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黑豹剁掉阿桑波撒的腦袋,用蘇庫蘇庫樹的葉子包起來,然後塞進背囊。我們從我來的路返回,手持武器,準備應付在黑夜中撲向我們的任何凶獸。
“你打算怎麽處理那個腦袋?”我問。
“釘在牆上,我屁股癢了就用它蹭。”
“什麽?”
他沒再說什麽。我們步行了四天四夜,繞過直穿會走得更快的樹林,以免兩麵三刀的動物聞到阿桑波撒的血肉味,通知他的兄長。離桑格馬的茅屋還有一個上午的距離時,我聞到了一股氣味,黑豹也聞到了。煙霧、灰燼、脂肪、皮膚。他咆哮,我大喊,快走。我抓著弓、其他武器和背囊,拔腿狂奔。我跑到小溪旁,看見一個小男孩麵朝下漂過。黑豹跳進水裏,把他撈出來,一支箭早已刺穿他的心髒。我們認識這個孩子。不是最頂上那個茅屋裏的,但也是敏吉。沒時間埋他了,黑豹把他放回河裏,麵朝上,合上他的眼睛,放手讓他漂走。
小徑上有兩具屍體堵在路上,一個男孩和白化病女孩,後背都插著一根矛。孩童的鮮血染紅了所有地方,茅屋在燃燒。最底下的茅屋已經塌成嫋嫋冒煙的一堆灰燼,中間那座被燒斷了房梁,裂成兩半。一半落進底下茅屋的廢墟裏。大樹在晃動,樹幹被熏黑了,樹葉被燒得精光。最頂上的茅屋冒出熊熊火焰。半個屋頂在燃燒,一半牆壁被熏黑,在冒煙。我跳上第一級台階,它在我腳下斷裂。我翻滾著掉下去,黑豹跳上更牢靠的台階,徑直衝向茅屋。後牆還沒著火,他在上麵踹出一個窟窿,他又踹了幾腳,直到窟窿大得足夠他鑽進去。他以豹形鑽出來,咬著一個男孩的襯衣衣領,但男孩一動不動。黑豹朝茅屋擺擺頭,意思是裏麵還有人。
茅屋裏,火焰在尖嘯,在狂笑,從樹葉跳向樹葉,從樹枝跳向樹枝,從布料跳向布料。地上,沒有腿的男孩抱著長頸鹿腿的男孩,尖叫著要他動一動。我指著門口,抱起長頸鹿男孩。沒有腿的男孩滾出門口,我環顧四周,尋找我看漏了的人。
桑格馬躺在天花板上,一動不動,她睜著眼睛,嘴巴發出無聲的尖叫。長矛刺穿她的胸膛,某種力量讓她平躺在天花板上,就仿佛那是地麵,這種力量並非來自長矛。巫術。我隻能想到一個人能夠施行巫術。有人打破她的魔咒,一路衝到她所在的房間。烈火跳上她的衣物,她爆發成一團火球。
我和男孩一起跑出去。
雙生子從樹叢裏鑽出來,他們瞪大眼睛,合不攏嘴巴。我知道這個表情永遠不會離開他們了,無論時間過去多少個月。黑豹扒開一個男孩的屍體,看見另一個男孩被壓在底下,是個白化病人,還活著。他尖叫,想逃跑,但被絆倒在地,黑豹抓住他。我把長頸鹿男孩放在草地上,藍色的煙霧女孩陡然出現,她顫抖得太厲害,分裂成兩個、三個、四個女孩。然後她逃跑,消失,隨即在森林邊緣現身。她再次消失,在我麵前重新出現,無聲地尖叫。她再次逃跑,停下,逃跑,消失,出現,停下,然後看著我,直到我明白她要我跟她走。
