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走出碼頭,利普小姐也下了車。她穿著一條淺黃色的棉布連衣裙。相較前一天見麵時穿的寬鬆長褲和襯衫,這條裙子更能凸顯出她的好身材。她手裏拿著車鑰匙,看我走近,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並將鑰匙遞給了我。

“早上好,亞瑟。”

“早上好,夫人。謝謝你來接我。”

“我想出來看看風景。先把行李放到後車廂怎麽樣?省得我們還得回別墅一趟。”

“聽您吩咐,夫人。”我放下行李,走過去為她打開後車門,但她已經繞到副駕駛處,因此我不得不小跑過去,為她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等她坐好後,我匆忙將行李放入後車廂,鑽進駕駛座內。我感到身上有點兒冒汗,不僅是因為天氣暖和,還因為心裏發慌。我本來以為費舍爾會開車來接我;我以為會直接去別墅,看看我的房間,讓我略微喘口氣,好好想一想並趁機籌劃一番。然而,我現在卻和利普小姐單獨待在一起,坐在幾分鍾前她曾經坐過的位置上,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我插入鑰匙打火時,手都在抖,我覺得自己一定得說些什麽來掩飾我的緊張。

“哈珀先生沒和您一起嗎,夫人?”

“他有事要辦,”她點了一根煙,接著又說道,“順便說一句,亞瑟,不要叫我夫人。如果一定要稱呼我什麽,請叫我的名字利普。現在,給我推薦推薦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吧。”

“這是你第一次來土耳其嗎,利普小姐?”

“很久之前來過。那時我隻記得去過清真寺,現在我可不想再去看任何的清真寺了。”

“那麽你想從伊斯坦布爾開始嗎?”

“哦,是的。”

“你去過後宮嗎?”

“就是蘇丹女眷以前住過的老宮殿嗎?”

“是的。”我心裏暗暗發笑。現在的情況跟我以前在伊斯坦布爾當導遊時沒什麽不一樣,每位女性遊客都會對後宮感興趣。我想,利普小姐也不例外。

“好吧,”她說,“那就讓我們去看看後宮。”

我現在已經逐漸恢複鎮定說:“不知道我能不能提個建議。”

“說吧。”

“後宮現在被改建成一個博物館。如果我們直接過去,可能還沒開門。我建議先去著名的皮埃爾洛蒂咖啡廳,就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那裏的環境舒適,你可以先來一份簡餐,然後我再帶你去後宮。”

“我們幾點能到那裏?”

“1點多點兒。”

“好吧,但是我不想再晚了。”

這話聽著多少有些古怪,但我也沒往心裏去。偶爾有遊客喜歡掐點辦事。她還沒到那種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步。

我發動車子順著海岸路往回走,中途也曾去留意標致車的身影,但是標致車那天並沒有出現。反而是一輛灰色的歐寶一直跟在我們後麵,裏麵坐了三個人。當我們到達如梅利堡壘的古堡時,我停下車,向她講起1453年蘇丹穆罕默德·法提赫對君士坦丁堡的封鎖,以及他如何跨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布置一係列水柵來隔離這座城市。我沒有告訴她可以登上城堡主樓,因為我不想累死累活地去攀爬那些甬路和樓梯。但是她似乎一直興致缺缺,因此,最後我決定不再浪費唇舌,隻管繼續趕路。過了一會兒,她已經明顯表現出對普通遊覽不感興趣的樣子。至少,當時是那樣。我倒不認為她覺得無聊,隻是當我向她講解方位時,她隻是點了點頭,什麽也沒問。

到了咖啡廳後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她在外麵的樹下找了張桌子,讓我一起坐下,並要了兩杯燒酒。然後,她開始問問題,問了很多問題,不是關於那個熱愛土耳其的法國人皮埃爾·洛蒂,而是關於後宮。

我努力解答。在大多數人印象裏,所謂“宮殿”就是指給君主居住的一個單獨的大房子。當然,宮殿周圍通常會有一些較小的建築物,但是最大的建築物才是宮殿。盡管“後宮”一詞確實有“宮殿”之意,但它根本就不像是個宮殿。後宮是一個橢圓形的區域,四周建有圍牆,周長超過兩英裏,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入口薩拉基裏奧角上方的山頂上,是一所城中城。早期,至少是從輝煌的蘇萊曼大帝時代開始,一直到19世紀中葉,整個中央政府、大臣和高級官員,以及當時的蘇丹都在這裏生活和工作。城牆內有禁衛隊,有軍校,還有蘇丹的女眷。宮內常住人口一般超過五千,而且一直在建設新的建築,這部分和奧斯曼帝國的風俗習慣有關。新蘇丹登基時,自然會繼承自己父輩積累的所有財富和房產,但是他不能動用這些財產來滿足一己私欲,以免有損顏麵。因此,所有的王室舊物必須儲存起來,並打造新的物件,包括新的避暑宮殿,當然,還要在後宮建造新的私宅和一座新的清真寺。正如我所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世紀。因此,今天的後宮成為一片巨大擁擠的住宅區,裏麵包括接見廳、私宅、亭閣、清真寺、圖書館、門廊、軍械庫和營房等各種建築,此外還夾雜著一些露天庭院和花園。但是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大型“宮殿”建築物。廚房和馬廄應該是後宮裏麵兩個最大的單體建築了。

雖然旅遊指南上對此都有解釋,但是大多數遊客似乎並不了解。他們認為“後宮”就是代表著嬪妃的宮闈,除此之外他們感興趣的就是“黃金之路”,也就是被蘇丹看中的女子從後宮走到蘇丹**的道路。事實上,後宮裏麵真正的女眷住宅區並不對外開放,但我以前經常會帶遊客穿過後方的穆斯塔法·帕莎展館,告訴他們那也是後宮區域的一部分。他們從不知道其中的差別,隻會把它當成和朋友聊天的談資。

不過,利普小姐很快就知道了。我發現她對土耳其的曆史並非一竅不通,比如,她知道誰當過禁衛軍。而就在僅僅大概一個小時前,她還問過我後宮是不是老皇宮,這實在有點兒出人意料。當時,我想自己肯定是太過忙於回答她的其他問題,才沒有將這點放在心上。我給她看旅行手冊指南,她開始逐一瀏覽上麵標記的所有建築。

“這邊有白宦官寢殿,它們對外開放嗎?”

