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他們帶走女人,淹死她;帶走男人,割掉整個雄性器官。

“你就是帶我來看這個的?”我對黑豹說。

“世界並非永遠隻有黑夜與白晝,追蹤者。你還沒學會這個道理。”

“奴隸主這東西我該知道的全知道。我告訴過你嗎?有一次我誘騙一個奴隸主把自己當奴隸賣掉。他花了三年才說服主人相信他也是個奴隸主,在此之前主人已經割掉了他的舌頭。”

“你嗓門太大了。”

“夠大就行。”

他的手下在地上鋪了許多毯子,層層疊疊,有些毯子無疑來自東方,還有一些的顏色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你會覺得他販賣的是地毯,而非人口。他用毯子築起隔牆,黑色的毯子上繡著紅色的花朵和外國語言的文字。帳篷裏太暗,始終點著兩盞燈。奴隸主坐在一張凳子上,一個男人為他脫鞋,另一個捧來一碗椰棗。他或許確實是王公,至少是個非常富有的人,但他的腳非常臭。打傘的男人想幫他脫帽,卻挨了奴隸主一巴掌,這一下並不重,而是像在嬉鬧,過於像在嬉鬧了。許多個月之前,我就決定不再注意人們的微小動作。打傘的男人轉向我們,說:“尊貴的阿瑪都·卡薩武拉閣下,低地的獅子和人們的主人,將在日落前接見你們。”

黑豹轉身要走,但我說:“他現在就見我們。”

持傘人的下巴險些掉在地上。捧椰棗的人轉過來,像是要說,這下我們有閑話可傳了。我覺得他似乎在微笑。這是奴隸主第一次正眼看我們。

“我覺得你不懂我們的語言。”

“我覺得我很懂。”

“尊貴的——”

“尊貴的閣下似乎忘記了怎麽和自由人說話。”

“追蹤者。”

“黑豹,閉嘴。”

黑豹翻個白眼。卡薩武拉放聲大笑。

“我回庫裏庫洛酒館了。”

“沒人能不打招呼就走。”奴隸主說。

我轉身離開,就快走到門口了,三名護衛冒了出來,手握尚未出鞘的武器。

“護衛會誤以為你是逃跑的奴隸。先解決你,再問問題。”卡薩武拉說。護衛攥緊武器,我從背後拔出兩把短斧。

“誰先來?”我問。

卡薩武拉笑得更響了:“這就是你說時間冷卻了他的熱血的那個人?”

黑豹喟然長歎。我知道這是個測試,但我不喜歡被測試。

“我的名字就是我的能力,所以請快點做出決定,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另外,我憎恨奴隸主。

“給他拿吃的和喝的來。給科偉西一條生羊腿。一定要是剛宰殺的,還是你要一頭活羊自己殺?先生們,請坐。”他說。

持傘人聞言挑起眉毛,抿緊嘴唇。他把一個金杯遞給奴隸主,奴隸主又遞給我。

“這是——”

“馬蘇庫啤酒。”我說。

“都說你鼻子很靈了。”

我喝了一口。我從沒喝過這麽好的啤酒。

“你是個有財富和好品位的人。”我說。

奴隸主揮揮手,表示不值一提。他站起身,朝我們點點頭,讓我們坐著別動。他稍微一動,仆人就忙這忙那,連他都覺得厭煩。他拍了兩下手,仆人全都離開了。

“你不想浪費時間,那麽我也不浪費時間了。三年前他們帶走了那個孩子,一個男孩。他剛開始走路和叫媽媽。有人在一個夜晚帶走了他。他們沒留下任何線索,也沒人索要任何贖金,無論是通過信件、鼓聲還是巫術。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麽。也許他們在馬蘭吉卡賣掉了他,一個小男孩會給巫師換來大量金錢。但我的篷車隊得到一位桑格馬的保護,就像那位死後依然用護佑在束縛你的桑格馬。你肯定知道,對吧,追蹤者?黑豹認為鐵箭會被你彈開,因為它們害怕。”

“回頭我有話要跟你說。”我用眼神對黑豹說。

“我們把這個孩子托付給孔穀爾的一位主婦。那天夜裏有人割了屋子裏所有人的喉嚨,隻偷走那個孩子。屋子裏有十一個人,全都被殺。”

“三年前?這場遊戲他們不但遙遙領先,而且很可能已經獲勝。”

“這不是什麽遊戲。”他說。

“老鼠永遠不會這麽認為,但貓不一樣。你還沒說完,聽上去已經不可能做到了。但你還是說下去吧。”

“謝謝。我們收到報告稱幾個男人和一個孩子——也許還有一個女人——在魔魅山附近的一家客棧開了個房間。他們擠在一個房間裏,因此有一位客人才會記得。我們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他們離開後過了一天,其他人找到了客棧老板。聽我說——他死得像塊石頭,膚色慘白,因為身體裏的血完全被放掉了。”

“他們殺了他。”

“誰知道呢。但十天後我們又收到了兩個消息。四個男人和那個孩子再次出現在向南一直到利什境內的兩幢屋子裏。他們離開後屋子裏的人也全死了。”

“但是從那些山丘到血案地點至少要步行兩個月,甚至兩個半月。”

“說點我們沒想過的。然而殺戮的手段完全相同,所有人都死得像塊石頭。近一個月後,盧阿拉盧阿拉的居民從茅屋裏跑出來不肯回去,說什麽有夜魔出沒。”

“他和一群殺人狂旅行,但他們沒有殺他?他有什麽特殊之處?奴隸主的自由民孩子?他是你親生嗎?”

