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別人投來的視線的變化,原來不用眼睛,用身體都能感受得到。

穿著西裝太熱了,阿久津把領帶放鬆,脫下西裝上衣,掛在了椅背上。

這裏是社會部的會議室。這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坐著二十來個記者,都在閱讀阿久津寫的采訪報告。無線通話錄音、股價操控團夥,阿久津采訪到的證據都很重要。由於這些證據跟銀萬事件的犯罪團夥聯係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年末特輯將以記者們正在閱讀的采訪報告為中心構成。

離特輯開始連載的時間已經不到一個月了,采訪也接近了尾聲。毫無疑問,目前采訪已經取得的成果,足以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引起不小的轟動。但是,現在還不能清楚地看到“黑魔天狗”的整體,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最後的衝刺,就是要全體總動員,弄清楚犯罪團夥的全貌。

為了激勵所有參與年末特輯采訪的記者,今天要開一個全體會。大家早早就在會議室裏集合了,可頭麵人物不在這裏。晚上8點會議開始之前,拿著手機回到社會部的鳥居命令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主持會議,自己穿上大衣就出去了,也沒說出去幹什麽。大概是得到什麽重要信息了吧,但從他那張感情從來不外露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來。

白板上寫著金田哲司、金田貴誌(假名字?狐目男)、吉高弘行、上東忠彥(假名字?)等人名。放大的釣魚時拍的照片也貼在白板上,但是沒有上東忠彥的照片。

“準備了一輛偷來的汽車的人是金田哲司。主導股價操控的人是吉高弘行,他可能利用了國外的日係證券公司或外資證券公司。金主之一是上東忠彥。狐目男兩次出現在犯罪現場,但還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麽角色。根據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的大廚提供的情況,參加聚會的是七個人。目前無法確認上東忠彥是否參加了聚會。除了上東忠彥,至少還有三個人不能確定是誰。如果確定了這三個人是誰,采訪就接近於成功了。”

不管是老記者還是年輕記者,不管是不是社會部的,大家都在很認真地聽阿久津的講解。現在跟鳥居罵他浪費差旅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成了中心人物。不管采訪什麽事件,誰能搞到重要信息誰就是頭兒。

“被便利店的監控錄像錄下來的那個可疑的男人也沒有確定呢。”

說話的是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

的確如他所說,在西宮市內的便利店裏往罐裝水果糖裏放氰化鈉時被監控錄像錄下來的那個男人,好像不在釣魚時拍的照片裏。

“還有呢。比如搞到氰化鈉的人,還有熟悉無線通話的人……七個人忙不過來吧?”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的記者提出疑問。

對於這個疑問,阿久津覺得有道理。七個人,確實少了一點。

“還有幫著貼指示書的罪犯呢,雖說不是主犯,也不能不算數吧?”經濟部的記者也提出一個問題。

“當然應該算數。那些跑腿的人三十年以上都沒說漏過嘴,本身就很奇怪。參與了那麽大的事件,沒有主犯從犯之分,我看啊,都是主犯!”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回答了經濟部記者的問題。

那以後,記者們議論紛紛。什麽犯罪團夥也需要警察或退役警察的配合啦,什麽原來在銀河公司工作過的員工有沒有值得懷疑的啦……不一而足。鳥居不在,記者們就像被撈起的魚兒放回了水裏,歡蹦亂跳。

這時,主持會議的組長大聲說道:“下麵進入今天的主題,由阿久津介紹在滋賀縣采訪的主要內容。”

阿久津站著給大家念采訪報告。報告裏提到了在高速公路大津服務區還有一封指示信或什麽信的假說,也提到了大津分社的女記者岸穀玲子找到的中村。

“中村先生在滋賀縣和京都市經營酒吧,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以前當過刑警,是負責對付暴力團的刑警。在這位已故刑警的遺物中的一本筆記本裏,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這就是在滋賀縣采訪的開端。”

接下來阿久津報告了筆記本裏1984年11月14日那一頁有寫上去又擦掉的痕跡,後來判明擦掉的字是“京都”和“人去屋空”。還報告了電話采訪已故刑警的部下山田(假名)刑警的過程。

大家雖然已經看過阿久津寫的報告,但聽采訪者本人親口念報告,還是非常興奮。犯罪團夥的窩點在京都,滋賀縣的刑警接到特殊命令,秘密前去搗毀窩點,結果撲了空。單是這些內容就可以上頭版了。

阿久津說:“特別值得寫的內容有兩點。第一點,犯罪團夥可能產生了分裂。”

“你的意思是說,犯罪團夥在‘紫乃’聚會的時候,大廚聽到他們說‘握手言和’了,但是後來又分裂了,分裂的事實指的就是在大津服務區發生的事情嗎?”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的記者問道。

“窩點地址告密,說明握手言和隻不過是一時的。犯罪團夥已經分裂了,希望食品事件還沒發生的時候就分裂了。表麵上推杯換盞,其實各懷鬼胎。就要搶希望食品公司支付的一億日元的時候,發生了矛盾,都派人去了大津服務區。”

“不過,假如犯罪團夥分裂為兩個組,京都那個窩點是A組的,A組和B組也是一蓮托生啊,A組被抓起來以後,肯定會把B組供出來,一個也跑不了。這一點我想不通。”

常駐搜查第一課記者的意見得到了多數記者的讚同。

“就是啊……如果A組不把B組供出來,一定得有某種必要條件。”

“那樣的必要條件一定很複雜。”

記者們議論紛紛。

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十指交叉放在後腦勺上,催促阿久津說下去。

“第二點,衝進京都窩點的山田刑警,沒有明說檢出了指紋。但是,三位接受了特殊命令的刑警,都是暴對刑警,這也就是說……”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悄悄地打開了。那個瘦小的留著三七開分頭的男人一進來,熱騰騰的空氣一下子凍住了。鳥居連個招呼都不打,徑直走到白板前,用磁鐵把一張照片貼在了白板上。

中餐館常見的圓桌前麵,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舉著一個小酒杯。濃密的黑發,銀邊眼鏡,看上去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又給人一種低級下流的印象。至少不像是一個“受害者”。

“這個人就是青木龍一!”

鳥居說著在白板上寫上“青木龍一”四個字。

“一個很有知識的暴力團成員,在京都有他自己的事務所,擁有好幾家暴力團下屬公司。對了,先說一句,這小子五年前就病死了。學曆雖然是高中畢業,但那所高中是兵庫縣有名的私立高中。這小子數學成績特別好。銀萬事件發生兩年前,經過修訂的商法開始實施,有的企業鑽法律的空子,利用股東會上的搗亂分子占便宜。青木龍一見有利可圖,就鑽進搗亂分子和企業之間,大發橫財。這小子很可能在那時候搞到了很多企業的內部信息。”

鳥居連句客氣話都沒說,就開始介紹重要人物的情況。空氣確實很緊張,但阿久津和記者們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

“這小子是個中心人物。金田哲司偷來的汽車他給轉賣,和吉高弘行一起動員京都一家彈子房老板當金主,在大阪的重建項目上,跟仰上東忠彥鼻息的承包商一起炒地皮。跟狐目男有沒有聯係還不知道,但跟上述三個人都有接觸。”

阿久津認為青木龍一是犯罪團夥這隻雙頭鷹的一頭。但是,如果狐目男跟青木龍一是一夥的,這一頭就是五個人。犯罪團夥是七個人,分裂的話就是五對二,勢力不均衡,能分裂嗎?或許從一開始青木龍一就是頭兒,是獨頭鷹?

