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02
“然後你母親呢?”
“我熟悉我的母親。她就在我離開她的那個地方。追蹤者,但我要去見她。我兩天後出發。然後無論你想去哪兒冒險,我都跟你走。”
“總想去冒險的人是你。去馬拉卡爾找我吧。”
“去你能聞到我氣味的地方找我吧。像這麽懶洋洋的一個晚上,咱們已經幹掉四分之一了。來,繼續喝。”
我往下灌,他也往下灌,我們把烈火關進胸膛,然後繼續要酒。他說,好朋友,咱們忘記父親不父親的吧。然後他親吻我的嘴巴。這沒什麽,尼卡親吻每一個人,無論見麵還是分開。
“咱們十天後再見。”我對他說。
“八天更有可能,”他說,“和我母親待得超過七天,我隻能勉強克製住自己不殺了她。來,繼續喝。”
某種溫暖的東西,首先澆在我頭上,然後順著我的脖子流淌。我睜開眼睛,尿澆在我臉上,我什麽都看不見了。我不假思索地去揉眼睛,我的右手卻牽動了左手。我的右手戴著鐐銬,鐵鏈連著我左手上的鐐銬。我麵前,一條腿抬得老高,尿澆在我臉上。黑暗中傳來響亮的笑聲。我向前撲,鐵鏈攔住了我。我想站起來,我想尖叫,黑暗中的幾個女人笑得更響了。那隻動物,不,野獸,不,狗,它對著我撒尿,就像我是個樹樁。剛開始我以為我喝醉了,尼卡把我扔在小巷裏,讓狗在我身上撒尿。或者某個人,某個瘋子或奴隸主——他們在這些小巷裏滋生——或者某個不想被我找到的丈夫反而找到了我。我意識混亂,覺得三個或四個或五個男人在小巷裏發現我,說,這不是那個從我們生活中奪走了快樂的家夥嗎?但男人不會像女人那樣狂笑。狗放下腿,跑掉了。地上濕漉漉的,我漸漸地分辨出牆壁。我的意識又變得混亂。我想問,很快就會被我宰掉的家夥,你們是誰?但我的嘴巴被堵住了。
黑暗中首先冒出來的是兩隻紅眼睛。然後是牙齒,白色的長牙,蓄勢待咬。我頭頂上有光線,我抬起頭,光線從蓋住坑洞的樹枝之間漏下來。我掉進了陷阱。一個早被遺忘的陷阱,連設置者都不可能知道我會死在底下。但是誰堵住了我的嘴呢?否則我為什麽無法喊叫?而且還有東西在咬我,撕掉我的血肉。我還沒看到它的臉,僅僅瞥見了眼睛和牙齒,尿味就告訴了我一切。一條鬣狗在黑暗中倒退,然後徑直衝向我。另一條鬣狗從側麵躥出來,撞在她的側腹部,兩條鬣狗在黑暗中滾成一團,怒吼,咆哮,吠叫。然後它們停下,又開始咳咳怪笑。
“西方人叫我們複仇者。你和我們有事情尚未了結。”她在黑暗中說。
我很想說我和渾身斑點的魔鬼毫無瓜葛,想說欺騙成性的食腐動物拉不出美麗的花朵,但我的嘴巴被塞住了。另外,據我所知,鬣狗並不排斥活物的血肉。
三個人走出黑暗:一個女孩;一個比女孩年長的女人,也許是她母親;還有一個更老的女人,瘦削,後背挺直。女孩和老婦人赤身**。女孩的胸部像大李子,臀部寬闊。她母親的黑毛像蓬勃的樹叢。老婦人,一張臉幾乎全是顴骨,手臂和身軀沒什麽肉,**瘦長。年齡居中的女人,頭發編成辮子,身穿滿是破口和汙垢的紅色博博袍[3]。汙垢可能是酒,可能是泥土、血液或屎尿,我無從分辨;我能聞到她們三個人的氣味。另外還有人。我在黑暗中尋找在我身上撒尿的男人,但沒有男人出現。兩個**的女人走到微弱的光線下,我在兩人身上都看見了。長長的**,或者像極了**的東西,它們很粗大,在兩人的雙腿之間快速擺動。
“看哪,它盯著我們。”中間的女人說。
“看看這鬣狗女人,比你更長更硬。”年輕女人說。
“咱們現在就吃了它?把他吞下去?一條肢體一條肢體地分了?”老婦人說。
“男人,你會使勁鬧騰嗎?對我們來說,活物和死肉毫無區別。”中間的女人說。
“來吧,別鬧騰了,撕碎他的肉,放光他的血,吃了它,咱們。”老婦人說。
“我說咱們現在就宰了他。”年輕女人說。
“不,不,慢慢吃,從腳開始,珍貴的腳。”老婦人說。
“現在。”
“等著。”
“現在!”