“隻有中間吉兆門附近這些房間開放。”

“塞利姆二世的浴場,我們能去看看嗎?”

“那裏現在也是博物館的一部分,我想應該擺放著玻璃和銀器等藏品。”

“那食品儲藏大廳呢?”

“裏麵應該改成行政辦公處了吧。”

她問的有些問題我根本回答不上來,甚至一無所知,但她仍然問個不停。最後,她停了下來,一口喝下自己的第二杯燒酒,看向我。

“你餓嗎,亞瑟?”

“餓?不,利普小姐,不是很餓。”

“那我們現在就去宮殿怎麽樣?”

“當然,如果你希望的話。”

“好的,你先去付賬,等最後我們一起算。”

她起身朝車走去,我注意到咖啡廳裏有那麽一兩個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隨在她身後,當我付酒水錢時,我還發現他們瞟了我一眼。顯然,他們是在好奇我們之間的關係,猜測我是她的父親、叔叔還是什麽?真令人感到尷尬莫名。當然,現在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利普小姐,也無法確定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更糟的是,哈珀在雅典夜店裏說過的、關於妮基腿太短的話也在我腦海裏不停閃現,讓我更加心神不寧。利普小姐的腿特別長,從某方麵來說,這令人又愛又恨。愛的是我會忍不住好奇這雙長腿在**會有什麽不同;恨的是我很清楚自己永遠沒有機會一探究竟。

我帶著她來到後宮,將車停在之前是禁衛軍大院的地方,就在行刑區附近的中門外。因為時間還早,除了我們的林肯車,隻有兩三輛車停在那裏。我對此很滿意,因為這樣我就不用擔心在大門那裏解說時,被其他帶隊的正規導遊聽見了。我此時最怕的莫過於有人查看我的導遊資格證並因此產生質疑。

要想“感受”後宮,中門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蘇丹過去常常站在這個門口觀看每周的處決。蘇丹就站在那兒。我們看到的區域就是斬首的地方。現在,看到牆那邊建造的小噴泉了嗎?劊子手行刑完後會去那裏洗掉自己身上的血汙。劊子手也是園林主管。順便說一句,中門也被稱為救贖門。夠諷刺,不是嗎?當然,隻有觸怒蘇丹的達官貴人才能在這裏被斬首。當皇室子孫在這裏被處決時,比如說,為了防止皇權紛爭,新蘇丹要殺掉他所有的弟弟時,因為皇族不能流血,因此他們會被緞帶勒死。冒犯蘇丹的女人被處決的方式有所不同。她們會被捆進帶有重物的麻袋,然後沉入博斯普魯斯海峽。我們現在進去吧?”

在遇到利普小姐之前,我從沒發現這套說辭有什麽問題。

她漠然地看著我說:“這些都是真的嗎,亞瑟?”

“字字屬實。”這也是事實。

“你怎麽知道的?”

“這些都是曆史事實,利普小姐。”我又想到一個故事,“事實上,有一位蘇丹曾厭倦了自己的所有妻妾,就讓人把她們全部丟進博斯普魯斯海峽。不久之後,薩拉基裏奧角有船失事,一名潛水員潛入海底。結果,他在水下看到的東西差點把他嚇死。所有那些被沉下海的麻袋都在海底排成一排,隨著水流來回擺動。”

“哪個蘇丹?”

很自然地,我覺得猜一猜也不是什麽問題:“穆拉德二世。”

“是蘇丹易卜拉欣,”她說,“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亞瑟,我覺得我們還是雇一個導遊比較好。”

“聽您安排,利普小姐。”

我努力裝出認同的樣子,但我心裏其實十分憤慨。如果她直接問我是不是後宮的曆史學專家,我會坦言相告說自己不是。我厭惡她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試探我。

我們進了大門,我買上門票,並找到一位英語導遊。當然,這名導遊既正規又死板,把我已經告訴過她的事情全都重新講解了一遍。但是,利普小姐似乎並不介意。她接二連三地提問,問題的密集程度讓人以為她要寫上一本關於這裏的書。當然,這讓導遊受寵若驚,他笑得活像隻類人猿。

其實私底下,我不覺得後宮有什麽好看的。在希臘,即使是已經成為廢墟並且沒有進行過什麽複建的古建築物,也始終保持著幹淨整潔的外觀。後宮卻髒兮兮、油膩膩的,而且還破破爛爛的。即使是主庭院的樹木和灌木叢也疏於打理,所謂的鬱金香花園更不過是一小片長滿雜草的泥土。

但是在利普小姐眼裏,這裏儼然成了凡爾賽宮,每個地方都要轉上一圈。從禦膳房到博物館的各個藏室再到馬鞍展,她不時地看看這邊的亭子,逛逛那邊的展館,因為導遊老套的笑話而哈哈大笑,在破碎的鋪路石上磨耗自己的鞋子。當然,如果此時我已經知道她腦子裏在計劃些什麽,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但是事實上,我隻感到非常無聊。過了一會兒,我決定不再跟著他們四處轉,隻揀主要的幹路走。

我正想著等他們“遊覽”紡織品展時去噴泉門坐一會兒,利普小姐就把我叫了過去。

“亞瑟,我們從這兒到機場得花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實在過於突然,以至於我看她的目光肯定都有些呆滯:“機場?”

