不負責任的,但那時候已經不是思考那種問題的時候了。我認為,人隻要有欲望,平等就不會成為最優先的事項。”

大概是因為多年的思考終於有了發泄的對象吧,達雄一口氣說了下去。

“雖說撒切爾夫人上台是曆史的必然,但她的外科手術似的改革有很大的副作用。私有化的改革削弱了工會的作用。為了摘除‘英國病’這個癌症,撒切爾夫人給英國動了手術。但是由於對金融界的限製減少,造成倫敦集中了很多外國資本。另一方麵,煤礦關閉和製造業衰退造成了地方經濟規模縮小。就在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經濟低迷的情況下,又爆發了英國與阿根廷爭奪馬爾維納斯群島主權的馬島戰爭。”

戰爭始於1982年3月。阿根廷海軍突然登陸馬爾維納斯群島(亦稱福克蘭群島),短時間內占領了該島。英軍隻用了三個星期就奪了回去。6月中旬阿根廷軍宣布投降。

馬島戰爭的勝利,使被英國國民忘記很久的海洋大國的驕傲重新被激起。為了保衛領土堅決把戰爭進行到底的撒切爾夫人的權威得到了承認。

達雄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馬島戰爭以後,很寂寞地笑了笑。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跟蘇菲戀愛了。戰爭勝利後她興奮得不得了,但我的心迅速冷卻。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國標榜追求幸福的社會民主主義,實現不了的時候呢,主張極端對立思想的政治家,就把國家的政策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並且鎮壓被副作用壓得喘不上氣來的國民,甚至不惜通過戰爭手段達到增強國家凝聚力的目的。我在日本的時候,為了自己認為的所謂正義,傷害了很多人,自己也累了,於是離開了祖國。結果到英國一看,得了‘英國病’的人們選擇的藥方竟然是武力。最初看到那些有了社會保障就不再勤勉工作的人,我驚得目瞪口呆,後來看到由於馬島戰爭的勝利,撒切爾夫人的支持率呈V字形走勢恢複的時候,我徹底茫然了。”

阿久津聽著聽著停止了記錄,因為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如果追究到底,將會一無所得”的所謂禪僧問答似的窘境。那種虛無感對於達雄來說也許是真理,但是,如果說達雄長年積累的思慮就是他製造銀萬事件動機的基礎,就太無聊了。

“生島秀樹到倫敦來,是馬島戰爭一年以後的事情。”達雄好像察覺到了阿久津的心思,說出了生島秀樹這個名字。穿過個人經曆的隧道,被掩埋了多年的事件就要衝出黑暗暴露在陽光之下了。阿久津重新握住自動鉛筆,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可就在這時,鍾聲在約克城上空回**起來。莊嚴的鍾聲以一定的節奏鳴響著,厚重而又明朗,非常富有魅力。

“約克大教堂的鍾聲。”達雄指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說道。

約克大教堂是約克城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築。在廣場上漫步的遊客們,紛紛向約克大教堂方向走去。

達雄站起來:“阿久津先生好不容易到約克城來了,過去看看吧。”

馬上就要觸及銀萬事件的核心部分了,阿久津希望就坐在這裏繼續談下去。一邊走一邊談很難做記錄。但是,對方已經站起來了,拒絕就不好了。

阿久津用微笑代替了回答之後,就像一個馬上要從場角衝向拳擊台中央的拳手那樣,騰地站了起來。

6

大街上排著很長的隊。

達雄介紹說,這裏是世界聞名的紅茶店。剛剛下午2點多,時間還有點早,排隊的人們大概是想早一點喝下午茶吧。

穿過下彼得蓋特大街,來到一個胡同口。胡同口一邊是寶石店,另一邊是禮品商店,站在胡同口就看到了猶如堵在胡同那頭的約克大教堂。穿過胡同就是約克大教堂的正門。很多遊客正在那裏攝影留念。

阿久津被一眼收不進視界的約克大教堂驚到了。不但正麵非常寬闊,而且縱深也很大。約克大教堂從十三世紀開始建設,耗時兩百五十年,是英國最大的哥特式建築。雖然經曆了五百四十多年風雨的洗禮,但那沉靜的奶油色外牆給人的感覺,不是古老,而是不折不扣的崇高的格調。

“因為有這座大教堂,在約克城沒有人迷路。約克大教堂就是約克城的北極星。”

正如達雄所說,阿久津能夠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站在了約克城的中心。

“生島秀樹到倫敦來,是1983年夏天吧?”阿久津接著剛才的話茬問道。

達雄仰望著約克大教堂答道:“我記得是7月。”

“您能把您和生島秀樹的關係告訴我嗎?”

“我們倆都是京都人,在同一個柔道俱樂部練過柔道。生島先生初中三年級時,我是小學一年級,剛入門。生島先生經常照顧我、指導我。我小時候特別希望有個哥哥,生島先生差不多比我大十歲,我就把他當大哥哥。他高中畢業後當了警察,我們聯係少了,但是,我父親被極左組織誤殺以後,生島先生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和葬禮,像親人一樣安慰我母親和我們兄弟二人。”

“對不起,打斷您一下。您參加左翼運動之後,跟生島秀樹一直保持聯係嗎?”

“沒有,因為那時候我住在東京。恢複聯係是我往來於歐洲和京都的時候。”

“您在倫敦安定下來,是1980年前後吧?那以後怎麽聯係呢?”

