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感到特別不舒服,以前上學時我也經常會有這種感覺,比如前一天晚上沒有及時完成自己功課的時候。

我從口袋裏翻出煙盒,又看了一遍我在廁紙上寫的報告。的確不夠好,如果我不再寫點兒別的上去,圖凡一定會以為我在耍他。我去浴室洗了一個極其不舒服的涼水澡,拿了更多的廁紙,又開始寫起來。

收到定點播報。嚐試察看門內物品受阻。今天會再試一次。我寫道。

我寫“今天”是因為我想過了,既然費舍爾已經吩咐11點用車,我完全可以以此為由,名正言順去給汽車加油,而不用征得任何人的同意。而且,我可以慢慢來,隻要不遲到就行。如果我回來時,他們對我私自把車開走的行為產生異議,或者質疑我為什麽去了這麽久,我還可以推說自己去買剃須刀之類的東西,裝出一副無辜受傷的樣子。

此時已經是6點45分了,幾分鍾後,我就得準備收聽7點鍾的無線電播報,而我又想起還有兩件事可以加到報告中。

如果時間和情況允許的話,察看後會從汽修廠給你打電話,或者寫入報告裏。利普和米勒昨天在談話裏提到一個名字“朱利奧”,隻說他在船上,沒有更多的詳細信息。

然後,我又寫了一些俄羅斯間諜的事。現在,報告看起來總算沒有那麽空洞和愚蠢了。

我把報告藏到一個抽屜的襯紙下,關緊落地窗,準備好收音機,並插上配套的耳機。到了7點,汽車準時開始播放廣播。

定點播報請注意,定點播報請注意。瑞士方麵表示沒有簽發過哈珀和利普的合法護照。鑒於米勒的出現以及哈珀所帶的泰克萊克資料,我們有理由懷疑哈珀和利普的真名是霍夫凡和科納或科納和霍夫凡,米勒則可能是馬修斯。請及時匯報你方情況。

播報開始重複,我關掉收音機,將其收好。然後我又拿出報告,多添了幾個字:

已記下霍夫凡、科納和馬修斯這些名字。

看在我這麽努力的分兒上,我也應該得個及格的“E”成績了。我把新寫的報告放入煙盒中,燒掉之前寫的那張,然後開始穿衣服。就在這時,我聽到布列達啟動的聲音,突突突地順著車道遠去。大概過了20分鍾,我又聽到它回來的聲音。我順著窗戶向外望去,正好看見布列達進入馬廄場,後座還綁著一捆半包半露的麵包。

我下去的時候,蓋萬已經回到廚房。我跟他說“早上好”,他臉色陰沉地看了我一眼,沒有搭理我。他可能是宿醉,也可能是討厭我。但是無論怎樣,他看起來都很糟糕,很難分辨哪個是真正的原因。

炭爐上放著一壺咖啡,我看看咖啡,又詢問地看看他。他聳了聳肩,於是我就找了個杯子,自己倒著喝。蓋萬正在切麵包,手裏拿著一把沉甸甸的菜刀往麵包上砍。看著麵包一片一片整齊被切下的樣子,我知道這把菜刀肯定跟剃刀一樣鋒利。我可不想被切斷手指,於是一直等到他把刀放下,才去拿了一片麵包吃。

咖啡喝起來沒什麽咖啡味,但是麵包還不錯。我在想要不要把我的浴室提供給他使用,以便改善我們的關係。但是我隻有一條毛巾,一想到他用完後的樣子,我就沉默了。於是,我給他遞了根煙來代替。

他接過煙,示意我拿桌子上放著的一籃子杏吃。我不怎麽喜歡吃杏,但是貌似最好接受這個提議。很快,他開始抱怨不得不提供早餐給樓上的四位“老爺太太”,每份早餐都單獨擺放在一個托盤上。我提出幫忙擺盤,他沒有同意,但是似乎重新恢複了對我的友善。過了一會兒,哈穆爾夫婦過來,正式和我見了麵。哈穆爾太太又矮又胖,是位看起來愁眉苦臉的老太太,穿著黑色的裙子,戴著頭巾,是保守的土耳其婦女打扮。由於她和她的丈夫除了土耳其語外都一個字不會說,所以認識的過程也很簡短。不過,我還是在廚房多待了一會兒,順便又吃了一塊麵包。我決定要趁著哈珀等人吃早餐的時候離開,想不引人注意,這應該是最佳時刻。