她的臉上露出些許不耐煩說:“是的,機場。亞瑟。就是飛機降落的地方,距這兒多長時間?”

一旁沒被提問的導遊插話道:“40分鍾,夫人。”

我沒理他,說道:“最好能提前45分鍾往那兒走,利普小姐。”

她看了看手表,說:“飛機4點到。聽我說,亞瑟,你現在去吃點兒三明治或什麽東西,一個小時後在停車的地方和我會合。好嗎?”

“聽您吩咐,利普小姐。我們要去機場接人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的語氣生硬起來。

“我隻是想說如果告訴我航線和航班號,我可以確認一下飛機是否準時抵達。”

“對的,你是可以,亞瑟。我都沒想到,是從日內瓦出發的法航航班。”

她又朝我露出陽光般的笑容,真是個賤人。

在藍清真寺附近有一家餐廳,我要了點兒吃的,就開始給圖凡打電話。

圖凡聽我匯報的時候沒有發表任何評論,直到我說完,才道:“好的,我會讓人特別注意日內瓦乘客的護照。就這些嗎?”

“還有……”我開始跟他講自己的毒品交易理論,以及肯定會牽扯到生鴉片供應商的想法,但幾乎立刻就被他打斷。

“你有新的證據來證明這種說法嗎?”

“它和我們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

“傻子都能想出解釋我們已有信息的方法。我感興趣的是我們沒有的信息。你的任務就是去獲取它們,而這也是你應該去考慮的事情。”

“可是……”

“不要浪費時間。通過電話或我們說好的方式匯報,記住按時收聽播報。現在,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要去忙了。”

典型的軍閥主義作風!不管他是對是錯(還是恰好半對半錯)都一樣,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的傲慢自大。

吃了一頓倒胃口的羊肉燉湯後,我回到車上。我現在也很生自己的氣。

我必須承認,真正讓我感到惱火的不是圖凡令人焦躁的無禮,而是我已經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看起來合情合理的一係列推測,在今早想來其實並非那麽一回事。將“學生”利普小姐想成是實驗室技術員就已經夠荒謬了。但是和圖凡再次說起時,我又想起了別墅,那個我想當然以為容納著海洛因秘密製造窩點的別墅裏,還住著一對年邁的夫婦和一個廚子。所以說,除卻時間因素的不合理外,我現在還要接受另外一個牽強附會的地方:要麽窩點太小,仆人不會注意,要麽哈珀指望著收買他們。

我絕望極了,並因此作出一個相當愚蠢的決定。我覺得自己必須確認一下手榴彈和手槍是否還在車中。如果它們不在,那麽我的理論中至少還有一點兒站得住腳。我可以認為它們已經被轉移或者正在轉移給真正想要它們的人。

在利普小姐從後宮出來前,我估計還有20分鍾的空閑時間。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把車開到庭院另一端的幾棵樹下,對麵就是聖艾琳教堂。然後,我從包裏掏出十字螺絲刀,開始搗鼓座椅旁的門板。

我並不擔心有人看見。畢竟,我隻是在執行圖凡交代給我的任務,歐寶車裏的人應該不會幹涉。而且,就算有出租車司機好奇,我也可以裝作是車鎖出了問題。最關鍵的就是時間,因為我必須盡量小心,以免留下痕跡。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鬆開所有的螺絲,然後開始逐個往下卸,這一過程似乎格外漫長。然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我卸下倒數第二顆螺絲時,我恰巧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看到利普小姐和導遊從通往考古博物館的小巷走了出來,正在穿過庭院。

我立刻意識到她已經看到車了,因為她現在正衝著車的方向走來,就在我所搗鼓的車門對側,大約兩百碼遠的距離。但我知道自己甚至連一顆螺絲都沒有辦法及時安回去。而且,我還不在她跟我說好的地方等。現在,我能做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將螺絲和螺絲刀塞進口袋,發動汽車,繞過院子去接她,並向上帝祈禱,等會兒開門下車時,車門板上剩下的兩顆已經鬆動的螺絲還能將車門固定住。

我的運氣不錯,旁邊的導遊幾乎是搶著為她打開車門,因此我就不用非得打開自己這邊的門了。與此同時,我也能趁機道歉。

“對不起,利普小姐。我以為你會參觀聖艾琳教堂,所以想省去你走冤枉路的時間。”

時機剛剛好,因為她無法在向導遊道謝的同時回答我。導遊也成為意想不到的助力,因為他立即上前詢問利普小姐是否要去參觀這所“純正的拜占庭式風格,始建於查士丁尼統治時期,具有重大曆史意義”的教堂。

她說:“下次再說吧。”

“那麽夫人,明天你會來嗎?明天國庫博物館開展。”

“嗯,也許吧。”

“不然的話,就星期四吧,夫人。那一片兒還有裏麵的畫一周隻有兩天的開放時間,而其他的地方這兩天都會閉館。”顯然,他巴不得她再來一次。我真是好奇,她到底給了他多少小費。

“我看看,盡可能明天吧,再次感謝。”她給了他一個微笑。對我,她隻說道:“走吧。”