“我們經常聯係。不過嘛,男人之間的交情,就是寫信也很短,大多是明信片。”

“生島秀樹辭掉了警察的工作,您也是在信中知道的嗎?”

“是的。啊,那件事好像是通過電話知道的。生島先生說,雖然受賄是事實,但上司都知道,受賄是為了更深入地打入暴力團內部,以獲取更多的情報。不過,雖然辭掉了警察的工作,但很幸運地進了一家保安公司,而且通過搞副業也能掙錢,我也就放心了。”

“副業指的是什麽?”

這時,約克大教堂的鍾聲又響起來了,跟剛才那次鍾聲間隔不到二十分鍾。這鍾聲是報時呢,還是上一次報時的餘音?約克大教堂的鍾聲比想象中要頻繁。在近處聽,感覺聲音更粗重,更堂堂正正。達雄一直等到鍾聲停下來才回答阿久津的問題。

“生島先生在京都的保安公司工作期間,還擔任老板的私人保鏢,為企業家看宅護院,也有不菲的收入。跟老板的地下人脈接觸的機會增多,有時候還幫著催繳跟公司經營無關的個人借款。另一方麵,他還背著保安公司的老板,跟大阪的暴力團合夥做房地產。”

“生島秀樹跟青木龍一是什麽關係呢?”

“生島先生的太太千代子的父親,跟青木龍一在房地產生意上好像有來往。”

“千代子的父親是暴對刑警嗎?”

“不是,我隻聽生島先生說千代子的父親是一個非常頑固的人,別的就不知道了。”

生島秀樹辭職也許給家庭關係帶來了出乎意料的影響。嶽父幫助暴力團的青木龍一做房地產生意,生島秀樹被監察部門監視起來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生島先生跟青木龍一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但至少從生島先生當暴對刑警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互相交換情報了。”

“據我所知,生島秀樹缺錢還沒有缺到那種程度。”

“辭掉了警察的工作以後,生島先生時常有失落感。被縣警察本部強迫辭職,他很難接受,以前暴力團的見了他都得點頭哈腰,這回他得向暴力團點頭哈腰了,也許受到過很多外人看不到的屈辱。就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神秘的中間調停人那樣,他也想發財。實際上,在地下人脈的海洋裏遊泳,需要錢,也需要壓倒別人的勢力。”

在暴力支配的世界裏,麵子是最重要的。為了在暴力團裏得勢,生島秀樹需要鈔票。

“不但本人和家裏人要戴高級手表,開高檔車,家裏人的吃穿用度也不能差了。生島先生有一個女兒叫生島望,喜歡學習,英語成績特別好,將來的理想是當一名翻譯家。當時,生島先生想把女兒送到國外留學,還想讓兒子聰一郎上有名的私立學校。”

阿久津向達雄確認了一下生島秀樹孩子的名字和年齡,當時上幾年級等情況。在銀萬事件發生的1984年,女兒生島望正在上初中三年級,兒子聰一郎正在上小學二年級。兩個孩子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但他沒有打斷達雄,而是耐心地聽達雄說下去。

那時候,生島秀樹錢包裏的錢都是借來的,而且都是背著妻子借的高利貸。

“房地產生意不順利,生島先生被暴力團逼得走投無路。他隻不過是一個丟了工作的刑警,能想到的除了更多地借高利貸,就是靠運氣發一筆橫財了。當過暴對刑警的生島先生比誰都清楚,隻要讓高利貸者看到自己流一次眼淚,一切就全完了。”

因為天氣太冷握不住筆,阿久津寫在采訪本上的字越來越亂,他往拿著自動鉛筆的手上哈了一口熱氣。

達雄的作案動機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生島秀樹的作案動機也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

阿久津被大事件這個大招牌所震撼,一直在心裏想象著一出適合這個大招牌的大戲,沒想到掀開蓋子一看,竟是這麽小。犯罪集團原來就是這樣一些普通人啊。不,也許應該反過來說,這樣幾個普通人,居然製造了那麽大的一個事件!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生島秀樹到倫敦來的時候,都跟您說了些什麽?”

“他跟我關係很好,也不瞞著我,把他的窘況都告訴我了。我覺得他不可能就為了跟我說這些特意跑到倫敦來,肯定有什麽大事,就問他到底為什麽來倫敦。沒想到這個當過刑警的人,竟然當麵要求我幫他幹違法犯罪的事,我驚得目瞪口呆。”

“他是怎麽說的?”

“他說,我想狠狠教訓一下那些有錢人。”

“聽他這樣說,您是怎麽想的呢?”

達雄把插在羽絨服口袋裏的雙手拿出來,把拉到脖頸的拉鏈拉到鎖骨以下,而阿久津則把鬆弛下來的圍脖圍得更緊。

“簡單一句話……精神振奮。好久沒有那樣的心情了。”

“精神振奮?”

