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三年前男孩化作空氣。走向坍塌塔樓的路上,我思考一個人在三年間能改變多少。十六歲的孩子與他十三歲的時候有著天壤之別,說是兩個不同的人都行。我見過許多這樣的例子。一個母親總是在哭泣和尋找,給我金幣,請我找一個被偷走的孩子。找到被偷走的孩子,這從來不是什麽問題,這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問題在於孩子已經完全不是被偷走時的那個孩子了。他對偷走他的人往往有著深厚的感情,對母親卻連好奇心都沒有。母親接回了那個孩子,但他的床依然是空的。綁架者失去了孩子,但繼續活在孩子的渴望中。一個丟失後被找到的孩子親口說過:沒人能改變事實,我愛選擇了我的那位母親,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愛我僅僅從她身體裏掉出來的那個女人。世界很奇怪,而人們一直在把它變得越來越奇怪。

我和黑豹都隻字不提那個女人。那天夜裏我隻說了一句話:“感謝一下那個孩子。”

“什麽?”

“謝謝他。謝謝男孩,因為他救了你的命。”

我走回城門。我知道黑豹做不到,就自己在經過男孩時對他說了聲謝謝。

“我那麽做不是為了你。”他說。

行吧。

此刻我們走向坍塌的塔樓。我們一起走,但不交談。黑豹領頭,我殿後,男孩在我們之間,拿著黑豹的弓和箭袋。我們沒有談過,因此沒有達成一致意見,我還有一半心思打算拒絕。因為黑豹在這件事上沒說實話,你在戰爭中落敗、出身卑賤或天生為奴是一碼事,而把一個女人鎖起來當囚徒是另一碼事,哪怕她明顯被某種閃電惡魔占據了身體。我們沒有談那個女人,我們什麽都沒談。而我想扇男孩的耳光,因為他擋在我前麵。

坍塌的塔樓位於第一道城牆之南。這些街道、這些小徑、這些巷弄都空無一人,仿佛他們都知道國王即將到來。我在馬拉卡爾待的這幾年裏,從未踏上過這條街道。我沒找到過理由要去古老的塔樓、越過山巔、前往陽光普照之地以下。或者以上,因為山坡剛開始非常陡峭,鋪黏土的街道變成狹窄的小巷,繼而成為階梯。越過山巔,道路又變得陡峭,我們經過廢棄已久的房屋的窗戶。小巷左右兩側的另外兩條小巷似乎存在邪惡的活動,因為牆上滿是符號和圖畫,描繪形形色色的獸類做形形色色的**邪勾當。即便在向下走,我們依然位於高處,能看見整座城市和城市外的平原。我聽說過這座城市最早的修建者——當時這裏還不是一座城市,而他們不完全是人類,僅僅想修建足夠高的塔樓,返回天國,在諸神的領地挑起戰爭。

“我們到了。”黑豹說。

坍塌的塔樓。

這幾個字本身就不夠確切。因為它尚未坍塌,而是四百年間一直在坍塌。按照老人家們說的,當初雙塔是與馬拉卡爾其餘地方分開修建的。建築師從某一天出了差錯,他們把塔建在下山而非上山的路上。雙塔,一座粗大,一座細長,建造用途是關押奴隸,等待船隻從東方來帶走他們。細長的一座將是所有土地上最高的塔樓,有人說它高得能看見南方王國的地平線。兩座塔樓都有八層,但高的一座要直插天空,仿佛為巨人準備的燈塔。有人說首席建築師得到了天啟,也有人說他是個瘋子,喜歡和雞睡覺,然後剁掉它們的腦袋。

所有人見到的卻是這個。經過四年的修建,奴隸死於災禍、鋼鐵和烈火,他們放下最後一塊石頭的那天,舉辦了一場慶祝儀式。統治要塞的軍閥——當時的馬拉卡爾僅僅是個要塞——帶著妻子來了。在場的還有莫凱王子,國王克瓦什·萊昂戈的長子。和雞睡覺的首席建築師即將把雞血灑在基石上,以此求得諸神的祝福,就在這時,細長的高塔開始搖晃和開裂,噴出灰土和擺動。它前後搖擺,東西晃動,擺動的幅度太大,甩飛了未完工的屋頂上的兩個奴隸。細長的高塔傾斜、倒下,甚至從中彎曲,直到撞上粗短的塔樓,就像一對情人撲進彼此懷中拚命親吻。這個吻驚天動地,轟然巨響仿佛雷聲。矮塔像是要坍塌,但一直沒有倒下。雙塔就這麽糾纏變成一座塔,但既沒有塌,也沒有倒。十年後,人們發現兩座塔樓都不會倒下,甚至開始搬進去居住。它成為款待疲憊旅人的客棧,後來成為奴隸主和奴隸歇腳的堡壘,後來細塔的三個樓層塌了,於是荒棄至今。這些事情無法解釋奴隸主為什麽要選擇那兒見麵。最頂上的三層樓,許多台階已經損壞。男孩留在外麵。幾層樓之下傳來隆隆的聲響,就像地基即將散架。

“這座塔最後會帶著咱們一起倒下去。”我說。

我們爬上一層樓,我從未見過這麽一個地方,周圍的花紋仿佛肯特織布[2],由黑白圓圈和箭頭組成,盡管一動不動,看上去卻像在旋轉。我們前方是一個沒有門的門洞。

“三隻眼睛,似乎在黑暗中發光。黑豹和半狼。所以你的鼻子才那麽靈?你像大貓一樣喜歡鮮血?”奴隸主問。

“不。”

“進來談談吧。”奴隸主說。

我正要對黑豹說些話,但他改變形態,四足著地跑了進去。房間裏,火把將光線投向白色天花板和深藍色牆壁。這兒看著像是夜間的河流。地上放著軟墊,但沒人坐在上麵。一個老女人盤腿坐在地上,棕色的皮衣看著聞著都像牛皮。她腦袋最頂上的白發編成長辮,其餘頭發全都剃光。和唇盤一樣大的銀耳環掛在耳朵上,用肩膀托著。她脖子上有好幾個項鏈,是用紅、黃、白、黑色的珠子穿成的。她嘴巴在動,但沒有發出聲音;她不看我也不看大貓,大貓繞著房間踱步,像是在找食物。

“我的斑點野獸,”奴隸主說,“在裏屋。”

黑豹跑出房間。

我認出了椰棗男仆。他站在主人身旁,時刻準備填滿主人的嘴。房間裏還有一個男人,他太高了,要不是他把重心換到左腿,我會以為他是撐起天花板的柱子,隻是雕刻成了人形。他使勁跺跺腳,塔樓大概就會終於坍塌。他皮膚黝黑,但不如我黑,更像尚未風幹的泥巴。盡管光線昏暗,但他的衣服依然閃閃發亮。我看見他額頭有美麗的點狀疤痕,排成一條線順著鼻梁蜿蜒而下,擴展到左右麵頰。他沒穿罩衣或長袍,**的胸口掛著許多條項鏈。他腰間纏著似乎是紫色的筒裙,左右耳朵各掛一顆野豬獠牙。他沒穿涼鞋或皮鞋或靴子,不會有人為他這個尺碼的大腳製作鞋子。