我驅車離開。車子一開上卵石道,門板就開始振動。我立即用膝蓋抵住門板,阻止它繼續振動。但我真的快嚇死了。我想她應該不會注意到螺絲被擰了出來,但是如果換成費舍爾或哈珀,就難說了,而我們現在要去接的人也是一個未知因素。我很清楚等到車開到機場時,我必須想辦法把螺絲安回去。

“飛機準時嗎?”她問道。

此時正好有一輛嘚嘚響的驢車從旁邊小道上跑出來,我手忙腳亂地刹車扭轉方向盤,以免和它撞上。此時的我倒不用裝出一副受到驢車驚嚇的樣子,因為我真的被嚇到了。給圖凡打電話以及和他爭論的事讓我徹底忘記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我已經盡力了。

“他們沒說延遲,但是飛機中間有停留,需要我再次確認一下嗎?”我說。

“不用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

“你喜歡後宮嗎,利普小姐?”我覺得自己有必要繼續說點兒什麽,來安撫自己受驚的腸胃。

“蠻有意思的。”

“國庫也很值得一看。蘇丹用過的所有東西都鑲著珠寶。當然,其中很多都是國王和皇帝送的禮物,他們希望用自己的慷慨來打動蘇丹。甚至連維多利亞女王都送過東西。”

“我知道,”她輕笑道,“鍾表和雕花玻璃。”

“但是,真有些稀世珍奇,利普小姐。有用整塊紫水晶雕刻成的咖啡杯,還有,你知道的,世界上最大的祖母綠就位於其中一個寶座的華蓋上。他們甚至用紅寶石和綠寶石代替大理石鑲嵌。”我繼續跟她講述寶石佩飾,幾乎是從頭到尾全方位地講解了一遍。以我的經驗,每個正常女人都喜歡談論珠寶,但她似乎並不是很感興趣。

“好啦,”她說,“它們值不了多少錢。”

“總共有成千上萬件珠寶呢,利普小姐!”因為努力抵擋門板振動,我的腿已經開始發麻。我偷偷變換了一下姿勢。

她聳聳肩說:“導遊和我說他們開放一些展館時,必須關閉另一部分展館的原因是人手不足;而他們人手不足的原因是政府沒錢;也正因為這樣,這裏才如此破爛。他們幾乎把所有的維修資金都投入更為古老的拜占庭建築了。再說,如果這些石頭都是真正的寶石,它們就會放到保險庫,而不是博物館裏。所以,亞瑟,這些古玩珠寶裏,很多說穿了不過是黑曜石和石榴石。”

“哦,這些可都是真正的寶石,利普小姐。”

“世界上最大的祖母綠什麽樣子,亞瑟?”

“嗯,梨形的,也差不多有梨那麽大。”

“光麵還是切麵的?”

“光麵的。”

“就不會是綠碧璽嗎?”

“呃,我想我不是很清楚,利普小姐,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

“那麽,它是什麽你在乎嗎?”

我對此多少有些厭倦了,答道:“不怎麽在乎,如果是祖母綠,隻會讓故事變得更有意思。”

她笑了說:“如果不是,則會讓故事更好玩。你去過神秘的東方嗎?”

“沒有,利普小姐。”

“但是你看過圖片吧。高高的樓塔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你知道是什麽讓它們這麽美麗的嗎?”

“不知道,利普小姐。”

“它們上麵覆蓋著很小的玻璃瓶碎片。還有曼穀著名的翡翠佛根本不是翡翠,而是用一塊普通的碧玉雕刻成的。”

“這麽鮮為人知的事,你幹嗎不把它寄給《讀者文摘》?”我默默地腹誹,但沒有說出來。

利普小姐從自己包裏的金色煙盒中抽出一根煙,我摸索著自己的口袋給她找火柴。但她自己也有打火機,根本沒注意到我遞給她的火柴。她突然問道:“你總幹這種事嗎?”

“司機嗎?不是的,利普小姐。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幹的是記者。那會兒是在埃及,等到納賽爾上台後,就幹不成了。現在不過是從頭開始。”簡單直接,一個男人遭受了命運無情的暴擊,卻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肩膀。

“我說的是旅行支票的事,”她說,“你說的‘從頭開始’是這個意思嗎?”

“真遺憾,哈珀先生跟你說了這個事。”當然,哈珀告訴她沒什麽可奇怪的。但是我現在腦子裏有很多別的事要想,比如開車,比如怎麽防止門板晃動,讓我的腿不再麻木,再比如到底怎麽能安上螺絲,所以此時也隻能隨意敷衍一下。

“你覺得他不會告訴我嗎?”她繼續問道。

“我也沒這麽想過,利普小姐。”

“但是既然他已經告訴我了,而你現在又在替我開著車,那就說明我對這種事情其實並不太看重,對吧?”

有那麽一刻,我在想她是不是對我有意思,當然這種愚蠢的念頭隻不過維持了一瞬間而已。

“我想是的。”我答道。

“而且哈珀先生也不看重,對吧?”

“是的。”

“也就是說,其實我們都是非常開明寬容的人?”

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正看著我,用她那種玩味算計的目光看著我,但是現在她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清冷,隻有滿滿的企圖。

我立刻就領悟到她的意思。她說這些要麽是想看看我的態度,以及他們是否露出什麽狐狸尾巴,要麽是想確定我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值得信賴。我知道此時自己的回答將至關重要,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現在,裝蠢或逃避都沒用。這是一次考驗,如果我過不了關,就會出局,被哈珀判出局,被圖凡及他的科長判出局,被土耳其海關,很可能還有希臘警察判出局。

我感到自己的臉在慢慢變紅。我知道她會注意到這一點,心裏也有了主意。人們在內疚或緊張時臉會發紅,但生氣時也會。為了不表現出緊張和心虛的樣子,我隻能裝作自己在生氣。

“也包括費舍爾先生?”我問。

“費舍爾怎麽了?”