“等著!”
“閉嘴!”中間的女人吼道,掄起雙臂揍另外兩個人。
年輕女人首先變形,一眨眼,她的鼻子、嘴巴和下巴從臉上突出來,眼睛變白。她肩膀上的肌肉鼓脹隆起,手臂上從腋窩到指尖的肌肉紛紛活過來,就像群蛇在皮膚下蠕動。老婦人的胸部陡然擴張,就仿佛新的血肉從粗糙的舊皮膚下破繭而出。她的麵部同樣改變。她的手指此刻成了黑色的鉤爪,頂部猶如鋼鐵。比起我的形容,這些事情發生得迅速無數倍。老婦人咆哮,年輕女人咳咳咳怪笑,但實際上那並不是笑聲。老婦人撲向中間的女人,中間的女人像拍蒼蠅似的打飛了她。老婦人刨著地麵,考慮要不要再次衝鋒。
“上次你的肋骨花了五個月才長好。”中間的女人說。
“取出他嘴裏的東西,好讓我們消遣一下。”老婦人說。年輕女人變回女孩。她走到我身旁,她的氣味太難聞了。天曉得她上一頓吃的是什麽,總之肯定是幾天前吃的,食物殘渣在她身上某處腐爛。她的雙手摸到我的後腦勺,我考慮用腦袋撞牆,隨便幹點什麽,就連最微不足道的反抗也是反抗。她怪笑,惡臭的呼吸飄過我的鼻子。她取出塞在我嘴裏的東西,我咳出嘔吐物。她們齊聲大笑。她湊近我的臉,像是要舔掉嘔吐物,或者親吻它。
“一個標準的畜生,我說這是個。”她說。
“就男人而言,他不會是吃進我肚子的最差勁的一個。”老婦人說。
“腿太長,肌肉太瘦,肥肉太少,他當不了一頓好飯。”老婦人說。
“用他的腦子醃製他,在他的肉裏加豬油。”年輕女人說。
“不過我要誇獎他一句,”中間的女人說,“對男人來說唯一重要的那東西,他讓我吃了一驚。它吊在那兒垂得那麽低,他到底該怎麽跑步呢?”
我使勁咳嗽,直到喉嚨生疼。
“也許他該喝點水。”老婦人說。
“我身體裏有些帶勁的水。”年輕女人說,大笑。她抬起左腿,抓起晃晃悠悠的**,還好她沒有撒尿,而是放聲大笑。老婦人跟著大笑。
中間的女人走上前。她說:“我們是布爾吞吉,你和我們有事情尚未了結。”
“我會用我的斧頭了結尚未了結的事情。”我咳嗽著說。她們齊聲大笑。
“把它割下來,扔進另一個房間,哢嚓!男人表現得就好像他依然能甩起來。”老婦人說。
“老婊子,我根本都聽不懂。”年輕女人說。
中間的女人站在我麵前。“你不記得我們了?”她說。
“鬣狗這種野獸,很難給人留下什麽印象。”
“讓我給他點能記住的東西吧。”年輕女人說。
“說真的,誰會記得鬣狗呢?你們看著像狗頭從倒著走的貓的屁眼裏擠了出來。”
老婦人和中間的女人大笑,但年輕女人暴怒。她改變形態。她依然雙腿著地,撲向了我。中間的女人踢在她腿上,她摔倒在地。年輕女人重重地跌倒,下巴著地,還滑出去半步。她蹲在地上,朝中間的女人低吼,繞著後者轉圈,像是要為獵物鬥個你死我活。她再次低吼,中間的女人依然是女人形態,卻發出了比咆哮更響的一聲吼叫。也許是房間為之顫抖,也許是年輕女人被嚇住了,總之連我都感覺到了某種變化。年輕女人低聲嗚咽,嗬——嗬——嗬。
“你上次見到我們的姐妹是多久以前?”