“他對我來說很寶貴。”

“你沒有回答我。”我站起身。“你的故事聽到這兒,有肉的地方你不肯說,肯說的地方隻有骨頭。他對你來說寶貴在哪兒?”我問。

“你隻是為我做事,有必要知道嗎?你說實話。”

“對,沒必要。”黑豹說。

“不,有必要。你要找一個三年前失蹤的孩子。他有可能在沙海的另一頭,有可能早就變成糞便,被血沼的鱷魚拉出去了,也有可能迷失在姆韋盧。他就算還活著,也不是被偷走的那個孩子了。他有可能住在另一個屋頂下,叫另一個男人爸爸。或者四個男人。”

“我不是他父親。”

“隨你怎麽說。也許他現在是個奴隸。”

他在我麵前坐下:“你就希望我們談不成對吧。跟我說實話。你存心用語言攻擊我。”

“為什麽?”

“這兒每個男人都是戰爭中倒黴的一方。每個女人都會被買去過上更好的生活。說到底,假如他們的生活非常美好,就不會坐上奴隸的大車了。”

“他什麽都沒說,阿瑪都閣下,他就是這個脾氣。”黑豹說。

“黑豹,別替他說話。”

“對,黑豹,別替我說話。”

“你曾經當過奴隸不成?”阿瑪都閣下說。

“我不用把鼻子插進屎裏也知道屎是臭的。”

“有道理。然而你是什麽人,我有必要向你證明我過得堂堂正正嗎?就算一個妻子被丈夫挖掉了眼睛,你也會去找到她,把她帶回家。這個房間裏的每個人都有價碼,我的好追蹤者,而你多半很廉價。”

“你有他的什麽東西嗎?”

“不,別這麽著急。我必須知道這個差使是否讓你心動。我們見過麵了,一起喝過啤酒,將會做出決定。你該知道這個。我還邀請了另外幾個人。八個,或許九個。有些人願意和你一起做事,有些人不願意。有些人會想辦法先找到他。你還沒問過我願意出多少錢呢。”

“我不需要知道。因為他對你來說那麽寶貴。”

黑豹鬧了起來。他不知道有些人會自己去找男孩。現在輪到我讓他閉嘴了。

“追蹤者,這樣難道不讓你生氣嗎?”他說。

“生氣?我甚至都不吃驚。”

“我們的好朋友黑豹還不明白,人不分黑白,隻有深淺不一的灰色。我母親不是個仁慈的女人,更不是個好女人。但她對我說過,阿瑪都,既要向諸神祈禱,也要鎖好你的門。男孩被擄走已經三年了。”

“黑豹,你想一想。假如我們找到他,那就是你我平分報酬,而不是九個人。”

奴隸主拍拍巴掌,三個人立刻跑進帳篷,依然做先前那些事情,按摩他的腳,喂他吃椰棗,盯著我看,仿佛我也會變成一隻豹子。

“我給你們四個晚上做出決定。這趟旅程不可能輕鬆。存在一些力量,追蹤者。存在一些力量,黑豹。他們在早晨乘風而來,有時在太陽最高之時,巫師光芒炫目的時辰。正如我希望他被找到,無疑也有人希望他被永遠藏匿。從未有人向我索要贖金,但我知道他還活著,之後拜物祭司才去詢問更古老的諸神,而祂們告訴他確實如此。然而二位要知道,存在一些力量。惡風在熾熱的季節刮過城市,帶走不屬於它們的東西。白晝的劫匪,夜晚的盜賊,我說不清你們會發現什麽。我們說得太多了。我給你們四個晚上。假如你們答應,就去盜匪之街盡頭的坍塌塔樓那兒見我。知道那個地方嗎?”

“知道。”

“日落後去那兒見我,去就表示你們答應了。”

他轉過去背對我們。我們和他暫時談完了。這時我忽然想到他殺死的女人和割成閹人的男人。

“愚蠢的追蹤者啊,你當然知道閹人是如何炮製的。那男人必死無疑。”黑豹說。

我知道女房東那兒有個空置的房間,我請她允許黑豹住進去。和她交談時我一絲不掛,因此她說行啊,沒問題,但房租翻倍,否則等你下次出去,回來時就會發現房間已經搬空。可我什麽都沒有啊,我說。我對黑豹說,要是他變成野獸睡在樹上,肯定會有人彎弓搭箭,輕而易舉射穿他的胸口,於是他乖乖地住進那個房間。另外,城裏的獵物不是屬於這個誰誰誰就是那個誰誰誰,因此你不能跑來跑去隨便殺死。再另外,要是你實在忍不住殺了別人的羊或雞,也千萬別帶回這個房間來。再再另外,就算你真的帶回了房間裏,也千萬別把哪怕一滴血灑在房間裏。

黑豹聽得很惱火,但他明白這麽做有道理。我知道他會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明白他不能吼叫咆哮。他會嚐試在窗台上睡覺,但明白自己做不到,他會聞到底下獸欄裏的獵物,明白它們皮膚下的血流在加速。於是他領著男孩上樓回房間。第三天,他來到我的房間,笑嘻嘻地搓著肚皮。

“你似乎把一頭黑斑羚偷偷運進了房間。”

“安安靜靜地待著呢。晚些時候我就可以大吃一頓了。”

“整個客棧都知道你的胃口。”

“你大概是妓院裏唯一的修女。了不起的野獸,追蹤者,了不起的欲望。你今天去哪兒?我該看看你的城市。”

“你已經見過這座城市了。”

“我想通過你的眼睛看,或者你的鼻子聞。我知道這座城市裏有東西在等我們。”

我直視他的眼睛:“大貓,用你自己的時間去嫖吧。”

“追蹤者,誰說咱們不能一起玩了?”

