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金
06
這個。
你希望我讀這個。
你自己看這篇敘述,你說。要我在它與事實相左之處留下標記。我不需要讀;你按阿什的意願寫下文字。阿什是萬物,生命與死亡,白晝與黑夜,好運氣與壞消息。你們南方認為它是個神,但實際上是諸神的起源。
我相不相信?
問得很聰明。好吧,我來讀。
追蹤者在第九天上的證詞。向長老們致以一千次鞠躬。這份證詞是寫下的證言,獻給天上的諸神,祂們用閃電和蝰蛇的毒液作出裁決。同樣向長老們致意,追蹤者給出的敘述既寬且廣,因為自從那個孩子的丟失到同一個孩子的死亡,中間隔著許多年和許多月。這是追蹤者講述的諸多事情其中的一段,意味其真假隻能留給長老們在諸神的幫助下作出決斷。追蹤者後續的敘述甚至讓那些頭腦非凡之人也感到困惑。他深入奇異的土地,他的經曆就像夜裏說給孩子聽的故事,或者伊法[1]占卜時向拜物祭司講述的噩夢。然而依照長老們的旨意,一個人應該可以暢所欲言,一個人應該可以一直說下去,直到諸神的耳朵充滿真相。
他進入一段記憶的景象、氣味和味道,他完全記得一個男人屁股縫裏的氣味,記得他走過馬拉金處女的臥室時從窗戶裏飄出來的香氣,記得燦爛陽光標記出季節緩慢變化的景象。但關於那幾個月、一年、三年間的事情,他什麽也不肯說。
我們知道的是這樣的:追蹤者在一行九人的陪伴下前去搜尋一個男孩,其中包括依然活著的那個人和無法陳述的那個人。據稱那個男孩是被綁架的。當時男孩據稱是馬拉卡爾一名奴隸主的兒子或受監護人。
我們知道的是這樣的:第一次,他們在旱季開始時從馬拉卡爾出發。對男孩的搜尋耗費了七個月。他們成功地找到男孩並返回,但四年後男孩再次失蹤,第二次搜尋的隊伍比較小,用去一年時間,以男孩的死亡而告終。
在長老們的要求下,追蹤者詳細講述了他的成長曆程,也口齒清楚、臉色平靜地描述了第一次搜尋的諸多細節。但對於第二次搜尋,他隻肯講述最終的結局,拒絕為其間的四年作證,據說那段時間裏他居住在米圖之地。
於是我,您的審訊官,拋出了另一個誘餌。第九天上午,他鬆口講述他與雇傭兵黑豹重聚的那一年。事實上,之前他說過是黑豹主動來找他,請他幫忙搜尋男孩。然而謊言就像小心翼翼地修建在朽爛支柱上的房屋。撒謊者編造故事,往往在說到結尾前忘記了開頭,我打算要他講述故事的另外一個部分,從而打破他的空中樓閣。因此我沒有問他第一次或第二次搜尋,而是兩者之間的四年時間。
審訊官:說說我們的國王去世的那一年。
追蹤者:你們的瘋王。
審訊官:我們的國王。
追蹤者:就是發瘋的那個吧?請原諒,他們全都是瘋子。
審訊官:說說我們的國王去世的那一年。
追蹤者:他是你的國王。應該你告訴我。
審訊官:說說——
追蹤者:那就是一個年份,就像過去的許多年。一年裏有白晝也有黑夜,白晝結束時就是黑夜。月份、季節、暴雨、幹旱。審訊官,你難道不是一位專門報告這種消息的拜物祭司嗎?你的問題一天比一天奇怪;這句是實話。
審訊官:你記得那一年嗎?
追蹤者:庫族人不給年份起名。
審訊官:你記得那一年嗎?
追蹤者:那一年你們最傑出的國王在最傑出的屎坑裏拉完了他最傑出的生命。
審訊官:在南方王國,說國王的壞話會被處以死刑。
追蹤者: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不是一位國王。
審訊官:夠了。說說你的那一年。
追蹤者:那一年?我的那一年。我過夠了那一年的日子,它結束時我就把它全拋在腦後了。還有什麽可問的?
審訊官:沒有其他可說的了嗎?
追蹤者:審訊官,你去問我們死去的同伴,也許能找到更恢宏的故事。至於那幾年,我沒有任何可說的,除了一成不變和無聊,還有憤怒妻子尋找不滿丈夫的請求,沒完沒了——
審訊官:那幾年你沒有退隱嗎?
追蹤者:對我的經曆記得最清楚的應該是我自己。
審訊官:說說你在米圖的四年時間。
追蹤者:我沒有在米圖待四年。
審訊官:你第四天的證詞說第一次搜尋後你去了甘加通村莊,然後從那裏去米圖。你第五天的證詞開頭說,他在米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準備離開。其間的四年你隻字未提。那段時間你難道不是住在米圖嗎?
(注: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沙漏離倒空還有三分之一。他望著我的眼神是一個人在思前想後,即將爆發時的。他拱起眉毛,麵有怒容,隨後忽然變得茫然,嘴角向下垂,眼睛變得濕潤,就仿佛他剛開始被我的問題激怒,想到答案後卻產生了其他的情緒。等他再次開口,沙漏已經倒空。)
追蹤者:我不知道有個地方名叫米圖。
審訊官: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追蹤者,據說去過無數王國,去過飛行野獸的國度,去過會說話的猿猴的土地、人類地圖未曾記載過的土地,卻不知道那麽大的一片國土?
追蹤者:把你的手指從我傷口裏拿出來。
審訊官:你忘記了你我之間有資格下令的是誰。
追蹤者:我從未踏上過米圖的土地。
審訊官:這和“我不知道有個地方名叫米圖”是兩回事。
追蹤者: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麽講這個故事。從它的黃昏到它的黎明?或者上一堂課,唱一首頌歌?或者我的故事應該像螃蟹一樣,從一側橫行到另一側?