早餐托盤一送走,我就跟蓋萬說我得去加油,並問他需不需要什麽東西等我進城時可以給他帶。起初,他想和我一起去。我說自己得馬上走,因為要趕在用車的時候回來,這才擺脫掉他。我留他一個人在那裏生悶氣,自己回房間拿上十字頭的螺絲刀,去了車庫。

這輛林肯車的動靜不大,我知道他們唯一可能聽到我離去的聲音隻有輪胎駛過院子時在礫石上發出的摩擦聲。但是我非常害怕哈珀或費舍爾突然從某個臥室的陽台上冒出來,喝止我離去,於是我急匆匆地衝向車道,差點撞上噴泉池。開上車道以後,我冒了一身冷汗,雙腿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幾欲停車嘔吐。這聽起來可能很蠢,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處於我這樣的處境,就會明白從某種程度來說,禍事臨頭前和真的臨頭時一樣難熬,當然也一樣令人難忘。我一直很羨慕《愛麗絲》裏那些隻有受傷前才能感到疼痛的角色。我似乎在事前、事中和事後都能感覺到,就從來沒有什麽疼痛徹底消失的說法。我為此一度想自殺,因為這樣我就不必再去想、再去感覺或記住這些疼痛了,這樣我就可以真正休息了。但是後來我又開始擔心,萬一他們鼓吹的來世真的存在怎麽辦,那甚至可能比這輩子還要淒慘。

標致車今天又回來辦公了。我朝薩熱耶爾開了大約半英裏,然後左轉駛入一條通往森林的道路。現在是星期天的早上,很快就會有人從伊斯坦布爾趕來,在公共野營區度過愜意的一天。但是時間還早,停車場仍然是空****的,我很輕鬆地在樹下找到了一處僻靜所在。

我決定在上次的車門上再試一次。我之前已經在皮革上留下了一道劃痕,但是如果我非常小心,未必會再次刮花。反正隻要是我開車,這扇門上的劃痕就不會比其他門上的更引人注目。而且我也從之前的嚐試中吸取了一些教訓。如果先把車門轉軸一側的所有螺絲都卸下,而其他螺絲隻是鬆開,我覺得或許就有可能將車門內板拉開,露出足夠大的空隙來察看裏麵的情況,無須將整個內板和電動窗裝置完全拆解下來。

我花了20分鍾證實自己關於車門內板的想法是正確的,又花了5秒鍾發現自己之前關於內板裏麵的東西已經被卸下的猜測是完全錯誤的。它們還在那裏,就像圖凡在埃迪爾內給我看的照片一樣。這扇特製的門裏裝了12個塞滿紙的小圓筒,可能是手榴彈。

我將內板重新安好,然後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標致車就在離我大約100碼的地方,我從後視鏡裏能夠看到。我幾乎當時就想下車,過去告訴標致車司機我的發現。我急切地想找人說說話。然後,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跟不會或不能有效回饋的人交談沒有意義。聽令行事才是明智之舉。

我從煙盒中拿出報告,在上麵寫道:

上午九點二十分檢查了駕駛員一側的前門內部,發現東西還在,跟照片一樣。鑒於離開別墅的時間不方便,以及所有的事情均已通過報告匯報,暫時不會去汽修廠打電話。

我把廁紙裝進煙盒中,扔出窗外,然後重新將車開到路上。我等了一會兒,直到看到標致車裏有人下來撿起煙盒,才開車進入薩熱耶爾港。我加完油,回到別墅時,剛剛快10點。

我本來有點兒擔心會看到費舍爾生氣地在院子裏踱步,然後一定要我說出到底去了哪裏,但是院子裏並沒有人。我把車開進馬廄場,倒空了煙灰缸,擦幹淨車裏的地毯,然後又撣了撣身上的土。我現在擔心的是口袋裏的十字頭螺絲刀。既然我已經知道東西還在車裏,螺絲刀似乎就變成棘手的存在了。我自是不想把它放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但也不能把它扔了,因為很可能還會再用到它。最後,我把它藏到車庫牆上掛著的一個舊輪胎的罩子裏。然後,我上樓梳洗了一番。快到11點的時候,我將車開到前院的大理石台階前。