“警方沒有把青木龍一列為懷疑對象嗎?”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問道。

“沒有把他列入銀萬事件的懷疑對象。這小子雖然特別能撈錢,但在暴力團裏,青木組很小。前科隻有一件,違反老證券交易法,是京都府警察本部檢舉的。”

“他的暴力團下屬企業都是做什麽的?”

“主要是房地產和建築公司,還有不清不楚的谘詢公司。”

以上對話記者們都在采訪本上記了下來。掌握青木龍一的情況意義重大。

“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情況。”鳥居說完這句話,指了指阿久津,“阿久津在滋賀縣通過電話采訪了一個假名叫山田的刑警,對吧?當年他們三個刑警接受了特殊命令,衝進了犯罪團夥位於京都市的窩點,對吧?三個刑警都是暴對刑警,對吧?阿久津問山田是否檢出了指紋,他就慌忙把電話掛斷了。當年,滋賀縣警察本部沒有發內部通告,也沒有向警察廳報告。”

“剛才我正想說這個問題呢。滋賀縣有一個當過暴對刑警的人,恐怕就是銀萬事件的罪犯之一。”阿久津說道。

“我查出來一個跟青木龍一有來往的刑警。”

“滋賀縣的嗎?”

“是的。名字叫生島秀樹。”鳥居說完在白板上寫上了“生島秀樹”這個名字。

“生島秀樹原來是滋賀縣警察本部的暴對刑警,因為收受暴力團的錢財,被懷疑為受賄,1982年以極其秘密的形式退職。生島秀樹向暴力團透露信息,拿了暴力團的錢。這家夥跟青木龍一過從甚密。”

“生島秀樹當刑警的時候就跟青木龍一有來往嗎?”

“不知道。不過,生島秀樹被清除出警察係統之後,在京都市工作過。也許是銀萬事件發生之前認識的。”

“生島秀樹現在在哪裏?”常駐搜查第一課的記者問道。

鳥居搖搖頭:“去向不明。”

又一個去向不明。參與銀萬事件的罪犯全都生死不明,隻有青木龍一判明了生死。人死不能複生,永遠也回答不了記者的問題了。

“在京都市的窩點,檢出生島秀樹的指紋了嗎?”

京都總分社一位女記者舉起手來問道。以後,找到那個窩點就是她的主要任務。

“可能性很大。”

女記者又問:“滋賀縣警察本部為什麽不發內部通報,也不上報警察廳呢?”

“這個嘛,就算指紋是生島秀樹的,也無法斷定他就是銀萬事件的罪犯,所以滋賀縣警察本部就什麽也沒說。我還搞到了一條比這更重要的信息:跟生島秀樹一起行動的人,是一個工業廢料處理公司的老板。”

阿久津覺得鳥居太厲害了,一個人竟然收集來這麽多情報!他得有多少人脈呀!雖然很生氣,但人家有驕傲的資本呀!想到這裏,阿久津忽然明白了工業廢料處理公司的意思。

“從工業廢料處理公司可以搞到氰化鈉。”

聽了鳥居的話,記者們議論紛紛。生島秀樹,再加上那個工業廢料處理公司的老板,就是七個人,銀萬事件的罪犯就湊齊了。但是,阿久津還是不能釋懷。假定青木龍一是這個犯罪團夥的頭兒,其餘六個人,會有人背叛他嗎?在“紫乃”聚會有意義嗎?

站在鳥居身邊的阿久津,看著白板上青木龍一的照片,心想:向這個男人樹起了反叛旗幟的,到底是誰呢?

2

阿久津站在那扇破舊的推拉門前環顧四周。一位騎著自行車從他身邊經過的大媽看了他一眼,很快就遠去了。

這是第三次來“紫乃”。阿久津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沒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如果老板娘在裏邊的話,就見不到大廚了。今天的采訪,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年末特輯的全體記者會開過以後,搞到了生島秀樹的照片,也弄清了那個工業廢料處理公司的老板姓山下,高中時代跟生島秀樹是一個柔道俱樂部的。阿久津今天來“紫乃”的目的,是讓大廚確認一下青木龍一和生島秀樹的照片,確認的結果對《大日新聞》年末特輯的可信度影響是非常大的。

阿久津一邊在心裏想著緊張的日子沒幾天了,一邊輕輕拉開了“紫乃”的推拉門。裏邊光線很暗,一個人也沒有。輕鬆過了第一道關。

“有人嗎?”

像以前那樣,裏邊有人答應了一聲。隨著木屐敲打堅硬地麵的聲音越來越近,滿臉胡子、頭上綁著藏藍色大手帕的大廚走了出來。大廚一臉不耐煩的表情,阿久津感覺不錯。在這種時候,最怕的就是無表情。

“又是你呀?”

“又來給您添麻煩,實在對不起。”

“至少得來這裏喝一杯吧?”

“這個年末特輯采訪完了,一定來!”

“真的假的?我一聽‘有人嗎’,就知道是你!”

大廚笑了,阿久津的表情也鬆弛下來。

“老板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過來,你趕緊采訪吧!”

上次接受了采訪,大概被老板娘臭罵了一頓。阿久津道謝之後,趕緊把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了櫃台上。

“這兩個人參加那次聚會了嗎?”

大廚笑了笑,拿起青木龍一的照片。因為眼花了,胳膊伸得長長的。

“對對對,就是他,這個人啊,很有威嚴的。”

“像個老大?”

“是的是的。我記得金田哲司一直對他點頭哈腰。”

“這個人呢?”

不用說,生島秀樹更為重要。如果大廚確認生島秀樹也參加了“紫乃”聚會,在滋賀的山田刑警接受電話采訪時說的話就有了現實感,犯罪團夥的麵目就更清楚了。阿久津太希望自己采訪到的材料被寫成獨家新聞了。當了十三年記者,第一次心情這麽激動。

大廚把胳膊伸長,眯著眼睛看照片。照片上的生島秀樹穿著一身柔道服,站在柔道場邊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啊!這個人呀……”

看到大廚意外的反應,阿久津急不可耐起來。

“您也認識生島秀樹啊?我還以為您隻認識金田哲司呢……”

大廚說:“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不過嘛……”大廚好像很尷尬。

阿久津覺得有點不對勁:莫非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別人采取了什麽行動?

“有誰為了生島秀樹的事找過您嗎?是不是別的報社的記者來過?”

“不是記者。”

“不是記者是誰?警察嗎?”

“也不是警察。”

“莫非是跟銀萬事件有關係的人?”

看著大廚心裏有話又說不出口的樣子,阿久津不由心跳加快。

無論如何也要把大廚心裏的話掏出來。

加害者?受害者?阿久津在大腦裏搜尋著一切可能性。從常理上分析,受害者的可能性更大。企業的高管?說出了當時沒說出來的事情?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大廚知道的情況,跟生島秀樹有關!

