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卡瓦和黑豹救助敏吉孩子已經十九個月。
黑豹不睡在屋裏的地上,哪怕變成男人的時候也一樣。每天傍晚他都爬到樹上的更高處,在兩根枝杈之間睡覺。他在睡夢中變回男人——我親眼見過——但不會掉下來。然而有些夜晚他會外出覓食。一個滿月的夜晚,我離開庫已經二十八天了,我等黑豹走遠,跟隨他的氣味出發。我沿著向北彎曲的枝杈爬行,翻下向南扭曲的枝杈,跑過從東向西像道路一樣平坦的枝杈。
我找到他了,他剛拖著獵物爬到枝杈之間,他的頭部從未顯得這麽強健過。他用爪子殺死的羚羊依然被他抓著脖子。空氣中有著濃烈而新鮮的死亡氣味。他咬住羚羊的後腿根,撕開羚羊的身體,吃靠近腹部更柔軟的肉。血濺在他鼻子上。黑豹咬掉更多的肉,咀嚼,吞咽,快極了,就像一條鱷魚。他看見我,屍體險些從他手裏滑出去,我們彼此看了很久,我甚至開始想這會不會是另一隻黑豹了。他的牙齒撕開紅色的血肉,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我。
夜裏女巫會去最頂上的茅屋,也就是沒有門的那幢小屋。我確定她從屋頂的翻板門進屋,但我想親眼看見。黎明即將來臨。卡瓦被一堆沉睡的孩童壓在底下,他自己也睡著了。黑豹出去吃剩下的羚羊了。霧氣今夜格外濃重,我看不見腳下的台階。
“這些事情必定會發生在你身上。”一個我沒聽見過的聲音說。一個小女孩。
我嚇了一跳,但我麵前和背後都沒有人。
“你最好還是上來一趟。”另一個聲音說。那個女人。
“上麵沒有門。”我說。
“是你沒有眼睛。”她說。
我閉上眼睛,重新睜開,但牆依然是牆。
“你走。”她說。
“但沒有——”
“走。”
我知道我會撞到牆上,我會咒罵她和很可能還在吸她**的嬰兒,因為他根本不是嬰兒,而是個吸血的奧巴伊弗[10],光從他腋窩和屁眼射出來。閉上眼睛,我向前走。兩級台階,三級,四級,沒有牆碰到我的額頭。睜開眼睛,我已經站在房間裏了。它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但比底下那間小。木頭地板上到處刻著東西,印記、咒語、符咒、詛咒。我現在知道了。
“一個巫師。”我說。
“我是桑格馬[11]。”
“聽著像巫師。”
“你認識很多巫師?”她問。
“我知道你聞著像女巫。”
“Kuyi re nizesasayi.”
“我在世上不是孤兒。”
“但你是一個沒有男人願意養的男孩,過著艱難的日子。聽說你父親死了,你母親對你來說也死了。所以你算什麽?至於你祖父嘛……”
“我向神靈詛咒你。”
“哪個神靈?”
“我受夠了鬥嘴。”
“你鬥得像個孩子。你來這兒一個多月了。你學到了什麽?”
我在她和我之間掛起寂靜。她依然沒有現身。她在我的腦海裏,我知道。女巫一直在其他地方,隻把她的聲音投向我。也許黑豹終於一路吃到了羚羊的心髒,承諾把它給她。也許還有肝髒。
一個柔軟的東西打在我頭上,一個人咯咯笑。一個小球打在我手上又彈開,但我沒聽見它落在地上。另一個打在我胳膊上,然後再次彈起,彈得很高,卻沒有聲音。太高了。地板看上去幹幹淨淨。第三個打中我右臂,我及時抓住它。孩子又咯咯笑。我張開手,一小坨羊屎跳出來,飛得很高,沒有下落。我抬起頭。
有人用石墨把黏土天花板擦得鋥亮。女人倒掛在天花板上。不,站在上麵。不,連接著天花板,俯視著我。盡管輕風吹拂,她的袍子依然裹在身上。她的衣服蓋住了**。事實上,她站在天花板上,就像我站在地板上。還有孩子,所有孩子都躺在天花板上。或者站在天花板上。彼此追逐,上下翻騰,一圈一圈轉,嘶嘶威脅,哇哇叫,跳起來,但依然落回天花板上。
而那是什麽樣的孩子?雙生男孩,每個都有一個頭部、一隻手和一條腿,但左右連在一起,共用一個腹部。一個小女孩,藍色煙霧組成她的身體,一個男孩在追她,他的身體又大又圓,像個球,沒有腿。另一個男孩,有個光亮的小腦袋,打卷的頭發像一個個小點,身體很小,但腿長得像長頸鹿。另一個男孩,皮膚白得像前幾天的女孩,但眼睛又大又藍,就像漿果。還有一個女孩,左耳後麵有一張男孩的臉。還有三四個孩子看著就像任何一個母親的孩子,但他們上下顛倒站在天花板上,俯視著我。
女巫走向我。我抬起手就能摸到她的頭頂。
“也許是我們站在地板上,而你站在天花板上。”她說。
她話音剛落,我就從地板上飛了起來,我連忙伸出雙手,免得腦袋撞上天花板。我覺得天旋地轉。煙霧孩子出現在我前方,但我既不害怕也不吃驚。沒時間思考,但我還是心想:就連鬼魂孩童也首先是個孩童。我的手徑直穿過她,帶起她的一部分煙霧。她皺眉,踩著空氣跑開。連體雙生子從地上爬起來跑向我。和我們玩吧,他們說,但我一言不發。他們站在那兒看我,一條斑紋纏腰布裹著兩個人的身體。右邊的孩子有條藍色的項鏈,左邊的,綠色。長腿的男孩向我俯身,雙腿筆直,下垂的寬鬆長褲和我父親穿的一樣,長褲的顏色我不認識。就像深夜的紅色。紫色,她說。長腿男孩用我不懂的語言對雙生子說話。他們三個一起大笑,直到女巫叫他們走開。我知道這些孩子是什麽人,我把這話說給她聽。他們是詛咒完全生效的敏吉。
“你去過智慧殿堂嗎?”她說,一條胳膊垂在身體側麵,另一條抱著一個不想吸她**的孩子。我每天都會經過這座殿堂,曾經不止一次走進去。它的大門永遠敞開,意思是智慧向所有人開放,但我太年輕,沒法學習那裏的課程。不過我還是說:“這座殿堂在哪兒?”
“殿堂在哪兒?就在你逃離的城市裏,孩子。學生在那裏思考世界的真正本質,而不是老朽的愚蠢念頭。他們在殿堂建造抵達星空的梯子,創造與美德或罪孽無關的技藝。”
“不存在這樣的殿堂。”
“連女人都可以去,學習師長的智慧。”
“正如天上有諸神,世上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可憐。接受一天智慧的教育,你就會知道孩子並不帶有詛咒,甚至鬼魂附體、死而複生的也沒有。詛咒來自巫師的嘴巴。”
“你是巫師嗎?”
