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審訊官,所有人都知道你們的瘋王。我必須說,瘋狂的國王好過軟弱的,但軟弱的也好過糟糕的。哪個更邪惡呢?是被惡魔篡奪了意誌力的可悲靈魂,還是一個認為在他母親的所有孩子之中,隻有他最愛他自己的人?你想知道既然我剛說過我失去了一隻眼睛,為什麽現在依然有兩隻?講到這兒,我猜你大概會豎起耳朵仔細聽了,因為咱們偉大的克瓦什·達拉即將進入故事。
你認識邦什嗎?她從不撒謊,但她的真話和她的皮膚一樣滑不留手,她會扭曲事實,塑造事實,把事實拉直了鋪在你身旁,就像蛇在判斷她能不能吃掉你。我說真的,我不相信國王會派人殺死一位長老的全家。我想回到我的房間裏,問客棧老板有沒有聽說過骷髏之夜和巴蘇·福曼古魯發生了什麽,但我還欠她的租金。另外,如我所說,關於我如何用錢幣之外的東西付賬,她有很多其他的想法。
然而話也說回來,邦什所說國王的行徑符合我所知道和耳聞的那一丁點情況。他對本國和外國人都加稅,對高粱、黍米和黃金流轉加稅,對象牙加兩倍稅,對進口棉布、絲綢、玻璃和科學與數學用具同樣加稅。養馬人每六匹馬抽一份稅,幹草要花錢買。最讓男人齜牙咧嘴和女人愁眉苦臉的是aieyori,也就是土地稅。原因並不是它太高了,因為它總是很高;而是因為這些北方國王的做事方式從不改變,每個決定都能告訴敏銳的觀察者,下一個決定會是什麽。國王征土地稅隻會出於一個原因,那就是為戰爭籌款。仿佛水和油的各種事情攪和起來,真相就是這兩者的混合物。國王要抽戰爭稅,稅款其實用在雇傭兵身上,而他的頭號反對者——也許甚至是敵人,能夠扭轉人民的意誌來對抗他的人——已經死了。三年前遇害身亡,從人們的書籍中消失。連吟遊詩人都沒有骷髏之夜的歌謠。
你看著我,像是我知道你要問的問題的答案似的。我們的國王為什麽想打仗,尤其是最後挑起戰端的還是你們自己人,南方的吃屎鬼?更聰明的人肯定能回答這個問題。現在你就聽我說吧。
那天早晨,邦什離開後,我獨自出發,走向第三道城牆的西北角。我沒有告訴黑豹。我出發時太陽才剛升起,我看見弗米利坐在窗口。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有沒有看見我。許多長老住在東北角,我去找我的一個熟人,大塊貝勒昆。這些長老喜歡描述自己,就好像他們的笑話無法影響他們自己。有一位智者阿達加其,他的愚鈍無人能及;還有滑頭阿瑪奇,天曉得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大塊貝勒昆特別高,無論進哪個門都要低下頭,而實話實說,那些門本身就已經很高了。他粗硬的白發像是腦袋上的一個盤子,還喜歡在頂上插幾朵小花。三年前他來找我,說,追蹤者,有個女孩你必須幫我找到。我們憐憫她,在一個雨夜收留了她,她卻從長老的金庫偷走了一大筆錢。我知道他在撒謊,不僅因為馬拉卡爾快一年沒下過雨了。邦什沒告訴我之前,我就知道長老們如何對待年輕女孩。我在紅湖附近的一間茅屋裏找到那女孩,叫她快去中土某個與南方和北方都不結盟的城市,比方說米圖或都林戈,長老的命令在那裏的街道上找不到耳目。然後我回去找大塊貝勒昆,告訴他鬣狗吃了女孩,禿鷲啃得隻剩下骨頭,我扔給他一根猿猴的長骨。他連忙跳開,敏捷得像個舞女。
因此,我記得他住在哪兒。他想掩蓋見到我並不高興的事實,但我在他微笑前看見了表情的變化,盡管迅速得像一次眨眼。
“白晝還沒決定今天打算成為什麽樣的一天,追蹤者就已經來了,他決定親自光臨我的家。事實如此,理當如此,也必——”
“貝勒昆,問候的話就留給更值得款待的客人吧。”
“我們應該有點教養,男婊子。我還沒決定讓不讓你進門呢。”
“還好我懶得等你決定。”我說,從他身旁走進去。
“大清早你的鼻子領著你來到我家,何等的奇觀。隻是更進一步證明了你像狗多過像人。別把你難聞的屁股坐在我上好的毯子上,拿它蹭你臭烘烘的皮膚——神靈的**在上,你眼睛裏的凶光是怎麽回事?”
“你話太多了,大塊貝勒昆。”
大塊貝勒昆確實塊頭很大,腰身龐然,大腿鬆軟,小腿卻非常細。他還有一點是出了名的:暴虐,想到它,提到它,哪怕最細微的一絲怨恨,也會讓他跟你紅臉。我沒能帶著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回來,他幾乎不肯付我錢,但我隔著他的袍子揪住他的下體,把刀刃壓在上麵,直到他同意付我三倍價碼。他因此成了語焉不詳的大師;我猜這麽一來他就認為自己不需要為他花錢請別人去做的醃臢勾當負責了。眾所周知,國王的眼睛從不看有錢人,而長老的身份就更是錦上添花。貝勒昆的會客室裏有三把椅子,椅子帶有靠背,看上去像是王座,還有各種圖案和花紋的坐墊和色彩如虹蛇般繽紛的毯子,綠色的牆壁上畫滿圖案和標記,立柱從地麵一直通到天花板。貝勒昆的衣服就像牆壁,他穿亮晶晶的深綠色阿格巴達袍[5],胸口的白色圖案仿佛雄獅。袍子底下他什麽都沒穿,因為我能聞到他袍子後臀處的汗味。他腳上穿珠串涼鞋。貝勒昆一屁股躺進一堆坐墊和毯子,掀起粉紅色的塵土。他依然沒有邀請我坐下。他身旁的盤子上擱著山羊奶酪、神秘果[6]和黃銅酒杯。
“你現在確實是條獵狗了。”
他吃吃笑,然後大笑,然後劇烈地咳嗽。
“你試過先吃神秘果再喝酸橙酒嗎?酒會變得特別甜,就像花苞在你嘴裏綻放。”貝勒昆說。
“說說你的銅杯吧。不是從馬拉卡爾來的?”
他舔舔嘴唇。大塊貝勒昆是個演員,這場戲是專門演給我看的。
“當然不是,我的小追蹤者。馬拉卡爾剛從石器到鐵器。還沒時間享受精致的銅器。椅子來自沙海另一側的土地。那些帷帳是珍貴的絲綢,跟隨東方之光的商人賣給我的。倒不是想跟你掏心窩,但買它們的錢夠買兩個漂亮的奴隸少年了。”他說。
“你的漂亮少年在被你賣掉之前並不知道他們是奴隸。”
他皺起眉頭。有人曾經提醒我,別去摘太靠近地麵的果實。他在袍服上擦手。亮閃閃的,但不是絲綢,因為假如是絲綢,他肯定會向我誇耀。
“我想知道你們之中一員的消息,巴蘇·福曼古魯。”我說。
“長老的消息隻有諸神才能聽聞。憑什麽要讓你知道?福曼古魯已經——”
“福曼古魯已經?應該說他還如何才對。”
“長老的消息隻有諸神才能聽聞。”
“行啊,你必須告訴諸神他死了,因為鼓聲還沒有把消息送到天上。至於你,貝勒昆……”
“誰想知道福曼古魯的消息?不可能是你,我記得你隻是個信使。”
“我認為你記得的不止這個,大塊貝勒昆。”我說,胳膊擦過我鼓脹的部位,抬手去拿我的手鐲。
“誰想知道福曼古魯的消息?”
