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今夜好像要下雪。”

俊也脫下皮鞋換拖鞋的時候,想起了亞美說過的這句話。雖然穿著很厚的襪子,但腳趾還是凍得生疼。門廳裏沒有暖氣,真想把剛脫下的大衣再穿上。

“這邊請。”

穿著粉紅色圍裙、態度和藹可親的女職員在前麵帶路,阿久津跟在女職員身後,俊也和聰一郎並肩跟在阿久津身後往前走。太冷了,說不定真的要下雪。俊也不由得摸了摸貼在腰部的暖寶寶。

擦得鋥亮的地板反射著樓道頂部的燈光。跟來這裏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這個特別護理養老院還挺新的。越往裏邊走越暖和,時而遇到擦肩而過的老人。活動中心大廳裏,幾個職員正在準備新年打年糕的活動,可以聽到老年婦女的歡笑聲。

這是神戶市內的一所特別護理養老院。馬上就要過新年了,到處都是歡樂祥和的氣氛。來到連接兩棟樓的回廊前麵的時候,女職員停下來介紹說:“前麵就是宿舍區。”

女職員笑著指了指回廊,然後走進左手側一個房間裏去了。帶滑軌的推拉門是開著的,門的上方有一個寫著“接待室”的小牌子。

阿久津等三人跟著女職員走進接待室,首先看到的是正麵的玻璃窗外麵的大海。碧波萬頃,波光粼粼,地平線上方飄浮著白色的積雲。雖然冬日的海風很涼,但還是可以看到三三兩兩釣魚的人。

接待室裏隻靠自然光就足夠明亮的了。右手側是一個小櫃台,櫃台前麵的圓桌周圍坐著三個人,他們正在那裏喝茶聊天。

“喂,小林女士!”女職員叫了一聲。

窗邊一位坐在輪椅上看海的女性轉過頭來。小林女士滿頭白發,塗了淡淡口紅的嘴唇鬆弛下來,溫和地笑了。小林這個姓氏引起了聰一郎他們的注意,這是後話。

九天前的記者招待會,聰一郎遭到了記者們圍攻式的提問。在聰一郎結結巴巴但誠實地回答問題的過程中,殺氣騰騰的會場漸漸安靜下來。關於放火殺人事件,有記者聽說京都府警察本部已經找過聰一郎,就判斷出聰一郎是給犯罪團夥錄音的孩子了。這一下就像捅了馬蜂窩,各家媒體、互聯網連日報道銀萬事件。韓國、英國的媒體,中國台灣、香港的媒體也都行動起來,主要報紙和電視台連篇累牘地報道“發生在三十一年前的事件的真相”。

俊也那裏也去了很多采訪的記者。他隻好縮短營業時間,在附近的咖啡館或餐館接受采訪。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雖然覺得很煩,但因為背負著罪犯家屬的罪名,他也隻好耐心而誠實地回答。

《大日新聞》的年末特輯連載了七天,最後一天以東京都八王子市的那個咖啡館為背景落下帷幕。報社的電話都被打爆了。前天晚上,這個特別護理養老院給報社打來的電話說:“我們這裏有一位女性,自稱是聰一郎的母親……”阿久津回電話確認,這邊說可信度很高,於是阿久津就帶著聰一郎和俊也過來了。

跟在阿久津身後的聰一郎無聲無息地走到前麵,猛地站住了。

然後,他加快腳步,一下子向那個被稱為“小林”的女士撲過去,跪在輪椅前靠近小林女士的臉。

“媽……”

聽到聰一郎帶著哭腔的呼喊,女士的臉扭曲了,叫了聲“聰兒……”把兩隻手伸向聰一郎。聰一郎握住那雙小手的同時,兩個人互相叫著,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聰一郎壓抑許久的感情突然爆發,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

滿頭白發的女士——生島千代子也低著頭,渾身顫抖著,嗚咽著。

“媽——對不起——對不起……”

“聰兒——聰兒,你的眼睛……怎麽了?你生病了嗎?”千代子用雙手捧著兒子的臉,用拇指擦去他臉上的淚。

把母親扔下自己逃走,聰一郎大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後悔過。他把頭埋在母親懷裏,一個勁兒地道歉。

俊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淚,趕緊掏出手絹捂住了眼睛。阿久津眼睛也紅了,但是他作為一個記者,還有工作要做。他從采訪包裏把小型照相機拿出來,關掉閃光燈,默默地給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子倆拍照。

圍著圓桌坐著喝茶聊天的三個人很有眼力見兒,默默地站起來走出了接待室。女職員對阿久津小聲說了句“有事叫我”,也出去了。寬敞的接待室裏隻剩下千代子母子、俊也和阿久津四個人了。

聰一郎摘下眼鏡,用西裝袖子擦了擦眼淚。這身西裝還是記者招待會時俊也給他的那一身。聰一郎站起身,回過頭來對阿久津和俊也說道:“這是我媽。”

手上拿著照相機的阿久津跟千代子搭話說:“這裏風景真好啊。”

坐在輪椅上的千代子微笑著向阿久津鞠了一個躬。

千代子和聰一郎肩並肩地坐在一起,阿久津和俊也坐在他們對麵,采訪開始了。俊也今天也不說話,隻是偶爾點點頭而已。阿久津一邊給母子倆看自己寫的報道,一邊介紹了一下采訪的前後經過。然後,為了填補一些事實的空白,開始了提問。

“那個建築公司被放火燒掉以後,千代子女士是怎麽生活的呢?”