“那個人是受害者,還是跟犯罪團夥有關係的人呢?”

“哎呀,您看我這張臭嘴!”大廚表現出相當後悔的樣子。

“求求您了!告訴我吧!”阿久津向大廚鞠了一個大躬。

大廚使勁擺著手:“不行!不行!這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說。”

“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還是跟生島秀樹有關係的人?”

“不是……既是受害者,又跟加害者有關係……”

大廚的措辭很微妙。難道說是受害者本人跟加害者有某種關係?大廚的話讓阿久津感覺事情一定很複雜。

“那個人是什麽時候來您這裏的?”

“大概是9月初吧。”

“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兩個人。”

“兩個人?都是男士嗎?”

“嗯,都是男士。”

“後來又來過嗎?”

“沒有,隻來過一次。”

“是跟生島秀樹有關係的人吧?”

“”……

“退休警察?”

“不是不是,你這麽問下去,早晚我得說出來。不說了不說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大廚說著故意朝廚房那邊看了一眼。如果繼續這樣逼問下去,大廚真有可能會跑掉。但是,如果放過了今天這個機會,就沒有下一個機會了。而且老板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進來,阿久津急得胃都疼起來了。

“好好好,我們換個話題。關於1984年秋天那次聚會……”阿久津從上衣兜裏掏出那張釣魚的照片,放在剛才那兩張照片旁邊,指著照片說道:“這是金田哲司,這是狐目男,這是小平頭,這是老大青木龍一,這是生島秀樹,還差兩個,對吧?”

大廚點了點頭,但馬上又說:“不對,你等一下……”他說完閉上眼睛低下了頭。難道大廚把人數記錯了?阿久津內心湧上來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年末特輯的第一期就是《犯罪團夥名單》這樣一個有些誇張的標題,如果連人數都不確定,怎麽能讓讀者信服?在記者會上,確實有記者提出隻有七個人是不夠的。

“是……九……九個人。”大廚吞吞吐吐地說。

“什麽?”

“對不起,我記錯了。是九個人。”

人數增加了……由於情況變化太快,阿久津一時想不出接下來該問什麽了。

“以前您不是說您記得清清楚楚……”

阿久津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埋怨對方的話。這可是采訪的大忌,阿久津慌了。目擊者記錯的情況是常有的,也是正常的,不應該埋怨。

“對不起,我隻顧回憶他們長什麽樣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說成七個人了。”

“這次不會錯了吧?”

大廚再次閉上眼睛,連續點了九下頭,然後睜開眼睛說道:“嗯,這次錯不了了,肯定是九個人。”

“是嗎……”

“我給你添麻煩了?”

阿久津沒有意識到,但他的表情告訴大廚,他很為難。剛才大廚說的那兩位男士,不會是犯罪團夥裏的人吧?在有限的時間裏調查更多的人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

“關於您剛才說過的那兩位先生……”

“剛才?”

“您不是說有兩位先生到‘紫乃’來過一次嗎?您能把他們兩個的情況告訴我嗎?隻要知道了他們兩個的情況就有辦法。我絕對不對任何人說是您告訴我的。”

阿久津也不想放下犯罪團夥新增加的兩個成員,但他認為找到眼下有可能接觸到的那兩位來過“紫乃”的先生更為重要。

大廚哼哼唧唧了好一陣,可憐的眼神看著阿久津問道:“他們沒有聯係你嗎?”

“聯係我?”

“啊,不,看來這事情還挺嚴重的……”

“您指的是來過‘紫乃’的那兩位先生?”

“嗯,雖說是一個很大的事件,但畢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件。不過,在同一個時期有兩撥人來我們這個小店調查,可見這事非同……”

老板娘隨時都可能進來,阿久津心裏很著急,不想聽大廚說那些沒用的,瞅準機會打斷了大廚的話。

“對不起,請問,那兩位先生怎麽會知道我的聯係方式呢?”

“我把名片寄給他們了。”

“名片?我的名片嗎?”

“啊,是的。”

大廚也許是因為沒有經過阿久津的同意就把名片寄給了別人而感到內疚,今天才這麽痛快地接受了采訪吧。

聽大廚說他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名片給了別人,阿久津雖然不那麽舒服,但也並沒有生氣。看著大廚那抱歉的樣子,阿久津決定趁機把采訪深入下去。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萬一那兩位先生聯係我,我卻什麽都不知道,就不太禮貌了吧?咱們最好還是避免出現那樣的情況。”

“這……”

“我不問他們叫什麽名字。按照您剛才的說法,既是受害者,又跟加害者有關係……您是這麽說的吧?”

大廚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所謂受害者就是當年的受害企業的人,所謂跟加害者有關係的人就是跟生島秀樹有關係的人,可以這樣說嗎?”

“不是的……”大廚把雙手撐在烹調板上,低著頭沉思起來,好像很苦惱。看來今天的采訪究竟會轉到哪個方向去還很難說。如果被拒絕了,下麵就不好說了。用名片的事繼續施壓,壓力也是有限的。阿久津什麽也不說,隻是抱著祈禱的心情看著眼前的大廚。

“他們的名字我不能告訴你。”

也許是良心受到了譴責吧,大廚躲開阿久津的視線,開始敘述事情的原委。阿久津擔心這時把采訪本拿出來會影響大廚的情緒,就放棄了用筆做記錄的想法,集中全副精力,把大廚說的每一個字都刻在腦子裏。

“9月初,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先生和一位年輕的先生,拿著一張照片來了,那是一個高中生的黑白照片。”

“是一個男高中生的照片吧?”

“是。那兩位先生中的一個也問起了那次聚會的事,問我黑白照片上那個人參沒參加那次聚會。上高中的時候照的照片,我看不出來,就如實說看不出來……”

“那兩位先生是關西地區的人嗎?”

“京都人。”大廚說出來之後,後悔得臉都扭歪了。

“兩位先生都是京都人嗎?”

“啊……是的……”

一聽到“京都”這兩個字,阿久津立刻聯想到了犯罪團夥在京都的窩點。

“那兩位先生大約有多大歲數?”

“這個……這個我不想說……”

“您放心,我就是知道他們有多大歲數,也找不到他們。”

“年紀大的那位先生五十到六十歲,年輕的那位先生跟你的年齡差不多。”大廚很不情願地說。

“剛才您說這事情還挺嚴重,所以您才協助他們,對吧?”

阿久津覺得進行得很順利,就選擇了讓大廚好說話的詞語來引導他。關鍵時刻到了。

“這個嘛……那位年輕的先生說,他在自己家裏發現了一盤盒式錄音帶和一個筆記本,那盤盒式錄音帶裏錄的是當年犯罪團夥用來恐嚇受害企業的聲音。”

“什麽?”

“罪犯在恐嚇受害企業的時候,在電話裏不是用孩子的錄音讓企業的人去這兒去那兒嗎?那位年輕的先生說,那盤磁帶裏錄的是他小時候的聲音。”

當年錄音的孩子……還活著!還在這裏出現過!