以嘲諷的態度生活在英國的達雄說出這種話來,讓阿久津感到意外。

“我父親被蠻不講理地殺害,但死後的處理更是蠻不講理。銀河公司把極左的帽子戴在我父親頭上,後來明知戴錯了也不給摘下來。拘留所呢,也不看管好,隨隨便便地就讓那個被抓起來的罪犯自殺了,剩下的罪犯警察一個也抓不到了。結果呢,就有了這樣一個男人:為了發泄內心的憤怒,整天訴諸暴力,並且要為了將暴力正當化尋找根據,編造理由。現在想起來,剛來英國的時候也許有開始新生活的機會,但是,英國的社會民主主義的實際情況讓我感到幻滅,撒切爾夫人的新自由主義隻能得到我的蔑視,通過戰爭抱成一團的英國大眾給予我的是虛無感,我就像一棵無根的草,渾渾噩噩地活著。不管什麽理由,也不管前後經過如何,在英國的我和在日本時的我,沒有一點改變。我這個人,就是一個無論走到哪裏,什麽也得不到的人。”

“既然什麽也得不到,為什麽不拒絕生島秀樹呢?”

達雄閉著嘴巴思考起來。在他的視線前方,是一群正在合影留念的白人觀光客。

“我認為生島先生站在了我的反麵。我認為自己什麽也得不到,在這樣的我麵前,生島先生卻說要得到一切。他那強烈的欲望刺激了我,叫我看到了一道炫目的光。追求地位的人,以孩子的成就作為驕傲的資本的人,構成了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的基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自己難道不應該做些什麽嗎?也就是說,我們就算自己對這個社會不抱希望了,也能讓那些抱著希望的人看清這個空洞無物的社會。”

阿久津心裏剛才浮現過一次的“禪僧問答”這個名詞再次浮現出來,他感到心情煩躁。達雄到底想說什麽?他們犯罪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向權力和資本主義複仇,隻是為了搭建一座空中樓閣,才到處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嗎?達雄對犯罪動機的幹癟解釋,阿久津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那麽,為什麽在銀河公司身上下手?因為您父親在銀河公司遭受了不公平待遇?”

“為了股票。”

“股票?”阿久津聽了達雄這個太清晰的回答,也感到疑惑。

“當然,我父親在銀河工作過,也是一個方麵的理由。但是,沒有所謂長年的積怨。”

“您能斷言嗎?在您父親的葬禮上,公司連一根香都沒上吧?”

“當時,事情已經過去快十年了,而且,幹壞事的是那些襲擊我父親的極左集團,後來我也參加過左翼集團的活動,對那種襲擊也很了解。”

是在開玩笑嗎?達雄看著阿久津笑了,鼻唇溝非常明顯,看上去好像很疲倦。

“生島先生讓我製訂一個犯罪計劃。我當然沒有製訂這種計劃的經驗,但他非常信任我。我對他說,我需要時間。”

“生島秀樹沒有提什麽建議嗎?”

“沒有。隻是提出了一個每人能得到兩億日元的要求。”

“兩億?”

接下來,話題轉向了海尼根綁架案。達雄看到海尼根社長在荷蘭被綁架的新聞之後,聯想到日本的企業家警惕性都很低,覺得可以在這上邊動動腦筋。

1983年11月,達雄隻身前往阿姆斯特丹,開始調查海尼根事件。荷蘭說英語的人很多,調查進行得很順利,但是,得到的信息並不比在英文報紙上看到的多。因為離開英國的時候對蘇菲說的是去歐洲旅行,所以又去了荷蘭以外的其他歐洲國家。再次返回阿姆斯特丹是12月上旬,那時人質已經被解救出來,罪犯也抓到了幾個。達雄還親自觀察了海尼根社長被監禁過的倉庫,並且得出一個結論:不可能成功地拿到贖金。

另一方麵,達雄認為,用報紙上的廣告作為向企業發出的信號,以及利用海尼根社長本人的錄音等手段,則是可以采用的。那樣可以利用報紙對事件的報道操縱股價,得到金錢。位於社會中心的金錢經濟十分脆弱,抓住其軟肋是很容易的。

達雄12月中旬回到倫敦,把調查的結果和犯罪計劃寫在了一個黑色真皮筆記本裏。

“剛才我也說過了,在我的腦子裏首先浮現出銀河公司的理由,首先是我父親在那裏工作過,但最終決定在銀河身上下手,主要還是因為銀河的股票比較便宜,市場上流動的股票比較少,股價操縱起來比較容易。我把這個計劃搞出來,新年過後回了一次日本,把用日語寫成的計劃書交給了生島先生。”

“您的計劃書裏寫了六家企業嗎?”

“沒有。我隻寫了銀河、又市和萬堂三家。”

“三家?可實際上……”

“是的,後來發展為六家,是因為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態。”

阿久津想深入挖掘這一點,但因為覺得難以記錄,就按照時間順序追問下去。

“生島秀樹看了您的計劃書以後的反應呢?”

“生島先生對綁架銀河的菊池社長這一條麵露難色。他說,要是綁架的話,應該綁架一個小孩子。”

“為什麽不綁架孩子,卻綁架社長呢?”

“我認為綁架社長的話肯定會出現模仿犯。把社長本人的聲音錄下來並複製多份,然後寄給別的公司,能起到恐嚇的作用。我這樣一說,生島先生就明白了。”

錄音磁帶果然是用來證明犯罪團夥身份的。在這裏也看不到達雄計劃製造銀萬事件跟他父親遭受不公正待遇有什麽聯係。達雄內心的空洞,讓阿久津心寒。

“是誰去綁架的菊池社長?”

“青木龍一、金田哲司和吉高弘行。”

“青木龍一親自動手?”

“是的。襲擊在澱川大堤上談戀愛的一對戀人,也是他們三個人。這件事後來成了分裂的火種……”

“就是您剛才說的意想不到的事態?”