審訊官:告訴長老們,他們將把這份證詞當作你本人的陳述,你在米圖的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允許我不帶主觀印象和判斷地描述他的麵容。他的眉毛挑得比先前還要高,他張開嘴巴,但沒有說話。就我的印象而言,他在低聲怒吼,或者在用某種北方河流區域方言咒罵。然後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撞翻椅子,踢到一旁。他撲向我,尖叫嘶喊。我還沒來得及叫警衛,他的雙手就掐住了我的喉嚨。說真的,我深信他會活活扼死我。他用上了更大的力氣,把我從椅子上向後推,直到我們都摔在地上。我不得不說,他的呼吸帶著惡臭。我用寫字棍紮他的手背和肩膀頂端,但我敢發誓我正在離開這個世界,而且走得飛快。兩名警衛從背後跑過來,用棍棒打他的後腦勺,兩下他就倒在我的身體上,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鬆手,直到他們打了他第三下。
我必須說你的陳述挺準確,盡管我記得我的肋骨被你的人踢得到處都疼,他們把我綁起來之後又給了我幾腳。我的後背被山藥袋打得現在還在疼。另外:我的雙腳挨了那麽多下鞭子,能自己走進這個房間我自己都很吃驚。我的記憶在騙我,是他們把我拖進來的。不,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讓他們給我穿上供奴隸穿的袍子,我觸犯了什麽法律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
再看看你我。哪怕白天我也在黑暗中,你卻坐在高腳凳上。把紙和寫字棍放在大腿上,盡量不踢翻腳邊的墨水瓶。還有你我之間的鐵欄杆。我旁邊的男人每晚呼喚愛神,自從我去妓院找我父親——不,我祖父——我就再也沒聽見過這種聲音。我跟你說實話,真希望愛神能回應他,因為他一天天夜裏叫得越來越響。
好吧。我父親和我兄長死了,我叔叔死在我手上。回去找我祖父?向他報告什麽消息?你好啊,父親,盡管你和我母親一起對我撒謊,但現在我知道你是我祖父了。我殺死了你的另一個兒子。這其中沒有榮耀,但你本來就是個喪失榮耀的人。你很狡猾。審訊官,你確實很狡猾,徹底激怒我,讓我對他們說話,而不是你。這算什麽證詞?
自從我上次見過你,你清洗過身體。用泉水和寶貴的鹽、香料和芬芳的花朵。那麽多香料,我都要懷疑你十歲的妻子是不是想把你做成菜了。但是,祭司,我聞到了你背後右側的水皰,她把滾水澆在那兒,燙傷了你。諸神在上,她確實想煮了你。當然你揍了她,扇她大耳刮子。以前你身上也沾過她的鮮血。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來著?你的警衛用棍棒打我後腦勺之後,把我拖到底下這兒來之前。我險些活活掐死你的那段。警衛扇你耳光,就像你是個在麻藥館裏吸多了鴉片的傻瓜那段。別再問我米圖了。
還有一點。你們什麽時候把我送到尼基奇來了?我問是因為這是尼基奇奴隸袍。另外,無論我朝哪個方向轉,都能聞到鹽礦的氣味。你們在夜裏搬動我?用奇異的藥劑讓我昏睡?人們說尼基奇的牢房比孔穀爾的宮殿還要奢靡,但這些人肯定沒進過這個牢房。你們也送走了她,還是隻送走了你們親愛的、難搞的追蹤者?
上次我在這座城市同樣鎖鏈纏身。
聽我說這個故事。
我讓別人把我賣給尼基奇的一位貴族,因為奴隸一天能吃四頓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而且住在宮殿裏。所以為什麽不當奴隸呢?哪天若是想要自由了,我殺死我的主人就行。但這位貴族拿著你們那位瘋王的耳朵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會告訴任何一個願意聽的人。由於我在玩這個新遊戲,也就是完全服從另一個人,我就成了他傾訴的對象。南方王國禁止轉賣奴隸,在尼基奇尤其不行,但他就這麽做了,因此能發財致富。有些奴隸是被搶奪來的自由民。
這位奴隸主是懦夫和強盜。他夜裏鞭笞妻子,白天對她拳打腳踢,讓奴隸知道沒有任何男人或女人能淩駕於他之上。有一次他不在的時候我對她說:假如能讓女主人高興,我有五個肢體、十根手指、一條舌頭和兩個肉洞,全部由她支配。她說,你聞著像野豬,但整個尼基奇也許隻有你不散發出一股鹽味兒。她說,我聽說過你們北方男人的事跡,你們會用嘴唇和舌頭服侍女人。
她從不允許我把舌頭之外的任何東西放進她身體,因為這樣她依然是女主人。
“一個人怎麽能和野豬睡覺呢?”她會這麽說。
你等著聽這件事如何結束。你等著聽我有沒有分開她袍服的大海,不征求她的同意就占有她,因為你們南方老爺就會這麽做。或者你等著聽我如何殺死她丈夫,因為我的故事不都是結束於潑灑鮮血嗎?
很快我對那位貴族說,還不到一個月,但我已經厭倦了當你的奴隸。連你的殘忍也都沒滋沒味的。我說再見,用嘴唇和舌頭對女主人打個下流的信號,然後轉身離開。
對,我就是這麽離開的。
好吧,要是你非得知道個究竟,我用一把長劍的劍身拍在他後腦勺上,命令一個奴隸在他嘴裏拉屎,用繩子紮緊他的腦袋,固定住他的下巴。然後我才離開。
那些孩子?
那有什麽關係?
我嚐試過去看那些孩子。不止一次兩次。我們把孩子留給甘加通人之後四分之一個月,我沿著兩姊妹河偷偷摸摸向上遊走。這時候村莊應該已經在風裏聞到了卡瓦、巫師和我可敬的叔叔。我走在甘加通那一側河邊,長矛隨時都有可能插進我的胸膛,殺死我的人說“看,我殺死了一個庫族人”可不算撒謊。我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一片樹叢跳到另一片樹叢裏,很清楚我不該來的。時間才過去四分之一個月。但也許白化病人碰到一個男孩用刀捅他,隻是為了看他的血是不是白色。也許村裏的女人害怕煙霧女孩不安穩的睡眠,需要有人告訴她們不必為此害怕,否則她們怎麽可能知道?還有,也需要有人告訴他們,要是她想坐在你頭上就讓她坐好了。也許以為自己是皮球的男孩滾到一個男人身上,因為他隻會用這種方式表達:哎,我在這兒,和我玩吧,我已經是個玩具了。還有絕對不要叫長頸鹿男孩“長頸鹿”,一次也別這麽叫他。還有雙生子,他們的腦子特別好,心裏充滿歡樂,一個會在你右肩背後問你東邊是哪兒?另一個偷偷喝你的高粱粥。