“城市附近的親友。他似乎有不少。他們會聽說他的遭遇的。”
“嗯?家裏人?農場老鄉?”
“對,他們是老鄉。”
他仰著臉看我,左眉挑得太高,山羊奶酪凝固在他的嘴角上。
“他的家裏人在哪兒?”
“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在他們一直在的地方。”
“也就是?”
“貝勒昆,你肯定知道的。”
“耕地在西麵,而不是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因為山裏的盜匪太多。他們在山坡上種地?”
“長老,他們過什麽日子和你有什麽關係?”
“問問而已,這樣就可以把貢稅轉給他們了。”
“所以他死了。”
“我從沒說過他還活著。我說他已經死了。追蹤者,在諸神的計劃中,我們全都已經死了。死亡既不是結束也不是開始,甚至連第一次死亡都不是。我忘了你信哪個神。”
“因為我哪個都不信,長老,但我會向他們轉達你美好的祝願。另一方麵,他們想要答案。被埋葬了或焚燒了?他和他的家裏人在哪兒?”
“和祖先在一起。我們每個人都能分享他們美好的命運。但這不是你想知道的。不過,對,他們都死了。是的,全家。”
他又咬了一口奶酪,吃了幾顆神秘果。
“奶酪加上神秘果,追蹤者,就像吸山羊的**,流出來的是甜蜜的香料。”
“全家都死了?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沒人知道?”
“血疫,不,人們當然知道。說到底,畢竟是福曼古魯以某種方式激怒了比辛比——肯定如此,不,必定如此,對,當然如此——他們詛咒他患上瘟疫。哦,我們找到了源頭,他同樣死了,但沒人敢接近那幢屋子,因為人們害怕惡疾的精怪。你知道的,它們能憑空行走。是的,他們死了,他們當然死了。我們該怎麽告訴全城人有人死於血疫,更何況是他們可敬的長老?街道上會爆發驚恐!女人會撞倒甚至踩著自己的孩子逃出城市。不,不,不,這是諸神的旨意。另外,沒有其他人感染疫病。”
“或者病死,至少看起來如此。”
“看起來如此。但那又怎樣呢?長老沒有義務聲張長老的命運。甚至是通報家人,甚至是報告國王。我們會通報他們的死訊,但僅僅出於禮節。一個人隻要加入了這個光榮的兄弟圈子,他的家人就該認為這位長老已經去世。”
“也許你是這樣,大塊貝勒昆,但他有妻子和孩子。他們和他一起去了孔穀爾。我聽說是逃跑的。”
“沒有一個故事能這麽簡單,追蹤者。”
“不,每個故事都很簡單。沒有一個故事能阻止我把它簡化成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我迷糊了。咱們到底在談什麽?”
“巴蘇·福曼古魯。他曾經是國王的愛將。”
“我怎麽不知道?”
“直到他激怒了國王。”
“我怎麽不知道?不過另一方麵,激怒國王永遠很愚蠢。”
“我怎麽覺得長老成天都在這麽做?激怒國王——我的意思是,保護人民。街道上有標記,金色的,箭頭指著國王會逗留的地方。你門外就有一個。”
“風大起來,甚至能吹斷河流。”
“風大起來,能把屎吹回源頭。你和國王現在是朋友了。”
“每個人都是國王的朋友。沒有人真是國王的朋友。你還不如說你是某個神的朋友呢。”
“好吧,你和國王交好。”
“一個人為什麽要當國王的敵人?”
“大塊貝勒昆,我有沒有說過我的詛咒?”
“你和我,我們沒有交情。我們從來不——”
“血脈是根源。就像它在許多事情上一樣,你我在談的是家人。”
“我的晚餐在召喚我。”
“是啊,確實如此。當然,確實如此。吃些奶酪吧。”
“我的仆人——”
“血。我的血。別問我詛咒是怎麽進去的,但假如我抬起我的手”——我拔出匕首——“切開我的手腕,不足以讓生命流走,但足以積滿一巴掌的鮮血,然後——”
我還沒指那個方向,他就已經望向天花板。
“你的天花板很高。但我的詛咒依然是詛咒。也就是說,假如我把我的血拋上天花板,就會滋生黑色。”
“滋生黑色是什麽意思?”
“來自最黑暗的黑暗的一些人,至少看著挺像人。天花板會放開約束,他們一個個冒出來。他們站在天花板上,就仿佛那是地麵。你知道屋頂好像要裂開時會發出什麽聲音。”
“屋頂——”
“什麽?”
“沒什麽。我什麽都沒說。”
貝勒昆被一顆神秘果噎住了。他灌下幾口酸橙酒,清清喉嚨。
“這東西,這個奧默盧祖,聽著像是你母親給你講的傳說。有時候你腦袋裏的怪物會在夜裏衝破你的頭皮。它們到今天依然在你的腦袋裏。是的。”
“所以你從沒見過?”
“不存在奧默盧祖,我怎麽可能見到。”
“奇怪。真奇怪啊,大塊貝勒昆。整件事都很奇怪。”
我走向他,把匕首插回鞘裏。他想翻身坐起來,但重重地倒下去,胳膊肘著地。他疼得齜牙,企圖把這個表情變成笑容。
“我還沒說天花板你就已經抬頭看了。我沒說奧默盧祖,是你自己說的。”
“有意思的交談總會讓我忘記饑餓。我剛想起來我餓了。”貝勒昆伸出胖手,拿起一個坐墊上的銅鈴,搖了三下。
“你剛才說比辛比?”
“對,那些惡毒的小婊子,住在流動的水裏。也許他選錯了夜晚去河邊占卜,惹怒了一個兩個或三個她們。她們很可能跟著他回家。正如俗話所說,其餘的就是曆史了。”
“比辛比。你確定嗎?”
“確定得就像你比我屁股溝裏的癢癢還讓我生氣。”
“因為比辛比是湖泊精怪。她們憎恨河流,流水會讓她們迷途,她們入睡後會被水流帶得太遠。另外一點,馬拉卡爾和孔穀爾沒有湖泊。奧默盧祖襲擊了他家。他最小的兒子——”
“對,可憐的孩子。他剛到會像公牛跳一樣撞向別人的年齡。”
“他太小了,沒法像公牛那麽跳,不是嗎?”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難道還不夠大?”
“那個孩子剛出生不久。”
“福曼古魯的孩子都早就出生了。最小的一個也是十五年前。”
“人們找到了多少屍體?”
“十一——”
“他們家有多少人?”
“人們在那幢屋子裏該找到多少屍體就找到了多少。”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因為是我親自數的。”
“相同血脈的有九個?”
“八個。”
“當然了。八個。”
“仆人也都清點了?”