我又咳了幾下。
“我遠離半死的野豬和腐爛的羚羊,這樣就不必看見你的姐妹了。”
她離我很近,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同樣全白。老婦人走到了暗處,但眼睛在黑暗中更加顯眼。
“另外,什麽姐妹?你們這些會變成女人的雄性野獸,你們是誰?”
她們齊聲大笑。
“你當然認識我們。在我們這些野獸裏,女人分配任務,男人負責執行。既然男人認為最大的**應該統治塵世和天空,女人擁有最大的**豈不是理所當然?”中間的女人說。
“這個世界歸男人統治。”
“你們統治出了什麽好結果?”老婦人說。
“我們有獵物,有樹叢,河裏沒有毒素,孩子不會因為父親貪吃而餓肚子,因為我們給了男人應有的位置,這是諸神的意願。”中間的女人說。
“他完全不記得了。也許咱們可以哭幾聲。也許咱們該讓他哭。”年輕女人說。
“我願意告訴你那是多少個月之前的事情,但我們並不畏懼頭發變成灰色、脊背變得彎曲,因此我們不會計算月份。還記得魔魅山嗎?一個持雙斧的男孩伏擊了一群我們的同胞,殺死三個,致殘一個。再也無法狩獵的同伴隻能成為獵物。”
另外兩個齊聲哀歎。
“女人做她們做的事情。保護幼崽。哺育,養家——”
“喂他們吃你們吃得再也吃不下的孩童。”
“這就是叢林的法則。”
“要是你們遇到我咬著半隻你們的幼崽,你們也會告訴自己說這是叢林的法則嗎?操他媽的諸神,你們難道不是最善變的畜生?既然你們活在樹林裏,靠樹林為生,我他媽為什麽會在城市裏聞到你們的臭味?你們就像長疥瘡的母狗,在街道上打滾,討好女人,然後在夜裏奪走她們的孩子。”
“你沒有任何尊嚴。”
“你們這些婊子把我弄進這個地洞,這兒到處都是人骨,還有你們殺死的孩子的屍臭。你們有一群同伴僅僅二十個晚上就在拉賈尼殺了十七個女人和嬰兒,直到被獵人宰殺幹淨。他們一直以為他們在獵殺野狗,直到我湊巧路過,問為什麽到處都是鬣狗尿的臭味。我能看見你們如何下手。你們改變形態,在孩童之間鑽來鑽去,對不對?然後把他們拖到僻靜處咬死。連最劣等的變形者也不可能這麽墮落。尊嚴。蟲子都比你們有尊嚴。”
“他總說我們是狗。”年輕女人說。
“我們跟蹤了你一年。”中間的女人說。
“為什麽現在才抓我?”
“我說過,時間對我們毫無意義,因此沒必要著急。浪費了一年的是你的朋友。”
“哇哈!姐姐,你看他的臉。你提到他的朋友,看見他怎麽臉色大變了嗎?你的心靈之眼還沒看清他是怎麽出賣你的嗎?”
“尼卡。這就是他的名字。你和他之間有強烈的感情嗎?你以為他永遠不會為了金銀出賣你,但你說我們怎麽會知道他叫什麽?”
“他是我的朋友。”
“任何人都不可能被敵人出賣。”
“他說不出話來了。現在他說不出話來了。看看他的臉。他的臉吊得更長了。什麽樣的刺痛能和被出賣的刺痛相提並論?看看他的臉。”年輕女人說。
“變成了一張……一張……怒容?妹妹們,這是怒容嗎?”老婦人問。
“你從暗處出來,自己好好看清楚。”
“我覺得這孩子要哭了。”
“傷心欲絕吧,孩子。他一年前把你賣給了我們。這段時間裏,我覺得他很可能都開始喜歡你了。”
“但他更喜歡金幣。”
“你希望我們殺死他嗎?”中間的女人問,在我麵前彎下腰。
我撲向他,可惜鎖鏈不允許我繼續前進,但她連眼皮都沒抖一下。
“我可以替你做到。就當是臨終心願。”她說。
“我確實有個心願。”我說。
“姐妹們,這男人有個心願。是咱們派個代表聽,還是三個人一起聽?”