“從沒在這麽西麵的地方見過奧格。”我說。他點點頭,我至少知道他是個奧格,來自山區的巨人。但他一言不發。

“我們叫他薩多格。”奴隸主說。

奧格一言不發。他對飛向房間中央那盞燈的蛾子更感興趣。每次他一邁步,地板就會顫動。

那天夜裏見過的高大瘦削的女人坐在角落裏的凳子上,身旁是一扇緊閉的窗戶。她的頭發依然蓬亂,就好像沒有母親或男人曾叫她把頭發梳理整齊。她依然身穿黑袍,脖子上有個白圈,向下延伸到**之間。她手裏放著一碗李子。她似乎隨時都會打哈欠。她望向我,對奴隸主說:“你沒告訴過我他是個河畔人。”

“我在朱巴城長大,不在任何一條河流。”我說。

“你有庫族的特征。”

“我來自朱巴。”

“你穿得像個庫族人。”

“這是我在這兒找到的布料。”

“像庫族人一樣偷竊。你甚至帶著他們的氣味。我都要覺得我在穿過沼澤了。”

“按你對我們的了解,也許是沼澤穿過了你。”我說。

奴隸主大笑。她狠狠地咬著李子。

“你是庫族人嗎,還是想成為他們?說個睿智的河畔諺語吧,比方說踩著大象腳印走的人永遠不會被露水打濕。好讓我們誇耀說河畔小子連拉屎都能拉出智慧來。”

“我們的智慧對蠢人來說過於愚蠢。”

“有道理。換了我是你,帶著那東西肯定不敢這麽放肆。”她說,開始吃另一個李子。

“我的腦子?”我問。

“你的氣味。”

她起身走向我。

她很高,比大多數男人高,甚至比大草原上跳向天空的獅皮流浪者高。她的衣服拖到地麵鋪開,因此她像是在地麵上滑行。另外,她非常美麗。黝黑的皮膚,毫無瑕疵,散發著乳木果油的芬芳。嘴唇的顏色更暗,像是小時候被喂過煙草,眼窩很深,幾乎全黑。一張果決堅毅的臉,像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但光滑得仿佛出自大師之手。蓬亂的頭發朝著四麵八方勃發,似乎想逃離她的腦袋。乳木果油的芬芳,我已經說過了,但還有另一種氣味,那天夜裏我就聞到過,但它在我麵前隱匿了身份。那是我認識的某種東西。不知道黑豹去哪兒了。

椰棗男仆遞給奴隸主一根權杖。他用權杖頓地,我們抬起頭。好吧,除了奧格,他沒必要抬起頭去看奴隸主。黑豹回來了,散發羊肉的氣味。

奴隸主說:“我跟你們說實話,我跟你們說明白。三年前一個孩子被偷走,一個男孩。他剛開始走路,頂多隻會叫媽媽。半夜從他就在這兒的家裏被偷走。沒人留下任何線索,沒人傳話來索要贖金,沒有通過信件,沒有通過鼓聲,甚至沒有通過巫術。也許他被賣給了秘巫市場,一個小男孩能給巫師換來許多金錢。這個孩子和他姨媽住在孔穀爾城。一天夜裏孩子被偷走,姨媽的丈夫被割了喉嚨。她全家的十一個孩子統統被殺。我們天亮後出發去那幢屋子。我為會騎馬的人準備了馬匹,但你們必須繞過白湖和暗土,穿過米圖。等你們抵達孔穀爾——”

“你為什麽覺得這幢屋子很重要?”黑豹說。

我沒看見他變身,此刻他坐在老婦人不遠處的地上,老婦人依然不說話,但睜開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又閉上眼睛。她在空中揮動雙手,就像老年男人在河畔擺姿勢。

“他們在這幢屋子最後一次見到那個男孩。你們不想從起點開始征程嗎?”奴隸主說。

“那應該從男孩出生的屋子開始才對。”我說。

“最後一次見到男孩的‘他們’是誰?你從事的行當是奴役丟失的孩子,而不是找到他們。”黑豹說。真是有意思,他填飽了肚子居然會這麽質問雇主。

奴隸主大笑。我盯著他,希望我的視線能替我開口: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他是誰,他是你的什麽人?”黑豹問。

“那個男孩?他父親是我已經死去的朋友。”奴隸主說。

“男孩多半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你為什麽非要找到他不可?”

“我的理由屬於我自己,黑豹。我花錢請你找到他,不是盤問我。”

黑豹站起身。我認識他臉上的表情。

“那位姨媽是誰?為什麽男孩和她在一起,不在母親身邊?”

“我正要告訴你們。他母親和父親死了,死於河流疫病。長者說父親在錯誤的河裏打魚,取走了供河神享用的魚,在水下遊動和守護的比辛比仙靈就用疾病懲罰他。他把病傳給男孩的母親。父親是我的老朋友和生意夥伴。他的財產由男孩繼承。”

“像你一樣有錢的奴隸主需要自己打魚?”我說。

奴隸主一時語塞。我說:“阿瑪都大人,你知道謊話怎麽說比較可信嗎?我知道怎麽說會不可信。人們說假話的時候,應該清楚的地方往往含糊,應該含糊的地方往往清楚。某些地方聽上去有可能是真的,但往往就是假的。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你以前都說過不一樣的內容。”

“真相不會改變。”他說。

“一個人說兩遍同樣的事情,真相都會改變。我相信確實有個男孩。我相信有個男孩失蹤了,他失蹤了好幾年,有可能已經死了。但四天前你說男孩和一個主婦住在一起。今天你說是姨媽。等我們到了孔穀爾,說不定會是一隻被閹割的猴子。”

“追蹤者。”黑豹說。

“你別管。”

“讓他說完。”

“好,好,非常好,很好。”奴隸主說,舉起手。

“但你別撒謊了,”黑豹說,“你一撒謊他就能聞出來。”

“三年前一個孩子被搶走了。一個男孩,他剛開始走路,頂多隻會叫爸爸。”

“對孩子來說有點遲了,甚至是個男孩。”我說。

“我跟你們說實話,我跟你們說明白。半夜從他就在這兒的家裏被偷走。沒人留下任何線索,沒人傳話來索要贖金。也許——”

我從背後抽出兩把短斧。黑豹眼睛變白,唇須變長。高大女人站起身,走向奴隸主。

“你聽見他說的了?”我問黑豹。

“聽見了。同一個故事,幾乎一個字都不變。幾乎。但他忘詞了。操他媽的諸神,奴隸主,你排練過,但依然忘詞了。你要麽特別不會撒謊,要麽在重複一套差勁的謊言。假如這是一場伏擊,我會在他把你腦袋劈成兩半前撕開你的喉嚨。”黑豹說。

黑豹和我肩並肩站立。奧格在房間一側看著我和黑豹,奴隸主和高大女人在另一側,他一動不動,眼睛藏在蓬亂如樹叢的眉毛底下。老婦人睜開眼睛。

“這個房間太小,容不下這麽多傻瓜。”她說,坐在墊子上一動不動。

她肯定是個女巫。她有女巫的風貌和氣味——檸檬草和魚、少女的經血、不洗手臂和腿腳的體臭。

“他是信使,隻是個信使。”她說。

“第一次說的時候,他帶的信是一頭豬。這次是一頭羊。”我說。

“桑格馬。”老婦人說。

“什麽?”

