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有些男人來說,隻要看上一眼女人的臉蛋和身材,就差不多能猜出她們的年齡。我就沒這個本事,我想這可能是因為盡管受到母親的影響,但我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尊重女性的。是的,一定是這樣。一般來說,如果某位女士非常有魅力,但又明顯不是年輕女孩,那麽我會認為她是28歲;如果她疏於保養,但又明顯不太老的話,我會認為她是45歲。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的年齡外,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歲數之間或之外的年齡。

利普小姐讓我想到28,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她實際上已經36歲了。但是在我看來,像28歲。她留著一頭黃褐色的短發,個子高挑,身材傲人,無論穿什麽衣服都惹人注目。她還有一雙清冷桀驁的眼睛,目光裏流露出幾縷玩味,一張嘴巴似笑非笑,仿佛在說她知道你的視線會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身體動作,但她根本不在乎,反正你也隻能看看。第一次見麵時,她沒有穿裙子,隻穿了一件寬鬆的白T恤,還有白色的休閑褲和涼鞋。她的膚色近乎麥褐色,臉上沒有化妝,隻是塗了些唇膏,顯然是剛洗完澡,換過衣服。

她朝我點了點頭說:“你好,車沒問題吧?”說話的口音與哈珀如出一轍。

“沒有,女士。”

“那就好。”她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

費舍爾此時從她身後的台階走下來,哈珀瞥了他一眼說:“好了,漢斯,你最好把亞瑟送去薩熱耶爾。”然後又對我說:“你可以乘輪渡回城。通行證和綠卡都放到雜物箱了嗎?”

“當然沒有。它們好好地擱在旅館的保險箱裏。”

“我跟你說過放到雜物箱的。”費舍爾怒氣衝衝地說道。

我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盯著哈珀,說:“你沒跟我說過要聽從下人的命令。”

費舍爾生氣地用德語咒罵,利普小姐突然大笑起來。

“難道他不是下人嗎?”我平靜地問,“他的表現就像個下人,雖然或許不是個好下人。”

哈珀抬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說:“好了,亞瑟,不要再說了。費舍爾先生是我們的客人,他隻是想幫忙。我會安排人在你明天離開前取走證件,等你交出證件,就會拿到報酬。”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是,先生,我以為利普小姐在土耳其遊玩這段時間,我可以給她當司機的。”

“算了,亞瑟。我會找個當地人的。”

費舍爾在旁不耐煩地插嘴道:“我能開。”

哈珀和利普小姐聞言都出聲反對,哈珀用德語厲聲說了什麽,然後利普小姐又用英語補充道:“再說,你又不認識路。”

“但我認識路,女士,”我努力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讓它聽起來更像是小心翼翼的不忿,“就在今天,我還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和錢財弄到一張正式的導遊資格證,以便在不給你們增添任何麻煩的情況下勝任這份工作。我以前在伊斯坦布爾當過導遊。”我轉向哈珀,把資格證塞到他眼皮子底下,說道:“看,先生!”

他對著資格證和我皺起了眉頭,滿臉不相信地問道:“你是說你真想幹?我以為你不過是想要這個。”

他從口袋裏掏出我寫的那封信。

“當然,我當然想要那個,先生,”我拚命忍住自己不去伸手搶,“但是你也付給了我100美元,而我隻幹了三四天的活兒。”我竭力露出一個笑容,“先生,就像我在雅典說過的,這樣的報酬,我很願意效勞。”

哈珀朝利普小姐看去,後者聳聳肩,用德語說了什麽。我隻聽懂了最後幾個字:“……說英語的人。”

哈珀又看向我,沉思著說道:“亞瑟,瞧,你變了。我們已經準備放你走了,可是你現在反而又不想離開了,為什麽?”

這不難回答。我看著他手中的信說:“你沒把它寄出去。我之前一直擔心你會出於泄憤把它寄出去。”

“即使要花我300美元?”

“你不會花任何錢,支票最終會退還給你。”

“這倒是真的,”他點點頭,“不錯嘛,亞瑟,現在跟我說說為什麽你會說費舍爾掉以輕心。你覺得他哪裏掉以輕心了?”