大約過了10分鍾,哈珀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藍色運動衫搭配著一條藍色休閑褲,手裏拿著一張地圖。我跟他問好,他點頭表示回應。

“亞瑟,我們的油夠嗎?”

“我早上剛加滿,先生。”

“哦,你加了嗎?”他似乎又驚又喜,“那好,你知道一個叫彭蒂克的地方嗎?”

“我聽過這個地方,在另一邊,對吧?我想那裏應該有家不錯的餐廳。”

“就是這兒,馬爾馬拉海上。”他打開地圖,指著位置說道。從博斯普魯斯海峽亞洲那邊的烏斯庫達出發,沿著海岸向南再跑二十多英裏才能到。“我們多長時間能過去?”

“如果我們運氣好,趕上載車渡輪的話,大約一個半小時能到,先生。”

“要是運氣不好呢?”

“那可能要多等個十幾二十分鍾。”

“那行。現在來說下今天的安排。首先,我們要進城,把利普小姐和米勒先生送到希爾頓酒店;然後,你再帶著費舍爾先生和我到彭蒂克。我們會在那裏待上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再去希爾頓接其他人。明白嗎?”

“明白,先生。”

“誰出的油錢?”

“我,先生。你給我的土耳其幣,我還有一些。我這兒有汽修廠的收據。”

他沒有理收據,隻道:“你還有錢嗎?”

“隻有幾裏拉了。”

他拿出兩張50裏拉的鈔票給我說:“這是油錢。你還為利普小姐墊了幾次錢,也從這裏出。”

“好的,先生。”

“另外,亞瑟,別再針對費舍爾先生,好嗎?”

“先生,我覺得更像是他在針對我。”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房間和浴室,不是嗎?”

“是的,先生。”

“嗯,那就別再計較了。”

我正想說,自從費舍爾昨晚帶我看過房間後,我見都沒見過他,更不用說“針對”他,但是哈珀已經轉身回屋了。

5分鍾後,他們全部都出了別墅。利普小姐穿著白色亞麻衫;米勒身上掛著相機和鏡頭器材箱,十足的遊客裝扮;費舍爾穿著緊身衣、白色牛仔褲和涼鞋,看起來就好像來自昂蒂布的海灘老男孩。

哈珀和我一起坐在前麵,其他人則上了後座。在去伊斯坦布爾的路上,沒有人說話。就算這樣,我也不覺得他們保持沉默是因為我的關係。他們現在散發出的那種沉默寡言的凝重氣氛,更像是要去參加重要的商務會談的人——已經對即將到來的談判進行了各種可能的設想和探討,現在隻能等著看對方的態度。然而,其中兩人似乎要去觀光旅遊,而其他兩人似乎要去海邊享用午餐。所有一切都透著古怪。不過,標致車一直在後麵跟著,等到他們分開的時候,車裏麵的人應該有辦法應付。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利普小姐和米勒在希爾頓酒店的門口下車。一輛旅遊巴士恰好擋住車道,讓我沒法看到他們是否進入酒店。標致車裏有人下來去追他們。毒品交易的猜測再度浮現在我腦海裏。生鴉片供應商帶著樣品在自己的房間裏等待,技術嫻熟的化學家米勒將著手驗貨。之後,如果樣品經證實達到要求,而且隻有達到要求,哈珀才會進行交易。在這段時間內,去享用一頓美餐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們沒有剛好趕上去往烏斯庫達的載車渡輪,因此不得不等上幾分鍾。從輪渡碼頭很容易能夠看到海那麵的軍事營地,在克裏米亞戰爭期間,那裏曾經成為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醫院。隻是為了尋找話題,我指給哈珀看。

“那裏怎麽了?”他不耐煩地說道。

“沒什麽,先生。隻是那裏曾是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醫院。那個時候叫斯庫塔裏。”

“瞧,亞瑟,我們知道你有導遊資格證,但是不要太當回事,好嗎?”