另外,現在沒有黑豹給我撐腰了,他在法西西找到了工作和樂趣。這條河穿過兩片土地,樹木彼此疏遠。我在一棵樹下站住,準備跑向十七步外的另一棵樹,箭忽然擦著我飛過去。我向後跳,三支箭釘在樹上。是庫族人的喊叫聲,來自河對岸,他們以為殺死了我。我趴在地上,像蜥蜴似的爬開。
兩年後,我去看我的敏吉孩子們。我從馬拉卡爾來,走庫族人不走的另一條路。長頸鹿男孩現在有真的長頸鹿那麽高了,腿超過我的頭頂;他的麵容老了一些,但依然年輕。我走進甘加通人的鎮子,他首先看見我。白化病男孩,我不知道他是最年長的,直到我看見他成長得最多,他肌肉發達,個頭高了一些,而且非常英俊。我不確定是他成長得特別快還是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甚至在他跑向我的時候,附近的女人們也緊盯著他。雙生子去樹林裏打獵了。無腿男孩變得更胖更圓,不管去哪兒都滾著去。打仗的時候你會很有用,我對他說。你們現在都是戰士了嗎?白化病男孩點點頭,無腿男孩咯咯笑,滾過來撞倒我。我沒看見煙霧女孩。
一個月後,我和長頸鹿男孩散步,我問他,煙霧女孩還恨我嗎?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他從不知道恨是什麽。走進她生命中的每一個男人都離開了,他說,我們返回他的家。來到門口,撫養他的女人們說,酋長快死了,即將接任酋長的男人仇視所有庫族人,甚至包括與其他人在石砌房屋裏居住的那些。
你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
至於黑豹,五年後我和他在庫裏庫洛酒館碰麵。他在一張酒桌前等我。
“我要你幫我找到一隻蒼蠅。”他說。
“那你該去找蜘蛛。”我答道。
他大笑。歲月改變了他,盡管他看上去還是那個樣。他的下巴依然強健,他的眼睛是兩個光池,你能在其中見到自己。唇須和蓬亂的毛發讓他更像獅子而非豹子。不知道他是不是還那麽敏捷。我經常琢磨他像豹子還是像人類那樣衰老。馬拉卡爾是個文明人互相屠戮的地方,不是適合變形人來去的城市。但庫裏庫洛酒館從不靠一個人的形態或衣著評判他,隻要這個人能像流水似的掏出硬邦邦的錢幣,哪怕他隻裹著塵土或牛油調的赭石粉末也無所謂。話雖如此,黑豹卻從背囊裏取出了獸皮,他用某種毛茸茸的粗糙東西裹著臀部,背後披著亮閃閃的羽毛。真是新鮮。動物通曉了人類的羞恥心,這個人曾經說過,假如黑豹應該穿皮裙,那他生下來就該帶著那東西。他要酒和能殺死野獸的烈性飲料。
“這個人救你命的次數比蒼蠅眨眼都多,不擁抱一下他嗎?”
“蒼蠅會眨眼?”
他又大笑,從座位上跳起來。我抓住他的手,但他甩開我的手,摟住我,緊緊地擁抱。我想說感覺怎麽像東方的男孩情侶,直到我覺得自己在他懷抱中軟了下去,我渾身無力,無力得甚至無法擁抱他。我想哭,像孩子那樣號啕,我使勁甩頭,擺脫這種情緒。我首先從他懷中掙脫。
“你變了,黑豹。”我說。
“從我坐下到現在?”
“從我上次見到你。”
“哎呀,追蹤者,險惡的時刻會留下印記。你的日子就不險惡嗎?”
“我的日子讓人發胖。”
他大笑:“但你看看你,卻說貓變了。”他的嘴唇在顫抖,像是還有話想說。
“怎麽了?”我問。
他指著我。“你的眼睛,傻瓜。那是什麽樣的魔法?不想說一說嗎?”
“我忘了。”我說。
“你忘記你臉上有一隻豺的眼睛了?”
“野狼的。”
他湊近我,我聞到啤酒的氣味。於是我深深地看著他,而他也深深地看著我。
“我早就在等你終於能直接告訴我的那一天了——是和我一樣渴望。或是恐懼。”
我想念他的笑聲。
“我說,追蹤者。我發現在你這座城市裏沒有能解悶的男孩。你怎麽解決你夜晚的渴望?”
“我熄滅我的欲念。”我說,他大笑。
沒錯,這些年我活得像僧侶。除非旅程帶我去遠方有標致男孩的地方,或者不怎麽標致的閹人,他們不夠好看,但更擅長尋歡作樂。有時候女人也行。
“追蹤者,最近這幾年你都幹了什麽?”
“太多了,也太少了。”我說。
“跟我說說。”
庫裏庫洛酒館裏,我喝葡萄酒,他喝馬蘇庫啤酒,我講了這些故事給黑豹聽。
我在馬拉卡爾住了一年,然後我搬去卡林達,與南方王國有邊境爭端的那個王國。養馬大戶的家園。沒錯,那地方更像是一大片馬廄,有些附屬的房屋供人們**、睡覺和密謀。無論你從哪個方向去他們的城市,都必須艱難地在陸地上跋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是熱愛戰爭的人們,脾氣暴烈,麵對仇恨時熱衷於報複,麵對情愛時充滿**和活力,他們鄙視諸神,經常挑戰他們。因此我當然把它當成了家。
卡林達有個沒有領地的王公,他聲稱北方剪徑的盜匪綁架了他女兒。他們索要的贖金是與十七匹馬等重的白銀。聽到消息,王公派仆人去找我,那家夥跟我擺譜,還想維持王公的愚蠢臉麵。我打發他回去,留下他兩根手指。
王公的第二個仆人來了,鞠躬,央求我去一趟,王公會不勝感激。於是我去他的宮殿,他那兒隻有五個房間,一個摞一個,小雞在院子裏跑來跑去。但他有黃金。他把黃金鑲在牙齒上,穿在眉毛上,伺候他如廁的男仆經過,他拎著純金打造的馬桶。
“你,取走我侍衛的手指的男人,我有事情要你辦。”他說。
“我找不到你尚未失去的王國。”我說。卡林達不存在雙關語,因此這句話猶如石沉大海。
“王國?我要找的不是王國。五天前盜匪綁架了我女兒,你的公主陛下。他們要我付贖金,與十七匹馬等重的白銀。”
“你願意付嗎?”
王公揉了揉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
“首先,我需要信得過的證據,證明你的公主陛下還活著。據說你鼻子很靈。”
“確實如此。你希望我找到她,帶她回來?”
“聽聽他是怎麽和王公說話的!不。我隻希望你找到她,回來仔細說給我聽。然後我會做出決斷。”
他朝一位老婦人點點頭,老婦人把一個玩偶扔向我。我撿起玩偶,聞她的氣味。
“價錢是七十枚金幣。”我說。
“價錢是我寬恕你的傲慢,饒你一命。”他說。
這位沒有領地的王公有多麽可怕呢?就好像一個把屎拉在身上的嬰兒在哇哇大哭,不過我還是出發去尋找公主了,因為有時候工作本身就是酬勞。尤其是這次,她的氣味沒有將我引向北方的道路,或者盜匪聚居的村鎮,或者地上的一個淺墳,而是她父親那小小宮殿僅僅一上午步行距離之外的某處。那幢茅屋附近曾經有個出售水果和肉類的繁忙集市,不過現在隻剩下了野生的樹叢。我在夜裏找到了她。除了她,還有綁架她的幾名盜匪,其中之一的腦袋側麵吃了我一掌,打得他暈頭轉向。
“十七匹馬?我對你們來說就值這麽多,十七匹馬?而且隻是白銀?你們的出身真的這麽卑賤,以為我的價值隻有這麽一丁點?”