三個人都在等著我的回答。男人們對我的猜忌在空氣中彌漫,利普小姐也察覺到了。而且,對於哈珀所說的話,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困惑。也就是說無論到底是什麽事,他們都是一夥的。

我極力表現出神態自若的樣子說:“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他的行為了。因為他的表現就很粗心大意。噢,他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如何跟我聯係,這些都沒問題,但我知道他沒有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你怎麽知道的?”

我指了指信說:“因為這個,你跟我說過它是你的保險。所以你應該知道拿不到信,我不可能把車交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而他甚至連提都沒有提。”

哈珀看向費舍爾:“明白了?”

費舍爾生氣地說:“我隻是不願意浪費時間,我說過了。這不是他用這個詞的理由。”

我說:“確實不是。”事到如今,隻能放手一搏,“但是下麵的事是,當他開始威脅我時,我提出與他一起去警察局解決問題。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快退縮的人。”

“胡說!”費舍爾喊了起來,但是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我看著哈珀說:“任何人這麽虛張聲勢而又不知所措,在我看來都是粗心大意的表現。如果費舍爾先生不是你樂於助人的客人,而是一個不可靠的下人,那麽讓他開走一輛價值14 000美元的車,要被你指責掉以輕心的人就是我了。而到時候你如果隻是口頭說說,那麽我就算萬幸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哈珀點點頭說:“好吧,亞瑟,我想費舍爾先生不介意接受你的道歉。我們就把它當成是一個誤會吧。”

費舍爾聳聳肩。

誠如哈珀所想,我在給自己製造意想不到的麻煩。即使我不知道車子裏藏著什麽,現在也該意識到事情真的有些不對勁了。短短十天的土耳其旅行,利普小姐就要動用一輛林肯和一棟大小堪比泰姬陵的別墅,已經令人匪夷所思了。交付汽車的惡作劇更是荒誕異常。

不過,我之後很快就會知道,無論我想些什麽,懷疑什麽,都不會讓哈珀感到困擾。

“好了,亞瑟,”他說,“那就說定了,一周100美元。我給你的那50美元還在嗎?”

“在的,先生。”

“用來付公園酒店的賬夠嗎?”

“應該夠。”

“好的,這是這趟的報酬,100美元。現在回酒店,明早退房。然後,再乘輪渡來薩熱耶爾碼頭,11點左右到,屆時會有人接你。我們會為你在這兒安排個房間。”

“謝謝,先生,但是我可以自己找個酒店房間。”

“哪家酒店也沒有薩熱耶爾近,都太遠了。你必須開車往返,而我們希望車子能隨叫隨到。再說了,這裏的房間也夠多。”

“好的,先生。我可以拿回我的信嗎?”

他把信放回口袋說:“當然,等你幹完活兒獲得報酬的時候。我們之前說好的,沒忘吧?”

“沒。”我悶聲道。

當然,他以為可以繼續用那封信來牽製我,確保我不會越線,以為就算我碰巧聽到或看到什麽不應該聽到或看到的東西,因為那封信,我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管緊自己的嘴。雖然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聰明,但我也沒有因此獲得安慰。我想回到雅典和妮基身邊,但是首先我要拿回那封信。

費舍爾說:“你來開車。”

我對利普小姐說了聲“晚安,夫人。”但她已經舉步和哈珀一起邁上台階,似乎並沒有聽見。

費舍爾鑽進後座,我開始以為這隻是他的小伎倆,想以此來告訴我誰是老板。但是,當我順著車道開往底下的公路時,我發現他在查看門板。他顯然依然在懷疑我。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提醒過圖凡小心安裝門板。此時再次看到黃褐色的標致出現在後視鏡裏,真算得上一件令人寬慰的事。

費舍爾一路上什麽話都沒說。進入薩熱耶爾後,我在碼頭進場停了下來,替他掉轉了車頭。然後我下車,像伺候皇帝一樣為他打開車門。我本以為這會讓他感覺自己有點兒傻,但是似乎並沒有。他一言不發地鑽進駕駛室,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發動汽車,像瘋子一樣沿著海岸路疾馳而去。

標致車也停了下來,在後麵大約100碼的地方轉了個彎。有人從副駕駛座上下來,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後,標致車就朝著林肯的方向開走了。碼頭上此時已有渡船,我沒有停下來去看那個下車的人是否會跟上我,但我猜他會。