費舍爾在旁放聲大笑。

“我以為你可能會感興趣,先生。”

“我們現在隻對去彭蒂克感興趣。你說的那條該死的渡輪現在在哪兒?”

這個問題沒什麽難回答的。渡輪剛剛進港,他純粹就是挑釁,我懷疑是為了給費舍爾出氣。如果我告訴他們等待上船的車隊裏那輛就排在我們車後的黃褐色標致是幹嗎的,以及它的司機聽命於誰時,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麽。這個想法讓我偷偷樂了好一會兒。

我從烏斯庫達開車上了又快又寬的安卡拉公路,跑了大約18英裏,然後右拐進入直通彭蒂克的二級公路,到達目的地時已經快1點了。

彭蒂克實際上是一個位於海角隱蔽處的小漁港。港口裏停泊著幾艘遊艇。公路順著海灘延伸,盡頭是兩個凸出的木墩,一個上麵建了飯店,另一個則作為較小船隻和遊艇的棧橋使用。到處都是小孩的身影。

我正沿著狹窄的道路慢慢往餐廳行駛,哈珀突然叫我停車。

我們現在對著棧橋,有人正沿著棧橋往這邊的路走。他頭上戴著一頂遊艇帽,但我還是認出了他。我來伊斯坦布爾的那天晚上,就是這個人在希爾頓停車場等的車。

他顯然也認出了車,隨著哈珀和費舍爾下車,開始舉手打招呼。

“找地方停車,然後自己去吃點兒東西,”哈珀對我說,“一小時後回來接我們。”

“好的,先生。”

戴遊艇帽的人此時已經走到路上,三人會合,我聽到哈珀的問候聲:“嗨,朱利奧,還好嗎?”

然後他們沿著棧橋往回走。從後視鏡裏,我能看到標致車有人下來,溜達著朝碼頭走,監視接下來的情況。

哈珀等人一直走到棧橋盡頭,然後爬上一艘舷外發動機小艇。朱利奧發動小艇,朝著一群停泊在大約200碼外的遊艇開去。他們最終向一艘60英尺帶有矮煙囪的艙式遊艇靠攏。遊艇的船身是黑色的,上層被塗成白色,煙囪周圍單獨塗了一圈黃色。船尾的杆子上耷拉著一麵土耳其旗幟。三人上船時,船上放下一個小跳板,有水手用船鉤鉤住小艇。因為距離太遠,我看不清船身上的字。

我停好車,進入餐廳。餐廳裏人很多,但我仍然設法找到一張靠窗的桌子,方便觀察遊艇的情況。我跟領班打聽遊艇的事情,得知它叫布盧特號,還得知一個叫作朱利奧先生的意大利富豪將它租下,而且這位富豪一頓能吃掉整整兩隻龍蝦。

我沒有繼續追查下去,圖凡的人肯定會從當地警察那裏獲得一些信息。我現在至少知道朱利奧長什麽樣子,還知道利普小姐跟米勒提到的那艘船的所在地。我甚至揣測,朱利奧並非布盧特號的真正承租人,就像費舍爾可能並非薩爾頓尼亞別墅的真正承租人一樣。擁有遊艇的意大利富豪們不會藏身於伊斯坦布爾的希爾頓停車場,等著開走裝滿違禁武器的車,他們隻會雇用底下的人這麽做。

我要了一份烤箭魚,菜剛上桌,就看到布盧特號開始起航。一兩分鍾後,船首錨從水裏露出來,船尾出現白色的漩渦。之前的小艇被拴浮標上。遊艇甲板上隻有兩個水手在轉動絞盤。布盧特號穿過海灣朝著一座近海島嶼駛去,在遙遠的薄霧裏隱約可見。我不知道標致車裏的人是否會搶艘摩托艇追上,但是港口並沒有其他類型的船隻離開。大約一個小時後,布盧特號返回並重新停泊在之前的位置。我結了賬,去開車。