阿久津全身燥熱,脈搏狂跳。不知為什麽,姐姐說過的話在耳邊回響起來。

——我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可以體會做父母的人的心情,精神正常的父母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卷入任何事件——

無論如何都要見見當年錄音的那個孩子!阿久津興奮的心情傳達給了大廚。大廚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他更加認識到如果對阿久津說出那件事,也許會招致嚴重的後果。

阿久津急得要命,但他知道著急沒有用,必須有耐心,一點一點地突破。

“他們一開始拿出來的那張黑白照片上的高中生是誰?”

“好像是那位年輕先生的伯父。”

“跟年輕先生一起來的那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是誰?”

“好像是年輕先生的父親的同學,聽口氣也認識年輕先生的伯父。”

年輕的先生在自己家裏發現了錄音磁帶,然後去找父親的朋友商量。為什麽不跟自己的父親商量呢?一定有什麽原因,也許是父親已經去世了。不知道出於什麽理由,兩個人懷疑伯父參與了銀萬事件……阿久津的大腦全速運轉,整理出一個又一個資料夾,所有的信息最後指向了一個人——生島秀樹。

“為什麽涉及了生島秀樹呢?”

“上了年紀的那位先生說的。他說生島秀樹的體形好像是一個柔道重量級運動員,柔道耳。問我那樣一個人是否參加了‘紫乃’聚會。”

“生島秀樹跟那個上了年紀的先生是什麽關係?”

“不知道。”

“那麽,生島秀樹跟年輕先生的伯父是什麽關係呢?”

“也不知道。”

“您看過的那張黑白照片上的高中生,也就是年輕先生的伯父,是否參加了‘紫乃’聚會,您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真的想不起來了。”

問到現在也沒抓住有用的線索,阿久津拚命地追問下去。

“那兩位先生提到過其他參與了銀萬事件的人物嗎?”

“沒有。那兩位先生本來的目的就不是追蹤犯罪團夥,而是想確認一下自己的家人是否參與了銀萬事件。”

阿久津認為大廚說的有道理。在自己家裏發現了銀萬事件犯罪團夥使用過的錄音磁帶,而磁帶裏錄的是自己的聲音……

阿久津感到自己的內心突然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種在東京采訪西田的時候,眼前出現黑洞的感覺。作為一個追蹤采訪銀萬事件的記者,阿久津始終把罪犯放在了主軸的位置上,他認為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當被問到“為什麽現在還要追蹤這個案子”這個根本性問題時,他不知道像現在這樣毫無目的地追蹤罪犯有沒有意義。直到現在,自己都在拚命地追蹤“過去”,這個事件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嗎?

“您能告訴我他們的住址嗎?”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饒了我吧。”

“大廚先生,銀萬事件的嚴重性已經遠遠超過了所謂個人隱私問題,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到處散布混入了氰化鈉的糖果,孩子吃了會死掉的!向一般市民、向警察吐唾沫,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要弄清事件的真相,說得誇張一點,是主持社會正義!我們沒有理由原諒那些罪犯。那些罪犯最可恨之處是把孩子卷入事件。被卷入事件的孩子如果陷入不幸的境地,我們也許還能向他伸出援手呢。”

“那樣的話,我先跟他們聯係一下,問他們能不能接受記者的采訪,怎麽樣?”

年輕的先生已經知道阿久津在追蹤銀萬事件了,但是他並沒有跟阿久津聯係。也就是說,年輕的先生接受采訪的可能性很低。上了年紀的先生可能更加慎重。

“到‘紫乃’來的那位年輕的先生,有很好的工作。”大廚補充說。

“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開著一家西裝定製店。”

“西裝定製?給人做西裝的裁縫?”

“穿一身筆挺的西裝,看不出有什麽不幸。”

京都,西裝定製店,三十多歲,憑這幾條信息,也許能找到那個年輕人。在有限的時間內,阿久津想盡可能了解更多的信息,於是緊緊追問。

“那個筆記本裏寫了些什麽?”

“好像都是用英語寫的。”

“用英語寫的?”

“是的。隻有銀河公司和萬堂公司的數據是用日語寫的。”

“用英語寫了些什麽呢?”

“荷蘭的啤酒公司,叫什麽……”

“是不是海尼根啤酒公司?”

“對對對,筆記本裏用英語寫著海尼根社長被綁架的經過。那是銀萬事件發生之前不久的事件吧?因為那位年輕先生的伯父當時住在英國,所以他認為那個筆記本上的英文是他伯父寫的。”

“關於海尼根綁架事件,筆記本裏是怎麽寫的?”

“好像是親自去荷蘭調查過,別的我已經不記得了。”

阿久津激動得全身的血液直衝大腦,心髒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了。對於阿久津來說,今天經曆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從未有過的澄澈心境。

當年《大日新聞》駐布魯塞爾分社的記者用打字機打的那個便條上的“亞洲人”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物!1983年,特意從倫敦去荷蘭調查海尼根事件的人能有幾個呢?

“蘇菲·莫裏斯現在還跟那個中國人住在一起呢。”

阿久津想起了克林在郵件裏說過的一句話,並默默地在自己的大腦裏把“中國人”訂正為“日本人”。

阿久津也想起了犯罪團夥的挑戰書中的字句:

“要想抓住黑魔天狗,到歐洲去吧!”

3

LED藍色的光在不停地閃亮。

馬路對麵的雜貨鋪的櫥窗裏,展示著聖誕樹、聖誕老人、馴鹿和小人偶,地上鋪著象征雪地的棉花。

離聖誕節還有一個月呢,但聖誕氣氛已經很濃了。

曾根俊也覺得現在就裝飾聖誕樹為時尚早,不過,妻子亞美和女兒詩織不幹,非要裝飾聖誕樹不可。詩織一天到晚“聖誕樹!聖誕樹!”地叫得人心煩。俊也認為弄一個花裏胡哨的聖誕樹會使店裏展示的西裝顯得不值錢,就算弄一棵真樅樹進來也是添亂。

以前到了過聖誕節的時候就會很高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俊也覺得正月[1]裏從白天開始就能喝小酒才是最快樂的事情。

“爸爸!做好啦!”

操作間的門猛地被推開,女兒詩織跑進來,抱住了站在櫃台後麵的俊也的腿。

“詩織!跟你說了好多遍了,爸爸工作的時候不準過來!”

但是,孩子大喊大叫的聲音使操作間的氣氛為之一變。平時詩織一般不會穿過操作間到前麵的店裏來,但一有高興的事,就把爸爸媽媽的囑咐忘了。

詩織一點也不害怕,打開亞美的眼鏡盒讓爸爸看。眼鏡盒裏邊裝的是小玩具。

“在網上買的。”詩織說了一句出乎俊也意料的話。聽到女兒這句她自己還不懂的話,俊也的怒氣全消了。詩織一定是聽到過大人說這句話,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記住了發音。

“詩織可不要隨便摸電腦喲。”

“我知道啦!”