我先聽見聲音,然後才看見它們。鬣狗。
三隻鬣狗在一棵倒伏的大樹背後爭搶一塊肉,它們怒目而視,互相撕咬,囫圇吞下肉塊。我關閉思路,不去想它們有可能在吃什麽。另外四隻鬣狗把一個小男孩趕上一棵樹,它們咆哮,狂笑,在殺戮前先調戲獵物。煙霧女孩在男孩身前現身,四隻鬣狗嚇了一跳。它們慢慢後退,但沒有走遠,男孩無法逃跑。我爬上五十步外的一棵樹,學著黑豹平時的樣子,從一根樹杈跳上另一根、一棵樹跳上另一棵。我從高處的一根樹杈跳到低處的一根上,然後**回高處的一根樹杈。我爬下一根樹杈,跳上另一根,滑下像彈弓似的一分為二的一棵樹,穿過打在我臉上的枝葉,跳起來抓住另一根樹杈,樹杈被我的體重壓彎,然後將我拋了出去。
鬣狗咯咯笑,在排座次,決定誰去殺死男孩。那棵樹很高,枝杈卻很細,它不和四周的其他樹交流。我從頂上的一根樹杈跳下來,另一根,**起來,落回樹上,碰斷了我周圍的所有樹杈,刮破了雙腿和左臉,咬了一嘴樹葉。四隻鬣狗湊近獵物,煙霧女孩試圖保護男孩。它們體形巨大,獸群中最大的幾隻。雌性。我扔出匕首,卻差了一爪的距離。一隻鬣狗向後跳,我扔出的第二把匕首剛好插在她腦袋上。一隻鬣狗跑了,另外兩隻留下,咆哮,譏笑。
我雙手各拿一把短斧,嘴裏咬著匕首,我從高處跳下去,落在剩下兩隻鬣狗中一隻的麵前,將兩把短斧砍進她的麵門,拔出來,砍下去,拔出來,砍下去,直到血肉濺滿我的臉,遮蔽我的視線。她撞倒我,咬住我的左手,撕扯,碾磨,我疼得咬緊牙關,男孩嚇得無法動彈。第二隻鬣狗企圖咬我的腳。我用匕首刺進前一隻鬣狗的脖子。拔出來,再刺進去。再刺進去。再刺進去。它倒下了。對我的腳齜牙的鬣狗撲上來咬我。我揮動沒受傷的手,匕首劃破她的麵門,一隻眼睛爆開了。她尖叫逃跑。另外兩隻鬣狗叼起其他鬣狗吃剩下的一點肉塊,跟著離開。
我的左手鮮血淋漓,被咬開的肌肉掛在那兒,它無法活動了。男孩過於驚恐,從我麵前後退逃開。煙霧女孩跑向我,招呼他歸來。男孩剛開始跑,一隻鬣狗忽然撲向他。她的屍體落在男孩身上,兩支箭射穿了她的頸部。我把男孩拽出來,他叫個不停。黑豹又殺死了兩隻鬣狗,剩下的落荒而逃。
黑豹從茅屋裏救出來的小男孩再也沒有蘇醒。我們埋葬六具屍體後停下了,因為死者太多,每一個都讓我們心碎。我們又找到四具屍體,隨便找了些布料或皮子裹起來,放進河裏,讓水流帶他們前往冥界。他們看上去像是在飛向女神的召喚。我們摘漿果和烤肉給孩子們吃,他們睡著了,等他們不再在睡夢中哭泣和尖叫後,黑豹領著我走進森林。
“該有人為這罪負責。”我說。
“什麽?你知道是誰幹的。”
“你能聞到他嗎?”