她咒罵和咆哮了很久,聽得我開始厭煩,而她依然罵個不停。我看得出綁架者在想也許他該給王公錢,讓他把公主收回去。我聞到他身上有變形者的天賦,和黑豹相似的一隻大貓。也許是獅子,躺在四周的其他男人是他的獅群,爐火旁對他們怒目而視的女人曾經是他的伴侶,直到這個公主出現。他們全都擠在一個房間裏,公主吱吱喳喳叫得像隻鸚鵡。計劃是這樣的:獅子和他的獅群綁架公主,索要贖金。她父親會樂意付出這筆錢,因為他女兒比白銀和黃金都要寶貴。公主會用收到的贖金聘請雇傭兵,推翻這位沒有領地可供顛覆的王公。剛開始我以為她就像那些很小就被綁架的少男少女,被囚禁得太久,對綁架者產生了忠誠之情,甚至是愛,但她隨即說:“我該選擇豹族的,至少他們很狡猾。”獅子首領咆哮如雷,嚇壞了街上的行人。
“我覺得我能猜到這個故事如何結束,”黑豹說,“也許是因為我了解你。你把女兒的計劃告訴王公,然後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溜走。”
“我的好豹子,這麽做有何樂趣可言?另外,我的時間太緩慢,生意太清淡。”
“你過得很無聊。”
“就像等待人類給祂驚喜的神祇。”
他咧嘴笑笑。
“我回去找王公,向他報告消息。我說,尊敬的王公,我尚未找到盜匪,但我經過了舊市場附近的一幢屋子,那裏有些人在密謀奪取您的王冠。”
“什麽?你確定嗎?什麽樣的人?”他問。
“我沒仔細看。因為我急著回來報信。現在我要去找您的女兒了。”我說。
“我該怎麽處理這些人?”
“派你的人悄悄摸近那幢屋子,就像黑夜裏的盜賊,然後一把火將它燒成白地。”
黑豹瞪著我,像是要把故事從我嘴裏扯出來。
“他這麽做了?”
“天曉得。但下一個月,我看見他女兒站在窗口,腦袋變成了一團黑炭。隨後我詛咒卡林達,搬回了馬拉卡爾。”
“這就是你的故事?再給我講一個。”
“不,你講你的旅程給我聽。黑豹來到他無法狩獵的新土地會做些什麽?”
“黑豹會在他能找到血肉的地方找到血肉。另外那兒有的是他愛吃的血肉!不過你了解我的品性。我們這樣的野獸不會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沒有人像我那樣去過遠方。我登上一艘船,我懷著渴望。我出海,然後登上另一艘船,它朝著大海深處航行了許多許多個月。”
他爬上椅子,蹲在座位上。我知道他喜歡這樣。
“我見過巨大的海獸,其中之一長得像魚,但能吞下一整艘船。我找到了我父親。”
“黑豹!可你以為他死了啊。”
“他也這麽以為!他現在是個鐵匠,住在大海中央的一個島嶼上。我忘記了名字。”
“不,你沒有。”
“操他媽的諸神,也許是我不想記住。他不再是鐵匠了,隻是個在等死的老人。我和他一起待在那兒。看著他為了記住而遺忘,又看著他忘記他會遺忘。聽我說,他身上已經沒有了豹子——他完全忘記了那一麵,和他年輕的妻子還有全家人住在一個屋頂底下,那可不是豹子的天性。詛咒你和你的唇須,他對我說過許多次。但有些日子他會看著我,低聲吼叫,他該看看他是多麽震驚,琢磨那個吼聲來自何方。有一次我在他麵前變身,他尖叫得就像老人在尖叫,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大喊,看,有一隻野貓,他要吃了我!但沒人相信他。”
“這個故事太讓人悲傷了。”
“還會更加悲傷的。他的孩子住在那幢屋子裏,我的兄弟姐妹,全都帶有貓類的特征。最小的一個後背遍布斑點。他們沒有一個喜歡穿衣服,哪怕是在河裏的這個小島上,那裏的男男女女習慣遮住全身,隻露出眼睛。他臨終前在睡墊上不停地變身,從人到豹又到人。這個景象嚇壞了孩子,他的妻子傷心欲絕。最後房間裏隻剩下我、我最小的弟弟和他,因為除了我最小的弟弟,其他人都認為這是巫術。我最小的弟弟看著父親,終於看清了他自己。我和他一起變成豹子,我舔父親的臉,安慰他。他陷入無盡的長眠,我離開了他。”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但其中也有美感。”
“你現在成了美的愛好者?”
“假如你見到今天早晨從我**下去的人,就不會問這個問題了。”
我想念他的笑聲。黑豹大笑的時候,整個酒館都聽得清清楚楚。
“追蹤者,我成了一名流浪者。我從一片土地走向另一片,一個王國走向另一個。有些王國的居民,他們的皮膚比沙子還白,每七天就吃一次他們膜拜的尊神。我當過農夫和刺客,我甚至有過名字:科偉西。”
“什麽意思?”
“操他媽的諸神,我怎麽知道。我甚至當過**藝術的表演者。”
“什麽?”
“夠了,朋友。我找你的原因——”
“操他媽諸神的原因,我要詳細聽聽那些**藝術。”
“追蹤者,我們沒那麽多時間。”
“那就快點說,但別漏掉細節。”
“追蹤者。”
“否則我站起來就走,科偉西,留下你付賬單。”
聽見我這麽說,他幾乎縮成一團。
“好吧。我服了。當時我是個士兵。”
“怎麽不像**故事的開頭。”
“操他媽的諸神,追蹤者。故事也許始於一個男人找到了一支軍隊——”
“北方還是南方?”