“你害怕巫師?”
“不怕。”
“可惜你撒謊撒得太差勁。就憑你這張鹽醃的嘴巴,能說服什麽樣的女人脫衣服呢?”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
“我以前怎麽會沒發現?見到肖加[12]男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我的耳朵聽夠了巫師的詞語。”
“他們應該受夠了你這麽一個傻瓜。”
我向她走了一步,孩子們停下來,瞪著我。所有笑容都消失了。
“孩子生下來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他們沒有選擇。而你選擇當個傻瓜……”
孩子們重新變成孩子,但我在嬉戲的噪聲中也聽見了她說話。
“假如我是女巫,我會化作一個標致的男孩來找你,因為這就是你內心的欲望,不對嗎?假如我是女巫,我會召喚一個托克洛希[13],騙他說你是女孩,讓他每晚隱身去強奸你。假如我是女巫,這些孩子每一個都會被殺,切成碎塊,在馬蘭吉卡的巫師市場出售。傻瓜,我不是女巫。我殺巫師。”
第一個月後過了三晚,我在茅屋裏被暴風雨驚醒。但沒有下雨,風從房間的一角撲向另一角,撞倒瓶罐和水碗,晃動架子,吹起高粱粉,吵醒了幾個孩子。地毯上,煙霧女孩在改變形態。她輕輕呻吟,她的臉實在如皮膚,然後化作煙霧,即將消失。另一張臉陡然在她的臉旁邊出現,這張臉完全是煙霧,有著驚恐的眼睛和尖叫的嘴巴,顫抖著齜牙咧嘴,像是在把自己從自我裏麵趕出去。
“惡魔擾亂她的睡眠。”桑格馬說,跑向煙霧女孩。
桑格馬兩次捧住她的麵頰,但皮膚都隨即化作煙霧。她再次尖叫,但這次我們聽見了。更多的孩子醒來。桑格馬還在努力捧住她的麵頰,喊叫著要她醒來。她扇女孩的耳光,希望麵頰從煙霧化作皮膚的時間能足夠長。她的手打中女孩的左臉,女孩醒來,開始號哭。她徑直跑向我,跳到我的胸口上,假如她比空氣稍微重一點,這一下就足以撞倒我了。我輕拍她的後背,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於是我再次輕拍,動作更溫柔。有時候她比較穩固,能感覺到。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小手抱著我的脖子。
桑格馬朝長頸鹿男孩點點頭,他也醒了,他跨過幾個還在睡覺的孩子,走到牆邊,桑格馬用一塊白布蓋著某些東西。他拿起那東西,桑格馬遞給我一個火把,我們一起走到屋外。女孩睡著了,依然抱著我的脖子。外麵一片漆黑。長頸鹿男孩把那東西放在地上,掀開白布。
它立在那兒看我們,就像一個孩子。它用最結實的硬木雕成,穿著青銅的衣物,一枚貝殼是它的第三隻眼睛,羽毛在後背根根豎起,數以百計的釘子嵌在它的頸部、肩膀和胸口上。
“恩基希[14]?”我問。
“有人給你看過。”桑格馬說,但不是在提問。
“男巫的樹上。他告訴我它們是什麽。”
“這是追獵恩基希。它會追獵並懲罰邪惡。異界的力量被引入它,而不是我,否則我會發瘋,與魔鬼合謀,就像女巫。它是醫治腦袋和肚皮的良藥。”
“那女孩?她隻是被打擾了睡眠。”我說。
“對,我要給打擾者送個信。”
她朝長頸鹿男孩點點頭,男孩拔出插在地上的一枚釘子。他拿起錘子,把釘子釘進恩基希的胸口。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Kurudi zawadi mari kumi.”
“你在幹什麽?”我問。
長頸鹿男孩用白布蓋上恩基希,我們把它留在室外。我摟著女孩,安慰她,我手指下的她很堅實。桑格馬看著我。
“知道為什麽沒人攻擊這個地方嗎?因為沒人能看見它。它就像毒霧。研究邪惡的人知道有個地方收留敏吉。他們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兒。但不等於他們無法憑空發送魔咒。”
“你幹了什麽?”
“我把禮物還給了贈予者。十倍奉還。”
從那以後,我經常會在藍色的煙霧中醒來,女孩躺在我胸口上,從我的膝頭滑到我的腳趾,坐在我的腦袋上。她喜歡在我走路時坐在我腦袋上。
“你弄得我看不見了。”我會這麽說。
但她隻是咯咯笑,聽著像是輕風吹過樹葉。我剛開始有點惱火,但很快不了,很快接受了現實,現實就是幾乎永遠有一團藍色煙霧罩著我腦袋或者坐在我肩上。
有一次,我、煙霧女孩和長頸鹿男孩走進森林。我們走了很久,我都沒意識到我們已經不在樹上了。事實上,我在跟著男孩走。
“你去哪兒?”我問。
“找花。”他說。
“到處都有花。”
“我要找到那朵花。”他說,開始跳躍。
“你小跳一步等於我們大跳兩步。慢著點兒,孩子。”
男孩小步行走,但我還是必須加快步伐。
“你和桑格馬住了多久了?”我問。
“我不知道多久。我以前會數日子,但日子太多了。”他說。
“當然了。大多數敏吉出生後,或者剛長出前幾顆牙齒就被殺死了。”
“她說你會想知道的。”
“誰,桑格馬?”
“她說你會想知道我作為敏吉怎麽會長到這麽大。”
“你怎麽回答呢?”
他在草地上坐下。我彎下腰,煙霧女孩從我腦袋上跑下去,像一隻耗子。
“找到了。這就是我的花。”
他拈起一個黃色的小東西,尺寸和他的眼睛差不多。
“桑格馬從一個女巫那兒救了我。”
“一個女巫?女巫怎麽會沒在你小時候殺死你?”