“你用謎語打比方,就像一個桑格馬。你和桑格馬住在一起?誰教你的?”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沒有教我任何東西。那位桑格馬來自魔魅山。她拯救敏吉孩童。”

“她也給了你那隻眼睛。”她說。

“我的眼睛不關你的事。這是針對我們的什麽陰謀嗎?”我問。

“你們什麽都不是。為什麽有人要策劃陰謀針對你們?”老婦人說,“你們到底想不想幫忙找那個男孩?直截了當回答問題,否則也許……”

“也許什麽?”

“也許女人依然是男人的一部分。沒人給你行過割禮。難怪你這麽反複無常。”

“那我豈不是就像你們,你這是在誇獎你們自己嗎?”

她微笑。她樂在其中。那股氣味又出現了,這次更加強烈,也許是因為房間裏的緊張氣氛,但同時也與此無關。我無法形容,但我認識它。不,那股氣味認識我。

“擄走男孩的那些男人,你對他們有什麽了解?”我問。

“你為什麽會認為他們是男人?”高大女人說。

“你叫什麽?”

“恩薩卡·奈·瓦姆皮。”

“恩薩卡。”我說。

“恩薩卡·奈·瓦姆皮。”

“隨你便。”

“我跟你們說實話,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她說,“他們在夜晚到來。幾個人,也許四個,也許五個,也許六個,但他們相貌奇特而可怕。我認識字——”

“我也認識。”

“那就去孔穀爾的曆史殿堂自己查吧。沒人見到他們進來。沒人見到他們離開。”

“就沒人叫喊嗎?”黑豹說,“房子沒有窗戶和門?”

“鄰居什麽都沒看見。女人的黍米粥和麵餅賣得很貴,就算她家傳出了怪聲音,他們憑什麽要仔細去聽?”

“孔穀爾有那麽多孩子,為什麽偏偏選這個?”我問,“說真的,孔穀爾熱衷於培育勇士,想找個女孩反而比較困難。孔穀爾的一個男孩和其他男孩沒什麽區別。為什麽選他?”

“到孔穀爾之前,我們隻能說這麽多了。”奴隸主說。

“還不夠。連一半都不夠。”

“奴隸主說完了他的話,”恩薩卡·奈·瓦姆皮說,“你們有兩個選擇,答應或者不答應,快點決定吧。我們天亮就騎馬出發。就算騎最快的馬,去孔穀爾也要走十二天。”

“追蹤者,咱們走吧。”黑豹說。

他轉身離開。我望著奧格望著他從身旁走過。

“等一等。”我說。

“怎麽了?”

“你還沒畫完你的符咒嗎?”

“什麽?追蹤者,說明白點。”

“沒說你,我說她。”

我指著依然坐在地上的老婦人。她看著我,麵無表情。

“自從我們走進房間,你就在畫秘符了。憑空書寫,這樣房間裏的人都不會知道。但它們就在這兒,圍繞著你。”

老婦人微笑。

“追蹤者?”黑豹悄聲說。我知道他什麽都不明白的時候會如何反應。他會變形,準備戰鬥。

“老太婆是個女巫。”我說,黑豹背後的毛發開始瘋長。我撫摸他的後脖頸,他沒有繼續變化。

“你書寫秘符不是為了引什麽人進來,就是為了攔住什麽人。”我說。

我向前走,環顧四周。

“現身吧,”我說,“從我走進這個房間,這裏就彌漫著你的惡臭。”

門口,**順著牆壁流淌,在地上蓄成一攤。黑色、閃亮,仿佛油脂,緩緩擴散,就像鮮血。它類似硫黃的氣味,充滿了房間。“看。”我對黑豹說,從腰間拔出匕首。我抓住刀尖,把匕首投向那攤**,**唰的一聲就吞掉了匕首。再一眨眼,匕首從**裏射出來。黑豹在它插進我左眼前的一瞬間抓住匕首。

“惡魔的行徑。”他說。

“我見過這個惡魔。”我說。

黑豹望著那攤**移動。我想看看其他人的反應。奧格俯身,但依然比其他人高。他繼續彎下腰。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老婦人不再憑空書寫秘符。她早知道事情會這樣。恩薩卡·奈·瓦姆皮站得筆直,向後退去,緩緩邁出一步,然後又一步。她停下了,但某種因素促使她繼續後退。她為了此事來到這裏,但等待的恐怕不是這個。有些怪物能自己走進大門。有些怪物必須從地底下被喚醒,有些則是從天上招來的,就像精怪。奴隸主轉開視線。

而這攤**——它停止擴散,重新收縮,凝成一團,開始抬升,就像看不見的手在揉麵團。閃亮的黑色麵團抬升、扭曲、聚集、擴散,同時變得越來越高和越來越寬。它自行扭曲,中段變得極細,像是要折斷成兩截。它繼續增長。細小的團塊像水滴似的彈出去,然後飛回去融入大團物質。黑豹低吼,但沒有動。奴隸主依然不肯看。黑色物質低聲說著什麽我不懂的話,但不是對我說,而是對空氣。黑色物質頂端浮現出一張臉,隨即把它吸回去。臉在它的中段重新浮現,再次消失。黑色物質頂端長出兩根枝杈,化作肢體。它的底部裂開,扭曲,變成雙腿和腳趾。它塑造自己,雕刻自己,幻化出寬闊的臀部、豐滿的胸部、善跑者的大腿、投槍手的肩膀、沒有毛發的頭顱和明亮的白色眼睛,她微笑時,露出耀眼的白色牙齒。她似乎在嘶嘶發聲。她走動時留下黑色的液珠,但它們跟隨她的腳步。她的頭部也散發出一些液珠,它們同樣跟隨著她。事實上,她像是在水下行走,就仿佛我們的空氣是她的水,她的一舉一動都是舞蹈。她抓起奴隸主身旁的鬥篷,披在自己身上。奴隸主依然不看她。

“黑豹,火把,”我說,“那兒的那個火把。”

我指著牆壁。黑色女人望著黑豹,微微一笑。

“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她說。她的聲音很清晰,但消散在空氣中。她不願提高嗓門,讓我們聽得更清楚。

“我認為你就是我認為的那個人。”我說。我接過黑豹手裏的火把。“我猜你和火焰之間的仇怨就有應該的那麽多。”

“追蹤者,她是誰?”黑豹問。

“狼眼,我是誰?告訴他。”

她轉向我,但對黑豹說:“狼害怕,以為說出名字就會招來他們。追蹤者,要是我撒謊,那就說我在撒謊吧。”

“誰?”黑豹說。

“我什麽都不怕,奧默盧祖。”我說。

“他們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而我從地板上升起來。他們不會說話,而我能夠開口。你卻還要叫我奧默盧祖?”

“每個怪物都有比較好看的一麵。”

“我在北方是邦什。西方的人稱我坡佩勒。”

“你肯定是一個低等的神靈,小神,叢林精怪,甚至小魔怪。”我說。

“我聽說過你的鼻子如何如何,但沒人提到過你的嘴巴。”

“提到過他總能把臭腳塞進嘴巴?”恩薩卡·奈·瓦姆皮說。

“你知道我?”

“每個人都知道你。被欺騙的妻子的好友,出軌的丈夫的敵人。你母親誇耀你的嗓門不可能更響亮。”邦什說。

“你是什麽,神的尿?神的唾沫,甚至神的精液?”