“他也很開明嗎,利普小姐?”

“那重要嗎?”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如果費舍爾像現在這麽開明,我會非常擔心,怎麽說呢,擔心自己難保不倒黴。”

“因為他潑過你酒嗎?”

“啊,他跟你說了,是嗎?不,那隻說明他蠢。我擔心是因為他粗心大意,因為他令人感覺不對勁。”

“隻有他令人感覺不對勁嗎?”她的嗓音現在明顯尖銳起來。我知道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還有什麽不對勁呢,利普小姐?”我很警惕,但不奸詐,利普小姐。我看重自己的利益,利普小姐,但是我也知道如何保持謹慎,無論這種人設看起來有多麽虛偽。

“是啊,還能有什麽?”她簡短地說了一句。

她沒有再說什麽。考驗結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過關,但是我已經盡力了。我很高興自己能鬆口氣。我希望她不會注意到我在冒汗。

我們提前十分鍾趕到機場。她先下車進了接機區,讓我去找停車的地方。我飛快擰上兩顆鬆動的螺絲,然後趕去與她會合。

她正在法國航空的櫃台旁邊,對我說道:“還要等15分鍾。”

“過海關至少還得再需要個15分鍾,”我提醒她說,“利普小姐,你還沒吃午餐。這裏的咖啡廳很幹淨,為什麽不去那裏等,順便也可以來些蛋糕和茶?我會確認航班,找好行李搬運工。等乘客入關時,再通知你。”

她有些猶豫,但還是點頭道:“也好,那就交給你了。”我鬆了一口氣。

“我能問一下我們要接的人是誰嗎?”

“米勒先生。”

“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我給她指了咖啡廳的位置,又在附近徘徊了好一會兒,直到確認她準備待在咖啡廳,才匆匆忙忙地趕回車裏。

這次我出了很多汗,手滑得連螺絲刀都握不住。實際上,我犯了自己一直盡力避免犯的錯——劃傷了皮革,但是這實在沒有辦法。我在劃傷的地方塗了些唾液,希望能好一點兒。歐寶就停在離我大約十幾碼以外的地方,我能看到裏麵的人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他們八成以為我瘋了。

當上完最後一顆螺絲後,我將螺絲刀放回包中,再次進入機場,來到法航櫃台處。飛機剛剛降落。我找到一個行李搬運工,給了他五裏拉,告訴他為米勒先生服務。然後我進入男廁所,試著用流動的涼水澆洗手腕,讓自己消消汗。這麽做還是有點兒用處的。我將自己收拾幹淨後就回到咖啡廳。

“乘客們現在開始過來了,利普小姐。”

她拿起包說:“結下賬,亞瑟,好嗎?”

我叫服務員花了一兩分鍾時間,因此沒有看到利普小姐和米勒先生見麵的場景。我看到他們時,他們已經朝外麵的車走去。行李搬運工拿著兩件行李,一個手提箱和一個小點兒的包。我趕到他們前麵,打開了後車廂。

米勒先生大概60歲,鼻子和脖子都很長,灰白色的臉頰布滿皺紋,光頭,上麵長著褐色斑塊,手背上也有斑塊。他很瘦,一身輕薄的絲質套裝,走路時不停地翻動,似乎是為更需要遮肉的人而作。米勒先生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嘴唇發白,笑的時候會露出牙齒,目光直視前方,仿佛在說:“恐怕你必須為我讓路,因為我沒有時間給你讓。”

隨著他們走近車身,利普小姐開口道:“利奧,這是為我們開車的亞瑟·辛普森。”

還沒等我說“下午好”,他就將一直搭在胳膊上的防水式外套遞給我,然後一邊說著“好,好”,一邊鑽進後座。利普小姐也跟在他後麵上了車,而且還笑了一下,但並非衝著我,而是衝著她自己。

外套上有熏衣水的味道。我把它和行李放到一起,又給了搬運工小費,然後坐上駕駛座。

“回別墅嗎,利普小姐?”

“是的,亞瑟。”

這時米勒開口道:“等一下,我的衣服呢?”

“和行李放在一起,先生。”

“那會弄髒的,應該放進車裏的座位上。”

“好的,先生。”

我又下車去取外套,並聽到利普小姐說:“利奧,你真是小題大做,車裏很幹淨。”

“裏麵的行李不幹淨。它跟其他行李一起放在機腹的貨艙裏,過海關時還放在了地板和桌子上。檢查人員碰過,然後搬運工又碰過。沒有幹淨的地方。”他的發音不帶美國腔,也發不出“th’s”的音。我猜他可能是法國人。

我將外套掛到他前麵的座背上,問道:“先生,這樣可以嗎?”

“嗯,當然。”他不耐煩地應道。

這類人都差不多,自己沒事找事,然後卻表現得好像別人是個麻煩精一樣。

“我們走吧,亞瑟。”利普小姐說道,聲調平平毫無起伏,讓人聽不出來她是否也覺得他招人煩。我從後視鏡裏觀察他們。

我們一離開機場,他就朝後坐去,用父親般的眼光看著她。

“嗯,親愛的,你看起來很健康。卡爾和朱利奧怎麽樣?”