“我能聞到他們所有人。”
“還會有更多的來。”
“我知道。”
煙霧女孩不肯放我走。她跟著我來到空地邊緣,走出曾經被魔咒保護的區域,直到我呼喝著命令她回去。黑豹帶著活下來的孩子——從鬣狗嘴裏救下來的男孩、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雙生子、長頸鹿男孩和她。有太多的屍體要埋葬,大部分已經焚毀。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最頂上那間茅屋的屋頂塌了,白化病男孩開始哭泣。黑豹不知所措。他用爪子撫摸男孩的臉,直到男孩爬上他的背,把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
“應該我去。”他說。
“你找不到他們。”
“你殺不死他們。”
“我會帶上短斧和匕首,還有長矛。”
“我現在也能跟蹤他們。”
“他們用過河掩蓋蹤跡。你找不到他們的。”
“你隻有一條胳膊。”
“我隻需要一條。”
他用阿索奧克布[19]包紮我的胳膊,我知道那是桑格馬的纏頭布。那些人的氣味本來在消散,但黃昏後變得濃烈。他們停下來過夜了。他們一步一步踏著我們走的同一條路走向茅屋。我就算不用鼻子也能找到他們。他們發現桑格馬的符咒分文不值,於是一路亂扔各種小飾品。我在深夜前找到了他們和我叔叔,他們正在用扡子烤肉。烤肉的濃煙趕走了所有貓科動物。半個月亮投下暗淡的光芒。我叔叔之所以會來,大概是為了證明他還能用刀。用刀殺死孩童。他們圍在兩棵馬魯拉樹[20]之間,有說有笑,其中一個展開手臂,鼓著眼睛,吐出舌頭,用鄉村方言說女巫如何如何。另一個在吃地上的水果,醉醺醺地走來走去,自稱是一頭犀牛。還有一個說女巫給他肚皮下了咒,他要去拉屎。我跟著他走出樹林,來到象草比他脖子都高的地方。這兒足夠遠,他能聽見其他人嘻嘻哈哈,他們聽不見他嗯嗯啊啊。男人撩起纏腰布蹲下。我踩在一截朽爛的樹枝上,引他抬頭看。我的長矛一下刺穿他的心髒,他的眼睛頓時翻白,他兩腿一軟,倒在草叢裏,沒發出任何聲音。我拔出長矛,高聲咒罵,其他人跑了過來。
我爬上另一棵樹,再次發出聲音。一個男人走近我,他繞著樹幹摸索,但光線暗淡,他什麽都看不見。我認識他的氣味。我用雙腿夾住一根樹杈,在他頭頂上倒掛下去,我掄起斧頭,他剛開口喊阿尼庫約,我就揮動手臂,砍中了他的太陽穴。我認識他的氣味,但不記得他叫什麽,我浪費了太多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一根棍子打中我的胸口,我掉了下去。他的雙手掐住我脖子,使勁用力。他要殺死我,他要把我的生命趕出身體,他會到處誇耀,說他親手殺了我。
卡瓦。
我認識他的氣味,他也知道這是我。月亮的朦朧光線照亮他的笑容。他一言不發,壓住我的左臂,放聲大笑,我吞下一聲慘叫。有人高喊,問他是不是發現了我,我的右手從他膝頭滑下去,他卻沒有注意。他更加用力地掐我脖子;我的腦袋很沉重,光線和我能見到的一切都變成血紅色。我都不知道我摸到了地上的匕首,直到我抓住刀柄,看著他大笑,說,你和黑豹睡過嗎?然後把匕首捅進他的脖子,鮮血像熱水湧出地麵似的噴出來。他陡然瞪大雙眼。他沒有倒下,而是慢慢地趴在我的胸口上,熱血順著我的皮膚流淌。
這就是我想對男巫說的。
他之所以在黑暗中看不見我,聽不見我在樹叢中移動,聞不到我緊追不舍,我跟著他,他在逃跑,因為他知道某種厄運像惡風似的落在他的人身上;他之所以磕絆跌倒,他撿起石頭或誤以為是石頭的豺狼糞便,扔出去卻沒有一塊擊中我;桑格馬的巫術之所以依然在保護我,哪怕他已經用咒語定住她,把她殺死在天花板上,這些都因為那根本不是巫術。我想把這些話全說給男巫聽。但我沒有,我隻是把匕首從他脖子西麵插進去,割開他的喉嚨,一直到最東麵。
我叔叔朝他們喊叫,命令他身邊的最後兩個人別跑。他會加倍給他們酬勞,三倍,這樣他們就有錢雇人與血仇作戰了,或者買個更漂亮的妻子。他坐在土地上,以為他們會盯著樹叢,但他們在看肉。右邊那個先倒下,我的短斧從中切開他的鼻子,劈裂他的顱骨。第二個想逃跑,卻撞在我的矛尖上。他倒下,死得可不快。我把長矛捅穿他的腹部,插在地上,去掐他的喉嚨。我叔叔有足夠的時間以為他還有希望。他還能逃跑。
我的匕首插進他右大腿的背麵。他重重地倒下,慘叫,祈求諸神救他。
“我的叔叔,你先殺的是哪個孩子?”我問他,來到他身旁。他五體投地,但不是向我懇求。
“黑夜盲目的神啊,請聽我的祈求。”
“哪一個?是你親自拿著匕首,還是雇人動手的?”
“地上和天上的諸神啊,我總是向你們奉獻貢品。”
“有孩子慘叫嗎?”