我周圍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沉重。每個動物都知道就算不下雨,空氣中也有水。某些東西在我鼻子四周凝結,我難以呼吸。空氣變得濃密、濕潤,包裹我的頭部。我以為是整個房間,然而僅僅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一個水球逐漸成形,盡管我不呼吸,它依然企圖鑽進我的鼻孔,企圖淹死我。我倒在地上。黑豹變身,撲向女人。她化作一攤**落在地上,隨即在房間另一頭升起,剛好落入奧格手裏,奧格力大無窮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她嚐試滑出去,但無法變形。他的觸碰有某種力量。他朝我點點頭,把她像玩偶似的舉起來,水球立刻散入空氣。我使勁咳嗽。奧格扔下那女人。

“黑豹,你願意留下就留下,我走了。”我說。

老婦人開口了。

“追蹤者,我是索戈隆,奇路亞的女兒,來自尼基奇第三姐妹帝國,而你沒說錯。這個故事還有更多的內情。你想聽下去嗎?”老婦人說。

“追蹤者?”黑豹說。

“好吧,我聽。”我對她說,站住不動。

“那就說吧,女神。”索戈隆對邦什說。

邦什轉向奴隸主,說:“請離開。”

“假如你的故事和他的一樣,或者甚至更無聊,我就拿著這把匕首坐下,在地板上刻下流的景象。”我說。

“你對你的國王知道些什麽?”她說。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國王。”黑豹說。

“也不是我的,”我說,“但我掙的每一枚金幣,馬拉卡爾酋長都要收一半,然後進貢給國王四分之一,所以說他是我的國王也行。”

邦什坐進奴隸主的椅子,姿勢像個男人,她靠向一側,左腿掛在扶手上。恩薩卡在門口向外看。奧格一動不動地站著,老婦人不再憑空書寫秘符。我覺得我們就像一群孩童,等待祖父講述曾經是人類的蜘蛛魔怪南-西的新故事。這提醒了我:絕對不要認為任何一個神祇、精怪或魔法生物講述的故事是完全真實的。既然諸神創造了萬物,真相難道不隻是一個造物嗎?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克瓦什·達拉還是個王子,他有很多朋友和他嬉戲、**、飲酒和戰鬥,和他那個年紀的孩子沒什麽區別。有一個朋友玩得比他凶、睡得比他猛、喝得比他多、打架比他厲害,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像親兄弟一樣來往。老國王生病,加入先祖的行列後,他們依然是朋友。

“巴蘇·福曼古魯以能夠向王子說悄悄話的人而出名。當時長老會也死了一個人。克瓦什·達拉從小就憎恨長老會。他們為什麽總要帶走少女?他問他母親。我聽說他們用自己的手,把精液帶上河中島嶼,獻給某個神,他說。他這位國王,當王子的時候在智慧殿堂學習,如饑似渴地吞噬知識和學問,他不會簡單地相信事物,而是會衡量和判斷。巴蘇·福曼古魯也一樣。克瓦什·達拉知道巴蘇各方各麵都像他,因此喜愛巴蘇。他說,巴蘇,你各方各麵都像我。因此等我登上王座,希望你能登上長老的位置。巴蘇說他不想要這個位置,因為長老的駐地是馬拉卡爾,從法西西騎馬去要五到六天,而他出生在法西西,生活在法西西,他知道的一切都在法西西。另外,他還年輕,擔任長老意味著要和許多東西斷絕關係。王子當上國王,說,你太老了,不適合鬼混,我們都太老了,不適合嬉戲。現在該把其他事情都放下,為王國謀福利了。巴蘇始終反對,直到國王扔下權杖,說,諸神在上,我是克瓦什·達拉,這是我的命令。於是巴蘇·福曼古魯來到馬拉卡爾,坐上長老會的位置,作為國王的耳目向他報告。

“然而這時發生了最奇異的轉折。巴蘇愛上這個位置。他變得虔誠而盡責,娶了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妻子。他們生了許多孩子。國王派他去那裏是為了確保長老們的智慧與皇家的欲望保持一致。結果卻反了過來,巴蘇認為皇家的欲望應該與長老們的智慧保持一致。一切都變成了鬥爭,鬥爭和鬥爭。他用鼓聲傳遞異議,挑戰國王的權威;他派人步行或騎馬送交信件和許多文書,挑戰國王的權威。他親自前往禦前,甚至在國王的私密房間裏爭辯,挑戰國王的權威。國王說就這麽定了,因為我是國王,巴蘇·福曼古魯會把辯詞送上馬拉卡爾的街道,消息比疫病傳得還快,很快就會抵達朱巴的街道、盧阿拉盧阿拉的小徑和法西西的大道。巴蘇會說,你是國王,但你沒有神性,除非你像你父親那樣加入先祖的行列。

“後來有一天,克瓦什·達拉下令從長老之地征稅,沒有一位國王做過這種事。長老們拒絕繳稅。國王下令把他們關進監獄,不繳稅就不放出來。他們被關起來後過了兩晚,大雨開始襲擊整個北方王國,怎麽都不停,所有河流發洪水,淹死了許多人,而且不僅是住在大河邊的庫族和甘加通人。有些地方的水位漲得太高,徹底吞噬了村鎮,鼓脹的屍體漂得到處都是。大雨不肯停止,直到國王釋放巴蘇·福曼古魯。情況卻繼續惡化。

“要知道,最初那幾年,長老會與國王發生衝突時,人民的意願都在長老們這一邊,因為國王過於專橫。國王並沒有因此變得虛弱,因為他在戰爭中征服了許多國家。然而在他自己的國家,人民開始疑問:我們到底有一個國王還是兩個?我跟你說實話。有些人更害怕福曼古魯,而不是國王,因為他各方各麵都讓他害怕。其中倒是也有正當的理由。然而後來一切都變了。長老們本來已經很肥,變得越來越肥。他們習慣於別人服從他們的意願,若是人們忤逆他們、交租交得太晚、沒能給出足夠的貢品,他們就開始自行審判決斷,而不是把這些事務交給國王任命的治安官。他們捉拿公路劫匪,斬首示眾。他們吊死非法侵入者,吃掉罪犯土地的果實。他們不再尊崇諸神,而是勾搭操弄符法和詛咒的巫師。稅賦到不了國王的手上,讓他們變得越來越肥。

“然後你們看。有些人仇恨國王,但很快,所有人都仇恨除巴蘇外的每一個長老。人們會說,長老奪走了我的牛,說這是國王收的稅,但收稅官七天前就來過了。某個長老會說,把你這次莊稼的收成交給我們,我們會確保諸神讓你下次加倍豐收。但下次沒有豐收,枯萎病殺死了莊稼。另一個人會說,他們什麽時候才能不來索要我們的姑娘?他們要走的姑娘越來越年輕,而且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娶她們。在馬拉卡爾和法西西以下的所有土地,他們就是法律;假如他們不在議事會碰麵,就分散到各自的城市裏,用腐敗侵蝕每一個地方。但是國王親自頒布過法令,能夠審判長老的隻有諸神,而不是人類。