“桑格馬說很多人會想買我的腿做邪惡的勾當,而男孩的腿比嬰兒的粗大。”
“當然了。”
“你父親賣了你?”他說。
“賣?什麽?不,他沒有賣我。他死了。”
我望著他。我感覺到向他微笑的欲望,但同時又覺得不該這麽做。
“所有父親都該我們一出生就死掉。”我說。
他奇怪地看著我,眼神像是孩子聽見父母說了不該說的話。
“咱們找塊石頭,以他命名,詛咒它,然後埋了它。”我說。長頸鹿男孩微笑。
你說孩子是怎麽一回事吧。他們總能在你身上找到一個用途。孩子還有一個特點。他們無法想象存在一個你不愛他們的世界,因為你除了愛他們還能怎麽樣呢?皮球男孩發現我鼻子很靈。他總是滾過來撲進我懷裏,幾乎撞倒我,嘴裏喊著“來找我!”然後滾著逃跑。
“不許睜眼——”他喊道,“睛”字沒說完,自己的嘴巴就滾到了地上。
我不需要用鼻子。他在風幹的泥土小徑旁留下一道灰塵的印子,還蹍平了樹叢裏的青草。他藏在一棵樹背後,但這棵樹太窄,擋不住他球形的寬闊身體。我跳到他背後,說,看見你了,他看著我睜開的眼睛,開始哭號和喊叫。他號啕大哭,我說真的,就是號啕大哭。我以為桑格馬會念著咒語跑過來,黑豹會衝上來把我撕成碎片。我摸摸他的臉,我揉揉他的額頭。
“不不不……我會……你再藏一次……我給你……一個水果,不是鳥……別哭了……你別哭了……否則我……”
他在我的聲音裏聽見了仿佛威脅的東西,哭得更大聲了。他哭得太響了,比魔鬼更讓我害怕。我想用耳光扇得他不敢再哭,但那麽做我就變成我祖父了。
“求求你,”我說,“求求你,我把我的高粱粥全給你。”
他立刻不哭了。
“全給我?”
“我都不會用手指蘸一下。”
“全給我?”他重複道。
“你再藏一次。我發誓這次隻用鼻子。”
他開始笑,和先前開始哭一樣突然。他用腦門蹭蹭我的肚皮,然後飛快地滾開,就像蜥蜴跑過滾燙的黏土。我閉上眼睛,聞他的氣味,但五次徑直從他身旁走過,大呼小叫,這孩子在哪兒呢?他咯咯笑,聽著我大喊,我能聞到你。
再過七天,我們在桑格馬這兒就住滿兩個月了。我問卡瓦,庫不會有人來找我們嗎?他看著我,仿佛眼神就是答案。
你聽好了,祭司。黑豹的三個故事。
第一個。一天夜裏特別熱。有時候我醒來會聞到男人的氣味變得濃烈,他們來自一個我待過的地方,我知道他們在接近,騎馬、徒步或在一群豺狼之中。有時候我醒來會聞到一股氣味變淡,我知道他們在離開、逃跑、走遠或尋找地方躲藏。卡瓦的氣味變淡了,黑豹的也一樣。夜裏沒有月亮,但有些雜草點著了,在黑暗中組成一道軌跡。我跑下樹木,腳碰到一根枝杈。枝杈碰到我的屁股,碰到我的腦袋,我翻滾,翻跟頭,往下掉,像一顆滾落的石頭。往樹叢裏走二十步,他們在一棵小柄桑樹底下。黑豹平趴在草地上。他不是人形;他的皮膚黑如毛發,尾巴拍打空氣。他也不是黑豹;他用雙手抓住樹枝,兩人糾纏一體。
我多麽憎恨卡瓦,讓我憎恨他的不是我男性物體頂端的女性洞眼,就算我**是根樹枝也一樣,我的憎恨與女性無關,因為我的身體頂端不是女性,那隻是老一輩的智慧,純屬胡說八道,連男巫都這麽說。
我多麽想傷害黑豹,想成為黑豹。我聞到動物的氣味,這股氣味越來越強烈,人們憎恨、**、流汗和逃離恐懼時氣味會改變,盡管他們企圖掩蓋,我卻依然能聞到。
你今天行的是什麽巫術,審訊官?你能知道什麽?
肖加?我當然知道。這麽一個男人難道不總是知道的嗎?這是我第三次說這個名稱,但你還是不知道?對我們肖加男人來說,我們在心裏找到一個無法被割除的女人。不,不是女人,是諸神忘記了祂們曾經創造過的東西,或者忘記了告訴人類,也許是為了他們好。你願意聽我說嗎,審訊官,每次他觸碰它,無論軟硬揉搓它,或者在我身體裏射出它,我就會定在那兒,把精液噴得滿牆都是。落在天花板上。落在樹頂上,飛過河流落在對岸,落進一個甘加通人的眼睛。
隨便你怎麽笑,審訊官。
這不是你第一次聽說肖加男人。你可以像我們北方人那樣,給他們詩意的說法,說是有著第一欲望的男人。就像烏尊都戰士,他們異常凶猛,因為他們眼中隻有彼此。你也可以像你們南方人那樣,給他們粗俗的說法。例如穆加維男人,他們穿女性的袍子。你看著像個巴沙[15],花錢買男孩的。有什麽不好的?男孩是漂亮的生物,反正你錢包裏的金幣說了算。
肖加為你們打仗,肖加保護你們成婚前的新娘。我們教她們各種本領,做妻子、建房屋、打扮、取悅男人。我們甚至教男人該如何取悅妻子,讓她懷上他的孩子,他的牛奶每天夜裏灑遍她全身,而她撓著他的後背,蜷起她的腳趾。有時候我們用科拉琴、金貝鼓和說話鼓演奏塔拉比音樂[16],我們中的一個像女人似的躺下,另一個扮演男人,我們向他展示取悅情人的109種姿勢。你們沒有這樣的風俗?也許這就是你喜歡年輕妻子的原因,因為就算你是個差勁的情人,她們也不可能知道?我和卡瓦隻用我們的手。我覺得並不奇怪,也許因為我頂端帶著女人的那部分。我叔叔拒絕我之後,我曾經請男巫割掉它。他看著我,全部的智慧都不見了,剩下的隻有困惑,眉毛之間皺成一道溝,眼皮擠得像是失去了視力。他說:“你是不是還要挖掉一隻眼睛,或者切掉一條腿?”
“不是一碼事。”我說。
“假如大神奧瑪——祂創造了人——想要你割掉一塊皮,露出裏麵那塊肉,祂一開始為什麽不讓它露出來?”他說,“你需要割掉的也許是還在用牛糞築牆的那種人的愚蠢。”
第二件。第二天黑豹一腳踹在我臉上,叫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臉、蓬亂如灌木的頭發、正中央有個小黑點的白色大眼。我害怕人形的他更甚於黑豹。他偌大的頭部和肩膀像是在警告我,他依然能扛著比他重兩倍的獵物爬樹。他一隻腳踩住我胸口,右肩挎著一把弓,左手裏的一把箭在微微顫動。
“醒醒。今天你要學習使用弓箭。”他說。
他領著我走出屋子,爬下蜿蜒扭曲的樹幹,走進感覺很遙遠的另一片林地。我們經過那棵小柄桑樹,他在此處和卡瓦糾纏。過了這裏,來到小河潺潺聲音的另一側,我們走進另一片樹林,這些樹真高,它們摩擦天空,蜘蛛腿似的枝杈全糾纏在一起。他後腦勺上的毛發長到脖子上,越過後背,到一個位置後消失在臀部上方。毛發在大腿上重新萌發,向下一直到腳趾。
“卡瓦說他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企圖用長矛殺死你。”
“他可真會講故事。”黑豹說,繼續向前走。
我們在一塊空地上停下,五十步開外有一棵樹。黑豹取下他的弓。
“你是他的,而他是你的嗎?”我問。
“桑格馬說你說得沒錯。”他說。
“那個女人可以去舔麻風病人的屁股縫。”
他大笑。
“接下來你要打聽愛不愛的了。”他說。
“好的,你愛男人,而男人愛你嗎?”