“地上的神和——”
“他們有人慘叫嗎?”
他不再企圖爬開,而是翻身坐在地上。
“他們全都慘叫了。我們把他們關在茅屋裏,點火燒了茅屋時,他們全都慘叫了。但後來就沒有聲音了。”
他這麽說是為了撼動我的心神,也確實做到了。有些人聽到這種消息可以不為所動,我不想成為這種人。
“還有你。我知道你是個詛咒,但沒想到你會窩藏敏吉。”
“你敢再叫——”
“敏吉!孩子,你見過下雨嗎?感覺到雨點打在皮膚上。眼看無數鮮花一夜之間綻放,因為大地吸飽了雨水?要是你再也不能見到這樣的景象呢?牛和貓瘦骨嶙峋,肋骨緊貼皮膚?這些事情你全都見過。你會苦思冥想許多個月,諸神為什麽忘記了這片土地。讓河流幹涸,女人生下死嬰。那就是你想帶給我們的?一個敏吉孩童足以詛咒一個家。但十四個呢?你沒聽我們說過狩獵很艱難,而且越來越困難嗎?邦班吉可以戴上愚蠢的麵具,跳舞獻給愚蠢的神;但隻要存在敏吉,諸神就不會聽我們祈禱。再過兩個月,我們就會餓肚子。難怪大象和犀牛都在逃離,隻有蝰蛇願意留下。而你,一個傻——”
“是卡瓦在保護他們,不是我。”
“聽聽他在怎麽撒謊!卡瓦就說你會這麽做。他跟蹤你和什麽黑豹,你居然和那東西睡覺。一個孩子身上到底能沾染多少邪惡的習慣?”
“我想讓卡瓦證明他的話,可惜他已經沒有喉嚨了。”
他吞口唾沫。我走近他。他癱軟著後退。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我是你僅有的家人。”
“我寧可住在樹上,去河邊拉屎。”
“你以為鼓聲不會被人聽見嗎?人們會聞到血腥味,把罪責歸在你身上。他是誰,沒有家的那個人?他是誰,沒有孩子的那個人?他是誰,那個卡瓦回到村裏告訴人們,說他詛咒自己族人的人?你殺死的這些人,他們的妻子會唱什麽?你,選擇邪魔附生的孩子,詛咒這片土地,現在又奪走他們的父親、孩子和兄弟。你死定了;你還不如拿起匕首,割了自己的喉嚨呢。”
我打個哈欠。“還有話要說嗎?是不是該說願意出什麽價碼了?”
“拜物祭司——”
“哦,現在要說拜物祭司如何了?”
“拜物祭司,他說過會有東西像暴風雨似的落在我們頭上。”
“而你以為是閃電——假如你真的想過。”
“你不是閃電,你是瘟疫。你看著我,你像惡風一樣在夜裏襲擊我們,降下不定的詛咒。你應該去殺甘加通人。而你做了他們想做的事。連他們都不會向自己人下手。你沒有自己人,也不會親近任何人。”
“你現在成了占卜者?你不如算算,自己還有明天嗎?可敬的叔叔,我隻有一個問題。”
他瞪著我。
“甘加通人殺死我的父親和兄長,害得我祖父逃進城市。但是啊,可敬的叔叔,他們為什麽一直沒有找上你?”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而我問你怎麽知道城裏的生活方式,你說你和你兄長去過城裏,也就是我父親——”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但我父親死了。你和我祖父一起逃進城市,對不對?你像娘們一樣給自己買了那種椅子。我家裏有兩個懦夫,不是一個。”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誰敬愛你?”