“卡爾很好,我們還沒見到朱利奧,他還在船上。卡爾考慮明天過去。”

“你對他們都有安排嗎?”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們覺得你可能願意去觀光一下。”

“親愛的,你比女兒都體貼。”利奧衝她咧開了嘴,但他無框眼鏡後麵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卻朝著我的後背瞄去。

我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完全說給我聽的對話,但是我能看到利普小姐的臉現在變得有些僵硬。她知道我在聽,而且擔心他會用力過猛。

她說:“你一定得說服亞瑟帶你參觀後宮,他可是這方麵的專家,對不對,亞瑟?”

這就好像在告訴我,無論我跟他講什麽荒誕無稽的故事,那個老傻瓜都會相信一樣。另一方麵,她肯定也在暗示著他什麽,也許是在警告他說這個司機沒有看上去那麽蠢。我得小心一些。

“我很樂意為米勒先生當導遊。”我說。

他回道:“嗯,我們肯定會考慮的,當然,我們一定會考慮的。”

米勒說著瞥了一眼利普,確認自己沒有說錯話。父親說過的話適時在我腦海裏響起:“上一分鍾他們滿嘴放炮,下一分鍾……”接著他會用舌頭發出輕蔑的噓噓聲。雖然難免粗俗,但是他指的是什麽樣的人卻毋庸置疑。

之後,米勒先生就安靜下來。中間有那麽一兩次,利普小姐向他介紹了幾處名勝古跡,就像女主人對待初來乍到的客人一樣。但他詢問的東西隻有別墅的自來水。喝自來水安全嗎?有沒有瓶裝水?利普小姐告訴他,有瓶裝水。他點了點頭,好像放下了心裏最大的石頭,還說他帶了很多腸用慰歐仿來預防腸道疾病。

我們到別墅的時候剛過5點。開上車道時,利普小姐讓我按了兩聲喇叭。

出來迎接的人包括哈珀和費舍爾,還有一個係著圍裙的老頭兒,在後麵徘徊,準備搬運行李,我猜他就是一直住在別墅裏的看門人哈穆爾。

圖凡曾說過租賃這棟別墅的是費舍爾,但是誰是這裏的主人已經一目了然。費舍爾從新來的客人那裏得到的不過是一個點頭致意,而哈珀得到的則是一個微笑,還有一句“噢,我親愛的卡爾”。他們鄭重其事地握了握手,然後哈珀、米勒和利普小姐直接進屋,費舍爾則像個仆人一樣善後,交代哈穆爾米勒行李的放置問題,告訴我停車的地方以及睡覺的地方。

別墅後麵有一個帶圍牆的馬廄場。部分馬廄建築被改建為車庫,可容納兩輛汽車,現在空著,隻停了一輛蘭布列達小摩托。

費舍爾說:“這輛蘭布列達是廚子的。注意別讓他偷車裏的汽油。”

我隨他穿過馬廄場來到別墅後門。

進去後,我粗略掃了一眼,看到貼著瓷磚的小門廳外延伸出一條通道,上麵鋪著光滑的木地板,然後就跟著他上了一個狹窄的樓梯,來到別墅的頂層。顯然,這裏原來是仆役們居住的地方。頂層的閣樓被分成六個小隔間,光禿禿的地板,光禿禿的木板隔斷牆,還有一扇六個隔間共用的屋頂天窗。衛生設施包括一個陶質水槽和樓梯口牆壁上的水龍頭。低矮的屋頂下空氣極為悶熱,到處都布滿灰塵和蜘蛛網。其中兩個隔間似乎最近打掃過,每一個裏麵都有一張鐵床,上麵放著一個床墊和灰色的毯子。其中一個隔間還放著破舊的皮革手提箱。費舍爾指著另一間,對我說:“你睡這兒,廚子睡隔壁。你和他一起在廚房吃飯。”

“洗手間在哪兒?”

“馬廄場的院子裏有公共廁所。”

“那洗澡的地方呢?”

他朝水槽處揮了揮手,同時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小人得誌的嘴臉簡直不要太明顯。我猜這應該是他自己的主意,對我將他喚作仆人的行為予以絕妙的報複,而哈珀可能並不知情。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同意。沒有一些隱私保障,尤其是晚上,我既無法使用收音機,也無法寫報告。

剛才為了休息胳膊,我將自己的行李扔到了地板上。現在,我又把它撿了起來,開始照著原路往回走。

“你去哪兒?”

“去跟哈珀先生說我不在這兒睡。”

“為什麽不?如果別墅的廚子覺得不錯,那麽對你這個司機來說也應該夠好了。”

“如果我因為洗不了澡臭烘烘的,對利普小姐來說就不夠好了。”

“那你想住什麽樣的,皇家公寓嗎?”

“我還可以在薩熱耶爾找到一個酒店房間。或者,你也可以再去找個司機。”

我說這話時理直氣壯。如果他認為我隻是在嚇唬他,我隨時都有退路,但是我認為我把他鎮住的可能性更大。跟我爭論就已經泄露了他的心虛。

他瞪了我一會兒,然後朝樓梯走去。

“把車停好,”他說,“你的事等會兒再說。”

我跟著他順著樓梯往下走。下了樓梯後,他左轉進入屋子,我則走向馬廄場,把自己的行李放到車庫,然後走回去停車。停好車後,我走進別墅,開始尋找廚房。廚房並不難找。我從後門進來時瞥見的那條通道順著整棟房子的長度延伸,其中仆人的樓梯通向臥室樓層,而右邊則是一連串的門,大概是讓仆役可以進入前麵各個不同的接待房間。別墅裏飄滿烹飪的蒜香,我順著味兒就找到了廚房。

蓋萬是一個膚色發黑的圓臉中年男子,長著一個朝天鼻,露出兩個大大的鼻孔;嘴巴寬大,下唇豐滿,而且總是一抖一抖的,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胸部窄小厚實,下方挺著一個突出的肚子。他的胡子起碼留了三天,考慮到他沒有刮胡子的地方,這倒也不足為怪。

我記得他是塞浦路斯人,於是用英語說道:“晚上好,我是司機辛普森。是蓋萬先生嗎?”