“三個人一起聽。”
“說出你的心願,好讓我們聽見。”老婦人說。
我望著她們。中間的女人微笑,仿佛她是要來摸我額頭的女治療師,老婦人看著我,手攏在耳朵上,年輕女人啐口唾沫,轉開視線。
“我希望你們能保持鬣狗的形態,因為盡管你們是可憎的動物,呼吸永遠帶著屍體腐爛的惡臭,但至少我不需要忍耐你們變成女人的嘲諷形態。你們這樣的女人會讓我好奇,什麽樣的女人會散發出用嘴巴拉屎的氣味。”
老婦人和年輕女人號叫,再次變形,但我知道中間的女人不會允許她們碰我。現在還不行。
“在我挨個殺死你們的時候,我希望能見到諸神的聖容。”
中間的女人撲向我,像是要親吻我。她抓住我的腦袋,像是要親吻我,分開她的嘴唇。姐妹們,她說,另外兩個變成女人跑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她們都很強壯,無論我怎麽掙紮,都死死地按住我。她湊近我,像是要親吻我的嘴,她的嘴唇卻向上走,碰到我的鼻子,蹭過我的麵頰,停在我的左眼前。我在她伸出舌頭舔之前閉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掰開我的眼皮。她把嘴巴貼在我臉上,舔那隻眼睛。我號叫,掙紮,挺起胸膛,企圖把腦袋甩出她的雙手。在知道她要幹什麽之前,我已經開始慘叫。她收回舌頭,開始吸吮。她把嘴唇貼在眼窩周圍,使勁吸吮,我能感覺到眼珠從腦袋裏被吸了出去,被吸進她的嘴巴。我叫了又叫,另外兩個隻是笑了又笑。她不停吸吮,我的眼睛四周隻剩下黑暗和灼熱。眼珠離我而去,它在離我而去。它忘記了它應該待在哪兒,離開我去了她的嘴裏。我的眼珠啊,她使勁吸吮,直到它整個掉出我的眼皮,落進她的嘴裏。她慢慢把它拔出來。她舔它的四周,一圈,兩圈,三圈,我好像在說不,求求你,不要。然後她咬掉了它。
我在徹底的黑暗中醒來。她們舉起我的胳膊,我的臉貼在右臂上。我沒法去摸我的臉,剛才那肯定是做夢對吧?我不想去摸。我沒法摸我的左眼,於是我閉上右眼。一切重歸黑暗。我再睜開眼睛,地上有光亮。我又閉上眼睛,一切重歸黑暗。眼淚淌下我的麵頰,我甚至都沒想到要哭。我嚐試抬起膝蓋,我的腳踩在它上麵,滑溜溜,軟乎乎。她們把它扔在那兒,存心給我看。女神聽見男人的哭號,回應以相同的哭號,嘲諷我。
我醒來,感覺到布蓋在我臉上,包住我的眼睛。
“現在你還想說你會殺死我們這些嘲諷女人的怪物嗎?”中間的女人說,“我想聽到你的暴怒,聽你粗野的辱罵。讓我感到快樂。”
我沒話要說,沒話想說。我甚至懶得向她發泄敵意,因為我也不想那麽做。我什麽都不想要。這是第一天。
第二天,老婦人一耳光扇醒我。
“你看看,我們隻喂你吃了一點東西,你依然在身上拉屎撒尿。”她說。
她扔給我一塊還帶著毛的肉。你就慶幸這是剛打的獵物吧,她說。但我還是沒法吃生肉。想著他吃吧,她說,然後回到黑暗中。她慢慢變形,聲音像是骨頭折斷、關節脫臼。她又扔給我一塊肉。小半個疣豬腦袋。
第三天,年輕女人跑進來,像是有人在追她。她是三個人裏最不喜歡變成女人形態的。她徑直走到我麵前,舔我的肩膀,我向後畏縮。我知道咳咳咳的怪笑並不是笑聲,但感覺依然像嘲笑。她發出我從未聽到過的聲音,有點像嗚咽,像孩子在咿咿呀呀。她張開嘴,放平耳朵,向一邊側頭。她露出牙齒。另一隻鬣狗走出黑暗,它比較小,身上的斑點更大。她再次咿咿叫,另一隻鬣狗走近。這隻鬣狗聞我的腳趾,然後小跑離開。年輕女人變成女人,對著黑暗吠叫。我大笑,但發出的聲音像病人在笑。她狠狠給我左臉一拳,然後一拳接一拳,直到我的腦袋重新失去知覺。