“操他媽的南北兩方。我要說的是,這個男人找到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需要一個箭術超卓的人。這個男人發現他來到了沒有食物更沒有娛樂的土地。這個男人也許很擅長屠殺敵人,但不擅長和同僚保持友好的關係——盡管其中有一兩個俊俏的還能派上他們的用場。”
“還是那個老黑豹。”
“事情是這麽發生的。我們攻打一個村莊,他們除了割肉的石刃沒有任何武器,我們焚燒他們的茅屋,而女人和孩子都還在裏麵。情況就是這樣。我說,我不殺女人和孩子,哪怕肚子再餓也不殺。指揮官的小婊子說,那就用你的弓箭殺。我說他們不是戰場上的戰士,他說這是給你的命令。我走開了,因為我不是戰士,而這場仗給我錢我都不打。
“然後情況是這樣的。小婊子高喊叛徒,他的手下立刻撲向我;另一方麵,士兵還在焚燒有孩子困在裏麵的茅屋。四個士兵撲向我,我射出的四支箭插進四雙眼睛之間。小婊子又想叫喊,但我的第五支箭徑直穿過他的喉嚨。然後就不必多說了,追蹤者,我不得不離開,借著濃煙的掩護。然後我流浪了許多天,發現我置身於沒有任何生命的沙海之中。四天四夜不吃東西不喝水,我開始看見肥胖的女人在雲端行走,獅子隻用兩條腿走路,還有輪子不沾沙地的篷車隊伍。車隊的人救了我,把我扔進車廂。
“我醒來時一個母親叫他兒子用水潑我的臉。車隊在瓦卡迪殊把我扔在一戶人家的門口。”
“從沙海到瓦卡迪殊要走幾個月啊,黑豹。”
“那個篷車隊走得很快。”
“所以現在你是個雇傭兵了。”我說。
“你看看,一個麻風病人指控另一個病人有麻風病。”
“但我隻找人,不殺人。”
“當然了。你一次次從頭盔上抹掉的也隻是牛血。咱們為什麽要在這兒摳字眼?追蹤者,你快樂嗎?”
“我過得算是挺滿足。這個世界從來不給我任何東西,但我已經有了我想要的所有東西。”
“白癡,我問你的不是這個。”
“野獸現在也在尋求快樂了?人的成分比較少,豹子的比較多,這就是你想成為的那種人嗎?”
“操他媽的諸神,追蹤者,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最長的答案也隻要一個詞。”
“會影響你的邀約嗎?”
“不會。”
“那這就是給你的答案了。我很忙,我寧可忙,也不想覺得無聊,可以了吧?”
“我在等——”
“等什麽?”
“等你說悲傷不是缺少快樂,而是快樂的反麵。”
“我說過這種話?”
“你說過差不多的話。另外,你的心屬於誰?”
“你曾經說過,沒有人愛任何人。”
“我那時候大概還年輕,愛著自己的下體。”
“Jakrari mada kairiwoni yoloba mada.”
“大貓聽不懂這種語言。”
“你的下體對你來說就像駱駝。”
我開始說胡話,隻是為了聽黑豹大笑。
“我不信任踏上旅程一去不回的人,這樣的人沒有根基。就這麽說吧,了無牽掛的人曾經讓我失望。”
“你快樂嗎?”我問。
“你用問題回答問題?”
“因為咱們就坐在這兒哀歎,像兩個已經不被丈夫寵愛的大老婆。我從小到大沒人撫養,而你隻要覺得合適就假裝是人類,然而世上有很多會說話的魔法動物。無論你找我想幹什麽,我都越來越不感興趣了。”
“追蹤者,我的邀約都還沒有離開我的嘴唇呢。”
“對,但你正在想方設法試探我。”
“請原諒,追蹤者,因為我有許許多多個月沒見過你了。”
“大貓,是你來找我的。現在卻在浪費我的時間。這枚金幣是買生豬肉的,其餘的買他們給你留下的全部熱血。”
“見到你我很高興。”
“我正想說同樣的話,你卻開始琢磨我的心。”
“天哪,兄弟,我一直在琢磨你那顆心。另外也替你擔心。”
“這也是一部分。”
“一部分什麽?”
“你該死的試探。”
“追蹤者,我們是自由民。我在和另一位自由民喝酒吃肉。就算你不肯吃東西,至少坐著陪我一會兒。”
我起身離開。我走出去好幾步了才開口:“假如我通過了你為我準備的試探,記得傳話告訴我一聲。”
“你認為你通過了?”
“我走進那扇門的時候就通過了。否則你不可能等四天才聯係我。黑豹,你見過一個人不知道他不快樂嗎?去他女人臉上的傷疤裏找。或者去他卓越的木工或打鐵手藝裏找,或者在他給自己戴上的麵具裏找,因為他禁止世界見到他本來的麵目。我不快樂,黑豹。但我並非不樂於知道這個。”
“我帶來了孩子們的話。”
他知道這話能讓我停下。
“什麽?怎麽可能?”
“追蹤者,我還在和甘加通人來往。”
“把他們的話告訴我。快。”
“現在還不行。相信我,你的姑娘挺好,盡管她依然會氣急敗壞,失控時化作藍色煙霧,而且經常這樣。你後來見過他們嗎?”
“不,再也沒有。”
“哦。”
“這個哦是什麽意思?”
“你臉上的奇怪表情。”
“我的表情哪裏奇怪?”
“追蹤者,你的表情除了奇怪還是奇怪。你的臉上什麽都藏不住,無論你花了多大力氣去隱藏。你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判斷你的心在哪兒的。你是全世界最差勁的撒謊者,也是我唯一信任的一張臉。”
“我想聽聽孩子們的話。”
“當然。他們——”
“他們沒人提過我去看過他們嗎?一個也沒提過?”
“你剛剛說過你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再也沒有,這是你的原話。”
“說再也沒有也未必不對,假如他們說他們沒見過我的臉。”
“更加奇怪了,追蹤者。孩子們長胖了,笑嘻嘻的。白化病人很快將成為他們最厲害的戰士。”
“女孩呢?”
“我剛說過女孩的情況。”
“吃。”
“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討論,追蹤者。懷舊暫時到此為止。”
他咬下第一口肉,開始咀嚼。盤子裏有血。他看著血,我看著血,然後他抬頭看我。
“天哪,黑豹,你就當一個該死的野獸吧。你這麽等待人類的準許,我看了都心疼。”
他露出他燦爛的笑容,把盤子舉到麵前,舔幹淨那些血。
“不是剛殺的。”我說。
“也湊合。言歸正傳。我為什麽來找你。”
“關於一隻蒼蠅什麽的?”
“那是我在耍嘴皮子。”
“你為什麽問我快不快樂?”
“因為我邀請你走上的那條路。唉,追蹤者,因為它將要求你付出代價。你最好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
“你剛說過我最好不是了無牽掛。”
“我說過了無牽掛的人曾經讓我失望。某些人。但我認識的那個追蹤者不但了無牽掛,而且不會尋求牽絆。這一點改變了嗎?”
“假如改變了呢?”
“那我就問其他的問題。”
“你怎麽知道我……”
黑豹猛地轉身,想看是什麽打斷了我的話頭。
“什麽?”