“是的。”

“那麽,稍後再問您這方麵的問題。犯罪團夥其他成員是怎麽集合起來的?”

“剛才阿久津先生把‘黑魔天狗’分成了兩組,對吧?正如你所說,‘黑魔天狗’從一開始就不是鐵板一塊。我在計劃書裏寫了所需要的人員。例如,具有逆向查明對方電話號碼和無線通信知識的人,能搞到氰化鈉的人,等等。當然,還要有勇武有力的人,要有懂得股價操縱的人。我在日本沒有人脈,所以由生島先生負責找人。”

“山下滿是生島秀樹的高中同學,穀敏男跟生島秀樹是什麽關係呢?”

“穀敏男的父親是生島先生的朋友,穀敏男從小就認識生島先生。”

“也就是說,人選問題由生島秀樹負責。”

“因為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我認為由生島先生負責人選問題是最合適的。”

“生島秀樹去找青木龍一談您搞的這個計劃的時候,沒覺得害怕嗎?”

“當初知道他是京都人就放心了,沒覺得害怕。”

“暴力團的你們也不怕?”

“我們集合起來又不是去打保齡球。”

西斜的太陽把約克大教堂的頂部染成了橘黃色。不能保證天黑了達雄還會繼續接受采訪,於是阿久津就開始問他最關心的問題。

“挑戰書和恐嚇信也是您想出來的嗎?”

“是,基本上都是我想出來的。”

“挑戰書和恐嚇信分開來使用,是有意識的嗎?”

“狠狠地挖苦警察,一方麵是生島先生的意見;另一方麵,當時媒體接二連三地報道了警方很多醜聞,揶揄那些警察,可以迎合大眾的趣味,讓大眾不自覺地站在我們一邊,挑撥警察與市民的關係,也是我們的目的之一。”

“特別是挑戰書使用的語言,具有獨特的風格,是吧?”

“關西地區本來就有嘲諷官廳和官僚的土壤,用關西方言寫出譏笑警察的文字,可以緩和市民對我們這些罪犯的痛恨。”

“你們確實達到了目的。”

“我們知道,警察所代表的司法權力和企業代表的經濟權力,最害怕媒體。所以我們把挑戰書寄到報社去,而且隻寄給一部分報社,煽動報社之間的爭先意識。別的報社沒收到挑戰書,收到了挑戰書的報社就有了獨家新聞。”

阿久津眼前浮現出水島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佩服地點了點頭。連媒體都被眼前這個男人算計了。

“還有,我在事件進行的過程中發現,警方的方針是‘一網打盡’。銀萬事件成為警察廳的重要指定事件之後,我們反而更大膽了。就算我們的人在現場走來走去,警察也不會過來查問。我們還故意四處留下物證,以達到分散警力的目的。我們鑽了這個大規模消費社會的空子。”

“也有人說,隻不過是你們這些罪犯的運氣好。”阿久津給達雄潑了一盆冷水。

達雄的表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繼續說道:“當時那個時代的確幫了我們的忙。警方的地毯式搜查沒能奏效,就是因為在都市化進程中,變成了誰都不知道自己的鄰居是誰的社會,看到可疑人物也不會注意。如果是現在,有監控錄像,有電話和手機的通信記錄,很快就能找到罪犯。也就是說,我們正好趕上了晴空亂流。”

“也有這方麵的原因。犯罪團夥瘋狂了那麽長時間卻沒有被警方破案,在我的記憶裏是沒有的。”

“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不留下證據的所謂的完美犯罪。不過,用關西方言嘲諷警察、煽動媒體的爭先心理以及利用大規模消費社會的盲點等,如果我們全都好好利用,就能提高完美犯罪的成功率。”

阿久津不由得佩服達雄的分析能力。但是,不管多麽好的刀,沒有刀鞘也是沒有意義的,搞不好就會傷害自己。達雄把自己比喻成為無根的草,是非常恰當的比喻。沒有刀鞘的人生隻能說是不幸的人生。

“為什麽選擇了又市和萬堂?”

“因為萬堂的股票也容易操控。中間夾著一個又市,是為了給人我們不隻攻擊糕點公司的印象,以麻痹萬堂的警惕性。”

“可是,對又市食品公司,你們也不是隨便玩玩吧?你們模仿黑澤明的電影《天堂與地獄》,確實想奪取現金,狐目男也冒險出現在犯罪現場。”

“那是一次失誤。生島先生把我的計劃拿到青木龍一那裏的時候,青木說應該找一個家族企業或者類似家族經營的企業。他還說,一個人行動,幕後交易容易成功,社長的個人資產很多這一點也不應該忘記,等等。聽到這些,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青木龍一也許要冒險奪取現金了。”

“您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奪取現金,絕對沒有想過要那樣做,對吧?”