8點過後沒多久,我就回到卡巴塔斯輪渡碼頭,乘坐合租車到塔克西姆廣場。然後我走回酒店,喝了一兩杯酒。

我現在很需要它們。一方麵來說,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圖凡交代的任務,跟哈珀取得了聯係,而且會暫時保持聯係;但是另一方麵,因為已經同意入住別墅,所以我實際上已經割斷了自己與圖凡的聯係,至少日常匯報是別想了。我無法預料別墅裏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那裏會有什麽等著我。我可能很容易出門去打個安全的電話,也可能很難。看到我打電話,哈珀肯定立刻就會起疑。我在伊斯坦布爾認識什麽人?號碼是多少?再打一遍,等等。但是我想不出當時該怎麽拒絕入住別墅,如果我繼續糾結這個問題,哈珀很可能會改變主意,不讓我參與。圖凡不可能要求兩全其美,如果他抱怨,我決定就這麽跟他說。

吃完晚飯,我去了酒店旁邊的咖啡廳。這次跟著我的是一個背上係著搬運工背帶的男人。

事實上,圖凡並沒有跟我抱怨。但是在聽完我的匯報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我以為他掛了電話:“喂。”

他說:“我在想,我們今晚可能有必要見上一麵。你在酒店附近巷子裏的咖啡館嗎?”

“是的。”

“掛上電話先等五分鍾,然後往酒店的方向走,到了酒店後,再沿著街道繼續走上大約100碼。你會看到一輛褐色的小汽車停在那裏。”

“那輛跟著我的標致?”

“對,開門進入副駕駛。司機會知道帶你去哪裏。聽懂了嗎?”

“懂了。”

我付了話費,要了一杯酒,五分鍾後,起身離開。

當我走近標致車時,司機探過身來,從裏麵為我推開門,讓我上車。然後,他開車經過酒店,順著山坡駛向內賈蒂貝大道。

司機是一個皮膚黝黑長得胖乎乎的年輕人。車裏彌漫著香煙、發油和不新鮮的食物味道。我想,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可能大多時候隻能在車裏解決吃飯問題。儀表板下方安裝著出租車用的特高頻雙向無線電,揚聲器裏不時有土耳其語傳出,但他似乎並沒有在聽。過了一分鍾後,他開始用法語與我交談。

“你喜歡開林肯嗎?”他問。

“還好,那是輛好車。”

“但是太大太長了。我看到你今天下午在窄路上開有多費事。”

“但是很快啊。他開車回別墅時,你能跟上他嗎?”

“哦,他開了大約一公裏就停在路邊,開始檢查車門。它們會嘎嘎響嗎?”

“我沒注意。他停的時間長嗎?”

“一兩分鍾吧。然後,他就沒開那麽快了。但是這種小……”

這時無線電又傳來一陣嘰裏咕嚕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他拿起話筒。

“是,長官,是。”他回答道,然後將話筒放了回去。

“但是這種小車也有那些大車比不了的地方。在狹窄多彎的山路上,我能把它們甩得老遠。”

他已經開上大道,正順著海邊的路跑。

我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無可奉告。”

我們現在正通過多爾馬巴赫切宮莊嚴的入口。

多爾馬巴赫切宮始建於上個世紀,那時的蘇丹人脫下長袍和頭巾,換上了黑色的禮服和氈帽。從海上看,多爾馬巴赫切宮宛如充滿瑞士風情的豪華湖畔酒店;但是從路上看,因為四周都是高聳的石牆,這裏感覺更像個監獄。右側的宮牆沿著道路延伸大約有半英裏,隻是抬頭看看就給我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讓我想起梅德斯通的警察廳。

然後我看到前方的牆壁上掛著一盞高高的燈,司機開始減速。

“我們停在這裏幹什麽?”我問道。

他並沒有回答。

發出亮光的是一盞反射器泛光燈,豎直向下的光束照亮了全副武裝的哨兵。而在他身後則是兩扇巨大的箍鐵木門,其中一扇半開著。

汽車就在大門附近停了下來,司機打開門。

“我們下車。”他說道。

我和他一起下了車,他帶頭朝大門走去,並對哨兵說了些什麽,後者示意我們進去。我們從大門之間的縫隙走了進去,然後左轉,那裏有一間亮著燈的屋子,我猜是警衛室。我跟在司機後麵上了幾階低矮的台階來到門口,這是一間簡陋的屋子,裏麵有一張桌子和椅子。一個年輕的中尉(我猜他是當天的值班警官)坐在桌子上,正與旁邊站著的警衛隊中士說話。看到我們進來,那名中尉也站起身來,跟司機說了些什麽。