“我們可不想付工錢給一具屍體。”
他使勁搖鈴。搖了五次。
“你似乎坐立不安,大塊貝勒昆。來,請讓我幫你——”
我彎腰去抓他的胳膊,有東西貼著我的後脖頸嗖嗖兩聲掠過去。我臥倒,抬頭看。第三根長矛從半空中飛過,和前兩根一樣迅疾,挨著前兩根插進牆壁。貝勒昆慌慌張張企圖爬開,他的腳滑了一下,我抓住他的右腳。他踢在我臉上,爬向房間的另一側。我跳起來,擺出半蹲姿勢,第一個衛兵從裏屋跑向我。他的頭發和筒裙一樣鮮紅,編成三條辮子,他手持匕首撲向我。他離我還有二十步,我已經拔出短斧扔出去,短斧正中他的雙眼之間。兩把飛刀掠過他的身體,我再次臥倒,另一個衛兵衝向我。貝勒昆還在爬向房門,但暴力讓他緊張得手指僵硬,他幾乎無法動彈,就像一條離水太久的疲累大魚。我在看貝勒昆,另一個衛兵逼近我,他揮動巨斧劈向我,我翻身躲開,斧刃擊中地麵,激起細小的閃電。他把巨斧舉過頭頂,再次劈下來,險些剁掉我的腳。這家夥凶得像惡鬼。他揮動巨斧砍向我的臉,我用雙肘撐起身體,向後彈開。他又朝我揮出一斧,我拔出我的第二把短斧,貓腰躲開他的攻擊,掄起短斧劈進他的左脛。他慘叫,扔下巨斧。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我抓起他的斧頭,掄起來砍中他的太陽穴。我眨眼,擋住濺在我臉上的鮮血。
大塊貝勒昆爬了起來。他不知在哪兒找到了一把劍。光是握著劍就讓他渾身顫抖。
“我讓你一招,貝勒昆,因為我總是很尊重各位長老。你可以先攻擊我。躲閃,劈刺,諸神叫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我說。他嘰裏咕嚕說了句什麽。我聞到尿味。
貝勒昆顫抖得太厲害,項鏈和手鐲碰撞得叮當作響。
“舉起你的劍。”我說。汗水從他額頭淌到了下巴上。他舉起劍,指著我。劍尖從他手裏垂下去,我用腳擋住,把劍抬起來,直到它又指著我。
“我再讓你一招,大塊貝勒昆。我自己往劍上撞。”
我自己撲向利劍。貝勒昆驚叫。然後他望著我,我停留在半空中,他的劍在我底下,我和劍懸在半空中,就像互斥的兩塊磁鐵。
“劍無法傷害你?”他問。
“劍無法碰到我。”我說。劍從他手裏飛出去,我落下來。貝勒昆翻個身爬起來,跑向房門,嘴裏喊著:“阿依西,萬軍之主!阿依西,萬軍之主!”
我從牆上拔出一根長矛,助跑三步後扔出去。鋼鐵矛尖刺穿他的脖子,從他嘴裏出來,插進門板。
六天後,黑豹和我在庫裏庫洛酒館碰頭,我們來到了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邦什不在,奴隸主在教少年弗米利騎馬。弗米利抓韁繩抓得太緊,向馬匹傳達自相矛盾的信息,馬匹當然用兩條後腿站起來,把他扔在地上。另外三匹馬在一棵樹下吃草,全都披著北方養馬人愛用的花紋棉布鞍座。兩匹馬用軛具連著一輛馬車,馬車漆成紅色,描著金邊,在稍遠處等候,馬匹揮動尾巴,趕開蒼蠅。自從我在沙海最北麵跟蹤一群失竊馬匹,就再也沒見過這樣的馬車了。馬再次把弗米利掀翻在地。我大笑,希望他能聽見。黑豹看著我,改變形態,我對他揮揮手,他小跑離開。我看見尼卡走出樹叢,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感覺,恩薩卡·奈·瓦姆皮在他身旁,兩人都穿深藍色的吉拉巴長袍[7],黑得仿佛夜色下的黑膚,他的頭發緊緊地編成一根長辮,在腦後彎曲翹起,就像一根長角。她用頭巾包著頭發。他下嘴唇紅腫,額頭上纏著染血的白色布條。奴隸主留下了一輛篷車,那是車隊裏最漂亮的一輛,女巫索戈隆從裏麵走了出來。陽光照進她的眼睛,她似乎很生氣,不過也可能她這張臉看上去總是這樣。
“狼眼,你在陽光下顯得更年輕。”尼卡說。他微笑,摸了摸下嘴唇,做個鬼臉。
我一言不發。恩薩卡·奈·瓦姆皮盯著我。我以為她會點頭打招呼,但她隻是看著我。
“奧格在哪兒?”我問奴隸主。
“河邊。”
“咦?沒聽說過奧格也會洗澡。”
“誰說他在洗澡了?”
奴隸主跑向弗米利,弗米利企圖爬回馬背上。
“年輕的傻瓜啊,別鬧了。馬踢你一腳,你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我跟你說真的。”他說。
奴隸主揮手叫我們過去。喂他椰棗的奴隸走出篷車,肩上有個背囊,手裏的銀盤托著幾個皮袋。奴隸主一個一個拿起皮袋扔給我們。我摸到銀幣的輪廓,聽見它們叮當碰撞。
“這不是你們的賞金。這是我讓會計給你們預提的開銷,按你們各自的能力分配,也就是說每個人拿到的都一樣多。孔穀爾沒有任何不花錢的東西,尤其是消息。”
椰棗男仆打開一個袋子,取出幾個卷軸,一一遞給我們。尼卡拒絕了,恩薩卡·奈·瓦姆皮一樣。我琢磨她拒絕是不是因為他拒絕了。幾個晚上之前她的話很多,但今天她一言不發。弗米利為黑豹拿了一個,黑豹依然是豹形,但他在聽。
“這是城市地圖,根據我最精確的記憶繪製,但我好幾年沒去過那兒了。要當心孔穀爾。街道似乎筆直,小巷許諾會帶你去它們聲稱的地方,但像蛇似的蜿蜒盤旋,拐進你並不想去的地方,去了就回不來的地方。好好聽我說,我和你們說實話。去孔穀爾有兩條路。追蹤者,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們有些人不明白。向西走到達白湖,你們可以繞過去,行程會增加兩天時間,也可以穿過去,隻需要一天,因為湖麵狹窄。你們自己選擇。然後你們可以選擇騎馬繞過暗土,行程會增加三天時間,也可以騎馬穿過去,但那畢竟是暗土。”奴隸主說。
“暗土是什麽?”少年弗米利說。
奴隸主咧嘴笑笑,笑容轉瞬即逝。“不是你的小腦袋能想象的東西。你們有誰曾經穿過暗土?”