“如果沒有拿到現金的辦法,就不可能通過綁架或恐嚇拿到一分錢,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主張通過操縱股價來達到目的。欲望太強,勢必漏洞百出,不隻是犯罪,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人的欲望不可能百分之百滿足,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達到百分之七八十就收手,然後等待下一個機會。不過,暴力團是榨幹了骨髓都不甘心的人種,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世界觀的不同,最終導致了我們這個團夥的分裂。”

最初,生島秀樹和青木龍一聯手,以最低限度的必要人數,組成了一個高素質的犯罪團夥。但是,他們的地位不是平等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所謂的“專業”和“非專業”在實力上的差別就漸漸表麵化了。

阿久津心想,這個犯罪團夥從一開始就是很勉強地組織起來的。

“我想確認一件事,狐目男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他姓什麽,隻知道他的名字叫貴誌。是金田哲司的朋友,不愛說話,是個看上去叫人感到害怕的男人。聽說是個傷殘軍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來,關於狐目男這個謎,還是解不開。

“實際展開行動的是阿久津先生所說的A組。挑戰書和恐嚇信雖然是B組準備的,但往長椅後麵貼啦,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啦,都是A組的人去幹。”

“順便問一下,被監控錄像拍下來的那個男人是誰?”

“是山下滿。那時候他戴上了假發,圖像也很不清楚,誰也認不出來是他。這些都無所謂了,總之當初依靠青木龍一是一個錯誤,生島先生和我們B組的人漸漸失去了發言權。”

“團夥內部有了不協調的音符,對吧?”

“不協調的公開化是從襲擊在澱川大堤上談戀愛的一對戀人開始的。”

“您指的是‘凱旋門’烤肉店的事?”

1984年6月2日,大阪府警察本部賭上警察的威信,決心將犯罪團夥一舉抓獲。他們為此改造了一輛卡羅拉轎車,藏在後備箱裏的刑警按一個按鈕就可以讓發動機停轉,還可以從裏邊打開後備廂跳出來。雖然做了充分的準備,結果一個罪犯都沒有抓住,隻保護了一個被罪犯襲擊後當槍使的在澱川大堤上談戀愛的男子。由於大阪府警察本部這次行動失敗了,警察廳才開始指揮,並提出了“一網打盡”的方針。銀萬事件的偵破走上了歧途,最終使銀萬事件成為懸案。

“凱旋門事件之前,銀河曾答應私下給我們一筆錢。那時候我們試探了一下,確實沒有看到刑警似的人物。於是,我們團夥裏的人都興奮起來,都說下次一定能拿到錢,隻有我一個人反對。我認為警察絕對不會讓銀河再送錢過來。由於我堅決反對,生島先生等三人也站在了我這一邊。但是我們這個團夥從一開始就是五比四,我們這邊少一個人,而且那五個人出的力也大,我們想攔也攔不住他們。他們襲擊了在澱川大堤上談戀愛的一對戀人,把男子當槍使,真的行動起來了。從此,阿久津先生所說的A組和B組就完全分裂了。”

那以後,青木龍一掌握了犯罪團夥的主導權,再次展開奪取現金的行動。

“奪取又市食品現金的計劃是非常草率的。要想演一場現實版的《天堂與地獄》是完全不可能的,狐目男在列車上的可疑行動也是非常危險的。”

“是的。我認為應該通過操縱股價得到利益。最初大家還是能忍耐的,但是,萬堂事件以後,大家就都忍不住了。我的計劃是恐嚇三家企業,通過操縱股價,賺了錢就撤。按照當初的計劃,在萬堂事件告一段落之後的11月上旬,大家把賺到的錢分一下。”

“賺了多少錢?”

“不知道。”

“不知道?”

約克大教堂的鍾聲又響起來了。兩個人站在這裏到底說了多長時間,阿久津也搞不清楚。將近傍晚了,因為不再走路,身體已經變得冰涼,皮鞋裏的腳趾都快凍僵了。

“操縱股價賺的錢至少有十億,按照貢獻大小分錢,少的可以拿到七千五百萬,多的可以拿到兩億。但是,到了分錢的時候,生島先生和我每人才分到三百萬,山下滿和穀敏男每人才分到兩百萬。吉高弘行裝傻充愣,說什麽為了不露馬腳,沒有買那麽多股票,所以賺的錢不多。按照我的計劃,僅靠銀河和萬堂兩家公司的空頭股票就能賺十幾個億。既然沒買那麽多,為什麽一開始不說,到最後分錢的時候才說呢?”

“你們在一起開會了嗎?”

“沒開會,生島先生直接到青木龍一的事務所提出抗議,但是,青木龍一假裝沒事人似的,隻是重複吉高弘行說過的那些話。生島先生以前是暴對刑警,現在卻被眼前的暴力團成員耍弄,是多麽怒不可遏,我是可以想象到的。”

“吉高弘行的股價操控團夥的本尊是誰?真正的金主是誰?”

“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采訪過的人說,那些錢也有可能流入了永田町。”

“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把通過操控股價賺的錢作為選舉資金,早就是家常便飯了,流入了永田町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雖然找到了製訂犯罪計劃的罪犯,這個犯罪團夥也還是一個黑洞。阿久津心想:自己的工作終究不是以抓住罪犯為目的的。

犯罪團夥內部的A組和B組徹底決裂了。生島秀樹拉青木龍一入夥,最後卻被這個暴力團成員耍了,覺得很丟麵子,就一直纏著青木龍一不放。

“說句老實話,錢對於我來說無所謂,所以我多次勸生島先生,算了,別再去找青木龍一了,但是他不聽我的。銀萬事件對於生島先生來說,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機會。他是為了孩子們的將來才策劃了這個事件的,三百萬,連還高利貸的利息都不夠。”

達雄再次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最上邊,表情嚴肅地吐了口氣。也許他就要踏入最不願意回想起的領域了。

“好冷啊。”阿久津對達雄說道。

達雄小聲嘟噥了一句“不應該在上帝麵前說吧……”,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阿久津跟在達雄身後,順著石頭台階往上走。