後者轉向我,說道:“你有導遊資格證,要先給這位警官看一下。”

我照做了。中尉看完後,又把它還給我,並拿起一個手電筒,用法語說道:“請跟我來。”

標致司機則與警衛隊中士留在屋裏。於是,我又跟著中尉下了台階,穿過一些不甚平坦的鵝卵石地麵,走到一條狹窄的小路上。小路旁邊是一幢好像營房的建築。窗戶裏麵亮著燈,我能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和收音機播放的沙沙聲。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路燈亮起,因此盡管路表有些地方損壞,但是還能看清腳下的路。然後,我們穿過一個高高的拱門,出了營房區,進入好像庭院的地方。這裏黑漆漆的,借著月光,我隱約可以看到大塊的白色宮殿建築矗立在我們左側,但是地麵被樹影遮住了。中尉打開手電筒,同時提醒我注意腳下的路。這是很有必要的建議。宮殿似乎正在進行修整,到處都是鬆散的石板和碎石瓦礫。不過,最後,我們總算走上一條鋪好的路。前方是一個門廊,旁邊的窗戶裏亮著燈。

中尉開門走了進去。外麵窗戶的燈光其實是來自門內的一個值班室,隨著中尉進屋,一個身穿灰藍色製服的男人拿著鑰匙迎了出來。中尉隨即對他說了些什麽。值班室的人簡短地應了兩聲,好奇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帶著我們穿過一個大廳,上了樓梯。他一路走,一路打開燈。上了樓梯後,他拐進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一側是很多扇關閉的門,而另一側則是沒掛窗簾的鐵柵格窗。地板上鋪著地毯,地毯中間是一條狹窄的粗絨毯,用來減少磨損。

從樓梯的比例和天花板的高度來看,我們顯然處於一幢大型建築當中。但是這一片卻並非特別富麗堂皇。我們可能是在一個地方性的市政廳。牆壁上掛滿了暗淡的油畫,似乎有數百幅,其中大多是帶有牛或戰鬥場景的風景畫,而且都是相同的黃棕清漆色調。我對繪畫知之甚少。但是我猜它們一定很珍貴,否則也不會掛在宮殿裏。另外,我還發現這些畫都很壓抑,就好像樟腦球的氣味一樣。

走廊盡頭是一對厚厚的金屬門,穿過門後是更多的走廊和更多的畫作。

中尉沉聲說道:“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宮殿後宮,由兩扇鐵門把守。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房間。現在有些重要的政府部門也在這裏設了辦公處。”

我本想說,“哈,也就是說由宦官接手了”,但這樣的話還是想想算了,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愛開玩笑的人。再者,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後,我也感到有些累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又穿過幾扇鐵門。就在我以為還要走過更多的走廊時,值班室的人停了下來,拿起鑰匙打開其中一個屋子的門。中尉開開燈,示意我進去。

跟我在公園酒店的房間相比,這間屋子大不了多少,但也可能是因為天花板的高度以及窗戶上掛著紅色和金色相間的厚窗簾的緣故,使它看起來比較小一些。牆上掛著印花紅綢和幾幅大畫;屋裏鋪著鑲木地板,還有一個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十幾把鍍金扶手椅靠牆擺成一圈,好像剛剛為跳舞清場;位於中間的桌子和椅子看起來像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不速之客。

中尉此時開口道:“你可以坐下來,也可以抽根煙。但是抽煙的時候,記得把煙頭扔進壁爐裏。”

值班室的人離開了,並順手關上了門。中尉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打電話。

房間裏的畫除了其中一幅以外,基本跟我在走廊上看到的差不多,隻是更大一些。一麵牆上掛著的是暴風雨中的荷蘭漁船畫,而在它對麵,則是一群明顯不是土耳其人的仙女在山林的溪流中洗澡的畫,以及一幅俄羅斯的騎兵衝鋒圖。但是,壁爐上方掛的畫卻是典型的土耳其風格。一個穿著大衣戴著氈帽滿臉胡子的男人與另外三個大胡子的男人對峙,他們看著他就好像他有狐臭或者說了什麽惡心人的話一樣。其中兩個人穿著閃閃發光的製服。

等中尉打完電話,我問他知不知道這幅畫畫的是什麽。

“那是土耳其黨領導人要求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退位。”

“在蘇丹的宮殿裏掛這樣一幅畫不是太奇怪了嗎?”