第四天,兩個人在黑暗中爭吵。把他交給部落,老婦人說,我已經熟悉她的聲音了。把他交給部落,讓他們裁決他。部落裏的每個女人都有資格咬他一口肉。我的姐姐不叫每個女人,中間的女人說。每個女人不會像我撫養親骨肉那樣撫養她的孩子,她說。當然應該複仇,但不該僅僅為了你,老婦人說。但我有資格複仇,中間的女人說。沒有其他女人比我更渴望這一天,絕對沒有。老婦人然後說,那你為什麽不殺了他,現在就殺了他?你應該把他交給部落,我再說一遍。
夜裏,洞裏一片漆黑,我能聞到中間的女人的氣味。
“懷念你的眼睛嗎?”她說。
我一言不發。
“懷念你的家嗎?”
我一言不發。
“我懷念我的姐姐。我們是流浪者。我的姐姐對我來說就是家的一切。唯一的家。你知道她能變身但選擇不變身嗎?她隻變過兩次,第一次那會兒我們還是幼崽。我和她都是部落最高首領的女兒。隻有一個形態的其他雌性憎恨我們,總是找碴兒和我們打架,盡管我們更強壯,擁有更多技藝。但我姐姐沒興趣比其他同伴更聰明或敏捷,隻想當一個東西奔忙的普通獸類。她想泯滅在群體之中。盡管她有選擇,但寧可一輩子四肢著地行走。很奇怪嗎,追蹤者?我們部落的女性天生不同尋常,但她隻希望活得和其他同伴一樣。既不高,也不低。你們種類也有這樣的嗎,拚盡全力讓自己不存在,泯滅在你們的群體之中?單血統者憎恨我們,憎恨她,但她希望他們能愛她。我從不渴望她們的愛,但記得我希望自己能夠渴望。她希望他們來舔她的皮膚,告訴她該朝哪個雄性吼叫,希望她們稱她為姐妹。然而她不想要名字,甚至不想要姐妹這個稱謂。我用名字稱呼她,她卻不肯回應,我用那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叫她,直到她變身,但隻是為了阻止我那麽稱呼她,我們以後再也不是姐妹了。她永遠不會再變成女人了。我忘記了那個名字。
“她以她希望的方式死去,也就是在獸群中戰鬥至死。為了獸群而戰。不是與我一起奮戰。你從我身邊奪走了她。”
第五天,她們扔生肉給我。我用雙手抓起生肉大嚼。吃完後我號叫了一整夜。我從不使用我父母給我起的名字,但在此之前我依然記得它。
第六天,她們再次用尿澆醒我。年輕女人和老婦人,依然都赤身**,再次在我身上撒尿。我覺得她們這麽做是想看她們能不能讓我嘶喊、尖叫或咒罵,因為我確實聽見年輕女人在夜裏說,他不再說話了,這比他叨叨個沒完更讓我煩惱。她們在我身上撒尿,但放過我的臉。她們在我肚皮上和腿上撒尿,我根本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我會不會早死。今天、明天和後天,我根本不在乎她們打算如何消遣我。三天前出現過的鬣狗走出黑暗。他一寸一寸挪近我。
“動作快點,小傻瓜。你隻是第一個。”年輕女人說。
“也許咱們該幫幫他們。”老婦人說,咧嘴怪笑。
年輕女人咯咯笑。她抓住我左腳,老婦人抓住我右腳,抬起我雙腿,把它們完全分開。我太虛弱了。我叫了又叫,但他們每次都用號叫淹沒我的聲音。那隻鬣狗走出黑暗。雄性。他徑直走向我,聞她們的尿。鬣狗跳到我雙腿之間,一次一次變形,直到他濕漉漉臭烘烘的身體在我體內。被像奧格一樣的肉山施暴的男孩對我說過,最痛苦的莫過於諸神給你新的視角,你看著自己,說這就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鬣狗不停變形和**,享受從我嘴裏出來的所有聲音,然後繼續推進。他忽然從我身上跳起來。他結束後,又一個男人進來。然後又一個。然後又一個。