“沒什麽。腦筋搭錯了。沒什麽。快說吧,大貓,我要失去耐心了。”
黑豹從椅子上起身,舒展雙腿。他重新坐下,麵對著我。
“他自稱小蒼蠅。他這麽做我覺得很奇怪,尤其是他說話聲音更像老婦人而不是男人,我猜大概是因為他很喜愛蒼蠅吧。”
“重新說一遍,說點我能聽懂的。”
“我隻能告訴你別人告訴我的。他說得很清楚——給我下命令,他說。操他媽的諸神,你們不會直截了當說話的人類。也他媽操你——我看見那個表情了。朋友,這是我知道的。有個孩子失蹤了。治安官說他很可能被河水卷走了,也可能被鱷魚抓走了,或者河畔居民,因為你們餓了什麽都吃。”
“去你媽的一千遍。”
“一千零一遍也無所謂,”他說,大笑,“這是我知道的。治安官認為孩子或者被淹死或者被殺或者被野獸吃掉了。但這個人——人們用阿瑪都·卡薩武拉這個名字稱呼他——他擁有財富和好品位。他相信他的孩子,他的小蒼蠅,還活著,有可能在向西走。追蹤者,他家裏有些很令人信服的證據,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說法。另外,他有錢,非常有錢,給我們每一個人的酬勞都不會低。”
“我們?”
“他召集了九個人,追蹤者。五男三女,希望還有你。”
“所以他的錢包大概是他身上最鼓的東西。那個孩子是他自己的?”
“他沒說是不是。他是奴隸販子,把黑種和紅種的奴隸賣給大船,那些船上的人跟隨東方之光。”
“奴隸販子除了敵人什麽都沒有。也許有人殺死了那個孩子。”
“也許,但他忠誠於他的欲念,追蹤者。他知道我們也許會找到骸骨,但那樣他至少會知道真相,而知道真相當然好過一年一年遭受折磨。我省略得太多了,這個使命——”
“使命,真的嗎?咱們現在變成傳教士了?”
“我是一隻貓,追蹤者。你指望我認識多少個字?”
這次輪到我放聲大笑。
“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總之有個奴隸販子花錢請九個人去找那個孩子,或者是個活人,或者是死亡的證據,他不在乎我們用什麽手段找到他。他也許就在兩座村莊之外,也許在南方王國,也許已經變成一堆骨頭,埋在姆韋魯。你鼻子很靈,追蹤者。你也許幾天就能找到他。”
“既然搜尋起來這麽輕巧,他為什麽需要九個人?”
“聰明的追蹤者,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那孩子並非主動離開,而是被劫走的。”
“被誰?”
“最好聽他告訴你。要是我說了,你未必願意來。”
我瞪著他。
“什麽表情?”
“就這個。你豈止感興趣,簡直恨不得把這個主意吞下去。”
“你過度解讀我的麵容了。”
“不隻是麵容。你肯定願意加入,因為某些因素會吸引你,而那不是金幣。既然說到了欲望——”
我望著這個男人,日落前不久他說服酒館老板給他一塊泡在血裏的生肉當晚餐。這時我聞到了某種氣味,和先前一樣,在黑豹那裏但又並非在他身上。我們走出酒館,這股氣味變得濃烈,但隨即變淡。一時間又變濃,更加濃,然後變淡。每次黑豹轉身,氣味就會變淡。
“跟著我們的男孩,他是誰?”我問。
我的聲音很響,男孩肯定能聽見。他從暗處閃到暗處,從柱子投下的黑影躲進火把射出的紅光,然後鑽進一幢閉門房屋的門洞,離我們不到二十步。
“我想知道的是,黑豹,在你告訴我他是你的什麽人之前,我能不能扔出一把短斧,把他的腦袋切成兩半。”
“他不是我的,諸神在上,我也不是他的。”
“但我們在酒館裏的時候,我一直能聞到他的氣味。”
“他是個煩人精。”黑豹說,看著男孩溜出門洞,他太羞怯了,不敢看我們。他個子不高,但皮包骨頭,所以讓人覺得挺高。他皮膚黑得像影子,長到大腿的紅袍在頸部係緊,他胳膊肘之上紮著紅色圈帶,手腕上戴著金鐲子,腰上纏著條紋筒裙。他抱著黑豹的弓箭。
“我第三還是第四次出海的時候從海盜那兒救了他。現在他怎麽都不肯放我一個人待著。我發誓,是風不停地把他吹到我身邊來。”
“事實上,黑豹,我說我一直能聞到他,意思是在你身上聞到。”
黑豹哈哈一笑,但聲音很小,就像孩子想做壞事時被當場抓住。
“我丟掉武器時他撿起了我的弓,無論我去哪兒他都能找到我。真是天曉得。等我離開塵世,他大概會講述有關我的傳奇故事。我在他身上撒尿,把他標記成我的。”
“什麽?”
“開玩笑的,追蹤者。”
“玩笑不等於假話。”
“我不是動物。”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忍住了沒有問這是你引入歧途的第五還是第六個孩子,讓他毫無希望地等待你永遠不會給予他的東西,因為這就是你的饋贈,對不對,你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你的耳朵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你的嘴唇尋求他的嘴唇,全都是你能給予也能奪走的東西,而不是他想要的。還是說他是你的第十個?不,我沒這麽說,而是說:“奴隸主在哪兒?”
奴隸主來自北方,與尼基奇人做非法生意,他和他滿載新奴隸的篷車隊在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紮營,騎馬從馬拉卡爾去用不了四分之一天,直接沿著山坡下去就更快了。我問黑豹,這個人是不是不怕盜匪。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人。”我說。
我們來到我的住地,我躡手躡腳從店主門口溜過去,兩天前她說我的租金已經晚了一個月,她用雙手托住巨大的奶子,說還可以用其他辦法還債。我在房間裏拿了一條山羊皮鬥篷、兩個水囊、一袋堅果和兩把匕首。我跳窗而去。
黑豹和我走著去。從我住的客棧出發,我們穿過第三道城牆,從瞭望哨底下出去,走向第四道也就是外城牆,它環繞整座大山而建,厚度猶如一個人平躺。我們從南堡壘大門出城,進入岩石群山,然後沿著山坡向下走進山穀。黑豹絕對不肯騎著其他動物上路,而盡管我偷過幾匹馬,卻從來沒有擁有過馬匹。我在城門口注意到男孩跟著我們,他依然從一片樹蔭跳向另一片樹蔭,還有早在馬拉卡爾成為馬拉卡爾之前修建的古老塔樓殘破廢墟的陰影。我曾經在那兒睡過一次覺。幽靈態度友善,也可能根本不在乎我。留下那些廢墟的人發現了金屬的秘密,有能力切開黑色燧石。牆壁上沒有灰泥,僅僅是磚塊壘著磚塊,有時候彎曲成拱頂。懂得計算紀元的沙海居民會說老馬拉卡爾建自六個紀元之前,甚至更久。那個時代的人們修建牆壁既為了不讓外麵的人進來,也為了不讓裏麵的人出去。防禦、財富、權力。我在那個夜晚讀懂了舊城。朽爛的木門、台階、小巷、通道、廢水和淨水的管道,全都在七十步高二十步厚的牆壁裏麵。後來有一天,老馬拉卡爾的居民全都消失了。死了,逃了,沒有一個吟遊詩人記得或知道。如今磚塊已經崩裂成瓦礫,往日的小巷扭來轉去,前後回旋,上上下下,鑽進一個死胡同,除了後退無處可去,但往回走又能去哪兒呢?一個迷宮。男孩落後太遠,一時間迷失了方向。
“說真的,你一口就能撕掉一個人的腦袋,但他更害怕我。他叫什麽?”