“隨你便。去洗洗吧。”

他伸出像小蛇一樣長的舌頭,舔幹淨兩條胳膊。

“好了,”他說,咧嘴笑笑,“咱們去見誰?欠你錢的人,活該被打斷兩條腿?咱們一人一條!”

人們說馬拉卡爾是盜賊修建的城市。馬拉卡爾是群山,而群山就是馬拉卡爾。從來沒有人征服過這個地方,因為沒人敢嚐試征服這座城市。光是爬上群山就足以耗盡人和馬匹的力氣。這兒幾乎每個男人都是天生的戰士,大部分女人也一樣。這裏是國王抵擋你們南方馬賽金人的最後一個據點,我們就是在此處扭轉戰局,打得你們南方佬露出娘們本相,落荒而逃溜回家去了。和談是你們的主意,不是我們的。幾乎每座城市都是水平鋪展的,唯獨馬拉卡爾向天空伸展,屋子建在屋子的頂上,塔樓造在塔樓的頂上,有些塔樓又細又高,忘了修建階梯,你隻能通過繩索爬到頂端。塔樓彼此挨得太近,看上去像是坍塌成了一團,靠近第一道城牆南端的塔樓確實如此,不過依然在使用。四道城牆包圍城市,每一道都修建在其他幾道之內,四個圓環圍繞山峰,每一個都在另一個之內拔地而起。四百年前,老馬拉卡爾化作廢墟後,人們修建了第一道城牆。第四道也是最後一道城牆依然在修建之中。走到它底下,馬拉卡爾看著像是四座堡壘,每一座都從底下一座之中冉冉升起,而塔樓疊放在塔樓之上。從鳥兒的角度望去,你會看見巨大的城牆猶如螺線,道路從山峰到平原如蜘蛛腿般伸展而出,城市裏有駐紮戰士的瞭望塔,有供弓箭手使用的射擊口,有住宅和客棧,有作坊和商店,有救濟院,有黑街暗巷,死靈法師和盜賊在其中出沒,尋找歡樂的男人和提供歡樂的男孩與女人在其中活動。從我們的窗口能看見魔魅山,諸多桑格馬的居住之處,但他們住得離我們很遠。市民早就學會了圈起空地當院子,養雞吃肉,修建欄杆阻攔野狗和山區野獸。想去山穀裏的販奴之路和前往海邊的黃金與鹽之路,最快的辦法是沿著山坡向下走。馬拉卡爾隻出產黃金,買賣任何能被奴役的東西,向過路者收取貢稅,因為假如你住在北方,這就是前往海邊的唯一通道。

當然了,我說的是九年前。馬拉卡爾現在已經和這些都不沾邊了。

“我沒法告訴你最近待在城裏是好是壞,因為國王要來了。”我們出門時我對黑豹說。

他的車隊還有兩天路程,整個馬拉卡爾都在準備慶祝他即位十周年,他是克瓦什·達拉,北方國王,克瓦什·奈圖之子,瓦卡迪殊和卡林達的偉大征服者。他之所以要來這座城市慶祝,當然是因為它在拯救他神聖的屁股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否則他現在也沒法讓仆人擦幹淨他神聖的屎尿了。然而吟遊詩人已經在高唱:讚美國王,是他拯救了群山之城。馬拉卡爾的戰士甚至都不在他的軍隊裏,他們是雇傭兵,要是馬賽金人先拿出合適的價碼,他們早就為後者打仗了。不過,管他媽的諸神,總之這座城市會換上最好的衣服,飲酒歡宴。克瓦什·達拉黑金雙色的旗幟已經到處都是。連孩子都把臉塗成了金色和黑色。女人把左乳塗成金色,右乳黑色,兩邊都繪出犀牛的圖案。織工趕製衣服,男人穿袍服,女人把腦袋纏成大大的花朵,依然全都是黑色與金色。

“你的城市正在戴上黃金麵具。”他說。

“一位長者告訴我,和平隻是謠言,我們用不了一年就會和南邊重新開始打仗。”

“無論是打仗還是和平,妻子都會想知道是誰操翻了她們的丈夫。”

“黑豹啊,你難得說這麽有道理的話。”

我住在城市裏,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我一向行走在邊緣上,總是住在海岸邊,總是靠近邊境。這麽做就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剛來還是正要走了。我隻保留能塞進一個背囊的財產,沙漏翻轉一次的時間內就可以離開。然而在這麽一個人們總是來來去去的地方,就算你待在永不變動的人群中心,也同樣能夠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於一個招人恨的人來說,這就再合適不過了。我住的客棧在很西麵,第三道城牆的邊緣處。人們往往以為住在第三道城牆內的都是有錢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有錢人大多數住在第二道城牆內。勇士、士兵和過夜的商人待在第四道城牆內,特別是內城四個角上抵禦外敵的堡壘裏。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審訊官,是因為你不可能去過那兒,而你們這些人永遠也不會去。

我領著黑豹走過時高時低的街道,蜿蜒崎嶇的街道通往山巔上的最後一座塔樓。我環顧四周,轉過身,發現他看著我。

“他沒跟上來。”他說。

“誰?你的小情人?”

“隨便你怎麽叫他,除了這個。”

“他會跟著你跳進鱷魚的大嘴。”

“得等腫包消了才行。”我說。

“腫包?”

“昨天夜裏企圖揉我的肚皮。操他媽的諸神,我他媽死也不肯相信。誰會揉一隻貓的肚皮?”

“誤以為你是一條狗了。”

“我汪汪叫嗎?我聞男人的下體嗎?”