“在這個宮殿裏不奇怪。一個比任何蘇丹都偉大的人在這裏去世,他甚至比蘇萊曼都偉大。”他露出一個嚴肅得近乎挑釁的表情,似乎不容我反駁。

我胡亂附和了一聲。然後他就發表了一通雜亂無章的長篇大論,包括巴亞爾·門德斯政府的罪行,以及軍隊為何有必要清理老鼠窩並成立全國聯盟委員會。說到有必要毫不留情消滅所有試圖破壞委員會工作的人,特別是從軍隊手中逃脫製裁的那些民主黨成員時,他變得尤為激動,以至於圖凡少校進屋時,他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我都要可憐起來這個中尉了。他咣的一聲站好,嘴裏像念經一樣咕噥著道歉。圖凡身穿便服時已然令人印象深刻,現在他穿著製服,皮帶上別著手槍,看上去意氣風發,就好像要去指揮一支射擊隊。他聽中尉嘟囔了大約5秒鍾,就揮手讓他下去了。

等到中尉關上門,圖凡似乎才注意到我,問道:“你知道凱末爾·阿塔圖爾克總統是在這個宮殿裏去世的嗎?”

“我聽中尉說了。”

“那是1938年的事。在總統最後的日子裏,我們科長經常陪在他身邊,聽他說了很多話。其中一件事,科長一直記得,總統說,‘如果能夠再活15年,我就能讓土耳其實現民主;否則,還需要三代人的努力。’剛才那位年輕的中尉可能就代表了總統所預見的難題,”他把公文包放到桌子上,坐了下來,“現在,該說說你的難題了。我們倆都有過思考的時間,你有什麽建議沒有?”

“在了解別墅情況之前,我想不出自己能有什麽建議。”

“既然你是他們的司機,那你顯然有必要為汽車加油。薩熱耶爾外麵有間汽修廠,你可以去那裏,那裏有電話。”

“我想過這點,但是可能並可不行,因為這要看汽車的使用情況。比如說,如果我隻開到伊斯坦布爾再回來,那就不能急著去加油。那輛車能裝100多升的汽油。如果不論開多遠,我都在固定的時間去汽修廠加油,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那我們就不在固定時間去。我已經安排了人24小時跟著你。就算你提前預見會有麻煩,也可以單獨打個電話匯報。而且後麵如有必要,我們還可以使用其他方法。這樣做可能會給你帶來更多的風險,但是也無可避免。報告用寫的就行,你寫完後裝到一個空煙盒裏。到時跟著你的人會把報告撿回來。我已經安排好,每天都會有車輪流跟在你後麵。”

“你是說要我把報告扔出窗外,還指望他們不會注意?”

“當然不是。你隻要趁著停車下車的工夫,找到合適的時機把它們扔下就行。”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這樣安排還算不賴。我隻須確保自己有足夠多的煙盒就行了。唯一麻煩的就是不得不寫報告,我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說:“我知道會有一點兒風險,但是這無可避免。記住,隻有你給了他們懷疑的理由,他們才會搜查你。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露出把柄。”

“我還是不得不寫報告。”

“你可以在廁所裏寫。我想你去廁所時,應該不會有人監視你。現在,說說我們怎麽和你通信以及傳達任務的事情。”他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台小型便攜式晶體管收音機,這種收音機我曾在德國遊客那裏見過。“你把它放包裏帶著。如果被人看見,或者使用的時候被聽到,就說是德國客戶給的。這種收音機通常隻能接收標準廣播頻率,但是這一個我們特地進行了改造。我試給你看。”他將收音機從便攜袋裏取出來,拆開後蓋,指著電池盒旁邊的一個小開關說:“轉動這個開關,你就會接受到固定頻率傳送的特高頻廣播,傳輸距離最遠可達半英裏。監視車輛會給你發送廣播。這個係統我們已經試驗過,隻要兩點之間沒有建築物之類的大型障礙物,就不會有問題。收聽時間是早上7點和晚上11點。明白嗎?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使用耳機。”

“我明白了。可是你說這個收音機改裝過,是不是說它就收不到普通廣播了?要是那樣,我不好解釋……”

“隻要不開這個開關,它就跟正常的收音機一樣,”他安上後蓋,說道,“現在,我再給你提供一些信息。哈珀和利普小姐都持瑞士護照旅行。我們沒有時間在機場仔細核查他們的護照真假,否則很容易打草驚蛇。兩人的相關信息分別是:羅伯特·卡爾·哈珀,38歲,職業登記為工程師,出生地伯爾尼;伊麗莎白·瑪麗亞·利普,36歲,職業登記為學生,出生地沙夫豪森。”

“學生?”