尼卡和我點點頭。多年前我和他曾一起穿過暗土,但我們誰也不會在這兒說起。我知道,無論其他人怎麽選擇,我肯定會繞著走。索戈隆也點點頭。
“再說一遍。你們自己選擇。騎馬繞過暗土要走三天,但直穿隻要一天。無論怎麽走,到孔穀爾還有三天的路程。要是繞過去,你們將穿過沒有任何國王占領的無名之地。要是穿過去,你們還必須經過米圖,那裏的人們已經放下武器,思考天與地的宏大問題。一塊令人厭倦的土地,一群令人厭倦的人,無論有什麽東西在暗土等著你們,你們都會發現米圖人比它們更可怕。騎馬一天就能穿城而出。但我再說一遍,這還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比比會跟著你們。”
“他?他能做什麽?喂我們吃我們一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尼卡說。
“我去是為了保護。”他說。
他的聲音讓我吃驚,這個聲音頤指氣使,更像個戰士的,而不是一個試圖像吟遊詩人那樣歌唱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他。他和弗米利一樣瘦削,穿過膝的白色吉拉巴長袍,拴著一根腰帶。腰帶上掛著長劍,前兩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腰上可沒這東西。他看見我在看,於是走向我。
“沒想到會在離東方這麽遠的地方見到塔科巴劍[8]。”我說。
“那是因為它的主人不該來這麽西麵的地方,”他微笑道,“我叫比比。”
“這個名字是他給你的嗎?”我問。
“假如這個‘他’指的是我父親,那麽,對。”
“我認識的每個奴隸,主人都會逼著他們接受新的名字。”
“所以假如我是奴隸,那就肯定會有個新名字。你認為我是奴隸,因為我喂他吃椰棗?他那是在掩飾我的真實身份。人們對著一個還不如一麵牆的人,什麽話都能說出口。”
我轉身背對他,但這麽一來就必須麵對尼卡了。他走開幾步,知道我會跟過去。
“追蹤者,你和我,咱們都在暗土留下了東西,對吧?”他說。
我盯著他。
“他應該留下他的女人末端。”恩薩卡·奈·瓦姆皮說,我內心暴怒,因為他把我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進一步地出賣我。他們一起走開,但奴隸主的話還沒說完。
“當然了,我實話實說,外麵有些傳聞。他最後一次被肉眼見到的地方甚至不是孔穀爾,但能看的不僅是肉眼。我早就說過。你們可以追尋死者的足跡,被發現死去並迅速下葬的人,像漿果一樣被吸幹了生命的人。據說一個男孩和另外四個人去過尼基奇,那是在孔穀爾之前很久了。你們要找到他,把他帶回馬拉卡爾給我,在——”
“你現在不要他的死亡證據了?”我問。
“我會在坍塌的塔樓等著。我想說的就是這些。索戈隆,咱們單獨聊幾句。”他說。
索戈隆自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過,她跟著奴隸主走向篷車。
“我知道你去孔穀爾不需要任何幫助。”尼卡說。
我已經望向西方了,我轉過身,看著他的臉。他向來英俊,即便現在白色須發在他下巴底下伸頭探腦,掃過他辮子的頂端,以及紅腫的嘴唇。
“我有個問題,隻有你才有資格回答。但你從來不擅長言辭,所以才會需要我。假如要你們去穿過暗土,你說有幾個人能到達另一頭?黑豹?狡猾得像貓,但暴烈得像人,脾氣讓他愚蠢。就像年輕時的你,對吧?和奴隸主說話那個老太婆?你們還沒到湖邊,她就會倒地而死。然後是那個小男孩,他和誰睡覺,你還是大貓?他連馬背都爬不上去,更別說騎馬了。還剩下你旁邊那個奴隸——”
“他不是奴隸。”
“不是?”
“他說不是。”
“我沒聽見。”
“你沒聽。”
“所以還剩下那個不是奴隸的男人和奧格,你知道你能信任一個奧格到什麽程度。”
“肯定超過對你的信任。”
“嗯。”他大笑。恩薩卡·奈·瓦姆皮沒跟過來。她注意到我注意到了。我還注意到他說的是“你們”,而不是“我們”。
“你有其他打算。”我說。
“你了解我勝過我了解我自己。”
“了解你,那肯定是什麽詛咒。”
“沒有誰比你更了解我。”
“那就根本不存在了解你的人。”
“所以你想現在就了解一下嗎?就在這兒,如何?要麽等到了湖邊?還是我該指望你會在夜裏摸過來,敏捷得像個情人?有時候我希望你確實愛過我,追蹤者。我該如何安慰你的心靈?”
“我不要你的任何東西。包括安慰。”
他再次大笑,轉身走開。他走了幾步停下,再次大笑,走向一塊髒兮兮的巨大掛毯,掛毯蓋著底下的什麽東西。恩薩卡·奈·瓦姆皮爬上馬車,抓住韁繩。尼卡掀開掛毯,露出一個籠子,籠子裏關著閃電女人。黑豹也看見了她。他立刻跑向籠子,低聲吼叫。女人連忙爬向籠子的另一頭,但她無路可退。她此刻就像個女人。她圓睜雙眼,像是恐懼駐紮在了她的臉上,就像在戰爭中誕生的孩童。尼卡拉開籠子上的鎖。女人繼續後退,籠子被她壓得變形。黑豹跑開,躺在塵土中,但依然盯著她。她聞了一圈,看了一圈,然後跳出籠子。她朝一個方向轉圈,然後換個方向再轉圈,她打量篷車、樹木、黑豹、穿同樣藍袍的男人和女人,腦袋忽然向北一甩,像是聽見了什麽人的召喚。她拔腿就跑,兩腿幾乎不沾地,她躍過一個小丘,跳得和樹一樣高,立刻就消失了。尼卡跳上馬車,恩薩卡·奈·瓦姆皮甩動韁繩,兩匹馬隆隆地跑出去。向北而去。
“那個湖,不是西麵?”喂椰棗的比比說。
我沒有回答。
男孩遲早會嚇得他的馬受驚,被馬掀翻在地,摔斷脖子。我沒興趣教他。黑豹派不上用場,他保持大貓形態,不和任何人交談,盡可能遠離我們,但留在能聽見我們動靜的範圍內。我覺得索戈隆需要別人幫忙才能爬上馬背。也可能她會拴上一張小床或一輛小車,或者取出女巫隨身攜帶的道具,比方說嬰兒的一條腿、處女的糞便、整頭野牛的鹽醃皮革或者其他什麽用來變戲法的東西。然而她把一個鹿皮袋係在肩膀上,左手抓住鞍角,把身體向上一拽,穩穩地落在了鞍座上。連奧格也注意到了。奧格一屁股就能壓爛十匹馬,因此他隻能奔跑。盡管他那麽高那麽重,但跑起來幾乎無聲無息,也沒有讓地麵震動。我琢磨他的潛行天賦到底是從哪兒買來的,是桑格馬、男巫、女巫還是惡魔。這些馬很強壯,但一口氣隻能跑一個白天,因此去白湖需要兩天。我把馱給養的第二匹馬和我的坐騎拴在一起。索戈隆走在前麵,但奧格還在等待。我猜他害怕女巫。比比跳下他的馬,在他的鞍座和背給養的一匹馬的馬籠頭之間係了一根麻繩,叫弗米利爬上去。
於是我們出發。邦什不和我們一起走。索戈隆在脖子上掛了個小瓶,小瓶的顏色與邦什的皮膚相同。她騎馬經過我時我注意到了。她和我靠得很近,兩匹馬幾乎貼在一起,她湊到我旁邊說:“那個男孩。他有什麽用處?”