“這個嘛……”

“你給我閉嘴。”

我再也憋不住笑聲了。

黑豹皺起眉頭,隨即也大笑。我們向山下走。周圍沒幾個人,出門的人見到我們也立刻逃回家裏。我應該以為他們害怕了,然而在馬拉卡爾,誰也不會害怕。不,他們知道有事情即將發生,不希望被卷進去。

“黑暗在這條街上走得很快。”黑豹說。

我們來到欠我錢但總是編故事搪塞的那個人的家門口。他請我們進去,請我們喝李子汁和棕櫚酒,但我說不要,黑豹說要,我說他的意思是不要,罔顧他瞪我的眼神。男人又開始講故事,錢如何正在從暗土附近的一座城市送到這兒來,天曉得發生了什麽,也許是遇到盜匪了,不過送錢來的是他的親兄弟,他母親正在烤甜點心,我能吃多少他就願意給我多少。這個故事裏唯一新鮮的就是他母親烤的甜點心。

“是我倒黴還是商路現在真的都不如戰爭期間安全了?”他對我說。

我在考慮該折斷他的哪根手指。上次討債時我威脅他要折斷一根手指,要是不這麽做,我豈不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人?我可不想讓這種名聲在城市裏流傳開。然而這時他忽然瞪著我,眼睛睜得那麽大,我以為我把這番話說了出來。男人跑進他的房間,拿著一個沉甸甸的裝滿銀幣的錢袋回來。我更願意收金幣,每次我出發去尋找前都會這麽告訴客戶,但這一口袋銀幣比他欠我的多一倍。

“全拿走。”他說。

“你給多了,我敢確定。”

“全拿走吧。”

“你的兄弟剛從後門進來不成?”

“我家的事不關你事。全給你,快走吧。”

“要是不夠,我會——”

“保證足夠。快走吧,免得我妻子知道兩個肮髒的男人來過她的家裏。”

我拿著錢走了,這個男人讓我困惑。另一方麵,黑豹笑得怎麽都停不下來。

“是隻有你和諸神知道這個笑話,還是也想讓我聽一聽?”

“欠你錢的人。你那位老兄。他在另一個房間裏把屎拉在身上了。”

“真奇怪。我本來要像上次說過的那樣折斷他一根手指。但他看著我,像是見到了複仇之神的真身。”

“他看的不是你。”

問題剛離開我的嘴巴,答案就鑽進了我的腦袋。

“是你……”

“我在你背後開始變身。他嚇得當場尿了出來。你沒聞到嗎?”

“也許他在標領地。”

“你就這麽感謝剛幫你填飽錢袋的人?”

“謝謝。”

“說的時候帶點感情。”

“別測試我的耐心,大貓。”

他陪我去見一個女人,她想送信給她在陰間的女兒。我說我隻會尋找丟失的事物,而她沒有丟失。另一個男人要我去找他以前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偷了他的錢,現在死了,無論屍體躺在哪兒,底下都壓著一袋又一袋的金幣。他說,追蹤者,我給你第一個口袋裏的十枚金幣。我說,前兩袋金幣歸我,剩下的全歸你,因為你朋友還活著。要是隻有三袋怎麽辦?他說。我說,你應該在你讓我聞汗液、尿液和他睡衣上的精液前說這句話。黑豹大笑,說你比兩個坎帕拉戲子假裝用木**互捅還有看頭。他幾步躥到我前麵去,消失在黑暗中,我這才注意到太陽已經下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就像兩盞綠燈。

“你的城市裏就沒什麽樂子嗎?”他說。

“你過了這麽久才發現?當心點,應該由女人給予的歡愉在這座城市裏早就變成了男孩。那兒什麽都沒有,除了閹人的傷疤。”

“嘔,閹人。寧可當個沒有肉洞、沒有眼睛、沒有嘴巴的abuka,也好過一個閹人。我以為一個人當閹人是為了戒除**,但真是該死,他們卻在每一家妓院裏滋生,讓每個隻想躺下來換換口味的男人獸血沸騰。真希望咱們現在就能找到那個孩子。”

“我知道咱們現在能找到誰。”

“什麽?誰?”

“奴隸主。”

“他去海邊賣他新到手的奴隸了。”

“他離這兒還不到四百步,而且隻帶著一名男仆。”

“操他媽的諸神。好吧,你的鼻子果然——”

“別說了。”

我們鑽進一條小巷,拿起兩個小火把。

他跟著我走過一座茅草屋頂的七層塔樓,然後是一座三層和另一座四層的。我們經過一幢小屋,那裏住了個女巫,沒人願意住在女巫的樓上或樓下。三幢大宅,牆上畫著富裕人家的格子圖案,還有一棟建築物,用途神秘莫測。我們離開了道路,朝著西北方向而去,來到第四道城牆的邊緣處,距北堡壘不遠。我是一條草原野狗,見識了太多的肉味,無論是死是活還是被閃電焚燒過。

“這兒。”

我們在一幢四層房屋前停下,它旁邊更高的建築物在月光中投下暗影。它正麵沒有門,最低的窗戶也和三個男人腳踩肩膀摞在一起一樣高。靠近屋頂的正中間有一扇窗戶,黑洞洞的,但能看見閃爍的火光。我指了指那幢屋子,然後是窗戶。

“他就在這兒。”

“追蹤者,你有個問題,”他說,指著高處,“我是豹子,而你成了烏鴉?”

“十三個王國有那麽多鳥,你卻叫我烏鴉?”

“好吧,鴿子,雄鷹——貓頭鷹怎麽樣?你最好趕緊飛起來,因為這屋子沒有門。”

“當然有門。”

黑豹使勁瞪我,然後繞到屋後去看了一眼。

“不,沒有門。”

“不,是你沒有眼睛。”

“哈,‘你沒有眼睛。我看你開口,卻聽見她的聲音。”

“誰?”