看著達雄的後背,阿久津幾次想開口說話,但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兩人默默地上了米克蓋特門,來到了視界開闊的約克城的城牆上。

在回米克蓋特門的路上,達雄一直走在前麵,又一句話都不說了。長年沉默之後坦白的興奮似乎已經過去,隻剩下拖著疲憊的雙腿往前走了。

達雄和阿久津上了城牆以後朝約克城車站方向走去。走到一個幾乎是直角的拐彎的時候,可以看到很多漂亮的紅磚建築,有酒店,有餐廳。再往遠處看,可以看到沐浴著晚霞的約克大教堂。再過半個小時就會被黑暗淹沒的歐洲的佳景,美麗中滲入了悲涼。

城牆上的路比較窄,加上經常遇到擦肩而過的人,阿久津無法與達雄並肩前行,隻能跟在他的身後,還是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這時,前麵有一群說中文的觀光客在照相,達雄和阿久津隻好停了下來。

“那個小日式料理店還在吧?”達雄終於開口說話了。

“您指的是‘紫乃’嗎?還在。老板娘身體很好,當年給你們上菜的跑堂,已經是大廚了。大廚還記得你們那次聚會呢。”

“可惜我不記得他們了……”

“三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嘛。你們聚會是在什麽時候,您還記得嗎?”

“那次聚會是在希望食品事件之前,所以應該是10月下旬或11月初。因為生島先生一直消不了氣,所以大家決定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聚會的目的是讓A組和B組握手言和嗎?”

“是的。我們B組,不,應該說生島先生還想多弄點錢,青木龍一那邊就說,再恐嚇一家企業,奪取現金。青木龍一他們早就想對希望食品下手了,他們已經掌握了有關希望食品公司的很多信息。”

青木龍一需要的是達雄設計的犯罪計劃,至於生島他們,可以用任何人替換。以青木龍一為首的A組,背著以生島為首的B組,搜集了企業的信息。

他們在“紫乃”聚會,決定再恐嚇一家企業,這是最後一家了。這次一定要奪取希望食品公司的一億日元,並商定:通過股價操控賺的錢歸青木龍一為首的A組五個人平分,奪取的一億日元歸生島為首的B組四個人平分。

“一億日元四個人分,生島秀樹沒有什麽不滿意嗎?”

“滿意不滿意先放在一邊,奪取一億日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關於這一點,我一直在對生島先生說。可是,他不聽我的,卻聽青木龍一的。這到底是為什麽,我也無法理解。”

“您在‘紫乃’的聚會上也反對奪取現金的行動嗎?”

“反對了呀。我還提出,如果平分,通過股價操控賺的錢和奪取的錢都應該平分,這樣才公平。但是,吉高弘行說什麽‘通過股價操控賺的錢不能馬上到手’,生島秀樹就中了圈套,主要是他太想盡快拿到錢了。”

“您剛才說是平分,生島秀樹也是拿兩千五百萬嗎?”

“不,生島先生五千萬,我兩千五百萬,山下滿和穀敏男每人一千兩百五十萬。”

“生島秀樹為什麽比別人多呢?”

“他是我們的頭兒,另外三個人也不像他那樣急著用錢。不過,他也覺得自己拿得多,‘紫乃’聚會以後,他對我們說,再去找青木交涉一次。我勸他不要去了,他當時好像接受了我的勸告……”

“所有奪取現金的計劃,都是青木龍一為首的A組做的吧?恐嚇希望食品公司,奪取現金的計劃,也是他們製訂的嗎?”

“是的。考慮到警方有可能提前做好準備,如果希望食品公司同意給錢的話,就在奪取現金的當天,分別在幾處貼指示信。在11月13日,也就是實施奪取現金計劃的前一天,生島先生去了青木龍一那個小組的窩點。”

“生島秀樹一個人去的嗎?”

“跟青木龍一交涉,從來都是生島先生一個人去。他總是說,他也沒什麽大用,這點事就讓他去做吧。11月13日晚上10點多,我和穀敏男去了山下滿的公司在滋賀縣的辦事處,在那裏等待生島先生的消息。”

“但是,生島秀樹沒回來?”

“是的。等到第二天淩晨也沒有生島先生的消息。我特別擔心生島先生在錢的問題上說了得罪青木龍一他們的話。天都快亮了,生島先生還不回來,也不來個電話,我們都認為肯定出事了,就派穀敏男去京都看看情況。一個小時以後,穀敏男來電話了……”

氣溫下降,阿久津握著自動鉛筆的手哆嗦起來。他把右手伸進圍脖裏,暖了片刻。

“穀敏男在電話裏說,他看到金田哲司他們從窩點裏搬出一個形狀很不自然的大被卷來,塞進了一輛客貨兩用車裏。一聽這個,我就知道生島先生肯定被他們殺害了。如果是這樣,生島先生的家人也會有危險。因為我認識生島先生的夫人千代子,於是我就和山下滿開著一輛麵包車直奔生島先生家。”

阿久津看到過其他記者搞來的生島秀樹的照片。想到那麽一個大塊頭的男人被人殺害,阿久津不禁毛骨悚然。

“早上,我們一到位於大津市的生島先生的家,就馬上讓千代子準備了一下,讓她和她的女兒生島望與兒子聰一郎上了麵包車。在車上,為了不讓孩子們聽見,我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大,小聲把情況告訴了千代子。千代子聽了心裏亂作一團,用雙手抱住了頭……我們先把他們拉到奈良縣山下滿的情人家裏。我為了安慰千代子,就把在銀萬事件中分到的三百萬日元給了她。”

“雖說不願意,也勉強接受了……我們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們的退路問題。我們回到山下滿的辦事處,商量以後怎麽辦。就在那時,青木龍一來電話了。”

“接了?”