“誰都可以自稱為學生,這代表不了什麽。然後是有關薩爾頓尼亞別墅的資料,”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一邊看一邊說道,“這棟別墅是伊諾努總統政府一位前任部長遺孀的房產。她現在已經快80歲了,這些年一直和女兒在伊茲密爾過著平靜的生活。她不止一次想賣掉薩爾頓尼亞別墅,但沒有人能夠給出滿意的價格。過去兩年裏,她將別墅連同家具一起租給了在該地區辦事的北約海軍代表團。代表團的工作已於今年初結束。她在這兒的伊斯坦布爾經紀人一直沒有找到繼任租戶。直到三個月前,他收到一位奧地利人的詢問。那個奧地利人叫作費舍爾,沒錯,就是住在希爾頓酒店的費舍爾。費舍爾的全名是漢斯·安德裏亞斯·費舍爾,留的地址是維也納。他想要一套帶家具的別墅,租期兩個月,沒有特別指定哪套,隻是要在那片區域海岸附近的別墅。他願意出高價短租,而且用瑞士法郎支付了定金。租房合同是以他的名義簽的,他在職業一欄裏寫的是製造商。租房合同於三周前開始生效,他就是那時過來的,還未在警察局登記。我們目前還沒有追蹤到他的入境記錄,因此沒有有關他的詳細護照信息。”

“他是什麽製造商?”

“現在還不清楚。我們已經請求國際刑警組織協助查詢,但是估計不會有結果。哈珀和利普都沒有查到相關信息,這更有可能說明他們涉及政治方麵的問題。”

“也或者他們沒有使用真名。”

“或許吧。然後是別墅裏的其他人員。有一對叫哈穆爾的老夫婦住在原來是馬廄的地方,他們是別墅的老仆人,在那裏待了好幾年,負責看門以及一些打掃的工作。此外,還有一個廚子。費舍爾讓屋主的經紀人幫忙找一個會做意大利菜的廚師。經紀人找到一個叫作蓋萬的土族塞人,他曾在意大利工作過。當地警察跟他打過交道。他是一個好廚子,但是有酗酒傷人的毛病,曾因打傷一名服務員在監獄裏待過一陣子。據悉,經紀人向費舍爾推薦此人時,並不知道這一點。”

“那對老夫婦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他們都是老實人,”圖凡收起手裏的文件,繼續道,“這就是我們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況。但是,你也看到了,這是一場即將展開的陰謀。一個人前去建立行動基地,另一個人安排購買武器,還有一個人負責武器的運輸和對外的掩護說辭。真正的頭目有可能還未出現。等他們現身時,你必須及時跟我們匯報。另外,你的任務具體來說,就是首先要確定車上的武器是否已經被轉移;其次,如果已經被轉移,那麽它們被帶到了什麽地方。第一個任務很簡單,第二個或許會難一些。”

“甚至沒有可能。”

他聳了聳肩說:“呃,現階段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第三,你要繼續留心他們可能提及的任何名字,包括人名或地址,並及時匯報他們的行動。最後,你要特別留意他們談話中所涉及的政治內容。在這方麵,即使是一點點有關的提示都可能非常重要。我想差不多就這些了,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很多,”我說,“隻是我一時想不起來。”

我立刻就看出來他不高興了。我知道這麽說有點兒耍無賴,但是我真的有點兒煩他了。

他抿起嘴唇看著我,說道:“到目前為止,我們科長對你的表現都很滿意,辛普森。他甚至說過,如果你能好好合作,成功幫我們解決這次事件,那麽除了撤回對你的指控外,我們還可能給你更多的幫助。這是機會,為什麽你不好好利用呢?”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學校的期末評語:

該生可以做得更好,應該鼓勵他在學業方麵采取更為積極的態度。體育:一般;紀律:一般;品行:這一學期還有很多不足之處。簽名:牛津大學文學碩士G.D.布拉什校長。

可我已經盡力了。我問道:“你所說的‘政治方麵’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他們支持民主理想嗎?還是反對軍事獨裁?——有些人就是這麽叫你們的政府的,不是嗎?是指他們有討論資本主義壓迫、蘇聯統治或全人類的福祉嗎?諸如此類的東西?因為,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哈珀對人類唯一感興趣的部分就是他自己所代表的那塊兒。”

“這種說法適用於許多政治陰謀家。顯然,我們關心的是他們對這裏的政治局勢的態度,在這裏,軍隊是共和國的受托人,”他語氣非常生硬,看來他也不喜歡軍事獨裁的說法,“正如我所說,哈珀可能隻是一名受雇的特工,但是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別忘了,他們手裏有6支手槍和6份彈藥。”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個地方,長官。我知道他們有手榴彈,但是,手槍?能夠用來發動政變嗎?如果他們手裏的是機關槍……”

“我親愛的辛普森,貝爾格萊德一個秘密政治組織的負責人曾經發給4名愚不可及的學生4支手槍。結果隻用了1把,但是卻被用來暗殺奧地利的斐迪南大公,從而引發了歐洲戰爭。手槍可以放進口袋裏,而機關槍不能。”

“你懷疑這些人準備暗殺某人?”

“那就需要你來幫助我們證實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沒有關於泰克萊克這家商業機械公司的資料?哈珀似乎在用它做掩護。”

“我們還在等瑞士那邊的消息。如果有問題,我會告訴你。”

他將便攜式收音機遞給我,我起身準備離開,而他則走到門口,吩咐中尉守在外麵,等著把我帶回大門口。正當我要走時,他似乎又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麽,把我叫住,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不希望你因為愚蠢涉險,但是如果注定要承擔某些必要的風險,我希望你對自己有信心。有些人會在擁有武器時更自信。”

聞言,我不禁瞥了一眼他腰帶上鋥亮的手槍皮套。圖凡輕笑道:“這把手槍屬於警用裝備的一部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借給你。你可以把它和收音機一起放到包裏。”

我搖搖頭說:“算了,謝謝。這不會讓我感到輕鬆,隻會更糟。而且如果碰巧被人看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這也許是明智之舉。好吧,那就這樣。”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根本就沒有打算去冒絲毫的風險。我要做的隻是表現出合作的樣子,取悅圖凡,然後在圖凡的人抓到哈珀前,設法從哈珀那裏拿回我的信。當然,我很確定他會被抓起來,他罪有應得!

圖凡留在屋裏打電話。我和中尉一起沿著走廊往回走,我發現他偷偷瞅了我好幾眼,似乎是在糾結怎麽跟我這種看起來好像與圖凡少校這樣的大人物有交情的人打交道,是該禮貌交談,還是什麽都不說循規蹈矩為好。最後,他隻是禮貌地道了一聲晚安。

標致車依然停在外麵。司機瞥了一眼我手裏的收音機。我在想他或許知道改造的事,但是他什麽都沒說。我們一路沉默地開回酒店。到了之後,我向他道謝,他和氣地點點頭,又拍了拍汽車方向盤,說道:“在窄道開更好。”

露台已經關閉。我去酒吧喝了一杯,我得洗幹淨自己嘴裏多爾馬巴赫切宮的味道。

圖凡說這是個“陰謀”。好吧,對此我並不準備反駁。哈珀、利普和費舍爾幾人的組合顯然是為了掩蓋某些事情。但是關於政變和暗殺這類見不得光的東西著實不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就算坐在宮殿裏,被牆上一幅廢黜蘇丹的畫盯著,都能讓我感到心裏發毛。坐在酒店的酒吧裏喝著白蘭地,呃,實話實說,這類肮髒的事情我想都不敢想。問題是有人敢想,而且我還認識、至少見過他們,但圖凡不認識也沒見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政治方麵”,我的老天!突然,在我的腦海裏,圖凡少校的形象不再是行刑隊的隊長,而是一個軍事上的老處女,不停地在自己床下搜尋秘密特工和刺客,典型的反間諜人員。