大概給爸爸看了眼鏡盒就滿足了吧,詩織轉身進了操作間,進去後還輕輕地把門關上了。俊也雖然已經看不見詩織了,但女兒那可愛的樣子依然留在腦海裏,他不由得笑了。

今天上午來了五位客人,其中兩位決定在這裏定製西裝。這兩位顧客中一位是一直在這裏定製西裝的大學教授,另一位是全國知名的點心鋪的糕點師。第一次見麵,俊也就看出那位糕點師是個西裝知識豐富的人,是個不好對付的顧客。量尺寸之前需要商量的事情很多,花費了很長時間,但兩人談得很投機,俊也感到十分充實。

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下午1點多了。走出櫃台站在麵料架子前麵,想起堀田下周就該回國了。找到生島千代子娘家以後,十天過去了。俊也決定不再招惹銀萬事件以後,覺得輕鬆多了。那天,堀田什麽也沒說就接受了俊也的決定。當然,為什麽自己家裏會有那樣的錄音磁帶和筆記本呢?疑問還存留在俊也心裏。但是,聽了河村的話,俊也越來越不懷疑父親的為人了。

俊也正要伸手摸一塊麵料的時候,店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股冷風吹在臉上,大腦裏亮起了警燈。連一點跡象都沒有,門就突然被推開了,俊也覺得有點反常。第六感告訴他今天要出事。

俊也看了一眼站在入口處的男人,第一印象就是“啊,西裝都穿破了,肯定不是普通的顧客”。盡管如此,俊也還是禮貌地向男人打招呼:“歡迎光臨!”臉上露出很自然的微笑。這是常年服務顧客養成的習慣。

手提挎包的男人臉上的笑容後麵隱藏著毫無顧忌的態度,很隨便地走到了俊也麵前。當男人從已經變形的西裝內兜裏掏出名片的時候,俊也大腦裏的警燈劇烈地閃亮起來,甚至拉響了警報。

“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阿久津英士,突然登門打擾,非常抱歉!”

俊也伸手接名片的時候,緊張得心髒狂跳起來。該來的終於來了!盡管有思想準備,可這也來得太快了吧?

“請等一下,我給您拿名片。”

為了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內心產生了動搖,也為了爭取冷靜下來的時間,俊也假裝去操作間拿名片。其實名片盒就在櫃台後麵,俊也根本就不打算把名片給阿久津。走進操作間,俊也把後背靠在關好的門上,閉上了眼睛。他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思考著是拒絕采訪,還是懇求記者不要寫。剛才抱著自己膝蓋的詩織那天真的笑臉浮現在眼前。

我保護得了自己的女兒嗎?

為什麽已經決定不再招惹銀萬事件以後,就出現了最麻煩的事呢?俊也詛咒自己命不好,也恨那個毫不客氣地闖進店裏來的阿久津。

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之後,俊也勉強在臉上堆起笑容,打開門抱歉地對阿久津說:“很不巧,名片用完了。我姓曾根。”

年齡跟自己差不多,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可怕的人,看起來是一個做事一絲不苟的很認真的人。

“百忙之中打擾您非常抱歉,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我認為我要說的事情對俊也先生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突然被阿久津叫名而不是叫姓,俊也覺得有點別扭,但馬上就知道是為什麽了,這個記者一定是找到了伯父。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寫進記事發表在報紙上,俊也就慌神了。

“對不起,咱們好像是第一次見麵吧?”俊也想牽製對方一下。

阿久津親切地笑了:“原諒我不禮貌。不過,我還是想談談您伯父的事。”

“我伯父?我已經去世的父親確實有個哥哥,但我根本就不記得他。”

“您父親已經去世了嗎?”

俊也很後悔自己說了句沒用的廢話,但還是微笑著說道:“是的。不過我覺得您很奇怪,為什麽要說我伯父的事?”

阿久津猶豫了一下,看著俊也的眼睛說起來:“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報社想搞一個年末特輯,內容是追蹤銀萬事件。從夏天開始我就一直在四處采訪,在采訪的過程中呢,聽說了俊也先生的事。”

“您的意思我跟那個事件有關?開什麽玩笑?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件!”

“我的名片不是一直在您這裏嗎?”

俊也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吭哧了半天才裝糊塗說了句“不明白您在說什麽”。肯定是“紫乃”的大廚說的,俊也腸子都悔青了,直想皺起眉頭咋舌。

“您在自己家裏發現了錄音磁帶和筆記本,筆記本裏用英文記述的是荷蘭海尼根社長被綁架事件的經過,用日文寫著銀河公司和萬堂公司的相關數據。”

俊也受不了阿久津的視線,把臉轉向一邊。俊也後悔死了,真不該把那些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那個大廚。

“錄音磁帶錄的是俊也先生小時候的聲音,說的是……”

這些都可以寫進《大日新聞》的年末特輯。自己的聲音在銀萬事件中被犯罪團夥使用過的事情將大白於天下!人們要是知道了我跟罪犯是一夥的,還有人會到我這裏來定製西裝嗎?比這更可怕的是,詩織以後將會忍受無盡的痛苦。俊也陷入極度恐慌之中。

“你給我出去!”俊也再也忍不住了,怒目而視,“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到人家店裏來,進來就胡說八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難道我剛才說的那些不是事實嗎?”

盡管俊也這麽明確地表示拒絕,阿久津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個人到底是個記者。別看他態度和藹,像個好人,那隻不過是為了從這裏得到他想得到的信息。

“你怎麽還賴著不走啊?出去!你給我出去!”

“我警告你,這是最後一次,不許再到我的店裏來!你要是再來我就報警!”

阿久津不反駁也不點頭,一直看著俊也的眼睛,似乎要把俊也的五髒六腑看穿。俊也抓住門把要關門。

“那好吧,我去找你的伯父!”

聽了阿久津這句話,俊也愣住了。阿久津似乎已經找準了目標。

這家夥知道伯父在哪裏嗎?伯父還活著?

俊也一陣衝動,真想問一問,但還是忍住了。一旦開口,就會讓阿久津踏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就一發而不可收了。

“對不起,我要關門了!”

俊也總算在最後關頭壓抑住了自己心頭的怒火,關上了沉重的店門。

4

有軌電車行進在有一點緩坡的石板路上。

從電車上看著街上行人的服裝,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季節的變化。8月來的時候,阿久津把上衣掛在挎包帶上,在謝菲爾德大學周圍走得滿頭大汗。

時間進入12月,年末特輯到了最後讀秒的階段。采訪曾根俊也,從他那慌亂的樣子可以斷定錄音的孩子就是他。錄音的孩子存在於現實世界,叫人吃驚的程度跟看到狐目男的照片時是一樣的。但是,斷定了俊也就是錄音的孩子時,阿久津並沒有那麽興奮。如果把俊也的事情報道出去,也許會毀了他,不,也許會毀了他的整個家庭,想到這裏阿久津感到害怕。盡管如此,作為一個記者,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能當逃兵。

從“曾根西裝定製”回來以後,阿久津向鳥居匯報了俊也的事。鳥居笑了。事件報道組魔鬼主任的笑,證明了阿久津采訪到的材料是獨家新聞級別。阿久津向鳥居請示,就是自費,也要到英國去一趟。鳥居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

“要是能搞到獨家新聞,給你報銷!”