“對,蓋萬。”他停止了手裏的攪拌動作,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髒兮兮的,讓我不禁想到米勒先生,他的腸用慰歐仿這次可能真的會用到。“來一杯,呃?”他說。

“謝謝。”

他從洗碗池旁邊的一碗髒水裏掏出一個杯子,甩了甩,然後從桌上已經打開的酒瓶裏倒了些科涅克白蘭地,又順手把自己手邊已經半空的杯子填滿。

“來,幹杯!”他說道,然後猛地灌了一口酒。我想到圖凡說過的話:“他有酗酒傷人的毛病。”我忘了問他通常會傷什麽樣的人,是和他一起喝酒的人還是隨便一個過路人。

“你是英國人嗎?”他問道。

“是的。”

“怎麽知道我說英語的?”

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會說土耳其語。”

他點點頭,顯然很滿意,又道:“你以前為這些人幹過活兒嗎?”

“幹過一點兒。我替他們把車從雅典開了過來。平時,我用自己的車在那兒工作。”

“拉遊客?”

“是的。”

“這些人是遊客嗎?”他的語氣充滿了諷刺意味。

“我不知道,他們自己是這麽說的。”

“哈!”他了然地眨了眨眼,然後繼續攪動自己的鍋。

“按周嗎?”

“你是說付錢嗎?是的。”

“他們給過你錢嗎?”

“從雅典過來給了。”

“誰給的?那個叫費舍爾的?”

“是叫哈珀的。你覺得他們不是真正的遊客嗎?”

他做了個鬼臉,來回晃動著腦袋,好像對這麽蠢的問題不屑一顧。

“那他們是幹嗎的?”

他聳了聳肩說:“間諜,俄羅斯間諜。所有人都知道,哈穆爾和他老婆,還有下麵的漁民,所有人。來點兒吃的?”

“當然不錯,這是給我們吃的。哈穆爾的老婆在自己屋裏做飯,他們倆吃完會到餐廳伺候。然後我為這些間諜做飯。如果我願意,甚至可以給他們吃我們吃剩的東西,但是最好的東西都是我們的。從那邊的架子上拿兩個碟子來。”

蓋萬做的雞肉蔬菜湯,是這兩天來我第一次吃的比較令人愉快的食物。當然,我知道自己等會兒可能會因為大蒜受罪。但是,就依我現在的腸胃來看,一緊張就犯病,吃什麽都差不多。蓋萬吃得不多,隻是繼續一口一口地喝著他的白蘭地,但是當我喝第二碗湯時,他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我一直很喜歡英國人,”他說,“就連你們支持塞浦路斯的希臘人反對我們時,我也喜歡你們。你能來這兒真不錯。男人都不喜歡獨自喝酒。我們每天晚上都可以拿瓶酒上去喝。”想到這裏,他笑得很高興。

我同樣報之以微笑。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他我不希望和他一起住在仆役居所。

然後,費舍爾走了進來。

他不讚同地看了看白蘭地酒瓶,然後看向我說:“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蓋萬晃晃悠悠地舉起一隻手,抗議道:“老板,讓他先吃飯。待會兒我會告訴他休息的地方。”

費舍爾的機會來了,隻聽他道:“啊,不用了,廚子。人家覺得自己優秀得很,不稀罕和你住一起。”然後,他又朝我點頭說:“過來。”

蓋萬的下唇開始劇烈顫抖,我相信他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但是他的手卻伸向瓶子,好像要拿它砸我一樣。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會同時做這兩件事。

於是,我連忙小聲說:“是哈珀的意思,跟我沒關係。”然後飛快地出了屋子。

費舍爾此時已經來到通道的樓梯處,對著我說道:“你要使用這邊的樓梯,不能使用前屋的。”

這次他給我看的是臥室樓層一間靠邊的房間。他指了指房間門。

他說了句“就是這間”,然後又指著走廊上的另一扇門說:“那是浴室。明早11點要用車。”說完他就走了,一邊走一邊關上了走廊裏的燈。

等他離開後,我又打開燈。走廊的牆麵采用奶油色的油氈紙護牆板,上麵包著帶花的牆紙。我進浴室看了下。浴室的戶型很奇特,顯然是後來改裝的,位於一個廢棄的儲藏室裏。浴室沒有窗戶,水電設備都是德國製造,年份大約是1905年,而且隻有冷水龍頭能用。

臥室還不錯,裏麵有一對落地窗、一張黃銅床架、一個抽屜櫃和一個很大的衣櫃。還有一張鬆木桌,上麵放著一台古董手動縫紉機。當時那個年代,女性客人到大房子拜會時總愛帶著她們的女仆同行,這個房間很可能就是為了某個隨行的女仆準備的。