“去問用他的那個人。”我說。
她大笑,疾馳跑進大草原,留下我無法分辨的一條氣味軌跡。我不急著去孔穀爾,因為失蹤的男孩無疑死了,死人又不可能再死一次。他們一個個都讓我煩惱——黑豹沉默不語;弗米利鬧性子,我很想在他陰沉的臉上賞幾個耳光,扇得他乖乖聽話;喂椰棗的比比,他努力讓我們覺得他不隻是個往別人嘴裏塞食物的仆人;還有索戈隆,她斬釘截鐵地認為沒有任何人比她聰明。要是不想他們,另一個選擇是想大塊貝勒昆,我打聽失蹤男孩的父親,他企圖殺死我。他知道奧默盧祖,也知道奧默盧祖殺死了男孩的父親,但他未必知道要召喚他們,你必須滿腹巨大的怨氣。他管某個人叫萬軍之主。一個人有了信仰,就不可能變得更加愚蠢了。我們還沒出發,隊伍裏已經有了我不想再見到的人。
哦,還有奧格。一個人塊頭越大,就越不需要言辭,或是越不懂得言辭,這是我多年來領悟到的。我放慢馬匹的步伐,等他趕上我。他的氣味確實挺清新,就好像先前他真的在河裏洗過澡,連他腋下也不例外,盡管另一個巨人身上的氣味可能能熏倒一頭牛。
“我猜咱們能在兩天內趕到白湖。”我說。他繼續向前走。
“咱們能在兩天內趕到。”我喊道。他轉過身,哼了一聲。唉,這趟旅行肯定會極為美妙。
倒不是說我在乎作伴什麽的。尤其是這幫家夥。我的白晝基本上全是我一個人度過,夜晚總是和我絕對不想在早晨見麵的人度過。我願意承認,至少對我靈魂的最深處承認,世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你待在許多靈魂之中,哪怕是你認識的靈魂,卻依然孤單一人。這話我以前說過。我遇到過男人和女人,他們認為是愛的東西包圍著我,我卻是全部十三個世界中最孤獨的人。
“奧格。你是奧格,對不對?”
他放慢步伐,我的馬在他身旁跨步行走。他又哼了一聲,點點頭。
“我看見你洗過澡後待在遠處,跪在幾塊石頭前。那是個神龕嗎?”
“敬拜誰的神龕?”
“諸神,某個神。”
“我不認識任何神靈。”他說。
“那為什麽要搭神龕呢?”
他茫然地看著我,像是不知道答案。
“你加入是為了奴隸主、半神還是女巫?”我問。
他繼續向前走,眼睛看著我,說:“奴隸主,半神還是女巫?哪個是哪個,我問你,哪個是哪個。你確定黑色那個是半神而不是真神?我見過她的其他同胞——一個是男人,至少外表像男人,但他是諸神製造的。南方人說半神是被諸神改變的人,不會經曆死亡,而死亡是大事,讓人恐懼的大事。我不喜歡死亡,我不喜歡亡靈的正午,我不喜歡食屍者,而我見過他們,老人,身穿掃過地麵的黑衣,脖子上裹著白色毛皮,就好像他們披著禿鷲的皮。但她屬於一個奇異的種類,你說某些動物是半象、半魚,或者半人、半馬,那就是她應該歸屬的地方。我加入是因為奴隸主,他來找我,說,薩多格我有個活兒給你,他知道我沒有工作,因為在西麵,有什麽活兒能給奧格做呢?對,我沒工作,我待在家裏,我白天黑夜都敞著家門,因為隻有傻子才會來搶劫奧格,誰沒聽說過我們是恐怖的野獸呢?我待在家裏,其實就是間茅屋,奴隸主對我說巨人啊,我有個活兒給你,我說我不是巨人,巨人比我高一倍,雙耳之間除了肉什麽都沒有,喜歡強奸馬匹,因為他們認為動物隻要毛長就肯定是雌性,馬尥蹶子說明這場**充滿樂趣,於是他重新開口,說我有個活兒,我要你找到幾個人,他們對我來說是邪惡,我說要是找到他們,我該怎麽辦,他說全殺了,隻留下還不是男人的一個男孩,連他的一根頭發都別碰,除非他已經不是男孩了。他對我說,奧格,他有可能會變成的不是男人,而是其他什麽東西,連諸神都會唾棄的可憎東西,然後我說,你要我去哪兒找這個男孩,他說我會找幾個人和你一起去,還有女人,因為這個活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說聽起來確實挺簡單,沒等我想念家裏、莊稼開始枯萎,我就能辦完事回來,但這時我想到我上次殺死的那個男人,他的家人很快會想念他的殘忍,到處尋找他,假如他們成群結隊而來,我會製造出許多寡婦和孤兒,於是我心想,管他這個任務會花多少時間呢,因為這兒沒什麽值得我回來的,他說那你和另外幾個人就有了共同之處,因為這兒都沒有值得你們回來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我不認識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我聽說過月亮女巫索戈隆,你不知道她嗎?你怎麽會知道她在書寫秘符?她三百一十五歲了,這是她告訴我的,她還說了其他事情,因為人們總以為奧格頭腦簡單,你什麽話都能對他們說,所以她就說了;這是她的原話:他們叫我索戈隆,而我從不回應其他名字。他們曾經叫我醜巫索戈隆,直到這麽叫我的人都一樣因為因喉嚨哽噎而死。月亮女巫索戈隆,總是在黑暗中行巫術,其他人這麽說。她說她來自西方,但我來自西方,我覺得她聞著像是西南土地的人,他們氣味發酸,但那是好聞的酸味,混著汗味,有生命的火花,不過你當然知道,因為我聽說你鼻子很靈。她總在書寫秘符嗎?她的手一刻也不安分,一刻也不靜止。她這麽老的女人肯定擅長保守秘密,因此我猜她還有其他她不肯說的理由,因為金錢對她來說沒什麽意義。另外她說話像猜謎,還押韻,但並不美妙。自始至終她身上都沒有憤恨,但也沒有喜悅或快樂。看她的樣子,我曾經以為她會消失和顯形。我知道的就這些。你必須原諒奧格。很少有人和奧格說話,所以奧格一開口就總是停不下來。另外……”
奧格薩多格就這麽說了一夜。我們停下休息,把馬匹拴在樹上,他還在說。我們生篝火,煮粥,找不到指引我們向西走的星辰,他還在說;我嚐試睡覺,睡不著,聽著獅子在夜色中行動,等待篝火熄滅,最終落入某種睡眠,他依然在說,在睡夢中說。我不確定喚醒我的是陽光還是他的聲音。弗米利睡得很香,比比躺在我旁邊,他醒著,眉頭緊鎖。奧格的聲音變得低沉,寂靜吞沒他每一句話的末尾。
“從現在開始我將閉上嘴巴。”他說。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比比大笑,走進樹叢去撒尿。我翻身坐起來,打個哈欠。
“不,接著說,我的好奧格。薩多格。我愛聽你的話。你讓長途跋涉變得短暫。你認識尼卡嗎?”
他灼人的視線很值得一看。“我認識你之前一個月認識了他。”他說。
“而他已經傳過了其他人的閑話。”
“奴隸主來找我的時候,尼卡和恩薩卡·奈·瓦姆皮陪著他。”
“這就很新鮮了。他是怎麽說我的?”
“奴隸主?”
“不,尼卡。”
“他說假如追蹤者認為你很正直,你就可以把性命托付給他。”
“他是這麽說的?”
“他說得不對嗎?”