“聽說那個建築公司著火了,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因為我知道聰兒就在公司裏。我慌慌張張地跑到那裏一看,房子都燒光了,隻剩下一片冒著白煙的瓦礫……我拚命地四處尋找聰兒,哪裏都找不到。我向公司的人打聽,他們讓我在家裏等著。”

千代子回到家裏,翻開電話簿,把京都市內醫院的電話打了個遍,問人家有沒有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被送進了醫院,結果人家都說沒有。後來在收音機裏聽到建築公司的火災死了兩個人,千代子急得昏了過去。

“那天晚上,青木組的兩個人來到我家,說津村和聰一郎跑了,眼下去向不明,問我接沒接到他們的電話。”

“我想打電話來著,但津村先生不讓我打。他說,家裏肯定有青木組的人。”一臉後悔的聰一郎講述了當時的情景。津村的判斷是:如果聰一郎給母親打電話時被青木組的人把電話搶過去,在電話裏威脅說如果聰一郎不回去就把他的母親殺死,聰一郎就隻能回去了。實際上,青木組的人一直在千代子家裏監視著她。

“青木組的人對我說,津村放火以後,把一直很喜歡他的聰一郎帶走了。我一邊祈禱著聰兒平安無事,一邊希望聰兒能開始新的生活。當然,後麵這種想法是很不負責任的。”

俊也想起了千代子在公司辦公室被侮辱的事。逃離青木組自由地生活,是母子倆的夙願啊。得不到聰一郎的信息,千代子等累了。在那種情況下,她隻能往好處想,相信聰一郎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警察來到千代子家裏,要把她帶到警察署去,詢問放火事件。那時候千代子做好了被問到銀萬事件的思想準備。在警察的車裏,千代子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警察。如果告訴了警察,不知道聰一郎會遭到怎樣的災難。她最終決定什麽都不說。雖然她做好了思想準備,但關於銀萬事件,警察一個字都沒提。

“警察問我是怎麽進的那家建築公司,問我認識不認識津村,關於我丈夫生島秀樹,隻問了問他叫什麽名字,好像警察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經死了。警察隻關心放火事件,對我們一家人根本不感興趣。”

去向不明的丈夫以前雖然當過刑警,但當時的警察隻把他看作暴力團的成員。對他的家人,當然沒有一絲同情。不過,這種歧視倒是幫了千代子。所以詢問之後,警察冷冷地對她說“我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想辦法回家吧”,千代子根本沒有生氣。

“從警察署出來以後,我忽然意識到我應該保護的人一個也沒有了。我擔心青木組的人把我家重要的東西搶走,早就準備了一個包隨身背著,去警察署的時候也沒放在家裏。從警察署出來以後,我覺得已經沒有回那個家的必要了。”

千代子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車站。她擔心被青木組的人抓住,心髒劇烈地跳著。通過檢票口坐上火車以後,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才開始回顧已經被她自己忘卻的人生。

“後來您去了哪裏?”

“最初在金澤的一家旅館打工。”

千代子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經曆的一切,但是,一個女人活過的二十四年的歲月,她是不想說出來的。跟聰一郎一樣,她也輾轉了很多地方。沒有保證人,沒有工作,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活過來的。肯定還有不願意講給兒子聽的經曆。關於為什麽姓了小林這個姓,她也是搪塞了幾句,沒有詳細說。

看著千代子尷尬的表情,俊也覺得應該趕快離開這裏,讓母子倆單獨待在一起。看樣子,阿久津也覺得再待下去不太好。

“雖然這樣做有些不禮貌,但慎重起見,我還是不得不這樣做。您母子二人身上帶沒帶著可以證明你們確實是母子的東西?”