他直勾勾地看我。有可能他剛長出了唇須,也有可能我剛看見。
“沒人愛任何人。”他說。
他轉過身,朝那棵樹點點頭。樹展開手臂歡迎他,露出應該是心髒部位的地方,那兒有個洞,我的視線能穿過這個洞。黑豹用左手拿著弓,右手鉤住弓弦,手指之間夾著一支箭。我都沒看清他如何舉起弓、拉動弓弦、鬆開箭,而箭剛無聲無息地穿過樹上的洞,他就已經拔出另一支箭射了出去。他又拔出一支箭射出去,然後把弓遞給我。我以為弓很輕,但它和森林裏的嬰兒一樣重。
“跟著我的手做動作。”他說,把手舉到我鼻子前。
他移動左手,我的視線跟著他。他的手臂伸得太遠,我扭頭去看他是不是要扇我,或者那兒是不是還有個小惡魔。然後他的手向右轉,我繼續用視線跟著他,直到看不見為止。
“用你的左手抓著弓。”他說。
“你的箭頭。”我說。
“怎麽了?”
“像鐵一樣反光。”
“就是鐵。”
“庫的箭都是骨頭和石英。”
“庫還殺上牙先長出來的孩子呢。”
黑豹是這麽教我用弓箭殺生的。從你較少用的那隻眼睛一側舉弓,從你較多用的那隻眼睛一側開弓。兩腳分開與肩等寬。三根手指固定弓弦上的箭。舉弓,開弓,把弓弦拉到貼上下巴,動作一氣嗬成。瞄準目標,鬆開弓弦。第一支箭飛上天空,險些擊中一隻貓頭鷹。第二支插在洞上方的一根樹枝上。第三支不知道去了哪兒,但我聽見有東西怪叫一聲。第四支插在靠近地麵的樹幹上。
“她對你很生氣。”他說,指著那棵樹。他要我去取回那幾支箭。我從樹枝上拔出第一支,小洞在我眼前合上。我太害怕了,不敢去拔第二支,但黑豹咆哮一聲,我連忙把它拔出來。我轉身想跑,但一根樹枝正正地拍在我臉上。這根樹枝剛才還不在這兒。黑豹放聲大笑。
“我沒法瞄準。”我說。
“你看不見。”他說。
我不眨眼就看不見,不顫抖就沒法開弓,不換到錯誤的支撐腿上就沒法瞄準。我可以射出長箭,但就是卡不準他下令的時間,箭一次也沒有射中我瞄準的目標。我考慮要不要瞄準天空,這樣箭總會落在地上。事實上,我不知道黑豹原來會笑得這麽開心。但他不肯放過我,除非我射出的箭能穿過樹上的洞,每次箭插在樹身上,它就用早就在那兒或者一直不在那兒的一根樹枝抽我耳光。我射出的一支箭終於穿過了目標,這時夜色已經濃重。他收起箭,轉身就走,他就這麽表示今天結束了。我們走下一條我不認識的小徑,潮濕的青苔覆蓋著岩石、沙粒和石子。
“這裏曾經是條河。”他說。
“它發生了什麽?”
“它厭惡人類的氣味,每次我們接近,就改道從地下流淌。”
“真的?”
“假的。雨季已經結束。”
我正要說他和桑格馬待在一起太久了,但忍住了。我說:“你是能變成人的黑豹還是能變成黑豹的人?”
他向前走,在曾經是條河的山穀裏穿過泥地,爬上岩石。枝杈和樹葉遮住了星辰。
“有時候我忘了變回去。”
“變成人。”
“變成豹。”
“你忘記了會發生什麽?”
他轉過身看著我,抿緊嘴唇,歎了口氣。
“你這個形態沒有未來。太小。太慢。太弱。”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除了“你看上去更快、更強壯、更聰明”。
“和什麽比?你知道真正的豹子會怎麽做嗎?早就吃掉你了。吃掉所有人。”
他沒有嚇住我,他也不想嚇唬我。他攪動的情緒全在我的下半身。
“女巫說的笑話比較好玩。”我說。
“她告訴你她是女巫?”
“沒有。”
“你知道女巫怎麽行事?”
“不。”
“所以你要麽是在用屁眼說話,要麽是在用嘴巴放屁。安分點,孩子。你這頓飯好吃不到哪兒去。我父親變形後忘記了怎麽變回來,在這個形態中痛苦地過餘生。”
“他現在呢?”
“他們把他關在瘋人的監獄裏,這時一個獵人遇到他,那人是個玩獵豹的男人。他逃出去,登上一艘船,去了東方。至少我是這麽聽說的。”
“你聽說的?”
“豹類非常狡猾,孩子。我們隻能單獨生活。要是待在一起,我們會搶奪彼此的獵物。自從我能自己殺死羚羊後就再也沒見過我母親。”
“但你不殺孩子。真是讓我吃驚。”
“那樣我豈不就和你們一樣了?我知道我母親守在哪兒。我見過我的兄弟,但他們去哪兒是他們的事情,我去哪兒是我的事情。”
“我沒有兄弟。我來到村裏,聽說我有過一個,但甘加通人殺了他。”
“而你父親成了你祖父,阿薩尼告訴我的。你母親呢?”
“我母親煮高粱粥,兩腿總是分開。”
“你就算有個家,也會被你弄得各分東西。”
“我不恨她。我對她毫無感覺。她死了我不會哀悼,但也不會大笑。”
“我母親哺育了我三個月,然後喂我肉吃。這就夠了。不過話也說回來,我是野獸。”
“我祖父是個懦夫。”
“你祖父是你能活著的原因。”
“還不如給我一點能夠驕傲的理由。”
“因為你已經沒有驕傲了。即使是諸神又能怎麽說?”
他走到我麵前,近得我能感覺到他吐出的氣撲在我臉上。
“你的臉色變難看了。”他說。
他深深地望著我,像是在搜尋那張失去的臉。
“你離開是因為你祖父是懦夫。”
“我為了其他原因離開。”我說。
他轉過身,邊走邊張開雙臂,像是在對樹木說話,而不是我。
“當然。你離開是為了尋找目標。因為醒來、吃喝、拉屎和**雖然都很好,但沒有一個是目標。因此你到處搜尋目標,而目標帶你去了庫。但庫給你的目標是殺你甚至都不認識的人。我的話沒錯。你這個形態沒有未來。你看看我們。你們是這樣的,甘加通的女人在河對岸給孩子洗澡,你可以殺死幾個人,糾正錯誤,甚至取悅諸神和他們卑劣的所謂平衡。”黑豹說。
“你褻瀆諸神?”