“這個問題不該由我回答。”
“為什麽?我從不撒謊,但我看得出撒謊有時候確實有原因。”
“背叛呢?背叛除了背叛,還有可能有其他原因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沒什麽。這個念頭已經過去了。”
“當時他也在馬車上。”他指著正在往回走的比比說。
我們給馬匹上鞍,重新出發。我轉向比比。“跟我說實話。關於那個男孩,你的主人對我們撒謊。真相是男孩對他無關緊要。但討好邦什對他來說很重要。”
“諸神的沉默讓他擔憂,”比比說,“諸神的沉默降臨到每個家族頭上,他認為他讓諸神不悅了。”
“他更該擔心密謀反抗他的所有奴隸的沉默。”我說。
“啊哈,追蹤者,我看見你的表情了。幾天前,我從你的厭惡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我認為你對這門尊貴的生意過於嚴苛了。”
“什麽?”
“追蹤者——無論你真名叫什麽。假如沒有奴隸,東方的所有男人在結婚前都會是處男。我遇到過一位,我保證這是真的。他以為女人生孩子靠的是把**塞進男人的嘴裏。假如沒有奴隸,咱們的好馬拉卡爾除了假黃金和廉價鹽什麽都不會有。我倒不是要給它正名,但我明白它為什麽存在。”
“所以你讚同你主人的做事方式。”我說。
“我讚同他給我的錢,否則我拿什麽養育孩子?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沒有孩子。是啊,我喂他東西吃,是因為他把其他活兒都交給了奴隸。”
“而不是我現在這麽一個男婊子?再跟你說句實話吧。假如你稱之為我的主人的那個人再蠢一點,我每四分之一個月就要給他剪枝澆水三次了。”比比吃吃笑道。
“那就離開吧。”
“離開?就這麽簡單?你當我是那隻黑豹?什麽樣的人能隨心所欲,輕巧地拋下一切?”
“不屬於任何人的人。”
“也可能沒有任何人屬於你。”
“沒有人愛任何人。”我說。
“教你這句話的混賬東西肯定憎恨你。所以,如我主人會說的,如實告訴我,立刻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我背後那男孩跟的是你,還是有斑點的那家夥?”
“為什麽每個投錯胎的靈魂都要問我這個投錯胎的小子?”
“因為大貓不肯開口。侍奉國王的其他人——提醒你一句,他們是奴隸——都在下注。誰是杆,誰是杖,誰的屁眼挨插。”
我大笑。“你怎麽猜?”我問。
“嗯,既然他們倆都討厭你,他們說兩個睡的都是你。”
我又大笑:“你呢?”
“你走路不像。”他說。
“也許你不了解我。”
“我說的是不經常。”
我轉身瞪著他。他也瞪著我。我先大笑。然後我們就停不下來了。然後弗米利說什麽捅馬不夠有勁,我們笑得險些從馬背上掉下去。
除了索戈隆,比比看上去是我們之中最年長的。當然了,目前也隻有他提到過孩子。我不由得想到桑格馬收養的敏吉孩童,我們把他們留給甘加通人撫養。黑豹本應該告訴我他們後來的情況,但他還沒說。
“那把劍是從哪兒弄來的?”我問。
“這把?”比比拔出利劍,“我告訴過你,來自一個東麵的山裏人,他犯錯來了西麵。”
“山裏人從來不往西麵走。喂椰棗的,你給我說實話。”
他大笑:“你多少歲了?二十八?”
“二十五。我看著有那麽老嗎?”
“我還想再猜老一點呢,但對新朋友不該那麽沒禮貌,”他微笑道,“我已經兩個二十又五歲了。”
“操他媽的諸神。我還沒見過一個人能活這麽久呢,除非他有錢、有權或者就是胖。意思是你年紀夠大,見過上一場戰爭。”
“我年紀夠大,打過上一場戰爭。”
他的視線越過我,落在草原上,這兒的草比先前矮,天上的雲也比先前多,盡管我們還能感覺到陽光。氣溫也比先前涼了。我們早已離開山穀,踏上從未有人嚐試居住的土地。
“我不認識見過戰爭還願意談論戰爭的人。”比比說。
“你是士兵嗎?”
他笑了一聲:“士兵是傻瓜,甚至得不到足夠的報酬。我是雇傭兵。”
“和我說說戰爭。”
“你打過哪一場?”
“阿萊利·杜拉之戰。天曉得南方那些搞水牛的叫它什麽,不過我聽說他們叫它‘北方挑釁之戰’,真是可笑,因為首先投出長矛的是他們。最後休戰之後過了三年你才出生。休的就是這場戰爭。一個非常奇怪的家族。他們近親繁殖誕生了那麽多瘋王,你覺得有朝一日某個國王會說,咱們找點新鮮血液來拯救這條血脈吧,但是,沒有。於是我們打贏了那場戰爭。這是真的。我沒法說克瓦什·奈圖是個罕見的好國王,或者馬賽金人的新一代瘋王比上一代還要瘋狂,但他確實擅長打仗。他在打仗方麵有天賦,就像一個人在陶器或詩歌方麵有天賦一樣。”
比比勒停坐騎,我也一樣。我看得出弗米利在向上看,氣呼呼的。空氣潮乎乎的,但雨還不打算落下。
“咱們必須快點走。”弗米利說。
“好好歇著吧,孩子。等你最後找到機會坐在黑豹身上,他肯定會硬邦邦的。”比比說。
這話讓我回頭去看。弗米利的表情和我想象中一樣震驚。我轉向比比。
“我父親從不談論戰爭。他沒打過任何一場仗。”我說。
“太老了?”
“也許。他也是我祖父。繼續說你的戰爭。”
“什麽?你……哦,好,戰爭。我當時十七歲,和父母一起住在盧阿拉盧阿拉。馬賽金瘋王入侵卡林達,行軍趕到馬拉卡爾需要一個半月,但還是太近了。離克瓦什·奈特太近。我母親說,有朝一日人們會敲開咱們家的門,說你們被選中上戰場了。我說,我去打仗也許能挽回父親用美酒和女人碾碎的家門尊嚴。你憑什麽去挽回尊嚴,因為你根本沒有榮譽,她說。她當然說得對。沒人雇我殺人,因為大家都被卷入戰爭,人們對私人尋仇的需求就減少了。而她完全沒說錯,戰士頭領來到我家,說,你,你年輕力壯,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現在該打發奧莫羅羅婊子國王夾著尾巴回他的窮鄉僻壤了。我問,我該為了什麽作戰呢?他們被觸怒了。你該為了偉大的克瓦什·奈圖和帝國作戰。我啐了一口,拉開袍子,給他看我的項鏈。我是七翼的人,我說。金錢的戰士。”
“七翼是什麽人?”
“雇傭兵,從還不起欠賬的醉鬼父親那兒搶來的孩子。擅長使用武器,都是刀劍大師。我們動作敏捷,像事後的悔恨一樣無影無蹤。我們的主人用蠍子磨煉我們,因此我們不知恐懼。”比比說。
“怎麽磨煉?”