朱利奧用小艇將哈珀和費舍爾送回到棧橋,但卻沒有和他們一起上岸。我能看到他們在相互道別,但卻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之後哈珀和費舍爾上岸朝車走來。哈珀還提著一個約兩英尺長六英寸寬的扁平紙盒,上麵用繩子粗略地捆了捆。

他一邊上車一邊說:“好了,亞瑟,我們回希爾頓。”

“好的,先生。”

隨著我驅車離開,他回頭看了一眼碼頭。

“你在哪兒吃的午飯?”哈珀問道,“那邊那家餐廳?”

“是的,先生。”

“好吃嗎?”

“非常好吃,先生。”

他轉過頭,朝費舍爾笑了笑說:“朱利奧值得信任!”

“我們的廚子蓋萬做得也很好,”費舍爾不服氣地說道,“我正準備向你證明一下呢。”

“他是個酒鬼。”哈珀簡短地說道。

“你來之前,他煮過羊肉鍋,味道跟誇德裏一模一樣。”費舍爾激動起來,身子越過椅背向前探,呼吸間帶出大蒜和葡萄酒的味道。

我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於是對哈珀說道:“先生,如果不介意我插嘴的話,我想說費舍爾先生說得沒錯。蓋萬是一名優秀的廚師。他昨晚給我做的雞肉湯真是非常美味。”

“什麽湯?”費舍爾追問道,“我們沒有湯。”

“他心情不好吧,”我回道,“還記得嗎,費舍爾先生,你跟他說他不夠好,不配擁有浴室。他心情不好。我猜他可能把做的湯倒掉了。”

“我沒跟他說過這種話!”費舍爾的聲音刺耳起來。

“等等,”哈珀道,“廚子沒有浴室嗎?”

費舍爾說:“整個仆役房樓層都是他一個人的。”

“但是沒有浴室?”

“那裏沒浴室。”

“漢斯,你想幹嗎?把我們都毒死嗎?”

費舍爾猛地坐回後座,力氣大到整輛車都震了震。他大聲道:“我累死了,想盡辦法把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結果除了挨批一無所獲。我可不想這樣受人指責,所以……”他無法再用英語說下去了,改成德語。

哈珀也同樣用德語簡短地回應了他幾句。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麽,但是成功讓費舍爾閉上了嘴。哈珀點燃一根煙,過了一兩分鍾後,再度開口道:“亞瑟,你真是又蠢又壞,對吧?”

“先生?”

“你要是聰明的話,腦子裏想的就應該是能撈多少油水而又不被抓到。但是你沒有,反而任由你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怪,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明白,先生。”

“不,你明白。我身邊不喜歡留蠢貨。他們會讓我感到不安。我之前警告過你一次,之後也不會再說同樣的話。下次你再覺得有機可乘時,趁早打消自己的想法。否則的話,你那點兒小自尊很可能會受到永久性打擊。”

現在似乎什麽都不說更為明智。

“你不是還想說你不明白吧,亞瑟?”他用手背狠狠地敲了下我的膝蓋。我感到疼痛,手裏的方向盤一滑。他又敲了我一下說:“看好路。怎麽了?你是開車的時候說不了話,還是被貓叼了舌頭?”

“我明白了,先生。”

“這還差不多。那麽現在像位埃及小紳士一樣,跟費舍爾先生道歉吧。”

“我很抱歉,先生。”

受到安撫的費舍爾嗬嗬一笑,表達了自己的大度。

從烏斯庫達出發的渡輪擠滿了周日返程的自駕旅行者,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才乘上船。我將車開到希爾頓時,利普小姐和米勒已經在酒店門口等候。米勒如狼似虎地咧嘴一笑,跟之前一樣,搶在利普小姐前麵鑽進車裏。

“你們還真是悠閑。”他的話沒有特別的針對對象。

“渡輪人太多,”哈珀回道,“你們下午過得好嗎?”