“巴蘇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汙。他沒有當上長老會的首領,國王沒有守住這個承諾,但長老們尊重他這個曾經的勇士,他和他腐化的親兄弟起了衝突。人們說,要是長老搶走你的莊稼,那就去找巴蘇;要是巫師詛咒你,那就去找巴蘇;去找巴蘇,因為他是講道理的人。人們都這麽說。有一次一個長老在第四道城牆見到一個姑娘,下決心要占有她。她才十一歲。他對她父親說,送你的孩子去擔任水神的女仆,否則任何風和陽光都無法阻止你的高粱田枯萎。你和你的妻子還有你的許多兒子會餓死。長老懶得等女孩被送來,他直接去帶走了她。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的。巴蘇正在收拾物品,準備去樹林裏的聖地隱居,尋求諸神的旨意,這時聽見了姑娘的叫聲,長老壓在她身上。憤怒衝昏了他的頭,巴蘇不再是巴蘇了。他抓起用來求問精怪意願的伊法占卜金碗,砸在長老的腦袋上。他打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長老咽氣。巴蘇的處境於是徹底改變。他的兄弟們恨他,國王和宮廷的所有人也恨他。他應該知道他的末日快到了。福曼古魯帶著全家逃去了孔穀爾。

“然後一天夜裏,他們來了。追蹤者,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那是骷髏之夜,一個強大的預兆。”

“你的兄弟們?”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你沒有血。”

她轉開視線。黑豹圓睜雙眼傾聽,像是孩子被扔進了幽靈出沒的樹叢。她繼續道:“召喚他們有許多方法。假如你有某個人的血,念一個咒語,把血拋向天花板就行。但你首先必須受到巫師魔咒的保護,否則他們現身就會殺了你。你也可以找個女巫替你召喚。他們在天花板上現身,人們叫他們屋頂行者,無論他們是女巫召喚來的還是被你的血吸引來的,他們身體裏的饑渴都會變得無比強烈,會像餓瘋了的狗一樣追殺你。而咒語永遠不會離開你。沒人能逃脫他們的追殺,就算你這次逃掉了,隻要你來到屋頂底下,哪怕隻是一眨眼,他們也會重新現身。許多男人、許多女人、許多男孩和女孩在星空下睡覺,因為他們永遠無法擺脫奧默盧祖。

“你在思考,追蹤者,他們為什麽沒有跟著你來到這兒?你在屋頂下睡了多久了?”

“快一年。”我說。

“假如他們在冥界找上了你,那就不可能跟著你離開那兒。假如他們在這兒找上你,也不可能跟著你去那兒。不過假如我是你,就絕對不會拋灑血液。”

“奧默盧祖會做什麽?”黑豹說。

邦什站起身。盡管沒有風,但她的袍服在翻騰。外麵霹靂一聲,有人喊叫,有人尖叫。人們飲酒嬉鬧,國王即將到來,興奮讓人們沉醉。克瓦什·達拉,她故事裏的那位國王。

“就像我說過的。他們在骷髏之夜到來。福曼古魯的七個兒子在沉睡,時間快到深夜,亡靈的正午。所有人都睡著了,包括最小的孩子,他也叫巴蘇。田地和園圃裏的奴隸都睡了,隻剩下廚子在磨麵,巴蘇最年輕和最年長的妻子還醒著,巴蘇在書房裏讀來自智慧殿堂的典籍。這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個在宮廷裏有朋友的長老派來一名女巫,對那幢屋子施行了黑魔法,然後買通一個奴隸,采集了最年輕的妻子的經血。奧默盧祖的饑渴極為怪誕,吸引他們的是血的氣味,而不是喝在嘴裏的味道。奴隸找到她女主人染血的月經帶,把它們纏成一團,在黑夜中趁其他奴隸沉睡之時,把月經帶扔向天花板。女巫沒說過她應該逃跑,於是她也去睡了。黑暗中,天花板上的隆隆聲聽上去就像遠處在打雷,就連睡眠最淺的人也沒被那雷聲驚醒。

“追蹤者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從天花板上落下來,就像我從地板上升起來。他們在天花板上奔跑,仿佛拴在了天空中。他們跳躍時幾乎碰到地麵,重新落回天花板上時腳步沉重,你不禁懷疑他們其實站在地上,而你在半空中。他們帶著並非用塵世材料製作的匕首。他們升騰,顯形,砍死所有活著的奴隸,隻有一個尖叫著跑出去,說黑暗來屠殺我們了。追蹤者沒說錯,我很像他們。但我不是他們。然而我能感覺到他們,我感覺到他們要來,知道他們接近,但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一幢房屋出現,直到聽見巴蘇本人喊叫。奧默盧祖追趕那個奴隸,她跑向巴蘇的妻子。妻子抓起火把,以為光明擊敗黑暗的古老傳說是真的,但他們包圍了她們,砍掉兩個女人的腦袋。

“奧默盧祖出現在穀倉裏,殺死了烹飪的奴隸。他們出現在孩子們的臥室裏,孩子們還沒醒來,就被他們開膛破肚。他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等我爬進那幢屋子,已經來不及了,殺戮還在繼續。我走進滿地鮮血的走廊。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嬰兒跑向我,那是巴蘇抱著小巴蘇。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知道死神在追趕他的人。我能聽見死亡在天花板上仿佛雷聲的隆隆腳步聲,就好像灰泥正在崩裂。黑色掠過天花板,從背後撲向他,仿佛黑暗降臨。我說,想讓你兒子活下來就把他交給我。他說,我是他父親。我說,我不可能救你們兩個人,同時和他們戰鬥。他說,你和他們完全一樣。我說,但我們沒有共同的母親或父親。我沒時間說服他相信我是好是壞。我看見黑暗在他背後成形,變成三個、四個,最後六個奧默盧祖。把孩子給我,我說。他盯著孩子看了很久,終於把他遞給我。孩子出生才一年,我看得出來。我和他都抓著孩子,他不肯鬆手。

“‘他們要來了。’他說。

“‘已經來了。’我說。

“他看著我,說,這是國王做的。克瓦什·達拉。這是朝廷做的,這是長老會做的,我的兒子是見證者。

“你的兒子不會記得,我說。

“但國王會記得,他說。

“我晃動食指,它變成一把刀。我把它插進我的肋部之下,切開我的身體。父親很害怕,但我說你不必恐懼,我在為孩子做一個子宮。我切開我的子宮,嬰兒還沒出生母親就死了時,接生婆也必須這麽做。我把孩子塞進去,我的皮膚把他封在我身體裏。父親驚恐萬狀,但他看見我的肚皮鼓得很高,像是在懷孕,稍微平靜了一些。他在你身體裏會憋死嗎?他問,我說不會。你當過母親嗎?這個叫巴蘇的男人問我,但我沒有回答。我跟你們說實話,我感覺到沉甸甸的。我從未懷過孩子,但也許每個女人都有母親的一麵。”

“你又不是女人。”我說。

“閉嘴。”黑豹說。

“桑格馬說你嘴巴很壞。”她說。

我沒問她是怎麽知道的。

“奧默盧祖有匕首。我也有匕首。”

“你當然有。”

“追蹤者,夠了。”黑豹說。

“有一個撲向我,揮舞他的一把匕首,但我有兩把。”

“吟遊詩人會喜歡這個場景,一個看似懷孕的女人用兩把匕首和暗影惡魔戰鬥。”