我一向喜歡翻看別人家的抽屜和櫃子,你總能從中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記得我還在科勒姆上學時,有一次我的姑媽得了胸膜炎,社區的護士說必須將我送出去住一個月。劉易舍姆高路一所老房子的人收留了我。那所房子周圍都是茂盛的月桂樹叢,還有大棵的栗樹,把屋子擋得烏黑一片。我當時非常討厭晚上經過月桂樹叢,因為我相信(就像個男孩子那樣)有個瘋子拿著德國刺刀埋伏在那裏,隨時準備從後麵將我撲倒然後殺了我。但是一進屋子就沒事了,裏麵散發著衛寶肥皂和家具打光蠟的味道。那戶人家之前有過一個兒子,在索姆河遇害,他們把他的房間讓給我住。

我從房間的櫥櫃裏翻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集郵冊。我不收集郵票,但是學校有很多夥計喜歡收集,於是我就拿了一兩張郵票賣給他們。反正,郵票的主人已經死了,不再需要它們。不過,我最喜歡的東西還是他收集的礦石。那是一個扁平的木盒,裏麵分成一個個小格,每一格都裝著不同的礦石,還用標簽注明了它們都是什麽東西,包括石墨、方鉛礦、雲母、石英、黃鐵礦、輝銅礦、氟石和鎢錳鐵礦等等。盒子剛剛好分成64個格子,而且剛剛好裝滿64塊礦石,所以一開始,我並沒有動過私藏點兒什麽的心思,因為格子一空就表明東西丟了。但我確實從裏麵拿了一兩塊到學校給化學老師看,想著在他麵前好好表現。但是他隻覺得可疑,並問我從哪裏找到這些礦石的。我不得不說是一個叔叔借給我的,以後還得還給人家。從此之後,我就把它們留在盒子裏欣賞,直到重新回到姑媽家時,才偷偷拿走了黃鐵礦,因為它看起來好像含有金子。至於空了的格子,我在裏麵放上一小塊煤炭代替。我想他們可能一直沒有察覺。那塊黃鐵礦我保存了很多年,有人稱它為“愚人金”。

而在別墅的房間裏,我隻找到一本古老的俄羅斯日曆,用紙板做成聖像的形狀,上麵還有一幅深褐色的基督畫。我不懂俄文,所以不知道日曆的年份。這也不值得我費腦子。

我將房間裏的窗戶大大地敞開。外麵是如此安靜,我甚至能聽到一艘船的柴油機聲音,嘎嚓嘎嚓地逆著黑海水流向上而行,朝著薩熱耶爾上方橫跨海峽的水柵駛去。直到晚上8點半左右,前麵的露台才隱約傳來低低的私語聲。然後他們去吃晚飯了。過了9點,我開始焦躁起來。反正也沒人告訴我要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我決定出去溜達溜達。

樹底下黑漆漆的,我沒法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大概走了100碼左右後,我開始轉頭往回走。等我回到前院時,利普小姐、哈珀、米勒還有費舍爾已經出了屋子,重新回到露台,而哈穆爾正在點亮桌子上的蠟燭。

庭院周圍的一圈很黑,而且因為雜草,從礫石路上偷偷走過去並不是什麽難事。我走到馬廄場的入口處,靠著牆邊停下來,想看看能否聽到他們的對話。

我在那裏等了差不多20分鍾時間甚至更長,隻隱隱約約聽到低喃聲。然後,有人大聲笑了起來,應該是米勒,而且我還聽到他說了一句話,好像是個笑話的梗。

“給狗穿衣吃飯!”他咯咯地笑著,然後又重複了一遍,“給狗穿衣吃飯!”

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然後又是嘀嘀咕咕的說話聲。我繼續往裏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盡可能用毛毯將床鋪得舒舒服服的,然後刮了胡子,省得第二天早上麻煩。快到11點的時候,我從便攜袋裏拿出收音機,打開後蓋,轉開小開關,收到的隻有嗞嗞聲。我隻能等著。我沒有再費力氣去用耳機,因為我當時沒看到任何的必要性。我甚至沒關窗戶。

等到11點整的時候,收音機發出一陣刺耳的哢嚓聲。過了一會兒,收音機的小喇叭裏傳來劈裏啪啦的說話聲,音量高到讓我感覺整個機子都在振動。我試著關小一點兒,但是可能因為是特高頻,音量按鈕似乎不起作用。我隻能把收音機塞到毯子下麵。但是即便如此,它也像個公共擴音器一樣。我手忙腳亂地跑到窗子前關窗戶。喇叭也開始重複它的信息:

定點播報請注意,定點播報請注意。新來的利奧波德·阿克塞爾·米勒持有比利時護照,護照資料如下:年紀,63歲;職業,進口商;出生地,安特衛普。此外還收到有關泰克萊克S.A.的資料,一家在伯爾尼注冊的瑞士公司,注冊資本5萬瑞士法郎。公司董事包括K.W.霍夫凡、R.E.科娜爾、G.D.拜爾納迪和L.A.馬修斯。據悉,他們在蘇黎世的瑞士信貸銀行都有編號的秘密個人賬戶。泰克萊克的經營業務對外宣稱是銷售聯邦德國製造的電子會計機。急需你方匯報進展。定點播報請注意……

我在毯子下摸索著關了特高頻開關,並重新安上機子後蓋。然後我又轉到一個土耳其電台,以防有人聽到聲音,前來察看。

但並沒有人來。

“急需你方匯報進展”嗎?

我掏出一盒煙,裏麵還有兩根。我點了一根,將另一根塞進口袋,然後去浴室拿了一張廁紙。

我回到房間,鎖上門,坐下來開始寫我的進展報告,隻有短短的幾個字:

我折好廁紙,將它放進煙盒,然後把煙盒揉成一團,塞進口袋,準備明天上午扔掉。

我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當天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