“桑格馬。你的語氣完全和她一樣。你的思路也很像她,以為你很聰明。她的巫術還在保護你。”

“就算是巫術,它也沒有在保護我。她對我施了某種能夠束縛法術的邪法,這是一個企圖用鋼鐵殺死我的巫師說的。我無法在皮膚上或骨頭裏感覺到它。即便她已經死去,邪法依然留在我身上,因此再次證明了那不是巫術,因為女巫的魔咒會隨她一起死去。”

我徑直走向牆壁,像是要親吻它,悄聲念出一句咒語,我的聲音很低,連黑豹的耳朵都聽不見。

“或許這也算巫術。”我說。

我打個寒戰,後退一步。喝咖啡豆的汁液時我總有這種感覺——就像皮膚底下的荊棘在向外長,夜晚的力量在搜捕我。我對牆壁悄聲說,這幢屋子有門,長著狼眼的我能打開它。我向後退,我的火把沒碰到牆,牆就著火了。白色火焰朝著四個直角疾馳,畫出一扇門的形狀,這個方形被火焰吞噬,劈啪作響,火焰隨即熄滅,露出一扇簡單的木門,門上連個灼痕都沒有。

“住在這兒的人懂得巫術知識。”我說。

灰泥和黏土的階梯帶我們走上一樓。這個房間缺少人的氣味,有一道拱門通向黑暗。藍色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我會潛行,但大貓太安靜了,我忍不住扭頭張望了兩次。

頂上有人在惡狠狠地交談。上麵一層樓有一道上鎖的門,但我聞到門裏麵沒有人。樓梯爬到一半,氣味飄了下來:灼燒的血肉、晾幹的屎尿、獸類與鳥類的屍臭。來到階梯盡頭附近,聲音傳了下來——低語聲、吼叫聲,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女人,兩個男人,一隻動物——真希望我的耳朵和鼻子一樣靈。房間裏亮起藍光,隨後閃爍著熄滅。爬上最後幾級台階必定會被看見或聽見,因此我們待在階梯的半中腰。不過我們依然能看見房間裏麵,我們看見了是什麽在閃爍藍光。

一個女人,脖子上套著鐵環和鎖鏈,頭發幾乎全白,但在照亮房間的閃爍光芒中顯得像是藍色。她尖叫,使勁拉扯脖子上的鐵環,藍光從她體內迸發而出,沿著她皮膚底下的枝杈遊走,你切開一個人的身體就會見到那些枝杈。在她身體裏流淌的不是鮮血,而是藍光。然後她重新變暗。我們隻能憑借她的光芒分辨出身穿黑袍的奴隸主、喂他椰棗的男仆和另外一個人,我記得這個人的氣味,但不知道具體是誰。

這時另外那個人摸了摸一根棍子,棍子像火把似的冒出火苗。被縛的女人向後跳,一直退到牆邊。

拿火把的是個女人。我從沒見過她,哪怕在黑暗中也敢肯定,但她聞起來很熟悉,異常熟悉。她比房間裏的其他人都高,頭發濃密而蓬亂,就像來自沙海之上的一些女人。她用火把指著地麵上發臭的半具狗屍。

“給我說實話,”奴隸主說,“你是怎麽把一條狗弄進這個房間的?”

被縛的女人從齒縫裏嘶嘶威脅。她赤身**,肮髒得幾近白色。

“靠近點,我跟你說實話。”她說。

奴隸主走近她,她張開雙腿,手指分開下體,噴出一股尿,他還沒來得及後撤,就澆濕了他的涼鞋。她正要大笑,但他攥緊拳頭,指節哢哢作響,一拳打得她的笑聲灰飛煙滅。黑豹跳起來,我抓住他的胳膊。她似乎笑了好一會兒,直到高大女人的火把再次照亮她,她的眼睛裏充滿淚水。她說:“你你你你你們全都走。你們全都必須走。立刻走,跑跑跑跑跑因為上父要來了,他乘風而來,你們沒聽見馬蹄聲聲聲嗎,他不會親吻你們的頭頂,因為你們這些孩子不潔淨,去洗洗洗洗洗洗洗——”

奴隸主點點頭,高大女人把火把捅到她麵前。她再次向後跳,咆哮吼叫。

“沒人來!沒人來!沒人來!你們是誰?”女人說。

奴隸主上去要揍她。被縛的女人畏縮,遮住臉,懇求奴隸主別再打她了。打她的人太多了,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打她,而她隻想摟著她的孩子,第一個和第三個和第四個,除了第二個,因為他不喜歡別人抱,連母親都不行。我始終抓著黑豹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的肌肉在移動,毛發在我的手指下生長。

“聽夠這些了。”高大女人說。

“你就是這麽讓她開口的。”奴隸主說。

“你大概以為她是你的某個妻子。”她說。

黑豹的手臂停止扭動。她穿北方國度的黑袍,長得拖到地麵,但貼身裁剪,顯示出她很瘦。她俯身湊近被縛的女人,女人依然遮著臉。我看不見,但知道被縛的女人在顫抖。她顫抖時鎖鏈叮當響。

“你本來可以不用過這種日子的。來,給我說說她。”高大女人說。

奴隸主朝喂椰棗的男仆點點頭,椰棗男仆清清喉嚨,開始講述。

“這個女人,她的故事,非常奇異和悲傷。此刻是本人在講述,我將——”

“別演戲,蠢驢。直說就好。”

真希望我能看見他的怒容,可惜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

“我們不知道她叫什麽,而她的鄰居,她嚇得他們全逃跑了。”

“不,她沒有。是你的主人花錢讓他們離開的。別浪費我的時間。”

“你的時間不比耗子搖兩下屁股對我來說更重要。”