他扔出我的匕首,而我搶先躲開。匕首擊中我背後的樹,落在地上。他跳起來,尖叫,像野牛似的衝向我。第一支箭貫穿了他的左右麵頰。第二支插進他脖子。第三支穿透他側肋。他瞪著我,失去兩腿的支撐,跪倒在地。第四支貫穿他的脖子。可敬的叔叔臉朝下倒在地上。黑豹在我背後放下弓。他背後是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雙生子、長頸鹿男孩和煙霧女孩。
“不該給他們看見這些。”我說。
“不,應該。”他說。
日出時,我們帶著孩子去投奔唯一有可能接納他們的人群,對於這個人群來說,沒有任何孩子能構成詛咒。甘加通村民見到我們接近,紛紛拿起長矛,黑豹大聲說我們帶來了給酋長的禮物,於是他們放我們過去。酋長很高很瘦,更像鬥士而非統治者,他走出茅屋,隔著戰士的人牆打量我們。他轉向黑豹,但藏在眉骨陰影中的深陷雙眼始終盯著我。他雙耳各戴一個耳環,脖子上掛著兩個珠串項鏈。他的胸膛猶如疤痕之牆,那是數十上百次殺戮的勳章。黑豹打開背囊,倒出阿桑波撒的頭顱。連戰士都嚇得向後跳。
酋長盯著那顆頭顱看了很久,久得足以讓蒼蠅聚攏過來。他穿過戰士的人牆,撿起頭顱,放聲大笑。
“食肉者和他喝血的兄弟劫走我妹妹,他們隻吸了她的一部分血,留下她的性命,喂她喝下許多汙穢之物,因此她成了他們的血奴。她住在他們的樹底下,吃死屍的碎肉。她跟隨他們走過所有土地,最後連他們都厭倦了她。她跟著他們走進河流,越過高牆,鑽進火蟻的巢穴。一天,薩薩邦撒抓起他兄弟,飛下一道懸崖,知道她會緊隨其後。”
他拎起頭顱,再次大笑。村民歡呼。然後他盯著我,笑聲戛然而止。
“那麽,黑豹,你是過於勇敢還是愚蠢?居然帶一個庫人來這兒?”
“他也帶來了禮物。”黑豹說。
我拉開我叔叔的羊皮披風,他的腦袋掉了出來。酋長的戰士走近細看。酋長一言不發。
“但你不是他的血親嗎?”
“我不是任何人的血親。”
“無論你拒絕還是承認,我都能在你身上看見和聞到。我們殺過很多男人和幾個女人,大多數來自你們部落。但我們不殺自己人。你以為這能給你帶來什麽榮耀?”
“你剛說你們殺過幾個女人,居然還來跟我談榮耀?”
酋長再次凝視我:“我想說你不能留在這兒,但你來不是為了留下。”
他望向我們背後。
“也是禮物?”
我們把孩子們留給他。兩個女人抬起長頸鹿男孩,一邊屁股瓣一個,帶他走進她們的茅屋。一個年輕男人說他父親看不見,很孤獨,不會介意照顧連體的雙生子。他們這個樣子,他永遠不需要擔心他會搞丟一個。一個頭上插著尊貴羽毛的男人當天就帶著皮球男孩去打獵。幾個男孩和女孩圍住白化病男孩,撫摸他,戳弄他,最後一個孩子給他端來一碗水。
黑豹和我在日落前離開。我們沿著河岸走,因為我希望能瞥見哪怕一眼庫族的人,我將再也不會見到的那些人。但庫族沒有人敢來河邊,免得成為甘加通長矛的目標。黑豹轉身返回密林,而我背後的樹葉颯颯作響。大多數時候她像鬼魂似的遊**,但要是害怕或高興或生氣了,就會搖動樹葉或碰翻水碗。煙霧女孩。
“告訴她。她不能跟著我們。”我對黑豹說。
“她跟著的不是我。”他答道。
“回去,”我轉身說,“回去,當一個母親的女兒,或者一個兄弟的姐妹。”
她的臉從煙霧中浮現,她皺著眉頭,像是聽不懂我的話。我指了指村莊,但她不為所動。我揮手趕她走,轉過身去,但她跟了上來。我以為要是我不理她,也不理會這麽做對我心跳的影響,她就會走開,但煙霧女孩跟著我走到村莊邊緣,一直跟著我離開。
“快回去!”我說,“回去,我不要你。”
我邁步向前走,但她再次出現在我前方。我正要喊叫,卻見到她在哭。我轉過去,她再次出現。黑豹開始變形,低聲吼叫,她嚇了一跳。
“快回去,否則我要詛咒你了!”我喊道。
我們在甘加通領地的邊緣,向北走進自由土地,再向前就是盧阿拉盧阿拉。我知道她在我背後。我撿起兩塊石頭,朝她扔了一塊。石頭徑直穿過她的身體,但我知道她會因此感到驚駭。