“褻瀆意味著你相信。”
“你不信神?”
“我不相信信仰。不,那是假的。我相信森林裏有羚羊,河裏有魚,人總想**——人的所有目標裏,隻有這個能取悅我。咱們說說你的。你的目標是殺甘加通人,然而你離開村子,來到一個甘加通女人的家裏,和敏吉孩子一起玩。有朝一日我能看懂阿薩尼,而你呢?你對我來說是個謎。”
“你在阿薩尼身上看懂了什麽。”
“你可以放手離開了。”
“我已經放手離開了。”
“但你內心依然糾結。別人殺死了你的父親和兄長,但讓你憤怒的仍舊是你自己的家人。”
“我受夠了人們企圖看懂我。”
“那就別像張卷軸似的全攤開。”
“我隻有我自己。”
“感謝諸神,否則你的兄長就會是你的叔叔。”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你隻有你自己。因此你的心靈厭倦了孤獨。這一點你我沒有共通之處。你要學會不需要他人。”
我能聞到我們頭頂上的茅屋。
“你**時喜歡當人還是當野獸?”我問。他微笑。
“這個問題話裏有話!”
我點點頭。
“我喜歡他的胸膛貼著我的胸膛,他的嘴唇親吻我的脖子,享用我的時候我看著他。他喜歡我的尾巴拍打他的臉。”
“這就是你在他身上讀到的?”
“我讀到雙腳帶著他走到了他能去的最遠的地方。”
“他對你有愛,你對他也一樣?”
“愛?我知道饑餓、恐懼和**。我知道你一口咬開剛殺死的獵物,熱血會噴進你嘴裏。阿薩尼,他隻是一個人,偶爾走進我的領地,我可以隨便殺死他。但他遇到我的那個夜晚有一輪紅月。”
“我不明白。”
“對,你不明白。說到領地……”他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然後下一棵,用尿在地上做標記。他走到能帶我們走向高處的那棵樹,尿濕了樹根。
“鬣狗。”他說。
我嚇了一跳:“鬣狗來了?”
“鬣狗就在這兒。它們在遠處看我們。你難道……哦,對,你不認識它們的氣味。它們知道誰住在樹上。所以你的鼻子是這樣的?一旦你認識了一個氣味,就可以跟著它去任何地方?”
“對。”
“我?”
“對。”
“多久了?”
“我現在就能找到我祖父,閉著我的眼睛都行,哪怕他在六七天的路程之外。還有他三個情婦裏的任何一個,包括搬去另一個城市的那個。有時候氣味太多,我的腦袋忽然熄火,一切變黑,等我恢複過來,所有氣味會同時湧進來,就好像我在城市廣場上醒來,所有人都在用我不懂的語言朝我尖叫。我小時候不得不捂著鼻子,氣味過於喧囂的時候我恨不得自殺。現在我有時候依然會發瘋。”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望向在黑暗中發光的雜草,嚐試從中分辨出形狀。我轉過去看他,他依然盯著我。
“你不認識的氣味呢?”他說。
“一個屁其實也許是花香。”
第三個故事。
我花了一個晚上才明白我們在桑格馬這兒已經待了兩個月。
“我修習伊思瓦沙[17]足足十七年,那是成為桑格馬的第一步。”她說。
這天早晨,還有我感覺到她在召喚我的每一個早晨,我來到最頂上的茅屋。煙霧女孩跑上我的腿和胸膛,坐在我頭頂上。皮球男孩繞著我彈跳。桑格馬在感覺三晚前埋下的項鏈上的珠子,輕聲吟唱。她先前哺育的男孩總是跑過去撞牆,退回來,再跑過去撞牆,一次又一次,她也不攔住他。前一天她請黑豹帶我出去,教我箭術。我隻學到了一點,那就是我該試試別的。現在我在練飛斧。甚至能一下丟兩把。
“十七年的守貞,謙恭地侍奉先祖,學習占卜和我稱之為伊揚加[18]的尊師的技能。我學習閉著眼睛尋找藏起來的東西。去除巫術的藥物。這裏是聖屋。先祖居住在此處,先祖和孩童,有些是重生的先祖。有些隻是天賦異稟的孩童。就像你,一個天賦異稟的孩童。”
“我不是——”
“很謙虛,沒錯。這一點很明顯,孩子。你沒有耐心和智慧,也不太強壯。”
“但你還是叫卡瓦和黑豹把這個缺乏品質的孩子帶到這兒來。我該離開嗎?”我轉身要走。
“不!”
這一聲她不想喊得這麽響的,而我和她都知道。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回去找假裝是你父親的祖父。”她說。
“你到底要幹什麽,巫——桑格馬?”
她朝長腿男孩點點頭。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捧著一個竹編托盤回來。
“在我當伊思瓦沙期間,我的尊師說我會看得很遠。甚至太遠。”桑格馬說。
“那就閉上眼睛唄。”
“你必須學會尊重長輩。”
“我會的,等我遇到了值得尊重的長輩。”
她大笑:“你肚子裏的東西全從前麵的洞噴出來了,難怪你希望有東西從後麵的洞填進去。”
她不會見到我被惹怒。或者聽見,或者聞到。或者把消息傳給月光男孩和黑豹。我甚至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你要什麽?”
“看看那些骨頭。我每天夜裏扔它們,已經一個月又二十晚了,落下來的方式永遠相同。首先落下的是鬣狗骨頭,意味著會有獵人來。還有盜賊。就在你來的第一晚之後。”
“我不知道這個。”
“諸神為什麽要賜你眼睛?我認識兩個比你更會用它們的人。”
“女人——”
“先聽我說完。用諸神賜予你的鼻子,否則你下次還是注意不到蝰蛇。”
“你要我的鼻子?”
“我要找一個男孩。他已經失蹤了七個晚上。骨頭告訴我,但我以為孩子不會跑得太遠,離開好吃的食物。”
“好吃可未必是——”
“別惹我發火,小子。他不再像孩子那樣相信我,不再相信這麽多月來我告訴他的話。他叫我‘偷小孩的’!但我也不怪他——哪個孩子願意相信親生母親把他留給野狗?他叫我偷小孩的,然後去找他母親了。我不肯讓開,他甚至打了我。我的孩子們過於震驚,否則當場就會殺了他。他跳下樹,向南跑了。”
我環顧四周。我知道這些孩子裏有幾個一眨眼就能殺了我。
“你想找回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要爬進他老媽皺巴巴的**、把生命之帶再縫回他肚皮上我也不在乎。但他偷走了對我來說很寶貴的東西。”
“珠寶嗎?證明你是個女人?”