有那麽一瞬間,我差點因為自己的想象笑出了聲。接著我又想起車門、武器、防毒麵具和手榴彈,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如果沒有那些東西,對於哈珀等人,我可能會有兩種很好的解釋,而且肯定有一種是正確的。首先,我會推測與毒品有關。土耳其是一個鴉片生產國。隻要有必要的技術人員,比如“製造商”費舍爾,“學生”利普,那麽剩下的就是一個安靜隱蔽的地方,比如可以建造一個小型加工廠來製造海洛因的薩爾頓尼亞別墅,以及負責產品分銷的組織者,當然也就是哈珀。

我的第二個推測是老套的美人計升級版。故事從博斯普魯斯海峽一棟浪漫的別墅開始,裏麵住著美麗的貴族公主利普,其家族曾在羅馬尼亞擁有廣闊的土地,還有她忠實的仆人安德裏亞斯(費舍爾),以及被她的美貌所俘虜的百萬富翁。然後,就當這名百萬富翁準備一親芳澤時,利普公主的丈夫——邪惡、危險、瘋狂的哈珀衝了進來,威脅要把整件事情公之於眾(當然連同照片一起),登上從伊斯坦布爾到洛杉磯的各大報紙頭版,除非……這名百萬富翁急不可待地付錢閃人。劇終。

不過,總體來說,我更偏向於毒品的推測。倒不是說我覺得哈珀不像騙子,或者說不像個會敲詐人的人(他有多會敲詐人,我再清楚不過了),但是就前期的投入和籌備狀況來看,他們肯定期望獲得更為豐厚的利潤回報。除非伊斯坦布爾地區容易受騙的百萬富翁數量激增,否則這種期望似乎更有可能建立在毒品交易的成功操作基礎上。

在我看來,正確答案顯而易見,於是我開始重新考慮手榴彈和手槍的用途。可能它們確實是毒品計劃中的一環,但隻起到輔助作用;可能它們與哈珀沒有直接的關係,隻是為別墅之外的某個人順帶而已,比如政治意圖為圖凡所關心的某個土耳其人。毒品計劃必須包含非法生鴉片的供應商在內。那個供應商幾乎可以肯定是土耳其人。他提出的非法生鴉片報價怎麽就不能包含一小批非法武器在內呢?完全有可能。或者,運輸武器可能僅僅是供應商表達誠意的一種方式,商人有時候喜歡用這種小恩小惠來增進彼此之間的合作關係。“反正我都要用車送過去,何不順便幫你一個忙呢?隻要給我一封信,到時候給你在雅典的人就行了。”

其實我想我私底下知道這樣的解釋並不十分具有說服力;但是此時此刻,它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釋。我暫時也不打算推翻自己的理論,除非我能想出更好的解釋。我喜歡這種鴉片武器說,至少它讓我感到脫身有望。等圖凡意識到在武器問題上,哈珀隻是一個中介,他的興趣肯定就會從別墅這群人身上轉移到其他地方的其他人身上。我的用處也將到此為止,哈珀會聳聳肩,接受我的請辭,把信還給我,並付給我報酬。圖凡心情大悅的科長會幫助我解決證件問題。幾個小時後,我將再次回到雅典,完好無損,安然無恙。

我想起自己還沒有給妮基寫信,於是在上床睡覺之前,從服務台那裏買了張明信片,並在上麵寫下幾行字:林肯車的活兒還沒結束,報酬不錯,可能還要幾天。最遲下周三四回家。乖,愛你的老爹。

我沒有留別墅地址,以免引發她的好奇心。我可不想回去時,麵對一籮筐的問題。即使我過得不錯,我也不喜歡被人問東問西。無論好壞,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再說,反正留地址也沒有意義,我知道她不會給我回信。

次日清晨,我很早就出發了,先是買了十幾盒煙,然後開始尋找五金店。如果我想確認車門裏的東西是否已經被卸走,那麽至少要打開看一眼。唯一麻煩的是,固定車子皮革內板的螺絲釘是十字頭。如果使用普通的螺絲刀,很可能會留下痕跡甚至刮傷皮革。

我沒有找到五金店,因此最後去了塔克西姆廣場的汽修廠。那裏的人認識我,我成功說服他們的機修工賣給我一把十字螺絲刀。然後我回到酒店,結了房費,打車去了渡輪碼頭。這次我沒有發現標致車尾隨的跡象。

幾乎一到碼頭,就有渡船進港,我知道自己會提前到達薩熱耶爾。實際上,我提早了20分鍾。因此在船慢慢靠岸時,看到沿路駛來的林肯車,我就更為驚訝了。

開車的是利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