跟上次來英國一樣,深夜從關西國際機場出發,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的哈馬德國際機場轉機,經過了長達二十個小時的飛行。這段時間太疲勞了,從希思羅機場到帕丁頓的列車上,阿久津渾身發冷,直打哆嗦。幸虧趕上了星期天,去謝菲爾德大學也找不到人,阿久津就在酒店裏睡了一天。

今天早上醒來,阿久津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屬於中下,量體溫也沒有什麽意思,不管發不發燒都得去。對鳥居說因為感冒不能去是下下策,阿久津隻能自我安慰說,全身發冷是因為英國冬天的風太涼,一大早就穿得厚厚的離開了酒店。

想到以後的事情,本來應該更有緊張感,可是由於吃了感冒藥,大腦昏昏沉沉的。現在的阿久津心裏隻有單純旅行的情趣。晴朗的謝菲爾德的天空下,不知為什麽,並不寬闊的道路讓人覺得視野開闊,心情舒暢。

以車站為中間點,學生們向東西兩個方向散去。阿久津戴上來英國之前買的皮手套,向西北方向走去。大衣口袋裏雖然裝著事先複印好的地圖,但他並沒有拿出來看。這段路他已經記在心裏了。

沿著兩旁都是紅磚公寓的馬路往上坡走,目的地是見過蘇菲教授的克勞克斯沃雷公園。不去大學的新聞學院而是去公園,一是因為上次來的時候這個時間蘇菲教授在公園裏,二是想好好觀賞一下那裏的美麗風景。

走在韋斯頓公園前麵的大街上的時候,阿久津終於發現了謝菲爾德的道路並不寬闊卻讓人覺得視野開闊的原因——沒有電線杆。因為沒有電線杆,所以視野開闊。走過博物館前麵的大街,穿過蘑菇巷,很快就在左手側看到了那個被日本留學生稱為“水庫”的湖。

下了有軌電車以後走了十分鍾,就到了克勞克斯沃雷公園。

低矮的綠色大門今天也是開著的。鮮綠的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齊,且跟夏天一樣鮮綠。草坪西北方向的柵欄裏邊,有兩個男孩在**秋千。一位金發女郎,大概是他們的母親吧,坐在附近的滑梯上,看著那兩個男孩。

阿久津向西南方向的湖邊走去。天氣雖然很冷,照樣有幾個男人在湖邊釣魚,不知道是否還是夏天那幾個人。有著茶褐色三角形屋頂的白色餐館還在湖對岸。從湖邊到餐館的露天陽台,還是綠色的草坪,草坪上還是那條優雅的S形小路。湖麵依舊是那麽平靜,波光粼粼。阿久津覺得,正是因為有了湖對岸那座有著茶褐色三角形屋頂的白色餐館,才構成了公園美麗的風景。

阿久津站在湖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今天什麽都不少,隻少了一個蘇菲?莫裏斯。仔細一想也不奇怪,大冬天的,誰會坐在這冷風颼颼的公園的長椅上吃三明治呢?阿久津現在才明白,自己隻是為了看風景才到這裏來的,並沒有把能否遇到蘇菲考慮在內。

下次再來,一定不帶任務,好好享受一下這美麗的風光。

夏天,到湖對岸那個白色餐館的露天陽台上去,一邊喝健力士啤酒,一邊看自己喜歡的英文小說,那才是旅行的情趣呢。進報社以來,都忘了應該怎麽度假了。做了一個短暫的夏日旅行的夢之後,阿久津轉身往回走。

公園門口附近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士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女士右手拿著一個大塑料杯,好像是剛在咖啡館買的咖啡,大概是想在這個她喜歡的公園裏慢慢享用吧。阿久津覺得自己身體不好的厄運將在下一刻改變。

蘇菲?莫裏斯也看到了阿久津。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像想起了對方是誰似的笑了。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邊走邊指了指草坪那邊的長椅。阿久津見她還記得自己,放下心來。

“您還記得我,是嗎?”

“當然記得。《大日新聞》的記者,對吧?不過,名字嘛……對不起,我忘了。能再告訴我一遍嗎?”

“沒問題,再告訴您多少遍都沒問題。我姓阿久津,全名阿久津英士。”

“想起來了,阿久津先生。”

“如果您願意的話,請叫我英士。”

“英士,今天也是來采訪的嗎?”

“是的。請您不要笑,我這次來要問的是同樣的問題。”

“真是一件有益的工作啊。你是不是想說,季節變化了,我的回答也會變?”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要問的,還是關於那個跟您相好過,不,現在也是您的相好的那位男士的問題。”

蘇菲?莫裏斯喝了一口咖啡:“你繼續往下說。”

“不過,這次的問題跟上次有所不同。我這次要問的,不是關於一個中國男人的問題,而是關於一個日本男人的問題。”

因為蘇菲?莫裏斯不說話,所以阿久津自己一個人繼續往下說。

“1983年,莫裏斯教授住在倫敦,對吧?在一家報社當記者,對吧?”

“對呀,跟你說的那個日本人住在一起。”

“1983年11月,你的那位來自日本的戀人,去了荷蘭,對吧?”

“他說要去歐洲大陸旅行,好像也去了荷蘭吧。”

“他去荷蘭調查了海尼根社長被綁架的事件。在日本,有一個筆記本,裏麵的內容是他用英語,用英式英語寫的海尼根綁架案的全過程,還寫著一些日本企業的各種數據。”

阿久津簡要地給蘇菲?莫裏斯介紹了一下銀萬事件。阿久津早就預料到有需要用英文介紹銀萬事件的時候,提前做了準備,派上了用場。

蘇菲?莫裏斯看著湖麵沉默了很長時間。上次,這個日本記者來找她,她肯定心存疑念。那時候她說:“我非常明確地告訴你,當時,絕對不存在跟我有所謂親密關係的任何一個中國人!”不能說她是在撒謊,但也不能說她有誠意。她隻要說一句“不是中國人,是日本人”,就幫了這個從遙遠的東方跑過來的記者。那時候她為什麽不說呢?

蘇菲?莫裏斯發現了自己的日本戀人有陰暗的一麵,也許她害怕她的日本戀人向她敞開心扉,把一切都告訴她。

“如果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話,您能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嗎?”

蘇菲?莫裏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一生的大半都跟那個日本男人生活在一起,沒想到時至今日,那理所當然的生活基礎被撼動了。在她那笑容消失的側臉上,阿久津看到的是無限的憂愁。

她作為一位記者,現在在大學裏教新聞學,這對於阿久津來說是最大的一張王牌,也是最不想說出的台詞。阿久津相信她是有職業道德的,看著她的側臉等待著。

“曾根先生現在在家嗎?”

“不在。他現在在約克城。”

“約克城?”

阿久津對這個城市雖然沒有具體的距離感,但在印象中是英國北方的一個城市。到謝菲爾德來已經夠遠的了,沒想過要去更遠的地方,這是阿久津意料之外的。但是,眼前不是三岔路口,而是一條筆直的大路。

“到了約克城,在哪裏能找到他?”