“那個時代隻有固定電話,而且辦事處裏的電話也不能顯示來電號碼,我想萬一要是千代子打來的電話呢,就接了。青木龍一在電話裏說,生島秀樹因為還不起高利貸逃跑了,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也許是要探探我們這邊的虛實,我沒露聲色。然後他說,按原計劃奪取現金。我假裝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然後向他確認在哪些地方貼指示書,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這時,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大津服務區留給警察一張寫著京都窩點的紙條?”

“對,正如阿久津先生所說,我們想在大津服務區的長椅後麵貼一張寫著京都窩點的紙條。貼紙條的人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樣,為的是引起警察的注意。”

“不過,那時候警方還沒有公開狐目男的肖像畫。”

“恐嚇又市食品公司,模仿《天堂與地獄》的時候,狐目男大膽地出現在作案現場,我認為他已經暴露了,隻不過警察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沒抓他。”

“原來如此。可是,進入警察已經張好的羅網,畢竟是相當危險的行動。”

“我打算貼上以後馬上就離開,但貼了半天也貼不上。如果貼在觀光指南板後麵,就更危險了。我一著急,就在逃離現場的途中把紙條扔在了通向縣道的台階上。”

“您希望警察能看到那張紙條,為什麽不打電話秘密告訴警察?”

“我們認為當時一定有很多耍弄警察的電話,警察已經分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而且我們沒有可以證明我們就是‘黑魔天狗’的錄音帶。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樣,讓警察意識到我們內部已經分裂,他們肯定會去搗毀京都的窩點。不過,我們沒有想到那張紙條落到了滋賀縣警察的手裏。”

“你們是想讓警方把青木龍一他們抓起來,趁機逃跑是吧?可是,青木龍一他們把你們供出來,你們也跑不了啊。”

“我們就是要在這裏賭上一把。青木龍一他們最大的弱點就是殺害了生島先生。他們要是把我們供出來,殺害了生島先生的事很快就得暴露。對於他們來說,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行使緘默權,延長拘留時間。”

“不過,就算您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樣,也不能保證警方能拿到您留下的紙條呀。”

“所以我們還準備了一手。金田哲司在名古屋到神戶的高速公路下邊的縣道上,開著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待命……”

阿久津馬上就想起了被滋賀縣警察追過的那輛小型客貨兩用車的事情,同時腦海裏浮現出自己拍過的以前曾是藥店的照片。

“但是他們兩個並沒有通知警察呀,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兩個已經逃走了。山下滿說,那附近停著很多車,很多車裏都有情侶在裏邊親熱,停在那裏不方便。他還說,萬一碰到巡邏的警車就麻煩了,於是就逃走了。結果我們準備的這一手也沒起作用。”

後來,金田哲司的車引起了警察的懷疑,隻好逃走。令人沒想到的是,金田哲司開車技術太高,警察沒追上。

“我們也沒想到,生島先生的指紋留在了京都的窩點裏。”

阿久津想起了滋賀縣警察本部組織的那次奇襲。滋賀縣警方也許從一開始就懷疑上了生島秀樹,因為他們最了解這個被開除的刑警。接受了特殊命令的三個暴對刑警撲了個空。雖然在窩點裏發現了生島秀樹的指紋,但在參加年末特輯采訪的全體記者會上,鳥居說過,滋賀縣警察本部說了,在無法證明那個窩點就是銀萬事件的罪犯窩點的情況下,隻檢出生島秀樹的指紋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也沒有通告的義務。

就這樣,犯罪團夥瓦解了。但是,無論是曾根達雄還是青木龍一,誰都沒有落入法網。如今時效已過,法律也奈何不得。

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達雄和阿久津走著走著來到一處有台階的地方,上了台階就是一個露台。達雄走上露台,雙手放在了城牆上。這是個可以停下來的好地方。阿久津站在達雄身邊,也把雙手放在了城牆上。

“那以後,曾根先生做了些什麽呢?”

“第二天,我去了我弟弟光雄家,把一個黑皮筆記本和一盤錄音磁帶放在他那裏,然後就回倫敦了。”

“您弟弟也參與了銀萬事件嗎?”

“沒有,他沒參與。”

“那麽,你們是怎樣把俊也先生的聲音錄下來的呢?”

達雄看著約克車站,什麽也沒說。雖然沒有得到回答,但阿久津忽然悟到剛才詢問生島秀樹的家庭成員時隱約意識到的問題是什麽了。

“你們奪取現金時通過電話播放的錄音磁帶,還有兩個孩子的聲音,那兩個孩子就是生島望和聰一郎吧?”

“……是……是的。”

“那兩個孩子……後來怎麽樣了?”