“快回去,該死的鬼魂!”我喊道,扔出第二塊石頭。她消失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黑豹已經走出去很遠,我這才意識到我始終站在原處,沒有動彈過。要不是他對我低吼,我會一直站在那兒。
我和黑豹來到法西西,北方王國的都城,遇到很多丟失了物品和人的男女,他們用得上我的鼻子。黑豹厭倦了高牆,兩個月後離開,我一個人待了許多個月。
我再次見到黑豹時,已經過去許多年,我成了一個男人。法西西有太多懷恨在心的人認識我,於是我搬到了馬拉卡爾。他來到馬拉卡爾後過了四晚,這才請我的女房東轉告我說他想見我,我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因為除此之外他沒有理由要進這座城市。黑豹依然英俊,下顎強健,他以人形進來,身穿罩衫和鬥篷,否則野獸會被城裏的人殺死。他的腿變得更加粗壯,麵部周圍的毛發更加蓬亂。他留著唇須,然而在這座城市裏,男人可以愛男人,祭司可以娶奴隸,棕櫚酒和馬蘇庫啤酒可以衝走悲傷。他走進城市的那天夜裏我就聞到了,即便那天夜裏下著雨,喚醒了古老的氣味,也依然沒有削弱他的體味。他依然聞著像個隻有碰巧要過河時才會順便洗澡的男人。我們在庫裏庫洛酒館碰麵,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胖子老板供應湯和酒,沒人在乎進門的是誰或什麽。他拿著一罐啤酒,請我喝他自己不肯喝的棕櫚酒。
“你看上去很好,完全不一樣了,已經是個男人。”他說。
“你看上去還是老樣子。”我答道。
“你的鼻子怎麽樣?”
“這個鼻子會為這杯酒付錢,因為我沒看見你帶著錢袋。”
他大笑,說他要請我幫個忙。
“我要你幫我找到一隻蒼蠅。”他說。
[1]作者據非洲各語言創造的新語言,為保留原文閱讀感受,不作翻譯。——編注(若無特別標注,本書中注釋均為譯注)
[2]糖李酒:Masuku, Uapaca kirkiana在齊切瓦語裏的叫法。
[3]Nyumba:斯瓦西裏語、齊切瓦語、祖魯語中的House,在這裏是棋盤雙方的大本營。
[4]Mtaji:斯瓦西裏語,意思是高級、重要。
[5]恩戈洛:Ngolo,非洲庫內納河流域地區的一種戰鬥儀式。
[6]貨貝:寶貝科海洋腹足綱軟體動物的統稱,在南亞和非洲部分地區曾充當貨幣。
[7]阿巴達:Abada,剛果等地區的神話動物,類似歐洲的獨角獸。
[8]達加:Dagga,非洲南部地區對大麻的俗稱。
[9]雲波:Yumboes,西非沃洛夫人傳說中的善意精靈。
[10]奧巴伊弗:Obayifo,西非民間傳說中的吸血鬼。
[11]桑格馬:Sangoma,南非傳統醫術醫師,在恩古尼人、聰加人和索托-茨瓦納人傳統中,醫師通常有Sangoma(占卜師)和Iyanga(藥草師)兩種。——編注
[12]肖加:Shoga,斯瓦西裏語,男性伴侶中偏弱勢的一方。
[13]托克洛希:Tokoloshe,祖魯神話中類似矮人的頑皮精靈,會隱身。
[14]恩基希:Nkisi,中非地區的魔力雕像或棲息其中的精靈。Nkondi,恩基希中的追獵者。
[15]巴沙:Basha,斯瓦西裏語,男性伴侶,尤指偏強勢的一方。
[16]塔拉比音樂:Tarabu是在坦桑尼亞和肯尼亞地區流行的音樂風格,受到東非、撒哈拉以南非洲、北非、中東和歐洲音樂的影響。科拉琴、金貝鼓和說話鼓都是非洲特有的樂器。
[17]伊思瓦沙:Ithwasa,桑格馬的學徒。南非人為了成為桑格馬,必須遠離家庭,過禁欲的生活,作為伊思瓦沙向桑格馬學習。——編注
[18]伊揚加:Iyanga,南非傳統醫學中的藥草師。——編注
[19]阿索奧克布:Aso Oke,西非約魯巴人製作的手工布。
[20]馬魯拉樹:又名非洲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