“確實是個好場景。”黑豹說。我開始為他擔心。他囫圇吞下她的故事,就像一個人饑不擇食,但也可能就是天生貪吃,我說不清楚。

“他朝我揮刀,我彎腰躲開。我躍起跳向天花板,也就是他們的地板,用我的雙刀砍掉他的腦袋。但我不可能抵擋他們所有人。巴蘇·福曼古魯很勇敢。他抽出一把刀,但匕首從他背後捅進去,刺穿他的肚皮戳出來。然而他們對鮮血的渴望還沒被滿足。盡管男孩在我身體裏,他們依然能聞到家族血脈的氣味。一個怪物朝我揮刀,砍傷我的肩膀,我及時轉身,劈開他的胸膛。我跑了幾步,跳出我進屋時用的那扇窗戶。”

“真是一個好故事。故事裏甚至有怪物。但沒有任何地方能讓我想幫助你。”我說。

她大笑:“假如我想找高貴的好心人來幫助一個孩子,我絕對不會考慮召喚你。我根本不在乎你要什麽。這是一項任務,你的報酬會比你收取過的最高費用還要高三倍。付你金幣。你的喜好和欲望,你腦袋裏的所有東西,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

“我……”我沒話可說了。

“那孩子如何了?——我指的是後來。”黑豹問。

“我沒有把他帶給他姨媽。奧默盧祖能聞到血裏的血,召喚者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去追殺任何一個家族。我把他托付給米圖的一個盲眼女人,她曾經忠於古老的神祇。沒有視力,她不可能知道這個孩子的身份,或者想辦法調查他是誰。她本來就有個孩子,因此可以同時哺育這個男孩,撫養他一年。”

“曾經忠於?”

“她在紫城的奴隸市場賣掉了男孩,那裏離阿巴爾湖不遠。一個嬰兒在孔穀爾之外能換來一大筆錢,尤其是男孩。我用這根手指劃開她的喉嚨時,她告訴了我這些。”

“你選人的眼光倒是非常睿智。”

我知道恩薩卡·奈·瓦姆皮在房間另一頭翻白眼。我沒看,但我知道。

“我跟著男孩追查到一個販賣香水和銀器的商人,他打算帶男孩去東方。我花了一個月,找到他時已經晚了。他的銀器交貨太晚,米圖的商人派雇傭兵去找他。你知道他們在哪兒找到他嗎?米圖的邊境上。他們找到了蒼蠅,但沒有死亡的惡臭。有人洗劫車隊,殺死了所有人。凶手沒碰麝貓香、銀器和沒藥。他們沒找到男孩,男孩被劫走了。”

“國王?”我問。

“國王會殺死他。”

“所以他不見了?為什麽不放著不管?”

“你願意放一個孩子和殺人犯同行?”老婦人說。

“一個孩子與女巫為伍就會活得很好?”我說,“男孩對殺人犯來說有什麽用處?”

“他們會找到用處的。”邦什說。

我記起了椰棗男仆在關押閃電女人的塔樓裏對奴隸主說的話。一個小男孩敲開女人的家門,哭著說有怪物在追他,但她全家人剛睡著,他就把他們放進了門。我朝黑豹點點頭,希望他能領會他們沒說出口的內容。

我不知道我該坐下,該站著,還是該離開。

“一個小男孩從屋頂行者手上活下來,卻被賣作奴隸,然後不知被誰劫走。他們是巫師?魔鬼?喜愛男孩,從小培育孩子的精怪社團?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們穿過樹叢時,沼澤巨龍寧奇南卡聞到氣味,把他們全吃掉了?”

“你不相信這些生物真的存在?”邦什說,“盡管你見過那麽多,聽說過那麽多,甚至與之戰鬥過?盡管有那麽一隻動物陪著你?”

“但你確實相信說俏皮話是明智的。很好。我花錢不是買你的信仰,而是你的鼻子。把男孩帶回來給我。”

“或者證明他已經變成了屍體?”

“他活著。”

“假如我們找到他,然後呢?你要我們違抗國王?”

“我花錢給你們是為了揭露國王的惡行。”

“證明國王主使了一起血案。”

“國王的故事還有很多你們不知道的。假如你們知道了,會感到無法承受。”

“當然了。”

“她花錢不是為了請你們提問或思考,而是請你聞氣味。”恩薩卡·奈·瓦姆皮說。

“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殺死男孩?”

“我們知道。”邦什說。

我幾乎要說我也知道,但我望向黑豹。他看著我,點點頭。

一扇門打開又關上。我以為是弗米利,但來的不是他的氣味。恩薩卡·奈·瓦姆皮走到門口,向外張望。她說:“兩天後,我們騎馬去孔穀爾。你們來不來,我無所謂。想叫上你們的是她。”

她指著邦什,但我一直盯著她背後。我甚至沒去聽她還說了什麽,因為那股氣味在上樓。早些時候我聞到過這股氣味,我以為它來自邦什,但我以前沒見過她,而且她說得對,她的氣味確實不像奧默盧祖。這股氣味越來越近,有人帶著它,我知道我憎恨它,比我這些年憎恨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憎恨它,比我憎恨我認識但被我殺死的那些人還要憎恨它。他爬樓梯上來了,越來越近,我聽見他每一步腳掌拍地的聲響,我的仇恨爆發成了火焰。

“你來遲了,”恩薩卡·奈·瓦姆皮脫口而出,“所有人——”

我扔出的短斧打斷了她的話頭,短斧擦著她的臉飛過去,剁在門板上。

“天了個操!朋友,你險些打中我。”他說,走進房門。

“我沒打算失手的。”我說,第二把短斧飛向他的麵門。他躲閃過去,但短斧擦傷了他的耳朵。

“追蹤者,這他媽——”

我跑過去撲向他。我們倒在樓梯上,順著台階滾下去。我雙手掐住他脖子使勁捏,要他脖子折斷或者呼吸斷絕。我們滾下台階,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的,我的,台階,剝落的灰泥。我失去血肉,他失去聲音,我們不停翻滾,直到摔在底下一層的樓板上,撞擊的力量加上他猛踢我的胸膛,我向後倒下,他撲在我身上。我把他踹下去,拔出一把匕首,但他打掉我的匕首,揮拳打我腹部,然後麵部,然後脖子,然後胸口,但我擋住他的手,收起指節,一拳打在他下巴上,再一拳打在左眼上。黑豹跑下來,也許是豹身,也許是人身,我沒去看,我的眼睛隻盯著他。他助跑,起跳,飛踹,我躲閃,掄起手肘,砸中他的麵門,他倒下,腦袋先著地。我撲到他身上,揮拳打他左臉,然後右臉,然後左臉,他打我的側肋,兩次,我摔下去,但一骨碌滾開,他的匕首戳在地麵上。我踢他的腿,接著又踢他的腿,他手忙腳亂爬起來,我也手忙腳亂爬起來,黑豹知道最好別來拉開我或阻止我,我扭頭去找黑豹,沒看見他從我背後撲上來,揮拳打我後腦勺,他打中了,我後腦勺出血,我跪倒在地,他收回胳膊,打算繼續打我,我一腳踹在他腿上,他倒下去。我再次撲到他身上,收回胳膊,給他一記重拳,他滿臉流血,看著像個多汁的黑色水果被碰破了,一把刀抵住我的喉嚨。