“他們讓蠍子蜇我們,看誰能活下來。在戰鬥中,我們排出狂牛陣。我們是牛角,最凶暴的小隊。我們首先進攻。大多數國王都雇不起我們。但克瓦什·奈圖在戰爭方麵確實相當有天賦。這是我從瘋王那兒聽說的:一位統治者不可能同時置身於兩三個地方,因為他隻是一個人。他坐鎮法西西,放任我們攻打米圖。於是馬賽金人攻打米圖,米圖成了他的。他以為這是一場勝利,這個念頭也未必沒有道理,因為國王不可能同時置身於兩個地方,因此他放任我們攻打他不可能去的一個地方。追蹤者,這是他犯的錯誤。你聽好了,但這並不是弱點。南方的軍隊被誘騙相信克瓦什·奈圖無比偉大,因為他同時出現在許多地方。”
“追蹤者,並非所有結果都來自女巫的子宮。你們國王的父親比他之前和之後的任何一位國王都懂得該如何快速調動軍隊。連孔穀爾人都需要走七天的路程,他的軍隊兩天就走完了。他明智地選擇在哪些地方開戰,知道他不能在哪些地方開戰,他花錢雇用最好的軍隊,為此向人民征收最狠的稅。最好的軍隊是七翼。這話你就當是真理。瘋王是個輕浮的傻瓜,見血隻會大喊大叫,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將軍都叫什麽,而克瓦什·奈圖任命他信得過的人統領疆域,都是強大的人,他去其他城市或城邦打仗時,他們可以管好一個城市或一個城邦。你聽說過婦人之戰嗎?”
“沒有,快告訴我。”
“瘋王的將軍們對他說,聖上,我們必須撤出卡林達,我們的四個姐妹危在旦夕,國王同意了。但那天夜裏,他因為要和他的軍隊待在一起而待在營地裏時,聽見兩隻大貓在**,以為那是夜魔叫他懦夫,因為他竟然會撤退。於是他命令他們再次挺近卡林達,卻被從泥磚塔樓上扔石頭和糞便的女人和孩子擋住了。另一方麵,克瓦什·奈圖攻占了瓦卡迪殊。馬拉卡爾的最後一批駐軍甚至稱不上軍人。他們是被扔石頭的女人擊退的軍隊的殘渣。戰爭的勝負已定。”
“嗯,馬拉卡爾的學校裏不是這麽教的。”
“我聽過歌謠,讀過用皮革裝訂的書本,說什麽馬拉卡爾是克瓦什·奈圖帝國之光明和馬賽金人之黑暗之間的最後一個堡壘。傻瓜的歌謠。隻有沒打過仗的人才會看不到兩者都是黑暗的事實。哎呀,沒有戰爭的雇傭兵就是失業的雇傭兵。”
“既然你這麽了解戰爭、將軍和宮廷,又怎麽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靠喂肥豬吃椰棗為生?”
“追蹤者啊,工作畢竟是工作。”
“而狗屁依然是狗屁。”
“戰爭的陰影遲早會籠罩每一個打過仗的人。我的需求很簡單。其中之一是喂飽我的孩子,直到他們長大成人。驕傲並非其中之一。”
“我不相信你。聽你說完這麽多,我更不相信了。你說話做事都透著狡詐。你打算殺死他嗎?我知道,某個敵人雇用你接近他,比情人還要接近他。”
“假如我想殺死他,四年前我就可以下手了。他知道我的本事。人們以為我是個傻乎乎的娘們小子,喜歡伺候他的嘴巴,我覺得他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他認為這意味著我能看透他的敵人,想辦法應付他們。”
“所以你是他的間諜。你來刺探我們?”
“傻瓜,那是索戈隆的任務。我在這兒是因為諸神給你們準備的天曉得什麽驚喜。”
“我想再聽聽那些大戰給你留下的東西。”
“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戰爭就是戰爭。你想象你見過的最慘烈的景象吧。然後按照三步對四分之一個月行程的比例放大。”
“它們去哪兒了?”弗米利問。
“操他媽的諸神,孩子,”我說,“你的大貓隻是——”
“不是他。動物去哪兒了?沒有穿山甲,沒有山魈,甚至連蝴蝶都沒有。你的鼻子隻能聞到這兒有的,聞不到這兒缺少什麽吧?”
我不想和弗米利說話。無論他嘴裏冒出什麽沒禮貌的話,我都想一拳打回去。
“我現在要叫他紅狼了,這是他對我說的。”比比說。
“誰?”
“尼卡。”
“他是在嘲笑我以前塗在皮膚上的赭石,說隻有庫族女人才會用紅色打扮。”我說。
“你覺得是真的嗎?我從沒見過男人塗那種顏色。”比比說。
比比忽然停下,皺起眉頭看著我,像是想看清他遺漏了的什麽東西,他搖搖頭,甩掉這個念頭。
“狼呢?”他問。
“你沒見過我的眼睛?”
我認識他的表情。這個表情說:你不說我也注意到這個小細節了,但我沒那麽在乎你,懶得追問。
“女巫身上的那股氣味是怎麽回事?我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麽。”我說。
他聳聳肩。
“薩多格,跟我說點什麽吧。”我對奧格說。
事實如此:直到夜晚趕上我們,奧格都沒有停止說話。然後他開始說夜晚如何趕上我們。若不是弗米利發出嘶嘶聲,我都忘了他的存在;他第三次發出嘶嘶聲,我這才望向他。我們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前方向左向右各有一條小徑。
“我們往左走。”我說。
“為什麽往左走?因為科偉西選的是這條路?”
“因為我選的是這條路,”我說,“你愛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從比比那兒解開你的馬就行。”我聽見馬蹄踩爛泥的咚咚悶響和樹枝折斷的哢嚓聲。
我沒有等他再說什麽。這條路很窄,但至少是一條路,陽光已經幾乎消失。
“沒有蝙蝠,沒有貓頭鷹,沒有嘰嘰喳喳的動物。”弗米利說。
“你的屁眼裏又插了什麽小棍?”
“孩子說得對,追蹤者,這片森林裏沒有活物在活動。”比比說。他一隻手抓著韁繩,另一隻手抓住劍柄。
我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裏。這小子絕不可能再蒙對第二次了。然而他們兩個都沒說錯。我認識山地草原的許多動物的氣味,但今天沒有一種進過我的鼻子。我確實聞到了森林動物的氣味,大猩猩、翠鳥、蝰蛇的蛇蛻,但都隔得很遠。周圍沒有任何活物,除了一圈一圈包圍我們的詭秘樹木和衝刷著石塊的河水。奧格還在說話。
“薩多格,安靜。”
“什麽?”
“閉嘴。樹叢裏的動靜。”
“誰?”
“沒誰。我的意思就是這個,樹叢裏沒有動靜。”
“我是第一個說出來的。”弗米利說。
他值得讓我轉過身去,給他看看我的怒視嗎?不。
“許多人說你鼻子很靈,我可沒說過。你的寶貝鼻子這會兒聞到什麽了?”
他的脖子那麽細,就像個女孩,我輕而易舉就能擰斷。或者我可以請奧格把他撕成碎塊。我深吸一口氣,確實聞到了一些氣味。有兩種我認識的,有一種我許多年沒遇到過了。
“孩子,拿起你的弓,搭上一支箭。”比比說。
“幹什麽?”