她愣住了。我看得出沒人猜到他會說出這種話。

“他總這麽說話?”她對奴隸主說,“奴隸販子,還是你講給我聽吧,免得我割掉他的舌頭。”

椰棗男仆從袖子裏拔出匕首,轉過來把刀柄遞給她。

“咱們練練?刀子給你,你試一試。”他說。

她沒有接過匕首。被縛的女人依然縮在角落裏捂著臉。黑豹一動不動。高大女人瞪著椰棗男仆,露出奇異的笑容。

“這位老弟,他很會說話嘛。行了,講你的故事吧。我洗耳恭聽。”

“她的鄰居,洗衣婦,說她叫努雅。沒人認識她或認領她,於是努雅就成了她的名字,然而這麽叫她她沒反應。除了她,沒一個活人能講當時的事情,而她不肯開口。我們知道的就這些。她和丈夫還有五個孩子住在尼基奇。薩杜克、馬克杭、弗拉——”

“長話短說,喂椰棗的。”

高大女人指著他,但眼睛一直盯著被縛的女人。

“一天,太陽過了中午,開始下降,一個孩子敲響她的門。一個男孩,看上去大概五加四歲。”

“我們北方有個專門的數字。我們說他九歲。”高大女人說。

她微笑。椰棗男仆怒目而視,說:“一個男孩敲門,咣咣咣咣咣,像是要砸倒那扇門。他們在追我,他們來抓我了,救救這個男孩!他說。救救這個男孩,救救他,他說。救救我!”

被縛的女人甩過來一個眼神。“救救救救救救救救這個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她說。

“小男孩叫了又叫,一個母親能怎麽做?這個母親自己有四個兒子。她打開門,男孩跑進來。他一頭撞在牆上,摔倒在地,但依然停不下來,直到她關上門。是誰在追你?努雅問。你在躲避你的父親?努雅問。你的母親?對,母親有可能嚴格,父親有可能殘暴,但他的眼神,他眼睛裏的恐懼,並非來自責罵或鞭子。她伸手去摸他,他立刻踉蹌後退,動作太快,腦袋碰到碗櫃的側麵,他跌倒在地。

“男孩不肯點頭,男孩不肯開口,他隻會哭泣、吃東西和盯著房門。她的四個兒子,馬克杭和薩杜克就在其中,他們說,這個奇怪的孩子是誰,母親,你在哪兒找到他的?男孩不肯和他們玩,於是他們就不管他。他每天除了哭就是吃。努雅的丈夫在鹽礦工作,每天天亮才回家。她答應明早給他吃加蜂蜜的黍米粥,他總算不哭了。那天夜裏,馬克杭在睡覺,薩杜克在睡覺,另外兩個男孩在睡覺,連努雅也睡著了,除非她的孩子都在同一個屋頂下,否則努雅肯定睡不著。接下來的事情你可聽好了。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沒睡。有一個人從墊子上起來,盡管沒人敲門,但他打開了門。那個男孩。男孩打開沒人敲的門。男孩開門,他進來了。一個英俊的男人,長脖子,頭發有黑有白。黑夜遮住他的眼睛。厚嘴唇,方下巴,白皮膚,白得像瓷土。他太高了,房間容不下他。他用黑白雙色的披風裹著身體。男孩指著屋子深處的房間。英俊男人先去男孩睡覺的房間,從第一個兒子殺到第三個,鮮血澆濕了地板。小男孩看著。英俊男人掐住母親的喉嚨,喚醒她。他把母親舉過頭頂。男孩看著。他把母親摔在地上,她疼得沒法動彈,她哭泣、喊叫、嗆咳,但沒人聽見。她看著他把第四個兒子帶出來,她最小的兒子,小睡鼠,抬起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母親想喊不,不,不,但英俊男人大笑,割了他的喉嚨。她尖叫,不停地叫,他扔下第四個兒子,走向母親。男孩看著。

“太陽爬得很高了,父親才回到家。他回到家,又累又餓,知道太陽下山前他還要再出門。他放下鋤頭,放下長矛,脫掉罩衫,沒解纏腰布。我的吃食呢,女人?他說。午餐應該擺在桌上,還有早餐。母親走出房間。母親赤身**。頭發蓬亂。房間的空氣感覺濕漉漉的,父親說聞著像是要下雨了。他聽見她從背後走近,想知道早餐在哪兒,孩子們又在哪兒。她就在他背後。房間忽然變暗,房間裏電光閃爍,他問,暴風雨來了?亮得像陽光似的。他轉過身,渾身電光閃爍的是他妻子,就像她現在這樣。他低頭,看見第四個兒子死在地上。她丈夫向後跳,抬起頭,她用雙手抓住他腦袋,折斷了他的脖子。她身體裏的閃電慢慢熄滅,腦袋恢複正常,她在屋子裏找了一圈,發現所有人都死了,四個兒子和丈夫,她忘記了男孩和英俊男人,因為他們早已離開。隻剩下她和屍體,她以為是她殺死了他們,沒人能證明事實上不是,閃電在她腦袋裏作祟,她發瘋了。她殺了兩個男人,弄斷了另一個的雙腿,這才被抓住。他們把她鎖進地牢,因為她殺了七個人,盡管沒人相信她能折斷一個能單獨在田地裏勞作的壯漢的脖子。在牢房裏,每次她想起來事實上發生了什麽就企圖自殺,因為她寧可相信是她殺了他們,也不願意相信是她放進家門的小男孩幹的。但絕大多數時候她並不記得,隻會像獵豹落入陷阱似的嘶喊。”

“真是個漫長的故事,”高大女人說,“那個男人是誰?”

“哪個?”

“高大的白膚男人。他是誰?”