回答他的是利普小姐,隻聽她說:“給狗穿衣吃飯。”這是我昨晚上聽到米勒發笑時說的話,我很想弄清楚它到底是什麽意思。

哈珀朝她點點頭,然後道:“我們回別墅,亞瑟。”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個字。我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彌漫著一種緊張感,不知道是誰在等著向誰報告。等到下車時,哈珀從地板上撿起紙盒,然後轉過來對我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亞瑟。”

“明天什麽時候出發呢,先生?”

“我再通知你。”

“先生,車上全是土,這裏沒有合適的水管。我想找個汽修廠去洗下車。”

“去吧。”他一點兒都不在意我做什麽。

我將車開進薩熱耶爾,找到一個可以洗車的汽修廠,把車放下,然後去了一家咖啡廳。我要了杯酒,喝完後開始給圖凡打電話。

早上寫的報告得到監視小隊的報告補充,圖凡告訴我的要比我告訴他的還要多。比如,朱利奧還有一個名字叫科爾索,他的瑞士護照上寫的職業是“工業設計師”。他今年45歲,出生於盧加諾。布盧特號遊艇一周前就被租出去了,租期是一個月,由安塔利亞的一個遊艇經紀人經手。船上有三名水手,都是當地正兒八經的良民。至於利普小姐和米勒,他們在希爾頓酒店的小餐廳吃了午餐,然後租了一輛車,花了45分鍾觀光,之後回到希爾頓酒店。利普小姐去見了酒店的美發師,洗了頭,做了頭發,米勒則在露台上看法國報紙打發時間。

我說:“那他們一定想知道與朱利奧見麵的情況。”

“什麽意思?”

我跟他說在回來的路上,我能感到他們急不可待地想私下交談。

“那你為什麽不留在別墅裏?立刻回去。”

“如果他們刻意要避開人,我就沒法探聽。他們在一樓有單獨的住處。我甚至都沒見過那些房間。”

“沒有窗戶嗎?”

“有,正對著他們的私人露台。我甚至沒有理由靠近,更不用說到露台上麵去了。”

“那就別找理由,直接過去。”

“你跟我說過不要冒險的。”

“不要冒沒有必要的風險。而一次重要的討論值得冒險。”

“我不知道討論重要不重要,隻是憑感覺而言。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進行討論。哈珀可能隻是想將他從朱利奧那裏得到的某條私密信息傳達給其他人,可能一分鍾就說完了。”

“哈珀等人在彭蒂克見麵的事顯然很重要。我們必須知道原因。到目前為止,你所收集到的情報隻有廚子那個蠢貨的八卦。這幫人車裏藏著槍支彈藥,還攜帶假護照,他們私下裏會討論什麽,會說什麽,這些你都要弄清楚。”

“他們說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一句,‘給狗穿衣吃飯。’我昨晚上第一次聽到他們這麽說,好像是句隱秘的笑話。”

圖凡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會再次發怒。但他沒有,反而若有所思地說:“一個很有意思的笑話。”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以前有位蘇丹,他在接待某類人時,總會讓他們等上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甚至可能是一整天。等他認為已經給夠這些人下馬威時,才會下令說:‘給狗穿衣吃飯。’之後,他們才被準許入宮覲見,得到食物和長袍的賞賜。”

“某類人是什麽人?”

“外邦大使,”他停頓了一下,顯然仍在思考,然後又不客氣地反駁道,“做好你自己的事,記得定期匯報。”

我回去取車。汽修廠裏管加油泵鑰匙的人已經回家了,隻有一個洗車的老頭兒在等我。我對此不太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我不得不上午過來加油。利用這個時間給圖凡打電話匯報似乎並不特別理想。