“等你的腦子趕上你的嘴巴,那時候怕是要天崩地裂了。我入會儀式上獻祭的那頭山羊的膽囊。一直藏在我的頭發裏,他在早晨離開,但前一天夜裏趁我睡覺偷走了它。”
“從你本人的腦袋上。”
“我說過了,我在睡覺。”
“我以為有魔力的生物都睡得很淺。”
“你對有魔力的生物都知道些什麽?”
“難怪你半夜三更瞎轉悠。”
“我沒——”
“希望你找到了你在找的。夠了。我要拿回那東西。你總在說巫師。沒有他,巫師就會知道這個地方。你也許不在乎這些孩子,但金幣你總會在乎吧。”
“村裏用不上金——”
“你不會回那個村莊了。”
她看著我,眼睛周圍的疤痕圖案襯托得她目光淩厲。
“拿上金幣,找到男孩。”她說。
“我為什麽不拿了——”
她揮起一塊纏腰布,打在我臉上。我還沒吸氣,體臭就鑽進了鼻孔。
“因為我知道你的鼻子是怎麽一回事,孩子。你永遠不會停止尋找留下氣味的人,否則它會活活逼瘋你。”
她說得對。我此刻憎恨她到了極點。
“拿上金幣,找到男孩。”
她派黑豹和我去。他鼻子也很靈,她說。我本以為她會派我和卡瓦去。黑豹顯得既不高興也不生氣。但就在我們離開前,我看見他們在第三幢茅屋的頂上,卡瓦像瘋子似的上下揮舞雙手,黑豹看上去還是平時那樣。卡瓦扔出一根棍子,黑豹像閃電似的撲倒他,手捏住卡瓦的喉嚨。黑豹放開他,轉身走了。卡瓦大笑。
沒過多久,我見到卡瓦時他對我說:“瞅著點該死的大貓帶你去哪兒。”
我正在河邊灌水袋。事情是這樣的。灌滿水袋後,我四處尋找紅色泥巴和白色黏土。我找到了黏土,在臉上畫一條白線,分開左右臉。然後沿著眉骨又畫一道。然後在麵頰上以及沿著肋骨畫紅線,我的肋骨越來越突出,但我不怎麽擔心,我又不是我母親。
“他不會帶我去任何地方。我會找到那個男孩的。”我說。
“瞅著點該死的大貓帶你去哪兒。”他重複道。
我沒吭聲。我試著在膝蓋背後畫線。卡瓦從我背後過來,他抓起白色黏土,塗在我的臀部上,然後一路向下,經過膝蓋,直到小腿。
“豹子很狡猾。你了解它們的風格嗎?你知道它們為什麽單獨行動嗎?因為它們甚至會背叛同類,僅僅為了連鬣狗都不肯碰的獵物。”
“他背叛了你嗎?”
卡瓦抬頭看我,但沒說什麽。他在塗抹我的大腿。我希望他停下。
“你們找到男孩之後,他會繼續去南方的土地。草原正在幹枯,獵物異常稀少。”
“隨他便。”
“他當人的時間太久。獵人兩個晚上就會殺死他。獵物也比以前凶猛,野獸會把他撕成兩半。外麵的獵人用毒箭,連孩子都殺。有些野獸比這棵樹都巨大,有嗜血的鋸齒草葉,野獸會——”
“把他撕成兩半。你希望他怎麽做?”
卡瓦洗掉手上的黏土,開始在我腿上繪製圖案。
“他該和我一起走,忘記這個女人和她被詛咒的孩童。救他們,把他們留在這兒,全是他的主意,不是我的。他們的死活是諸神的事。誰住在那上麵?”他問。
“她每天帶食物上去。現在她也帶你上去。”
“嫉妒。”
“嫉妒你?我的血是酋長之血!”
“我不是在問你。”
他哈哈一笑:“你想跟著她玩黑巫術,隨你的便。但黑豹要和我走。我們要回村子去。我告訴你,我們要殺死為我母親之死負責的人。”
“你說風殺了你的親屬。你說——”
“我知道我說過什麽,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那兒。黑豹說你們找到男孩後他就會出發。告訴他你不會去。”
“然後呢?”
“我會讓他明白的。”卡瓦說。
“你這個形態沒有未來。”
“什麽?”
“幾天前有人這麽對我說。”我答道。
“誰?沒人路過這個地方。你變得和那個婊子一樣瘋。我見過你,在那個茅屋的頂上,抱著空氣和空氣玩,就像個孩子。她汙染了這個地方。關於那個男孩,你是怎麽聽說的?他逃跑是因為他不知感恩?她說她是盜賊?甚至是殺人犯?”
他直起腰,看著我。
“她就是這樣。你像一個男人似的思考,還是她統治了你的全部思想?那個男孩是逃跑的。”他說。
“這兒不是監獄。”
“那他為什麽跑掉?”
“他認為他母親在夜裏為他哭泣。他認為他不是敏吉。”
“而誰說他在撒謊呢?桑格馬?這兒沒有一個孩子知道區別。桑格馬在樹上住了許多年,那麽長大成人的孩子都在哪兒呢?你和大貓去找到他,把他帶回來。要是他說不,我不回去,你會怎麽做?”
“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認為黑豹也是個被她迷住的傻瓜。”
“黑豹不是傻瓜。他隻是不在乎。她說往東他就往東,隻要有魚和肥疣豬就行。他那顆心裏什麽都沒有。”
“但你心裏有火在燒。”
“你們兩個在樹林裏**。”他說。
我盯著他。
“他說他教你箭術。該死的野獸喂我瞎話。”
我考慮是留給他一個謎團,還是告訴他我們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讓他心安,但轉念一想,操他媽的諸神,也去他媽的心安。
“他永遠不會愛你。”卡瓦說。
“沒有人愛任何人。”我說。
他一拳打在我臉上——正中麵頰——把我打倒在爛泥裏。我還沒起身,他就跳到了我身上。膝蓋抵著我胳膊,讓我無法起身,他又給我臉上一拳。我用膝蓋撞他肋骨。他慘叫,翻下去。我咳嗽,喘息,哭得像孩子,他再次跳到我身上。我們翻滾,我的腦袋撞在一塊石頭上,天空變成灰色和黑色,爛泥向下沉,他的唾沫落在我眼睛裏,但我聽不見他,隻能看見他的喉嚨深處。我們滾進河裏,他的手掐住我脖子,把我按在水底下,把我拉上來,把我按下去,水流進我的鼻孔。黑豹撲到他背上,咬住他的脖子。力量把他們兩個都撞進了河裏。我爬起來,看見黑豹還咬著卡瓦的脖子,打算把他像玩偶似的甩起來,我大喊。黑豹扔下他,低聲吼叫。卡瓦踉蹌退進河裏,摸了摸後脖頸,手拿回來,上麵沾著血。他看我,然後看黑豹,黑豹在河裏兜圈,標出禁止他逾越的界線。卡瓦轉過身,爬上河岸,跑進樹叢。響動引出了桑格馬,她和長頸鹿男孩還有煙霧女孩下來,煙霧女孩在我眼前出現,隨即消失。黑豹變回人形,從桑格馬身旁走過,回到茅屋裏。
我從河裏出來,她扔給我一塊厚布。我以為她要我擦幹身體,但布上充斥著男孩的氣味。
“男孩會在我鼻子裏停留幾個月。”
“那你最好快點出發找到他。”她說。
我們帶上一把弓、許多箭、兩把匕首、兩把短斧和一個葫蘆瓢,葫蘆瓢掛在我大腿上,裏麵有一小塊厚布,我們在第一縷晨光前出發。
“我們要找男孩還是要殺了他?”我問黑豹。
“他領先七天。先找到他再考慮這些。”他在我背後說,他信任我的鼻子,盡管我並不。雖然男孩的軌跡就擺在我眼前,但他的氣味在一個地方過於濃烈,在另一個地方又過於微弱。兩晚過後,他的痕跡依然遙遙領先。
“他為什麽不往北走,返回村莊?他為什麽往西走?”我問。
我停下,黑豹超過我,轉向南方,十步後停下。他趴下,使勁聞草地。
“誰說他從你們村子來?”他問。
“他沒有往南走,還是說你不是在找那男孩?”