“如果不是周末的話,他會在舊城區的一家書店幫忙。”

阿久津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遝便簽貼和一支自動鉛筆遞給蘇菲?莫裏斯。蘇菲?莫裏斯毫不猶豫地在便簽貼上寫上了那個書店的名字。

“英士,雖然我已經看膩了這個公園的風景,但我今天還想在這裏多看一會兒。”

阿久津知道蘇菲?莫裏斯是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就默默地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園的大門。假如他回頭看一眼,哪怕是看一眼蘇菲?莫裏斯的背影,也會產生愧疚感。真相有時候會變成利刃,追究真相可能會傷害周圍的人。但是,真相不能不追究,既要追究到底又要當“好人”的工作是沒有的。

走向有軌電車站的路上,阿久津想到一個主意。反複在心裏權衡之後,他認為是一個好主意,於是摘下皮手套,掏出了按照總務科岡田的要求設置為國外通話功能的智能手機。

阿久津從約克站的站台走上台階,來到連接各站台的走廊上。

走到半路時,阿久津停下來,環視著整個車站。拱形屋頂兩側是網狀骨架,陽光照射進來,使整個車站顯得非常明亮。這個離約克城最近的車站是英國最有人氣的觀光景點之一,樸素、莊重,給人一種沉穩安詳的感覺。

阿久津從采訪包裏拿出一本旅遊指南,拖著發燒的身體往前走。他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因為十分鍾以前他還在車上睡覺。

離開公園以後,阿久津在謝菲爾德車站坐上了國營鐵路的長途列車。雖然隻有五十分鍾的車程,但他還是選擇了特等車廂。身體太疲勞了,他連腰都疼了起來,特等車廂可以休息得好一點。

跟罪犯接觸,對於一個事件記者來說,是最大的考驗。而且這個罪犯,是昭和史上最大的懸案的罪犯。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決定勝負的一戰。能拿到罪犯的無線通話錄音,能在滋賀縣電話采訪接受過特殊命令的刑警,當然可以說是鍥而不舍進行采訪的結果,但也不能不說是運氣好。上次來英國的時候根本看不到的鐵軌,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向遠方延伸。自己就像被強力的磁場吸引著,沿著這條鐵軌向前飛馳。

邁動無力的雙腿走著走著,阿久津發現自己在車站裏迷路了。從停放著大量自行車的存車處前經過,走下台階繼續往前走,看到的是一個露天的汽車停車場。

穿過停車場,朝著城牆方向走。走到停車場的圍欄附近,看到鐵網門是開著的,鐵網門上掛著一個寫有“非進入車站通路”的牌子。看來真是走錯了。不過鐵網門是開著的,從這裏走出去就應該是車站外邊。阿久津就走出鐵網門,順著台階上了馬路,有一種總算從車站裏逃脫出來的感覺。

根據觀光指南的介紹,城牆圍著舊城區,全長四公裏多,有三處斷開的地方。四公裏多的城牆有六個被稱為“Bar”的城門。再往前走,從修道院大街的便道上,可以看到米克蓋特門那左右對稱的石造建築,雖然有的地方黑黢黢的,還有裂縫,但依然給人莊嚴肅穆之感。“gate Bar”聽起來好像說了兩次“門”,但在這裏,“gate”不是門的意思,而是大街的意思。

阿久津穿過高高的石造城門進了舊城區。

蘇菲所說的那個書店,阿久津已經用智能手機查過了,進了米克蓋特門往前走三百米就是。殘留著中世紀建築的舊城區,都是很有情趣的紅磚建築,石板路的便道上,有很多穿著厚厚的衣服的行人。

在這樣一個特別的世界裏跟罪犯對峙,阿久津興奮異常。想起迄今為止的采訪,阿久津需要一點時間在心裏感慨一番,但是,三百米的距離,轉眼就到了目的地。

阿久津在緩緩的彎道處站住,站在便道上觀察著馬路對麵的書店。

那是一座紅磚建造的有著三角形屋頂的三層小樓。二層有兩個飄窗,三層是兩個平麵的窗戶,窗玻璃上映著藍天白雲。一層的入口兩側是櫥窗,右側的櫥窗展示的是擺在書架上的書,左側的櫥窗裏擺著可以看到整個封麵的書。整座建築飄**著圖畫般的異國風情。

阿久津摘下皮手套,把右手掌放在心髒處,可以感覺到心跳得很快。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把采訪進行下去!阿久津張開的手掌攥成了拳頭。

左右看看,趁沒有車輛過往,阿久津過了馬路。他來到狹窄的入口前,推開了鑲著玻璃的木框門。裏邊右側靠牆是一個大書架,滿滿的都是書。放不上去的書都放在過道裏的紙箱子裏。中央的長桌上,左側靠牆的書架上,也都是書。

正麵對著入口的是一個很有厚重感的木製櫃台,高度適合於坐在裏麵工作。L形的組合式辦公桌上有收銀機和台式電腦。櫃台裏麵的椅子上沒有人。

房子的縱深很長,後麵好像還有房間。

“Excuse me!(打擾了!)”阿久津放開嗓子喊了一聲。

從裏邊的房間裏走出一個亞洲人模樣的已經白了頭發的男人。見到這個男人的瞬間,阿久津立刻確定他就是出現在大津服務區的那個男人。雖然不能說長得完全一樣,但他大框眼鏡後麵的眼睛是吊眼角,地地道道的狐狸眼睛,感情不外露的狐狸眼睛。

“是的。”男人安詳地答道。

男人把拿在手上的書放在櫃台上,向阿久津走來。幾乎是同時,阿久津向男人走過去。男人伸出右手要跟阿久津握手,阿久津也把右手伸了出去。男人比阿久津高兩三厘米。

“您是從日本什麽地方來的?”一聽男人的口音,就知道他是關西地區的人。

“大阪。”

“啊,聽出來了。我也是關西地區的人。”

“關西哪個地方?”

“京都。”

“啊,京都是個好地方。我感覺約克城的氣氛有點像京都。”

“是的。我在這個地方就覺得心安,真是不可思議。”

男人沒有表現出警覺的樣子,難道蘇菲沒有打電話告訴他嗎?

“您是一個人到約克城來的嗎?”

“是的。雖說這裏是有名的旅遊勝地,但在這個英格蘭北部的小城能遇到日本人,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叫阿久津英士。”

男人笑了笑,沒有說自己的名字。阿久津打算強行拉近與對方的距離,就問:“請問,您貴姓?”

“啊,對不起。我姓曾根。”

就是這個人!阿久津不動聲色地吐了一口氣。

“曾根先生一直在約克城嗎?”

“是的,已經來了很久了。”

“沒回過日本嗎?”

“沒有。我在英格蘭已經好幾十年了。”曾根依然滿臉笑容,但房間裏空氣好像變了。阿久津已經找到了感覺,越來越鎮靜了。

“您想買什麽書?”