我回到別墅時,天幾乎已經黑了,露台房間裏的燈也亮了起來。我把車停好,進了廚房。

蓋萬心情不錯。費舍爾讓他搬到我房間附近的一間房裏,還告訴他可以和我一起使用浴室。至於這是費舍爾故意的,還是浴室真的不夠,就不得而知了。蓋萬自己瞎琢磨一番後則認定整件事都是我的功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覺得他也沒錯,反正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從他那裏拿了一大杯白蘭地,像個傻子一樣滿臉放光,好像每一滴都是白撿的一樣。他為廚房裏吃飯的人煮了意大利肉醬麵。而間諜們吃的是罐裝湯和用羊肉製成的串,他還自豪地向我保證,那些肉串跟新的皮革一樣堅韌。意大利麵真的很美味,我吃了兩大碗。哈穆爾夫婦一過來取飯,我就以車為借口起身離開了。我走出廚房,來到院子。

別墅的露台位於房子的正麵和右側,我注意到車庫旁邊的牆上有一扇門。外麵是一片無花果樹的果園,我覺得有可能從那裏靠近露台側麵。

門沒鎖,隻插著一個門閂,但是老舊的門鉸鏈都生鏽了,我先用車子的機油尺往裏滴了點兒油,然後再試著慢慢將其打開。門被無聲無息地拉開了,我走了出去,並將身後的門關上。然後,我又等了一會兒,一來是讓我的眼睛適應黑暗,二來也怕間諜們還沒開始吃晚飯。我能隱約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我知道圖凡一定希望我靠近一點兒,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做。地麵崎嶇不平,我隻能摸索著向露台欄杆走去。而我更傾向於待會兒再這麽做,比如等他們遠離露台,埋頭去啃蓋萬的肉串時。

大概15或20分鍾後,晚餐送了過去,我開始慢慢地向露台移動。等到露台邊時,我透過欄杆往裏看,立刻意識到自己沒法靠近他們所待的房間窗戶去偷聽。房間裏的燈光太亮。我想你可能聽說過某個不怕死的特工會把自己藏身於陰影中,但這對於我來說實在太過冒險。到達陰影的地方並不難,但是如果哈珀和他的同伴決定像昨天晚上那樣坐在外麵,那我就徹底暴露了,根本別想全身而退。

於是我繼續前行,穿過果園,來到前院外圍。別墅這麵能夠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而且沒有樹木遮擋視線。院子邊界處豎著一排低矮的石頭欄杆,欄杆盡頭各有一尊雕像立在基座上。第一尊雕像距離露台拐角處超過30英尺,但這是我能在保持隱蔽的情況下到達的最近的地方。雕像的基座平台大概到我的胸口那麽高。利用欄杆作為墊腳石,爬上去並不難。雕像本身要比真人版的維斯塔貞女大一點兒,上麵落滿了鳥糞,看上去很穩固,而且貞女雕像的衣衫也能供我撐扶。從基座上,我能透過露台欄杆和角落客廳的窗戶看到裏麵的情形。雖然不多,但也能看到些東西。而且如果他們真的決定到露台上,到時候說起話來,我甚至也許還聽到隻言片語。

大約過了20分鍾後,他們回到房間。我看不全麵,隻能看到一張老舊的皮麵書桌、半張顏色已經不甚鮮豔的綠色長靠椅、一半的壁鏡、一張低矮的圓桌和一兩把鍍金的椅子。起初我唯一能看真切的人是米勒,他坐在長椅的一端。他嘴裏說個不停,還不時地揮動雙手,顯然不是一個人。然後,哈穆爾太太端著一個咖啡盤走了進來,並將其放到圓桌上,我零零散散地看到其他人過去拿吃的。有人遞給米勒一杯白蘭地,他迫不及待地喝下,就好像非常需要它一樣。他本來可以作為餐後酒小酌一番的。過了一會兒,他不再說話,改為聽人說話,頭部微微轉動,似乎是在隨著說話者的變化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後鏡子裏閃過一抹白色,米勒的頭也跟著轉過來。有那麽一會兒,我看到了利普小姐。她現在已經換了條綠色的裙子。剛才的白色事實上是一大張紙,而且幾乎立刻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有人站起來講話,米勒的頭也隨之抬了起來。過了一分鍾左右,那張紙又重新出現了,好像是被人隨手放到了書桌上。我現在能夠看到它是一張地圖。從我所在的距離和角度而言,根本無法分辨出是哪裏的地圖,隻是我覺得它好像是某個類似三角形的島。我一直盯著那張地圖,直到哈珀走過來將它折疊起來。