第七天,我發現我依然是個孩子。有些男人比我強壯,女人也一樣。有些男人比我聰明,女人也一樣。有些男人比我敏捷,女人也一樣。永遠有一個或兩個或三個人要抓住我,把我像棍子似的掰斷,當我是濕抹布,把我身體裏的一切擰出來。世界就是這麽運轉的。每個人的世界都是這麽運轉的。我,以為有利斧和詭計護體,但遲早也會被抓住,扔來扔去,丟進屎坑,挨揍,被摧毀。我,現在需要拯救,但不會有人來救我,不可能有人來,然而我確實需要拯救,我在世間掙紮前行,以一個卑微男人的形態和腳步。強壯雌性的尿讓他們全都誤以為我是雌性。氣味散去時,最後一個雄性依然在我身上。他撲向我的喉嚨,卻被她們踢開。
洞裏有人。在黑暗中靠近我。我能看見諸神眼中的我自己,抖縮,怯退,然而我無法改變自己。有人把什麽東西拖過地麵。還是白晝,微弱的亮光從上方照下來。中間的女人來到光線下,拖著一具屍體的後腿。潮濕的皮膚在光線下閃閃發亮。半個身體依然是獸類,左半邊是鬣狗的腿,右半邊是女人的腳。腹部是帶斑點的毛皮,毫無生氣的雙臂攤開,右手依然是爪子,而不是指甲。鼻子和嘴巴依然在年輕女人的臉上向外拱起。中間的女人依然抓著她的後腿,拖著她回到黑暗中。
第八或第九或第十天,我數不清日子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計數。她們在開闊的大草原上放了我。我不記得她們如何放我出去,總之我出來了。野草長得很高,已經變成棕色,準備迎接旱季。隨後我遠遠地看見了年老的和中間的那兩個,我知道就是她們。我聽見了其他的,他們隆隆跑過樹叢,然後開始衝鋒。整個部落。我逃跑。我每邁出一步,我的腦子都會說一句停下。這是你的末日。隻要能結束,隨便怎麽結束都行。哪怕是這樣。他們會先扼死獵物再撕碎。他們會在動物還活著的時候把它變成尖叫的碎肉。我不知道哪個說法是真的,也許這就是我逃跑的原因。他們追趕我的隆隆聲越來越近了,我渾身灼痛,血流到了腿上,而我的腿忘記了該怎麽奔跑。三條雄性鬣狗跳出樹叢,撞倒我。他們的吼叫鑽進我的耳朵,他們的唾液灼燒我的眼睛,他們的牙齒咬進我的雙腿。更多的鬣狗跳進戰團,用黑暗遮蔽天空,這時我醒了。
我在黃沙中醒來。太陽已經在天上走了一半路程,所有東西都是白熱的。沒有地洞,沒有樹叢,周圍沒有白骨,附近沒有鬣狗的氣味。四麵八方隻有黃沙。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我背對太陽向前走。我怎麽會出現在那兒,鬣狗為什麽放我走?我始終沒搞明白原因。我以為我在做夢,或者過去這幾天是做夢,直到我抬起手摸左眼,碰到的卻是布。然後我想到,他們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殺死我,隻是想傷殘我,因為死亡之中存在尊嚴,而甚至都不配被殺就是一種羞辱。太陽灼燒我的後背。她很生氣,因為我背對著她?那就殺了我好了。我厭倦了這一切,人和野獸威脅我的生命,消耗我的求生欲望,但就是不殺我。我向前走,我除了向前走之外也沒有其他事可做。我走過白晝和夜晚。冷風吹過黃沙,我睡著了。我在運送豬和雞的大車車廂裏醒來。我們去法西西,一位老人說,鞭打他的兩頭驢。也許他天性善良,也許他打算把我當奴隸賣掉。天曉得他為什麽發善心,總之我從車上跳了下去,大車行駛在坑窪不平的粗糙道路上,我望著他繼續前進,甚至都沒注意到我不見了。