達雄表情苦澀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把他們一家三口送到奈良以後,就沒有跟他們聯係過。我也不知道山下滿和穀敏男的下落。”

達雄馬上就把話題轉到了山下滿和穀敏男身上,可見他不願意提到生島秀樹的家人。他的內心一定很痛苦,因為他一定認為是他把那母子三人送上了絕路。

達雄看著遠方,幹燥的臉上皺紋變得很深,因為他在緊緊地咬著牙。

“您策劃了銀萬事件,讓您憎恨的這個社會嚐到了您的厲害。但是,事件之後,世界發生變化了嗎?”

1984年12月,“黑魔天狗”恐嚇鳩屋西式糕點公司、攝津屋日式糕點公司,並且提出荒唐無稽的要求:讓這兩家公司的人站在大阪梅田的百貨商場樓頂往下撒鈔票。那以後就沒有動靜了。青木龍一這些“黑魔天狗”的餘黨終於沒有繼續製造事件的力氣了。

“黑魔天狗”恐嚇攝津屋之後三個月,製造了被害總額達兩千億日元的巨額欺詐案的豐田商事會長永野一男,在眾多記者的眼皮底下,在自己家裏被自稱右翼的兩個人刺殺了。第二天,被稱為“兜町風雲人物”的中江滋樹因投資期刊事件被警方逮捕。那時正值日本第一次借款恐慌,是拜金主義者們昂首闊步的時代。

就在“黑魔天狗”宣布停止作案的那天,即1985年8月12日,搭載著524人的日本航空123號班機,在群馬縣的禦巢鷹山墜落。從那天開始,人們的注意力全部轉向這次曆史上最大的空難。又過了一個多月,日本和美國簽訂“廣場協議”,日本銀行降低了民間銀行從日本中央銀行貸款的基準利率,日本進入了沒有實體的泡沫經濟時代。

1985年11月,阪神老虎隊第一次獲得日本棒球聯賽第一名,關西地區民眾歡呼雀躍。在人們喜笑顏開的同時,銀萬事件的犯罪團夥銷聲匿跡,成了“住在深淵裏的人”。

“那麽,您認為什麽樣的社會才是一個好社會呢?”阿久津追問道。

達雄幹裂的薄嘴唇一動未動。不是因為有什麽嚴重的事情不能說出口,隻是因為他沒有什麽可說的。

“的確,您父親突然被人打死,是非常不幸的事件。您憤憤不平,您憎恨社會,內心充滿別人難以理解的感情……但是,您弟弟不是當了一個好裁縫,還培養了俊也那樣一個非常優秀的兒子嗎?”

阿久津也不管達雄愛聽不愛聽,他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怒,隻顧一個勁地說下去。

“1984年11月,你隻把操縱股價賺來的錢給了生島秀樹的妻子和孩子,卻沒有關照過他們一次。說句不好聽的話,您那不叫心眼好,您那隻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

銀萬事件畫了一條複雜的軌道,竟然是這樣一個陳腐的結局。麵對這個結局,阿久津心裏的氣不打一處來。

達雄再次咬緊了後槽牙,臉都變形了:“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達雄吹響了終場的哨聲以後,一陣寒風呼嘯而來。

阿久津覺得那凜冽的寒風猶如一把利劍,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達雄向阿久津鞠了一個躬,默默地轉過身去,走下台階,朝著約克大教堂那個方向走去。阿久津沒有心情目送達雄,身體轉向了約克站。

作為一個記者,抓住了“真相”以後的成功感和興奮感,阿久津一點都沒有。

阿久津再次把雙手放在城牆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雖說這是一次從地球東端到地球西端的大移動,但如此叫人身心疲憊的采訪,阿久津當記者以來還沒有經曆過。

“阿久津先生!”

回頭一看,是謝菲爾德大學那個叫藤島優作的日本留學生正順著台階走上來。

“被我照了個一清二楚!”藤島優作說著把手中的數碼單反相機屏幕給阿久津看。屏幕上顯示的是阿久津和達雄在約克大教堂前麵對話時的場麵,達雄的臉非常鮮明地顯示在屏幕上。為了搞到達雄這個銀萬事件的犯罪嫌疑人現在的照片,阿久津向蘇菲告辭以後給藤島優作打了電話。幸運的是藤島優作就在約克城附近利茲的朋友家裏。阿久津把達雄所在書店的名字告訴了藤島優作,讓他提前到達,伺機拍照。

“謝謝你!圓滿完成任務!”阿久津有些誇張地稱讚道。

藤島優作高興地笑了。那清純的笑容,把阿久津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了出來。

“這個人是誰?”

“一個大惡黨!”

藤島優作大笑起來:“當記者的都很幽默嗎?”

“像我這樣一個文化部的記者大叔,采訪發生在昭和時代的事件,竟然跑到英格蘭的約克城來了,隻有傻瓜才會這樣做。你要是想當記者的話,到我們報社來吧。不過我事先告訴你,我們報社用人,往死裏用!”

“看了阿久津先生我就知道。不過,畢業後我還是要考《大日新聞》!”

“太棒了!今天我們提前慶祝一下。我請你喝健力士啤酒!”

阿久津和藤島優作一起走下台階,向著達雄消失的方向走去。阿久津覺得自己又發燒了,但今天他想一醉方休。

走在暗下來的約克城的大街上,阿久津的耳邊回響著錄音磁帶裏孩子們稚嫩的聲音。

[1] 日本人以前跟中國人一樣,也過春節。明治時代的1872年《改曆詔書》頒布以後,正月變成了陽曆1月,端午節、七夕節也被改為陽曆。以前的正月則被日本人稱為“舊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