“沒有一個吟遊詩人記得他的名字。”

“他在她身體裏留下了什麽魔法,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女人的身體又開始發光。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顫抖,像是身體在抽風。

“沒人知道。”椰棗男仆說。

“有人知道,但不是你。”

她望向奴隸主。

“你是怎麽把她弄出監獄的?”她問。

“並不困難,”奴隸主說,“他們早就想處理掉她了。連男人見到她都害怕。每天隻要她醒來,就會說主人去東麵或西麵或南麵了,然後朝那個方向跑,直挺挺地撞在牆上或鐵門上,兩次磕掉了牙齒。然後她會想起她的家人,又開始發瘋。我說我會把她賣給一位貴婦,他們就把她賣給了我,隻收我一枚金幣。我把她關在這兒,等待她能派上用場的那一天。”

“用場?你就站在她的屎尿裏,還有她吃的死狗長出的蛆蟲。”

“你完全不明白。那個白膚人。他沒殺她,無論他做什麽,都是對其他人做的。這些土地上有很多她這樣的女人在到處亂跑,還有很多男人。甚至一些孩童,我聽說還有個閹人。他奪走那些女人的一切,讓她們一無所有,但一無所有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巨大得難以承受,因此她搜索、亂跑和尋覓。看看她。即便到了現在,她依然想去找他,想待在他身旁,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想要,她會允許他吃了她,永遠不會放他離開。她永遠不會停止跟隨。他現在是她的鴉片了。你看看她。”

“我在看。”

“假如他向南方移動,她就會跑向南方的那扇窗戶。假如他換到西方,她也會跟著改變方向奔跑,直到脖子上的鎖鏈把她拽回去。”

“他是誰?”

“就是他。”

“你這個故事的獠牙越來越長了。那個男孩呢?”

“男孩怎麽了?”

“尊敬的閣下,你知道我在問什麽。”

奴隸主一言不發。高大女人再次望向被縛的女人,後者從肮髒的手臂中抬起頭。高大女人仿佛在對她微笑。被縛的女人朝她的臉啐了一口。高大女人一巴掌扇在她臉上,這一下又狠又快,打得被縛女人的腦袋撞在牆上。鎖鏈吱嘎作響,隨後叮當碰撞,因為它先被拉直,隨後鬆弛下去。

“假如這個故事有翅膀,這會兒早就飛到東方去了,”她說,“你想追尋一個失蹤男孩的足跡?先從法西西那些強奸孩童的老者開始。”

“我要你去追蹤這個男孩,這個女人見到的白膚男人的同夥。就是他。”

“母親用來嚇唬孩子的古老傳說。”高大女人說。

“告訴我實話——你為什麽懷疑?你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人?”

“從尼基奇一直到紫城,人們都在說見過一個皮膚白如黏土的男人帶著一個男孩。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樣。有很多人聲稱見過他們走進城市的大門,但沒人目睹過他們離開,”椰棗男仆說,“我們曾——”

“沒有意義。話來自一個失去了她的小睡鼠的瘋女人。時間很晚了。”高大女人說。

我抓住黑豹的手,他的胳膊依然毛茸茸的,他依然即將變形,我朝底下一層樓擺擺頭。我們躡手躡腳地下去,躲在空房間的黑暗中向外看。我們看著高大女人下台階。她走到一半停下腳步,望向我們的方向,黑暗如此濃重,但你依然能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你的皮膚上。

“明天告訴你我們的決定。”她對另外兩個人說。

門在她背後關上。奴隸主和椰棗男仆很快也走了。

“咱們該走了。”我說。

黑豹轉身想上樓。

“大貓!”

我抓住他的手。

“我要釋放那個可憐的女人。”

“閃電在身體裏遊走的那個女人?吃狗屍體的那個女人?”

“她不是動物。”

“操他媽的諸神,大貓,這會兒你想吵架?別動這個念頭。明天見到奴隸主的時候問他這個女人的事情。另外,僅僅一晚之前你對女人戴鐐銬還沒什麽意見呢。”

“不一樣。那些是奴隸。這個是囚徒。”

“所有奴隸都是囚徒。咱們走。”

“我要釋放她,你不能阻止我。”

“我才不阻止你。”

“誰在叫喊?”她說。

女人聽見了我們。

“會是我的孩子們嗎?我可愛的孩子們在鬧騰?你們離開得太久了,我還沒做黍米粥呢。”

黑豹上了一級台階,我又抓住他的手。他推開我。女人看見他,跑回她的角落。

“平靜。平靜與你同在。平靜。”黑豹一遍又一遍說。

女人撲向他,然後撲向我,然後又撲向他,鎖鏈勒得她難以呼吸。我待在遠處,不希望她認為我們兩個人在包圍她。她又捂住臉,開始哭泣。

黑豹轉過身,望向我。他的臉幾乎消失在黑暗中,但我看見他挑起眉毛,在懇求我。他感受到的太多了。他一向如此。然而平時全都是肉欲。加速的心跳,色欲的腫脹,順著脖子流淌的汗水。我們跨過幾塊石頭,爬上最後幾級台階。

“黑豹,她沒法照顧自己。讓——”

“他們要我的孩子。每個人都奪走我的孩子。”她說。

黑豹走下幾級台階,拿著一塊鬆脫的磚頭回來。他走到牆邊她夠不到的地方,用磚頭砸砌在灰泥裏的鎖鏈的盡頭。剛開始她企圖逃跑,但他用“噓——”的一聲安慰她。黑豹使勁砸鎖鏈,她望向別處。鎖鏈鏗鏘作響,不肯斷裂,但牆沒那麽結實,灰泥漸漸開裂,最終黑豹拔出了銷子。