“他是你的任務,不是我的。我在聞我們的晚飯。”
我還沒說下去,他就四爪著地,跳進了灌木叢。這是片幹旱的區域,樹木瘦弱如草稈,像是在渴求雨水。紅色的地麵硬邦邦的,曬幹的泥地處處開裂。大多數樹沒有葉子,枝杈萌發出的枝杈萌發出的枝杈太細了,我誤以為那是荊棘。水似乎與此處為敵,但不遠處有個水洞在散發氣味。相當近,我能聽見濺水聲、咆哮聲和一百隻蹄子踏著地麵離開的聲音。
我還沒走到河邊,黑豹就找到了我,他依然四爪著地,嘴裏叼著一隻死羚羊。那天夜裏他厭惡地看著我烹製我那一份肉。他恢複兩腿形態,但依然生吃羚羊腿,他用牙齒撕開羚羊皮,牙齒咬進肉裏,舔掉嘴唇上的鮮血。我想學著他享用生肉。我燒過熏黑的羚羊腿同樣讓我反胃。他的眼神在說他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土地上的任何一個動物為什麽要燒熟了獵物再吃。他的鼻子聞不出香料,我也沒有香料可以放在肉上。羚羊有一部分還沒燒過,我吃了些,我慢慢咀嚼,思考這是不是就是他吃生肉時品嚐到的:溫暖,容易撕開,是不是對他而言,這種像鐵水灑在嘴裏的感覺是美妙的。我永遠不會喜歡。他的臉埋在那條腿裏。
“這裏的樹不一樣。”我說。
“森林的種類不同。這裏的樹很自私。它們在地麵以下不分享任何東西,它們的根不向其他根輸送任何東西,無論是食物還是消息。它們永遠學不會一起生存,因此除非下雨,它們就會一起滅亡。男孩呢?”
“他的氣味在北麵。既不變濃也不變淡。”
“不動了。在睡覺?”
“有可能。假如他停下,我們明天就會找到他。”
“等我們找到他,你打算繼續走?”
他扔掉骨頭,看著我。“阿薩尼企圖淹死你之前還說了什麽?”他說。
“你會打發我和男孩回去,但自己不會。”
“我說過我也許不會回去,沒說肯定不會。”
“到底是哪個呢?”
“取決於我找到什麽。或者什麽找到我。對你來說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完全沒有。”
他咧嘴笑,起身,走到我身旁。篝火在他臉上映出無情的線條,照亮他的眼睛。“你為什麽要回去?”
“她要她的膽囊。”
“不是該死的桑格馬,我說的是村子。你為什麽要回村裏去?”
“我的家人在那兒。”
“你在那兒沒有家人。阿薩尼告訴我,等待你的是血仇。”
“血仇終歸是存在的,不是嗎?”
“不。”
他看著篝火。見到烤肉他會反胃,但依然生了這堆火。我從葫蘆瓢裏拿出帶有男孩氣味的那塊布。他不喜歡在地麵上睡覺,但附近沒有能讓他睡覺的大樹。
“跟我走。”他說。
“去哪兒?”
“不,我說的是這件事結束後。我們找到男孩之後。她對男孩沒有興趣,隻要她發臭的膽囊藏在她發臭的頭發裏。我們找到他,嚇唬他,送他回去。然後咱們向西走。”
“卡瓦要——”
“阿薩尼是你或者我的主子嗎?”
“你和他之間發生過什麽。”
“我和他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這是你和我之間的問題。他比你大幾歲,但無論怎麽看他都比你幼稚。拿生命賭博,為了取樂而殺戮。你這個形態令人厭惡的特性。”
“那就別變成這個形態。你那些令人厭惡的行為可沒有讓你怒吼。”
“我那些是哪些?你以為在這種月光下,小男孩,你就能隨便評判我了?有些地方,愛男人的男人會被割掉那活兒,扔在那兒流血至死。另外,諸神怎麽做我就怎麽做。在所有你們形態糟糕的特性裏,羞恥是最差勁的。”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盯著火焰,但能感覺到他轉過了頭。晚風吹來我不認識的一種香味。也許是水果成熟的氣味,但這片樹叢裏沒有能結果子的灌木。我不禁想起來一件事,我很吃驚,因為我居然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跟蹤我們的那些人後來如何了?”
“哪些人?”
“我們來找桑格馬的那天夜裏。矮小女人說有人跟蹤我們。”
“她總是害怕有東西或者有人跟蹤她。”
“你同樣也相信。”
“我不相信恐懼,但我相信她相信的。另外,至少有十六種魔法可以擺脫獵人和遊**者。”
“例如蝰蛇?”
“不,蝰蛇畢竟是真實的。”他壞笑道。
“去做快樂的夢吧。明天我們會找到那男孩。”
我跳出夢境,躥起來,渴求空氣。不,不是空氣。我左衝右突,像是丟掉了什麽,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什麽。黑豹被我吵醒了。我向左走、向右走、向北走、向南走,捂住鼻子,深深呼吸,但依然什麽都沒有。我險些踩上快要熄滅的火堆,黑豹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的鼻子瞎了。”我說。
“什麽?”