“別廢話,”比比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下馬。”
我們把馬留在小溪旁。奧格從背囊裏取出一雙閃閃發亮的鐵手套,我隻在國王的騎士身上見過這東西。他的手指變成了幽光閃爍的黑色鱗片,指節是五根尖刺。比比拔出劍。
“我聞到了篝火、木頭和脂肪。”我說。比比捂住嘴,指指我們,指指他的嘴。
我沒再說話,因為憑借那些氣味,我知道我們會發現什麽。毛發的酸臭味,血肉的鹹腥味。很快我們看見了篝火和從枝葉間漏過來的光芒。就在那兒,穿在烤肉叉上,在篝火上炙烤,脂肪滴進火焰炸開。一個男孩的一條腿。男孩被吊在稍遠一點的樹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腿,繩子拴著斷腿的殘樁。他們從大腿處砍斷了他的右腿,從膝蓋砍斷左腿。他的左臂從肩膀砍斷。他們用繩子把他吊在樹上。樹上還吊著一個女孩,四肢似乎還完整。他們三個人坐在遠離篝火的地方,第四個蹲在不遠處的樹叢裏拉屎。
在我們看見他們、他們看見我們之前,我們已經衝了過去。我拔出短斧,瞄準第一個的腦袋扔過去,但短斧被彈開了。弗米利射出四支箭,三支被彈開,一支插進第二個的麵頰。奧格把第三個砸得嵌進了樹裏,然後一拳打穿了他的胸膛和那棵樹。比比揮劍,砍中第三個的脖子,但劍鋒被卡住了。他用腳把他從劍鋒上踹開,然後捅進他的腹部。第一個徑直衝向我,但雙手空空。我彎腰閃開,有什麽東西把他撞倒在地。我跳到他身上,一斧頭砍進他臉上柔軟的部位。鼻子。我接連幾斧砍下去,直到他的血肉濺在我身上。撞倒他的東西咆哮一聲,變回人形。
索戈隆跨過他的屍體,走向我們。我點燃一根幹木棍,揮著它走過最靠近篝火的怪物。哢嚓一聲。奧格擰斷了隻剩一條胳膊的男孩的脖子。給他一個痛快對他隻有好處,沒人覺得不對。我們剛把女孩放下來,她就開始不停地尖叫,直到索戈隆扇了她兩個耳光。她渾身繪製著白色條紋,我認識河流部落的所有標記,她身上這些不在其中。
“我們是供品。你們不該來的。”她說。
“你們是什麽?”黑豹說。
我很高興見到他變回人形,雖說不知道為什麽。我還在生氣,依然不肯和他說話。
“我們是獻給佐格巴奴的光榮供品。他們會放過我們建在他們土地上的村莊,讓我們種莊稼。我被養大就是為了——”
“沒有任何女人被養大是為了讓男人使用。”索戈隆說。
我從最後一個身上拔出長矛,用腳把他翻過來。他的頭部和頸部長出彎曲的大角,頂端銳利如犀角,他的肩膀上長出比較小的角。這些角朝各個方向生長,就像乞丐被泥土弄得粗硬的亂發。有的角寬闊如孩童的頭部,長如獠牙,有的角短而粗,有的角仿佛頭發,灰白顏色猶如他的皮膚。兩邊眉骨都長成角,他的眼睛沒有瞳仁。鼻子寬而扁平,鼻孔裏長出來的毛發像樹叢。厚嘴唇和臉一樣寬,牙齒仿佛狗牙。他胸口遍布疤痕,也許是為了紀念他殺死的所有獵物。係住纏腰布的腰帶上掛著孩童的顱骨。
“這是什麽魔鬼?”我問。
比比蹲下,轉動它的腦袋。“佐格巴奴。來自血沼的巨怪。我在戰爭期間見過很多。你們上一代國王甚至用他們當狂戰士。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可怕。”
“這兒不是沼澤。”
“他們到處流浪。女孩也不是這附近的。姑娘,他們要去哪兒?”
“我是光榮的供品,獻給耶——”
索戈隆扇她耳光。
“Bingoyi yi kase nan.”女孩說。
“他們吃人肉。”索戈隆說。
我們一起望向在火上烤的那條腿。薩多格一腳踢飛它。
“他們在旅行?”我問。
“對。”比比說。
“但她說她是祭品,這樣他們就分享他們的土地了。”我說。
“不是流浪者。”黑豹說。
他徑直走向我,但看著比比:“他們也不是在旅行,而是在狩獵。什麽人告訴他們說有肉會穿過這片樹林。也就是我們。”
“去牽馬!”黑豹朝我們喊道,“堵住女孩的嘴!”
我們狂奔時都能聽見樹林裏窸窸窣窣的聲音。窸窣聲響來自所有角落和所有方向,它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猛拍弗米利那匹馬的屁股,它跑了起來。索戈隆騎著她的馬出現,大踏步跑開。我跟上去,用膝蓋使勁頂我那匹馬的側肋。比比在我身旁,說了句什麽,也可能大笑一聲,一個佐格巴奴突然跳出黑乎乎的樹林,一棍子把他打下馬去。我沒有停下,他的馬也沒停下。我隻回頭看了一眼,見到許多佐格巴奴壓在他身上,直到變成一座肉山。他的叫聲一直沒有停止,直到被他們停下。我追上索戈隆,但他們趕了上來。一個怪物撲向我,沒有抓住,他的角劃破了我的馬的屁股。馬疼得躍起,險些把我掀翻在地。兩個怪物跳出樹叢,開始用爪子撓它。幾支箭插進第一個的後背,又幾支箭插進另一個的胸部和麵部。黑豹和弗米利騎同一匹馬,喊叫著要我們跟上。我們背後的佐格巴奴多得連眼睛都數不過來了,他們咆哮、怒吼,他們的角偶爾會糾纏在一起,導致其中幾個摔倒在地。他們跑得和馬一樣快,飛也似的穿過茂密的灌木叢。其中一個從灌木叢裏鑽出來,麵門剛好撞上我的斧頭。真希望我有一把劍。索戈隆有劍,她在馬上左劈右砍,像是在清除叢生的灌木。比比的馬落在後麵,因為沒有騎手駕馭它。佐格巴奴撲向它,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我見過的獅群襲擊年輕的水牛。我用膝蓋使勁頂我那匹可憐的馬;追趕我們的怪物依然很多。這時我聽見嗖嗖嗖的聲音從身旁掠過。飛刀。這些怪物居然有武器。一把飛刀擊中索戈隆的左肩。她悶哼一聲,但繼續用右手劈砍。我看見黑豹在前方,他前麵有一片空地和粼粼波光。我們正要跑出樹林,一個佐格巴奴跳上我那匹馬,從背後把我撞了下去。我們在草叢中翻滾。他抓住我的喉嚨,鉤爪插進我的脖子。他們喜歡吃新鮮的肉,因此我知道他不會殺死我。他想讓我失去知覺。他的呼吸帶著惡臭,留下一團白色的霧氣。他的角比其他怪物的小,他還年輕,企圖證明自己。我摸索著拔出匕首,一把匕首捅進他的右肋,另一把捅進他左肋,反反複複地捅,直到他倒在我身上,壓得我難以呼吸。黑豹拉開他的屍體,喊叫著叫我快跑。他變形,咆哮。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他嚇住。等我跑到湖邊,所有人都登上了一個寬闊的筏子,包括女孩和我的馬。我踉踉蹌蹌跑上去,黑豹從我身旁跳上去。佐格巴奴聚集在岸邊,也許有十五個,也許二十個,他們挨得太近,看上去像一隻寬闊的動物,渾身長滿角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