“你全身上下都是他的氣味。”我說。

“鬆開他的脖子。快。”她說。

“不——”

一支箭穿過她的頭發。黑豹的男孩在底下一層樓,弓上搭著另一支箭,弓已經拉滿,箭準備離弦。恩薩卡·奈·瓦姆皮舉起雙手。藍色的狂風猛地擊中地板,立刻吹得我們彼此分離。黑豹和我重重地摔在牆上,恩薩卡·奈·瓦姆皮就地滾開。

尼卡的笑聲蓋過了喧囂,他試圖爬起來。他朝風吐唾沫,風咆哮得更響了,把我按在牆上。她的聲音——老婦人的聲音——蓋過了喧囂。一個咒語施行在地麵上。風像出現時一樣陡然消失,我們彼此分離,待在房間的兩側。邦什踩著階梯下來,但老婦人留在上麵。

“你指望靠他們找那個男孩?”索戈隆說。

“你們兩個認識。”邦什說。

“黑色夫人,你沒聽說嗎?我們是老朋友了。更確切地說,老情人,因為我在他的**睡了六個月。但什麽都沒發生,追蹤者,對吧?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非常失望?”

“這男人是誰?”黑豹問我。

“黑豹,他跟我說了很多你的事。他一個字也沒提到過我?”

“這個麻風病豺狼娘養的狗屁不是,有些人叫他尼卡。我向所有能聽見我祈禱的諸神發過誓,要是我再見到你,隻要那一天有可能到來,我就會殺了你。”我說。

“那一天不是今天。”恩薩卡·奈·瓦姆皮說,她手持兩把匕首。

“連他的精液都是毒藥。”我說。

“看來這次團圓不怎麽美滿。你的眉毛底下在打雷。”尼卡說。

“追蹤者,咱們——”

“大貓,咱們怎麽?”

“無論你想找什麽,今天顯然都找不到。”他說。

我憤怒之極,能感覺到的隻有灼熱,能看見的隻有血紅。

“你那麽做甚至不是為了金幣。甚至不是銀幣。”我說。

“你怎麽還這麽傻?有些任務本身就是獎賞。沒有任何事情有意義,沒有人愛任何人,這不是你的口頭禪嗎?但擁有這麽多感情的人也是你,而你相信它們超過了相信其他東西,甚至包括你的鼻子。投入愛的傻瓜,投入恨的傻瓜。還以為我那麽做是為了錢?”

“你給我走,否則我發誓無論我必須殺了誰,都要弄死你。”我說。

“不,你走,”老婦人說,“黑豹,你留下。”

“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黑豹說。

“那你們兩個都走。”老婦人說。

恩薩卡·奈·瓦姆皮帶著尼卡上樓,她的眼睛始終盯著我。

“出去。”邦什說。

“我還沒加入呢。”我說。

深夜,我在自己的房間裏醒來,周圍依然漆黑。我以為是不安穩的睡眠驚醒了我,但實際上是她潛入我的夢境喚醒我。

她黏稠的形體從窗台滴淌到地上。她隆起變成一個小丘,伸展到天花板的高度,然後重新化作女人。邦什站在安裝在窗框裏的窗戶旁。

“所以你確實是個神。”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麽希望他死。”

“你會準許我實現願望?”

她盯著我。

“不,我不希望他死。”我說。

“是嗎?”

“我希望能殺死他。”

“我想聽你的故事。”

“哦,你會的,對吧。很好。這是我和尼卡之間發生的事情。”

尼卡這個男人,就像是從我尚未經曆的事情中走回來的。我最後一次見到黑豹之後過了兩年,我住在法西西,接我能找到的所有活兒,甚至替以為自己能養狗的笨小孩找狗,我把剛被掩埋的動物屍體帶回給殺死它們的父親,孩子哭得傷心欲絕。說真的,找個屋頂遮風擋雨是我和女人睡覺的唯一原因,因為女人比男人更願意讓我過夜,尤其是我還在幫她們找丈夫。

有一個貴婦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她受召入宮的那一天,與此同時,她每在丈夫的呼吸中聞到七個女人的氣味就會睡一個男人,那天我正在她的婚**從她背後發起衝擊,心裏想著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裏皮膚光滑的男孩,她忽然對我說:聽說你鼻子很靈。男人和妻子都在毯子上灑香水,掩蓋他們帶上床的其他人的氣味。事後她看著我,我說,別擔心,就當我自娛自樂。你問我的鼻子幹什麽?我問。我丈夫有七個情婦。我不想抱怨這個,因為他是個讓人痛苦的糟糕情人。但他最近變得越來越奇怪,而他本來就夠奇怪的了。我覺得他搭上了第八個情人,那個情人不是男性就是動物。他有兩次回家時帶著我不認識的氣味。某種濃烈的氣味,就像花朵燃燒。

我沒問她從哪兒聽說我的,也沒問要是我找到那個情人,她打算怎麽做,我隻問她願意出多少錢。

“與一個男孩等重的白銀。”她說。

我說,聽著像樁不錯的交易。我哪兒知道一樁交易是好是壞啊?我還年輕。給我找些他身上的東西來,因為我從未見過你丈夫,我說。她拿來一塊白布,說這是他在衣服底下穿的東西。你嫁給了一個男人還是一座山?我問。這塊布比我展開雙臂還寬一倍,依然沾著他的汗液和屎尿。我沒說這塊布上有兩種糞便,一種來自他,另一種來自令他愉悅的某個人。我剛聞到他的氣味就知道他在哪兒了。不過,她說花朵燃燒的時候我其實已經知道了。

“當心點。很多人誤以為他是奧格。”她說。

聞著像花朵燃燒的東西隻有一樣。聞著像濃烈事物焚燒的東西隻有一樣。

鴉片。

它是東方的商人帶來的。如今每座城市都有秘密巢穴。據我所知,任何人沾了它就都不會有明天。或者昨天。隻剩下此刻,待在煙霧騰騰的巢穴裏,我不禁思考這個男人是鴉片的賣家還是奴隸,或者盜賊,專偷吸了鴉片的男人。

我在一家酒館門口停下,它的名字在我的母語裏意味著“從女人屁股裏射出來的光”。窗戶緊鎖,但大門敞開。裏麵的地上平躺著許多人,他們的眼睛在這兒毫無用處,他們的嘴巴在流口水,他們的主人不在乎餘燼從煙鬥裏掉出來,燒穿他們的袍服。角落裏有個女人站在一個大陶罐前,陶罐散發著缺少胡椒和香料的湯的氣味。事實上,它的氣味更像用來給動物剝皮的滾水。有幾個男人輕輕呻吟,但絕大多數安靜得就像睡著了。

我經過一個在火把下抽煙草的男人。他坐在凳子上,背靠牆壁。瘦削的麵頰,兩個大耳環,果決的下巴,不過這長相也有可能是被光線塑造出的。他頭部的前半截剃光頭發,後半截的頭發留長。他披著山羊皮的鬥篷。他不看我。從另一個房間傳來音樂,有點奇怪,因為大廳裏的人根本不會注意。我跨過一動不動的男人,他們能看見我,但眼睛裏隻有煙鬥。花朵燃燒的氣味過於濃烈,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誰知道鴉片的煙霧會有什麽壞處呢。樓上有個男孩尖叫,一個男人咒罵。我跑上樓。