黑豹和以前一樣走在前麵。“我沒費神問過。”他說,哈哈一笑。
“操他媽的諸神,你真是最惡劣的一隻貓。”我說。
我放慢腳步,落後了幾步,直到我自己也消失在暗影中。我看見男孩努力從殘垣到殘垣、廢墟到廢墟、崩落牆壁到崩落牆壁穿行。說真的,隻要沒有光線,我很容易就能看見他。他落入廢墟深處,實際上並不算很深,正在嚐試自己走出來。他開始奔跑,氣味有了微妙的改變——恐懼或喜悅占據上風時就會這樣。他被我的腳絆倒,摔倒在泥土裏。也許是我的腳在等他。
“不關你事。”他說,爬起來。他吸氣鼓起胸膛,望向我背後。他看起來比先前年長了,也許有十五歲,但腦袋依然隻有十歲。我看著他,思考等他對黑豹來說失去了用處,他還能剩下什麽。
“我可以把你留在這片廢墟裏,你會一直迷路到天亮。到時候你親愛的黑豹會在哪兒,告訴我?”
“隻是沒人想要的磚頭和屎尿而已。”
“當心點。祖靈會聽見的,然後你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他的朋友都和你一樣傻嗎?”
我隨手撿起一個東西扔向他。他立刻接住。很好。但他發現那是個骷髏頭,連忙丟掉。
“他不需要你。”
我轉過去,走向我知道城門應該在的方向。
“你去哪兒?”
“回去喝一個壞婆娘煮的好湯。告訴你的——隨便他是你的什麽人——你說他不需要我,所以我走了。前提是你能找到路走出廢墟。”
“等一等!”
我轉過身。
“我該怎麽走出這地方?”
我從他身旁走過,沒有等他跟上來。我踩著冰冷的灰燼,篝火已經熄滅了很久。灰土裏露出小塊白布、燭蠟、爛水果和或許曾經是條項鏈的綠色珠子。一個多月前,有人嚐試過聯係祖靈或諸神。我們走出廢墟和山穀邊緣前的最後一片樹林。又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他們怎麽稱呼你?”我問。
“弗米利。”他對著地麵說。
“弗米利,保護好你的心。”
“這話什麽意思?”
我坐在石頭上。天色這麽黑,下坡往山穀裏走純屬犯傻,但我能聞到黑豹已經走完一半路程了。
“咱們睡覺,直到天亮。”
“但他——”
“他會在底下睡得很香甜,直到我們明早叫醒他。”
那晚我睡覺時有兩個念頭。
黑豹說了太多的事情,話從他嘴裏滑出來,就像油之於水,但沉澱在我心裏就像汙漬。事實上,有時候我覺得我該把他洗個幹淨。見到他我總是很高興,但他離開時我一向不悲傷。他問我快不快樂,我依然不理解這個問題,也不知道他從答案中能夠得到什麽。沒人像黑豹那樣永遠笑容可掬,但他無論快樂還是悲傷都是相同的語氣。我覺得兩者都是他在事物影響心靈前戴上的麵具。快樂?隻要有馬蘇庫啤酒,誰還需要快樂呢?還有芬芳的鮮肉、好成色的金幣、能夠一起睡覺的溫暖肉體。另外,身為我的家族的一員,就等於放棄了快樂,那依賴於太多我無法控製的因素。
是有東西要捍衛還是了無牽掛,哪一樣能讓你成為優秀的戰士?我無從回答。
我想到那些孩子,比我想象中更加頻繁。很快這個念頭就變得像是腦袋裏的輕輕撞擊或者心髒的加速跳動,即便我告訴自己那些都是往事了,沒什麽需要擔心的,我把那些孩子處理得很好,至少我盡到了我的一份力量,但感覺依然是我辜負了他們。黑暗的夜晚變得愈加黑暗。不知道這是桑格馬在我身上留下的洗不掉的標記之一,或僅僅是某種輕度的瘋狂。
“你的另一隻眼睛在黑暗中放光,像狗那樣。”他說。要不是他右眼上方有一道新傷口,鮮血在微微發亮,我肯定會扇他耳光。
“這些石塊早晨肯定很濕滑。尤其是你還不知道路。”
男孩嘶嘶威脅我。他撿起黑豹的弓和箭袋。黑豹居然能讓這個孩子如此激動,我思考著有沒有人曾經讓我變成這樣。
“另外,我不打呼嚕。”我說,但他已經開始跑下山穀,直到累了停下。
他走了一會兒,坐在一塊石頭上沉思,他等待著,直到我來到他背後幾步之外,然後再次出發。但他沒走多遠,因為他不知道該去哪兒。
“揉他肚子,”我說,“會給他帶來快樂。極大的快樂。”
“你怎麽知道?你肯定摸過各種各樣的男人。”
“他是一隻大貓。貓喜歡被揉肚皮。就像狗。你腦袋裏難道什麽都沒裝?”
地麵變得濕潤和發紅,綠色的灌木像腫包似的冒出來。我們越往下走,山穀看上去就越遼闊。它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盡頭和更遠的地方。智者說山穀曾經僅僅是一條小河,一個忘記了自己是神祇的女神。小河蜿蜒流過山穀,衝刷土地,帶走一團又一團泥土、一塊又一塊石頭,變得越來越深,直到人類活動的這個紀元,她離開山穀時已經挖得很深,人們能夠看見對麵,但對麵不是陷得那麽深的土地,而是升得那麽高的山峰。我們往下走時往上看,視線穿過天空和雲霧,見到山峰緊挨著山峰,每一座都比城市更龐大。它們高極了,帶上了天空的顏色,而不是樹叢的。這景象足以讓你盯著天上,而不是地下。土地繼續變紅,灌木變成了樹木,河流清澈如玻璃,河裏有肥胖的水妖,它們寬頭闊嘴,大白天也不躲起來,知道自己不是篷車隊狩獵的獵物。
我們剛爬下山,男孩——我已經忘了他叫什麽——就奔向了黑豹。事實上,我知道他不是他的黑豹,我知道男孩會惹得大貓非常生氣。他抓住黑豹的尾巴,黑豹猛地轉身,咆哮,蹲伏,撲向男孩。第一輛篷車附近響起另一聲咆哮,按住男孩的黑豹快步跑開。男孩跳起來,拍幹淨身上的土,希望沒被人看見,他跑向他的黑豹,黑豹以人形坐在草地上望著河麵。他轉向我,微笑,但一個字也沒對男孩說。
“你的弓和箭袋,我拿來了。”男孩說。
黑豹點點頭,望向我,說:“咱們去見奴隸主?”