情歸情,事歸事,在任何問題上都不能有半點差錯。俊也一邊在心裏埋怨阿久津怎麽這時候還問這種話,一邊感歎記者工作是多麽嚴謹。

聰一郎從包裏拿出來一個磁帶式錄放機,看了母親一眼,按下了放音鍵。

一陣雜音之後,在調查事件的過程中聽過好幾次的聲音開始在房間裏回**:

“上名古屋到神戶的高速公路,以每小時八十五公裏的速度,駛向吹田服務區……”

似乎生了鏽的錄音,是一個年幼的女孩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不那麽清楚,但千代子聽到那聲音之後,“啊”地叫了一聲,雙手向錄放機伸過去。

“啊……小望的聲音……小望……”

聰一郎在一旁嗚咽起來,千代子放聲大哭。

“對不起……小望……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

千代子緊緊抱著隻剩下雜音的錄放機,額頭頂在桌沿上,哭得渾身顫抖。

被狐目男追蹤也想著給家裏打電話的勇敢的女兒,想去國外留學、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女兒。現在,千代子腦海裏一定浮現著生島望各種表情的麵龐。俊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詩織。詩織剛能站起來的時候,他和亞美擊掌慶賀的情景;俊也腰疼躺在**,詩織用小手給他按摩的情景;詩織挨批評的時候一邊哭一邊繼續把橘子瓣往嘴裏塞的情景……幾百次幾千次抱過的女兒是他的至愛,他完全能夠理解被奪去了女兒的千代子的心情。為了不哭出聲來,俊也使勁咬著嘴唇,眼淚嘩嘩地往下流。阿久津也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聰一郎抱住母親,把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

唯一可以證明母子關係的東西竟然是犯罪的物證,這是多麽殘酷的現實!多麽令人悲傷的現實!

終於,千代子放開了錄放機,聰一郎從母親的肩膀上抬起頭來。

千代子身體顫抖著,把放在膝蓋上的一個小布袋放在桌子上,然後從小布袋裏拿出來一個小小的藍色玩具汽車。聰一郎一把抓起了玩具跑車。

千代子哭著說道:“這是住在兵庫縣建築公司家屬宿舍的時候,聰兒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時候,聰兒說沒有什麽能送給我,就把他喜歡的玩具跑車送給了我。”

聰一郎在一旁頻頻點頭,眼淚又流了下來:“這……這是買銀河公司生產的奶糖的時候,免費贈送的。”

西邊的太陽,已經有半個躲到大山後邊去了。

俊也站在阿久津身邊,雙手放在水泥堤防的矮牆上。神戶的海,風平浪靜。

“總算趕在新年之前把該做的都做了。”阿久津微笑著對俊也說道。

俊也看著阿久津,也笑了:“不過,還得把聰一郎送到醫院去看眼睛。”

“是啊。您放心,我負責聯係醫院。”阿久津滿懷信心地說完,又轉向大海,默默地注視了一陣,“您的家人都安定下來了吧?”

“安定下來了。不過,還會有記者來采訪。”

母親把一切都告訴俊也那天,俊也就告訴了妻子亞美。亞美隻說了一句“知道了”。第二天,亞美見了婆婆,像往常一樣該說什麽說什麽,該做什麽做什麽。亞美的心情一定很亂,但她能做到這樣,可見她的內心是多麽堅強,又是多麽溫柔。俊也從心底裏感謝妻子。

“我想去英國見伯父。”

阿久津點點頭:“要去就快點去。大阪府警察本部已經跟英國司法當局取得了聯係。三十多年前的事件,還有人權問題,而且需要具有說服力的證據,暫時還無法逮捕他。”

今天很暖和,但太陽落山後,很快就冷下來了。釣魚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晚霞滿天,海鷗在飛翔。

“我該回報社了。”

“馬上就要過年了,工作真辛苦啊。”

“回去不是工作,是喝啤酒!”阿久津說著做了一個拿著啤酒罐喝啤酒的動作。

俊也心想:阿久津真是個好人。這個跟自己同歲、同樣生於關西地區的記者,說不定曾在什麽地方跟他擦肩而過呢。如果沒有銀萬事件,也許不會跟他認識。但是,這組報道結束以後,還是要各走各的人生路。

俊也要跟阿久津握手,阿久津高興地同意了。

“請多保重!”

“俊也先生也多保重!”

阿久津邁著頻率極快的步子,越走越遠了。看著阿久津遠去的背影,俊也突然覺得好寂寞。他壓抑不住自己傷感的情緒,轉身遙望著養老院,想起了聰一郎的人生經曆。

從銀河公司生產的奶糖紙盒裏看到那個玩具跑車的時候,聰一郎一定高興得歡呼雀躍。一個臉上綻放著純真的笑容、得意地向媽媽和姐姐展示玩具的小男孩的形象浮現在眼前。俊也心裏一陣難過,不由得用雙手按住了胸部。玩具跑車又回到了聰一郎手上,希望就在前麵,一定抓得住的。

大海沉默著,太陽完全落山了,天色為之一變。頭頂上的青色天幕美麗至極。俊也覺得自己就要被吸入寂靜的大自然裏去了。他合上眼瞼,似乎要把一切都呼出去似的,長長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向站在這裏的俊也竊竊私語的,隻有送來了海濱香味的冬日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