電光從她的頭部點亮,順著四肢向下蔓延。黑豹向後跳,但她抓住他的脖子,舉起他,把他摔在牆上。她的眼睛變成藍色,她的眼睛變成白色,她的眼睛像閃電似的劈啪炸裂。我跑向她,像蠻牛在衝鋒。她一腳踢在我胸口,我向後飛出去,磕到了腦袋;黑豹在我身旁翻過身來。她抓住黑豹的肘彎把他甩出去,他飛向房間對麵的牆壁。她釋放閃電,灼燒空氣。她抓住黑豹的左腿,把他拽回來,擰他的腳踝,他疼得慘叫。他企圖變形,但做不到。閃電流過她的全身,從她的孔竅冒出來,讓她慘叫和尖嘯。她踢黑豹,反複地踢,我跳起來,她盯著我。然後她忽然望向別處,像是有人在喊她。然後她又望向我,然後再次轉開。黑豹,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會生氣,黑豹撲向她,從背後撲倒她,但她翻個身,一腳踹開黑豹。女人跳起來,藍色電光像雷暴似的在她身體裏閃耀。她想衝向我,但黑豹抓住鎖鏈使勁一拽,她又摔倒在地。她翻個身,跳起來,撲向黑豹。女人再次尖叫,舉起雙手,但就在這時,一支箭插在了她肩膀上。我以為她會喊得更響亮,但她沒有發出聲音。黑豹的小跟班弗米利站在我背後。他又射出一箭,幾乎插在她肩膀上中箭的同一個地方,她號叫起來。閃電流遍她全身,整個房間被照成藍色。她朝弗米利號叫,但男孩又抽出一支箭,順著箭杆望向她。他能瞄準她的心髒,而且不會射偏。她向後退,像是知道這個事實。閃電女人跳向窗戶,沒有成功,她抓住窗台,指甲摳進牆壁,把身體拽上去,幾拳捶開欄杆,跳出窗口。

黑豹跑過弗米利和我,衝下階梯。

“他教過你怎麽——”

“沒有。”弗米利說,跟著黑豹跑了。

我跑到外麵,黑豹和弗米利已經領先我許多步了,他們跑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左右兩側沒有一扇窗戶透出燈光。我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放慢步伐在走。

“你找到她了嗎?用你的鼻子?找到她了嗎?”黑豹說。

“不是這個方向。”我說,拐進一條向南延伸的小巷。這條街盛產乞丐,他們躺滿了地麵,我們踩在幾個人身上,他們喊叫和咒罵。她像個瘋子似的狂奔,我能從她的蹤跡中聞到。我們向右拐,跑進另一條小巷,這條滿地坑洞,積著臭水,一名衛兵躺在地上顫抖,口吐白沫。我們很清楚這是她幹的,因此我們誰也沒說出口。我們跟著她的氣味走。她在我們前方奔跑,掀翻平板車,撞倒昏昏欲睡的騾子。

我們在一個路口追上她,右邊的路拐回城區,左邊的路通向北大門。城門口拿木棍或長矛的哨兵不可能擋住她。我從未見過沒有得到惡魔幫助的活人能跑這麽快。兩個拿盾牌和長矛的哨兵看見她,邁步上前,把長矛舉過頭頂。兩人還沒來得及投矛,她就高高躍起,像是跑上了空氣的台階,重重地撞在城牆上。她在墜落前把手指插進灰泥,幾下就爬到了城牆頂上,在其他衛兵有機會抓住她之前跳了下去。兩個哨兵舉著長矛,準備投向尾隨而至的我們。

“好人,我們不是馬拉卡爾的敵人。”我說。

“但也不是朋友。還有誰會在午夜時分來煩擾我們?”第一個哨兵說,他比較高大,比較胖,鐵甲已經不再閃閃發亮。

“你也看見她了,別否認。”黑豹說。

“我們什麽都沒看見。我們隻看見三個巫師在行夜晚的魔法。”

“你們必須放我們過去。”我說。

“我們必須個屁。快滾,免得我們送你們去你們不會喜歡的地方。”另一個哨兵說,他比較矮,比較瘦。

“我們不是巫師。”我說。

“獵物都睡覺了。你們就餓著吧。或者去找點能讓男人晚上不睡覺的樂子。”

“你難道要否認你們剛剛看見的東西?”

“我什麽都沒看見。”

“你什麽都沒看見。操他媽——”

我打斷黑豹的話頭。“我們無所謂,衛兵。你們什麽都沒看見。”

我從胳膊上摘下一個鐲子扔給他。上麵的圖案是彼此銜尾的三條蛇,馬拉卡爾酋長的標記,鐲子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因為我幫他找到了某件連諸神都說已經遺失的東西。

“我侍奉你們的酋長,但那算不了什麽。我有兩把短斧,他有弓箭,但也算不了什麽。也沒有任何東西從兩個男人麵前跑過,他們沒有像小孩子似的看著那東西跳過城牆,就像城牆隻是一塊堤石。打開門鎖,讓我們三個出去,我們會確保你們沒看見的那東西再也不會回來。”

這是北城牆。外麵全是岩石,離峭壁隻有兩百步,這一段懸崖最為陡峭。她在一百步之外,向左跑幾步,然後向右,然後又向左。她似乎在聞什麽氣味。隨後她趴在地上聞石塊。

“努雅!”黑豹喊道。

她轉過身,像是一個人聽見了異響,她知道那聲音不是自己弄出來的,她又開始奔跑。她奔跑時,閃電在她體內炸裂,她隨之慘叫。弗米利邊跑邊拿起弓箭,但黑豹咆哮了一聲。我們沿著懸崖跑向它的頂端。我們離她越來越近,盡管她比我們快得多,但她無法跑直線。她跑到懸崖邊,毫不猶豫地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