奴隸主的帳篷搭在篷車隊前麵。車隊和馬拉卡爾的一條街道一樣長。四輛大車,我隻在沙海以北那些王國的邊境上見過這種車,它們周圍的人四海為家,從不紮根。前兩輛車由馬拉,後兩輛是公牛。紫色、粉色、紅色、藍色,就仿佛是最幼稚的女神為它們塗抹了顏色。大車背後是許多手推車,平板車廂是用木條釘成的。女人坐在手推車上,她們有胖有瘦,有些用赭石塗成紅色,有些用乳木果油或脂肪塗得亮晶晶的。有些隻戴著小首飾,有些戴項鏈,穿黃色和紅色的羊皮衣服,有些穿全套袍服,但大多數赤身**。全都是被虜獲和出售的,也有從河畔土地綁架來的。沒有人身上帶著庫或甘加通人的傷疤,或者磨尖的牙齒。東方的男人不認為這些東西很美麗。手推車背後是男人和孩子,他們又高又瘦,就像信使,下巴底下沒有肥肉,全身隻有皮膚和肌肉,手臂和腿都很長,許多人非常俊美,膚色比午夜還黑。他們體型像戰士,因為大多數是小型戰爭的失敗一方,現在隻能遵從輸掉戰爭的戰士的命運。他們的脖子和雙腳都戴著鐐銬,每個男人都和前後的同伴鎖在一起。我見到的帶武器的人比我想象中少。七個或八個男人帶著長劍和匕首,隻有兩個背著弓箭,還有四個女人帶著短劍和短斧。
篷車隊的另一側立著一頂巨大的白色帳篷,它有著拱頂和飄拂的下擺,奴隸主坐在帳篷前。一個男人單膝跪在他右邊的地上,手持一根細長的煙杆,大腿上是一塊疊好的毯子。他右邊是另一個男人,和跪著的男人一樣不穿上衣,手持金碗和一塊布,像是準備為奴隸主擦臉。他背後還有一個男人,手持陽傘為主人遮陰,陰影中的他顯得黑乎乎的。另一個男人捧著一碗椰棗,準備喂給主人吃。奴隸主不看我們,而我望著他像王公似的端坐,事實上他多半就是個王公。卡林達出了名的滿是王公,但沒有領地的王公同樣在馬拉卡爾滋生,據說是因為克瓦什·達拉吝於施恩。隨從把長袍披在他左肩上,右肩**在外,一如王公的風俗。另一件白袍在底下伸頭探腦,那是用來遮蓋他的權球和權杖的。金鐲包裹他的手臂,就像兩條纏繞在獵物身上的長蛇。肮髒的腳上穿著皮涼鞋,帶絲綢帽舌的編織帽蓋住他闊臉左右的耳朵,他的麵頰太胖了,笑起來會擋住他的眼睛。他依然不看我們。
他麵前跪著一男一女,看押他們的兩名女護衛從背後踢得他們跪下。男人在哭,女人沉默如石像。女人是個紅皮奴隸,不像背後的男人們那麽黑,牙齒和眼睛都雪白,沒有任何缺陷。非常美麗。她會成為另一名奴隸主的小妾,甚至進入東方某位貴族的後宮,妾室在那裏也會擁有自己的宮殿。她是從盧阿拉盧阿拉或者更北的地方被虜獲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男人膚色更黑,亮晶晶的,然而是因為出汗,而不是為了賣個好價錢而搽在奴隸身上的油脂。男人赤身**,女人穿著袍服。
“如實告訴我,立刻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奴隸主說。他的聲音比我想象中尖細。像年幼的孩童或衣衫襤褸的女巫。“男人天生要劫掠,客人攻擊主人,但你這個男人活在鎖鏈底下。一個ira wewe的人。被能夠折斷腿骨的沉重鐐銬與二十一個男人鎖在一起。他們不走,你就不能走;他們不來,你就不能來;他們不坐,你就不能坐,所以請告訴我,你又怎麽能夠爬上這位未來的貴婦人的大腿呢?”
男人一言不發。我猜他聽不懂中土的各種語言。他看上去像是居住在兩姊妹河河畔的那種人,頭頂上沒有君主,身強力壯,但他的強壯來自耕種土地,而不是狩獵或在軍隊和勇士之間戰鬥。
女人背後的護衛說是女人找上他的,至少他們背後風傳的流言這麽說。說她和他睡覺,其他男人保持安靜,希望她也能和他們睡覺。她確實和另外一兩個睡過,但以這個男人為主。
女人大笑。
“如實告訴我,立刻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我該怎麽處理懷著黑種奴隸孩子的紅種奴隸?不會有商人想要你,誰也不會要你成為他的妻子和女主人。你比你身上的袍子還不值錢。脫掉衣服。”
“衣服可以洗幹淨,穿在另一個人身上。但是你……”
喂他吃椰棗的男人湊到他耳邊說了些什麽。“你比我病得最重的公牛還不值錢。向你的河流女神祈禱吧,你很快就要見到她了。”
“你最好砍掉我的腦袋,把我燒成灰。”
“你要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選擇不做你的奴隸。”
我比奴隸主更早看懂她真正的意圖。她懷上黑奴的孩子是因為她想這麽做。她臉上的笑容說明了一切。她知道奴隸主會殺死她。她寧可去見先祖,也不願受縛於他人腳下,他人有可能仁慈,有可能殘忍,有可能讓你擁有許多奴隸,但依然是擁有你的主人。
“跟隨東方之光的人們會善待你。你沒聽說過有個紅皮奴隸當上了皇後嗎?”
“沒有,但我聽說有個胖子奴隸主聞上去像牛糞,有朝一日他會被自己的呼吸憋死。以正義與複仇之神的名義,我詛咒你。”
奴隸主變了臉色。“給我宰了這個婊子。”他說。
護衛帶走她時她仰天大笑。她消失後我依然能聽見她。奴隸主看著男人,說:“我如實告訴你,立刻告訴你,現在就告訴你。隻有一樣東西比毫無瑕疵的女人更能讓北方的主人們高興。毫無瑕疵的閹人。帶下去,炮製他。”
兩名護衛去抓男人。他無力地號啕大哭,兩名護衛各抓住一根鎖鏈,拖著他下去了。
奴隸主這才望向我,就仿佛我是他今天要見的第一個人。他盯著我的眼睛,和其他人一樣,我早就不認為這值得一提了。
“你肯定就是那個鼻子很靈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