之後,似乎就沒什麽動靜了,直到哈珀和利普小姐突然從更遠的一扇窗戶裏走到露台上,然後沿著大理石台階往下走。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目的性,顯然隻是隨便逛逛,但我認為最好還是避開他們。如果他們要欣賞欄杆這邊的景色,那我就尷尬了。

我爬下雕像基座,退回到無花果樹的樹蔭下。果然,他們繞到欄杆附近。當他們轉身往回走時,離我隻有25英尺。我聽到了他們的部分談話。

“如果我接手……?”是利普小姐的聲音。

“他是利奧找來的,”哈珀回道,“讓利奧負責。明天以後,他無論怎樣都沒關係了。甚至亞瑟都能完成剩下的活兒。”

她笑道:“那個炸毛的膽小鬼?就他那個樣子,我猜你不用手榴彈,就能大獲全勝。”

哈珀笑了起來。

她說:“朱利奧的人什麽時候到?”

“今天之內。我沒等到,朱利奧知道……”

後邊的話就聽不到了。

他們一走遠,我就立刻穿過果園回到馬廄場,然後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並鎖上門。蓋萬隨時都可能從廚房出來,我可不想被他打擾。

我得想想他們說過的話,但是這很難做到,因為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利普小姐的笑還有她形容我的話,這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之前也有過類似的事。那時小瓊斯和我去希利菲爾茲,和我們認識的兩個姑娘見麵。一個叫穆裏爾,另一個叫瑪琪。但是瑪琪沒露麵,穆裏爾說是因為她感冒了。於是就剩下我們三個。穆裏爾跟瓊斯是一對,所以我多多少少落了單。我試著再去約個女孩,但是這種事一個人的時候反而更困難,而且我還沒什麽運氣。過了一會兒,我放棄了,回到之前留他們兩人在樹下卿卿我我的凳子那裏。我本來想悄悄走過去,嚇他們一跳。但卻無意中聽到他們說話。穆裏爾說她因為各種原因必須早點兒回家,而瓊斯則問她周六晚上有沒有空。

“亞瑟也一起嗎?”她說。

“大概吧。”

“那,瑪琪就不會來。”

“到時候她感冒就好了。”

“她沒感冒。她隻是不想來。她說亞瑟有點兒討厭,讓她直掉雞皮疙瘩。”

我聽到後就走開了,沒有讓他們察覺。然後我在灌木叢後麵就感到一陣陣惡心。我討厭死那個叫瑪琪的姑娘了,就好像形成了一種病痛。

蓋萬走上樓來,我聽到他進了浴室。過了一會兒,他出了浴室,過來敲我的門。我早有準備,已經關掉了燈,這樣就不會從門縫處看見燈光,而他也會以為我睡著了。他又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兩句,然後就離開了。

我差點就改變主意,想讓他進來。那樣我就可以喝上一杯,還能和人聊聊天。隻是我又想到他這個人有多髒,還有房間裏留下他身上味道的情形,用我父親的話說就是“底層民眾的香水味”。再者,我也沒有把握能及時擺脫他,我還要等11點鍾的無線電播報。

播報終於來了。

定點播報請注意,定點播報請注意。布盧特號遊艇的乘客今日17點到達彭蒂克,叫作恩裏科,全名尚未得知。長相:又矮又胖、黑發、棕色眼睛,年紀大約在35歲。對此人以及其隨身攜帶的行李進行初步觀察,可推測其為工匠,而非租船人科爾索的客人。你方能否認出此人?注意所有的對話都要以書麵形式記錄下來,尤其要注意政治方麵的內容。急需你方進展報告。重複一遍,急需。

身體難聞不外乎是沾染了汗水和油漬,但是有些東西卻在人的內心滋生萌發,其中一些臭不可聞。你要如何洗掉這些從內心散發出來的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