我知道尼卡不在法西西。他的氣味早就離開這座城市,在許多天的裏程之外,有可能已經到了馬拉卡爾。他沒動我的房間,我吃了一驚,他甚至沒拿我的錢。我帶上必需品,留下了其他所有東西。
我越靠近馬拉卡爾,氣味就越濃烈,但我告訴自己,你沒有在找他,等你發現了他,你不會殺死他。不,我要做更可怕的事情。我要找到他母親,他聲稱憎恨但話不離口的母親,我要殺死她,用羚羊的腦袋替換她的腦袋,把兩個腦袋縫在彼此的脖子上。或者做些更邪惡的複仇勾當,連我自己都無法想象。或者我先晾著他,離開幾年,讓他慢慢發胖,以為我早就死了,然後再收拾他。然而,我剛踏上他走過的街道,在他停留過的地方停留,我就知道他確實在馬拉卡爾。一天之內我找到了那條街道。太陽還沒下山我就知道了是哪幢房屋。夜幕降臨前連房間都搞清楚了。
我默默等待,直到我強壯起來。剩下的力量來自仇恨。他花錢請客棧老板為他撒謊,教老板製作毒藥。我走進客棧的廚房,老板企圖假裝並不吃驚。我沒問尼卡在哪兒,而是對老板說,我要上樓去宰了他。你要是去拿櫃子裏的毒藥,還沒拿到我就會殺了你。他大笑,說,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在乎。但他從頭發裏抽出飛鏢扔向我。我躲開,飛鏢擊中我背後的牆壁,開始冒煙。他想逃,但我抓住他的頭發,把他拽回來。你再給我拿拿看,我說,把他右手按在案台上,一斧頭剁掉。老板慘叫,逃跑。他剛跑到門口,門都打開了一半,我的短斧就劈進他的後腦勺。我把他扔在門口,自己上樓。到處都能聞到他的氣味,但就是不見他的人影。尼卡也許是賊,是騙子,背信棄義,但他不是懦夫。碗櫥裏的氣味最濃烈,但不是屍臭味。我打開碗櫥,尼卡就掛在一個鉤子上。他的整張皮。但隻有他的皮,他隻留下了這東西。尼卡蛻了一層皮。我見過擁有奇異天賦的男女和獸類,但從未見過能像蛇一樣蛻皮的。蛻下這層皮,他也拋棄了他的氣味。天曉得他是怎麽做到的,但他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你怎麽知道是他走上了樓梯?”邦什問。
“他總在嚼恰特葉[4]。他說能幫他續命。你也許想問我有沒有思考過鬣狗為什麽放了我。不,我沒有。因為要思考就要想到他們,要不是你鑽進我的窗戶,我都根本不會想到他們。他甚至沒注意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甚至都沒發現。”
“向前是鬣狗,向後是狐狸。”邦什說。
“鬣狗是更忠實的朋友。”
“然而是他對我說的,隻有追蹤者能找到這個男孩。要找到男孩,你必須找到追蹤者。我不想侮辱你,把更多的錢幣扔到你腳下。但我需要你幫我找到這個男孩;國王的密探已經開始追殺,因為有人告訴他,男孩很可能還活著。而他們隻要死亡的證據。”
“三年太久了。無論是誰抓走了他,現在他隻聽他們的話。”
“開個價吧。我知道你的價碼不是錢。”
“哦,不,就是錢。四倍於四倍你承諾的價碼。”
“你的語氣讓我不得不問:還有呢?”
“他的腦袋。割下來,使勁插在木棍上,讓棍尖戳爆他的頭頂。”
她在黑暗中望著我,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