這個丈夫雖然不是奧格,但體形和奧格一樣龐大。他站在那兒,比門框還高,比最高大的騎兵馬匹還高。他赤身**,在對一個男孩施暴。我隻能看見男孩的雙腿在晃動,毫無生氣。但男孩在號哭。妻子不希望他死,我心想,但沒說要他整個兒回去。

我掏出兩把飛刀,比較小的那種,擲向他的後背。一把飛刀橫向切開他的肩膀。丈夫慘叫,扔下男孩,轉過身。男孩後背著地摔下去,一動不動地躺著。我望著他,等待了太長的時間。丈夫撲向我,他身上隻有肌肉和皮膚,他的臂膀和猿猴的一樣強壯,他一隻手就抓住了我整個腦袋。他把我像玩偶似的拎起來,扔向房間的另一頭。他號叫得像是還在施暴。男孩翻個身,抓住一塊毯子。男人像水牛似的衝向我。我側身閃過,他徑直撞上牆壁,牆被撞裂,他險些穿過去。我抓起一把短斧,剁他腳後跟,但他一回神,一腳把我踢到了房間對麵的牆上。這一下撞得我沒法呼吸,我倒在地上。男孩慌慌張張地跑出去,踩在我腿上。男人從牆裏拔出腦袋。他黝黑的皮膚被汗水打濕,像野獸似的毛發蓬亂。他一巴掌拍飛靠在牆邊的一排長矛。說真的,我見過塊頭大的男人也見過動作快的男人,但沒見過兩者兼備的。我爬起來,想逃跑,但他的手又扼住了我的脖子。他掐得我不能呼吸,但這還不夠。他要壓斷我的骨頭。我摸不到匕首和短斧。我打他,踢他,撓他胳膊,但他放聲大笑,就好像我是被他施暴的那個男孩。他盯著我,我看著他的黑眼睛。我眼前變暗,口水順著他的手淌下。他甚至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血液隨時會噴出我的眼睛。我幾乎沒看見樓下那個男人把一個陶罐砸在男人的後背上。丈夫轉過身,男人把某種惡臭的黃色粉末撒進他的眼睛。仿佛奧格的男人扔下我,跪倒在地,慘叫著揉眼睛,恨不得把眼珠摳出來。空氣湧入我的喉嚨,我跟著跪倒在地。男人抓住我的胳膊。

“也許眨幾次眼就好,也許要瞎四分之一個月,也許永遠,蝙蝠尿這東西誰也說不清楚。”

“蝙蝠尿?你難道——”

“小男孩,瞎眼的巨人也同樣危險。”

“我不是男孩,我是男人。”

“那就像男人一樣去死吧。”他說,跑了出去。我跟上他。他一路大笑著跑出店門。

他說他叫尼卡。沒有姓氏,沒有族裔,沒有他稱之為家的地方,也沒有要逃離的故鄉。就是尼卡。

我們一起打食了一年。我擅長找到任何東西,除了生意。他擅長找到任何東西,除了人。我早該知道他說得對,我隻是個男孩。他逼我穿袍服,我不喜歡,因為衣服使得我難以戰鬥,但假如我隻纏一塊布,有些城市的居民就會以為我是他的奴隸。在我們去的大多數城鎮,沒人認識這個尼卡。但無論我們去哪兒,隻要有人認識他,就會有人想殺他。在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的一家酒吧,我看見一個女人徑直走到他麵前,扇了他兩個耳光。她還想扇第三個,但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她用另一隻手拔出匕首,劃破他的胸膛。那天夜裏晚些時候,我聽著他們在房間另一頭**,我的手埋在雙腿之間。

有一次我們去找一個女孩,人們以為她死了,其實沒死。綁架者把她裝進壇子,埋在他家背後的土裏,每次想找樂子了就挖出來。他塞住她的嘴,綁住她的手腳。我們找到他時,他剛哄他的孩子睡下,甩開妻子,繞到屋後去對這個女孩做這做那。他拔掉插在土裏的植物,扒開泥土,抽出插在壇子頂上供女孩呼吸的空心木棍。但那天夜裏待在壇子裏的不是她,而是尼卡。他一刀捅在男人的側腹部,男人踉蹌後退,喊叫起來。我一腳踹在他背上,他倒地不起。我抓起木棒,打得他不省人事。他醒來時被綁在他埋女孩之處旁邊的一棵樹上。她很虛弱,站不起來。我用手掩住她的嘴,叫她別出聲,然後給她一把刀。我們扶住她的手,她把刀插進男人的肚皮,然後胸口,然後反複捅他肚皮。他慘叫,可惜嘴被塞住了,直到再也無法喊叫。我滿足了女孩的心願。匕首從她手裏滑落,她躺在死人身旁痛哭。尼卡內心的某種東西從此改變。我們曾經是騙子和盜賊,但從不殺人。

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像我一樣看清楚他。以前的他。

法西西的生意越來越清淡。我厭倦了這個地方和每七天想念一次丈夫的妻子。我們在我們平時去的那家酒館,分我們掙到的錢。我們喝棕櫚酒或馬蘇庫啤酒或色如琥珀的烈酒,它能在胸膛裏燃起烈火,讓地板變得滑溜。胖子老板眉頭的疣子之上皺成深溝,她走了過來。

“給我們倒上瓶裝烈火。”尼卡說。

“馬拉卡爾城等著咱們去掙大錢呢,或者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以南。”我說。

“你隻想掙大錢?要是我渴望冒險怎麽辦?”

“北邊?”

“我想去見我母親。”他說。

“你以前說過,你們能給彼此的第二好的東西就是距離。你還說過你沒有母親。”

他大笑:“這麽說依然沒錯。”

“怎麽說?”

“你喝了多少瓶裝烈火?”

“哪個杯子是你的?”

“你喝的那杯?”他問,“很好。上次咱們談到父親,你說你和你父親爭吵。一天我父親回到家,那一整天他不務正業,隻會盤算和籌劃,但什麽都不做。打我們是他的消遣。有一次他用手杖打我兄弟的後腦勺,我兄弟從此就變傻了。我母親做高粱麵包。他也打她。有一次他用手杖抽她,她單腳蹦躂了兩個月,從此就瘸了。所以是的,就這麽說吧,那天夜裏他喝完酒回到家,揮舞手杖,打我後腦勺。我倒在地上,他踢我揍我,打掉了又一顆牙齒,吼叫著讓我起來再吃他幾下。追蹤者,咱們哪天該好好談一談父親。所以是的,就這麽說吧,他朝我腦袋揮舞手杖,但他太慢而我太快,我抓住了手杖。我從他手裏搶過手杖,掄圓了打他腦袋。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我抓著手杖,一下一下打他,他舉起雙手,我打斷了他所有手指,他舉起胳膊,我打斷了他兩條胳膊,他昂著腦袋,我打破他的腦袋,聽見哢嚓、哢嚓、哢嚓的聲音也不停手,然後我聽見嘎吱嘎吱,然後啪嗒啪嗒,我母親尖叫。你殺了我丈夫,你殺了你兄弟的父親。我們該吃什麽?我在我們家的茅屋背後燒了他。沒人問起他,因為沒人喜歡他,聞到他血肉燃燒的氣味,人們隻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