“我不是來買書的,我是有事來找曾根先生的。”

曾根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吃驚的表情,阿久津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觀察也就到這裏了,阿久津毫不猶豫地拿出名片遞給了曾根。

“《大日新聞》的記者先生啊?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采訪發生在三十一年前的銀萬事件,采訪到最後,就到了您這裏。”

曾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地注視著阿久津。阿久津感到巨大的壓力,但毫不動搖地用視線把壓力頂了回去。

“我聽不懂您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來這裏以前,去謝菲爾德見了蘇菲?莫裏斯教授。”

曾根為了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緊緊咬住了嘴唇。

“1983年11月,在阿姆斯特丹,海尼根社長被綁架了。您調查了這個事件的全過程,對吧?”

“”……

“蘇菲?莫裏斯教授說,那個時期您一個人去歐洲大陸旅行了。當然,您也去了阿姆斯特丹,對吧?”

“”……

如果曾根就這樣沉默到底,阿久津這方麵的能量將被消耗殆盡。於是阿久津毫不猶豫地打出了第一張王牌。

“我可不是瞎猜,也不是詐您。曾根先生的侄子有一個黑皮筆記本。”

“俊也看到了那個筆記本?”

阿久津眼前浮現出俊也那張憤怒的臉。——“出去!你給我出去!”

“是的。我找他的時候,他顯得非常慌亂。現在他是‘曾根西裝定製’第二代掌門人,有一個小女兒。”

這些都是別的記者調查來的情況。當阿久津把這些情況告訴曾根以後,曾根微微張開了嘴巴。

阿久津盯著曾根繼續說道:“此前,俊也找過您。他好像知道錄音磁帶裏錄的是他小時候的聲音。”

曾根認真地頻頻點頭:“俊也那孩子說了些什麽?”

“他說在他的腦子裏沒有關於您的任何記憶。”

曾根苦笑了一下,用眼神催促阿久津往下說。

“就說了這麽一句話。那以後他情緒失控,把我推了出來。”

“阿久津先生還要到俊也那裏去嗎?”

“不好說,就看您怎麽回答我的問題了。”阿久津自己也覺得這樣說話類似威脅,但還是步步緊逼,“我能找到您這裏來,相信您也能猜得到。我們的采訪進行得很深入,已經基本上確定了‘黑魔天狗’的成員有哪些人。”

“是嗎?……”

“這個事件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太大了,絕對不是個人的事情。根據我們報道的事實,被卷入這個事件的人生活得都不幸福。我認為,不能讓銀萬事件永遠成為一個懸案。請您把真相告訴我!”

阿久津說完,誠心誠意地向曾根長時間地深深鞠躬。

曾根用讓阿久津感到意外的柔和的聲音問道:“阿久津先生,您是第一次來約克城嗎?”

阿久津抬起頭來,疑惑地點了點頭。

“咱們去外邊吧。雖說有點冷,但吹吹冷風也挺舒服的。”

5

走出書店不久,柏油馬路就變成了石板路。

進入舊城區,在覺得時光倒流的同時,也可以感到時代的變遷。石造教堂變成了英式酒吧,對麵還有一家超市。但不可思議的是,約克城古老的氣氛並沒有任何改變。

下午1點多,太陽就開始西斜了。夏至的時候,晚上9點天還是亮的,可是臨近冬至,不到下午4點太陽就落山了。阿久津今年夏天和冬天兩次來到英國,從白天的長短也切實地感受了英國。

阿久津沿著米克大街往前走,來到了烏斯河上的烏斯橋,站在橋上遠眺,不由得感慨萬端。烏斯河兩岸,排列著紅磚建築的飯店和餐館,風景如畫。

阿久津身旁的曾根似乎也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一隻雙翼很長的大鳥,在河麵上翱翔。橋上一個金黃色頭發的小男孩,仰望著那隻大鳥叫喊著。身穿白色羽絨服的曾根,看著大聲叫喊的小男孩,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俊也很小的時候,我帶他去過一次動物園。那時候他大哭大叫,弄得我好狼狽。記得那次我是帶他去阪神公園看豹獅。”

過了橋,阿久津覺得曾根該說話了,就引導似的說道:“都是河,但約克城的烏斯河跟大阪的安威川格調完全不一樣。”

曾根還是不說話,隻顧一直往前走。

“那個防汛器材倉庫還在,孤零零地坐落在河邊。如果不是當地人,很難找到。”

“”……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運河之城吧?曾根先生在荷蘭調查了海尼根綁架事件以後,你們參考了荷蘭綁匪的做法嗎?例如在報紙上刊登廣告,例如把人質的聲音錄下來。”

“”……

外邊雖然很冷,但正在發燒的額頭經冷風一吹,阿久津覺得很舒服。這樣的身體狀況,完全可以跟曾根戰鬥到底。

“明確地告訴您,我認為您參與了銀萬事件。您並不是一直在英國。事件發生期間,您在日本。1984年秋天,您去大阪府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參加了犯罪團夥的聚會。挑戰書裏出現的‘挖苦警察的紙牌遊戲’,就是那次聚會編寫的。我們有‘紫乃’現在的大廚的證詞。”

“”……

“‘會找借口的,要數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課長’,這條就是您編的吧?”

曾根還是不說話。他麵無表情,看著前方往前走。阿久津知道曾根把自己從書店裏帶出來的理由了。兩個人並排走在路上,看不到對方的視線,不僅如此,由於沉默而造成的令人厭煩的時間,也容易混過去。麵對麵的狀態,隻能對話。但是,現在的曾根,想對話就可以對話,不想對話就用走路代替。

曾根是一個很聰明的對手。阿久津在感到曾根很難對付的同時,也確信銀萬事件就是這個曾根策劃的。由於一邊想事一邊走路,阿久津蹭到了一個用耳機跟別人通話的女人的肩膀,二人互道“Sorry(不好意思)”。

到了舊城區的中心地帶,就幾乎沒有過往車輛了。烏斯大街是石板路,道路都被步行者占領了。阿久津認為這樣沉默下去就會被對方掌握主動權,於是大聲說道:

“我認為犯罪團夥分裂了,分成了兩派。也就是說,‘黑魔天狗’是雙頭天狗。”

也許是認為阿久津這個說法很可笑吧,曾根“呼”地吐了一口氣。

“根據我們的采訪,暴力團的經濟來源之一,青木組的組長青木龍一,以他為中心,金田哲司、吉高弘行、上東忠彥跟他關係密切。”

阿久津發音非常清晰地說出了一個又一個名字,但是,曾根還是看著前方往前走。

“專門盜竊汽車的金田哲司,跟名字叫金田貴誌的狐目男關係很好,股價操控團夥成員吉高弘行和金田哲司用無線通信機通話的錄音在我們手裏。還有,吉高弘行的金主之一是上東忠彥。以青木龍一為中心,加上我剛才說過的金田哲司、吉高弘行、上東忠彥、金田貴誌,這五個人是一派。如果把他們稱作A組,曾根先生就是B組的。”

“原滋賀縣警察本部的刑警生島秀樹、他的學弟山下、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年輕人,加上曾根先生,你們四個人是B組。所謂‘黑魔天狗’,就是以上九個人組成的。剛才我也提到了,你們這九個人,於1984年秋天,在大阪府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舉行了所謂‘握手言和’的聚會。怎麽樣?我說的這些沒錯吧?”

曾根還是不說話,阿久津已經習慣被曾根無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