“他的氣味,我聞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
“對。”
他坐在土地上。
“我們還是要找到膽囊,”他說,“咱們繼續向北走。”
我們直到黎明才走出那片樹林。灌木叢聞到我們新鮮的體味,不肯放我們離開,枝條抽打和鞭笞我們的胸膛和腿腳,細小的樹杈揪住我們的頭發,散落在泥土中的塵埃刺痛我們的腳底,呼喚飛過我們頭頂的禿鷲俯衝低飛。我們,兩個動物,新鮮的血肉,無法勾起禿鷲的興趣。我們穿過草原,羚羊、白鷺和疣豬都對我們不理不睬。我們走向又一片灌木叢,它裏麵似乎空****的。沒有動物向裏走,盯著黑豹點頭致意的兩隻獅子也不例外。
這片灌木叢陰森森的。樹木又高又細,枝杈向上伸展,無法承擔黑豹的體重。樹皮脫落,顯現年齡。我們踩著滿地的骨頭向前走。氣味鑽進我的鼻孔,我幾乎跳起來。
“他在這兒。”黑豹說。
“我不認識他的死亡氣味。”
“有其他辦法可以知道。”他說,指著地麵。
腳印。有些很小,像是屬於孩子。有些很大,仿佛留在草地和泥地上的掌印。但有些印記非常淩亂,像是本來在走,突然開始跑,繼而變成狂奔。黑豹從我身邊走出去幾步,然後停下。我以為他要變身,但他打開背囊,把短斧拋給我。他抽出一支箭,取下他的弓。
“這些全都是為了一個發臭的膽囊?”
黑豹大笑。說真的,他比卡瓦更令人愉快。
“我開始覺得卡瓦對你的形容是正確的了。”我說。
“誰說他說得不對了?”
有道理,我閉上嘴,隻是盯著他,希望他能改變他說出口的話。
“男孩是被綁架的。桑格馬親自抓的他。她從她姐姐那兒偷走了他。對,這裏有個故事,小男孩。知道她為什麽那麽仇視女巫嗎?她姐姐就是個女巫。也許現在還是。我說不準。她姐姐的說法是桑格馬偷孩子,從母親手上奪取嬰兒,訓練他們學習邪惡的術法。桑格馬的說法是她姐姐是個墮落女巫,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因為墮落女巫要喝各種藥劑以獲得力量,因此全都無法生育。她姐姐偷來那個孩子,打算拆成零件,在女巫的秘密集市馬蘭吉卡販賣。很多巫師願意用大筆金錢換取當天宰殺的嬰兒的心髒。”
“我肯定不會選有孩子死去的那個。不過無所謂。我去轉一圈。他逃不掉的。”
我還沒來得及說我不喜歡這個計劃,他就已經跑掉了。正如人們所說,我確實鼻子很靈。然而假如我不知道我在聞什麽氣味,這個天賦就毫無用處。
我走向一片茂密的灌木叢,鑽了進去。向灌木叢深處走了幾步,地麵逐漸變幹,沙子和塵土黏在我的腳上。我爬過一具龐大的骨架,它的長牙告訴我那是一頭年輕的大象,它的四根肋骨向內折斷。回去,讓他把男孩趕出來,我的心對我說,然而我依然繼續向前走。我經過一堆骨頭,它們仿佛搭成祭壇;我又經過一個階梯狀的小丘,我撥開兩棵小樹,擠過縫隙。這裏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禽鳥,沒有蛇,沒有猴子。寂靜是聲音的反麵,而不是缺少聲音。但這裏就缺少聲音。
我向背後看,但不記得我是從哪兒進來的了。我繞著樹走,踩過灌木叢和瘋長的樹叢,背後忽然傳來哢嚓一下斷裂聲。除了氣味什麽都沒有,刺鼻的惡臭。這是腐爛產生的惡臭。人體腐爛。但我前方什麽都沒有,背後也一樣。我感覺到男孩就在這兒。我想喊他的名字。
又是哢嚓一聲,我扭頭看,但沒有停步。一個濕乎乎的東西碰到我的太陽穴和麵頰。一股氣味,就是那股氣味——腐爛。我摸了一下麵頰,手上沾了東西,血和黏液,也許是唾液。內髒像繩子似的垂下來,另一段在肋骨底下蜿蜒向上,散發人體腐爛和糞便的氣味。皮膚遍布撕裂的痕跡,像是參差不齊的刀具割掉了下半截身體。他身體側麵的一部分皮膚被剝掉,肋骨戳在外麵。藤蔓從他胳膊底下穿過,纏著他的脖子,支撐他的身體。桑格馬說他右邊**周圍有一圈小疤痕。是那個男孩。這棵樹上還有其他男人、女人和孩童,全都死了,大多數缺少半截身體,有些缺少頭部,有些缺少手和手指,內髒全都懸在外麵。
“薩薩邦撒,同一個母親的兄弟,他喜歡鮮血。阿桑波撒,那就是我,我喜歡吃肉。對,人肉。”
我跳起來。這個聲音聽上去仿佛惡臭。我向後退。這裏是被遺忘的古老諸神之一的巢穴,來自諸神還粗野和不潔的時代。說是魔鬼也行。我周圍全都是死屍。我的心髒,我身體裏的小鼓,它敲得那麽響,我自己都能聽見。我的鼓聲從胸膛裏傳出來,我的身體在顫抖。惡臭的聲音說:“諸神送給吾一個肉多的,沒錯,肉多的。他們送給吾一個肉多的。”
我喜愛人肉
還有骨頭
薩薩喜愛喝血
還有精液。他把你送給吾。
Ukwau tsu nambu ka takumi ba.
我轉過身。沒人。我向前方看,男孩。男孩睜著眼睛,先前我沒注意到。他眼睛圓睜,對著虛無尖叫,尖叫著說我們來遲了。Ukwau tsu nambu ka takumi ba. 我懂這種語言。死物不會缺少貪食者。我背後的風向突然改變。我轉過身。他倒掛在那兒。灰色的巨手抓住我脖子,鉤爪插進我的皮膚。他掐得我無法呼吸,把我拽上那棵大樹。
“吾折斷了一顆牙,而吾想要的隻是嚐一小口。小小、小小的一口。”
我知道他的氣味,我知道他在我上方,但這股氣味捉摸不定。我抬起頭,看見他墜落,手貼著身體,像是一個猛子紮向地麵。灰色,紫色,黑色,惡臭,巨大。他掠過一根樹杈,用腳鉤住,樹杈上下彈跳。他的腳很長,腳腕上有鱗片,腳跟長著一個鉤爪,該長腳趾的地方是另一個,它們像鐵鉤似的握住樹杈。他放開樹杈,墜落,抓住另一根樹杈,這根離地麵比較近,因此他的臉正對著我。他頭部中央長著一綹紫色毛發,頸部和肩部的肌肉層層堆疊,就像一頭野牛。他胸部仿佛鱷魚的下腹部。而他的臉,眼睛上方有鱗片,鼻子扁平,但鼻孔粗大,紫色硬毛戳在外麵。顴骨很高,像是他永遠饑餓,灰色的皮膚長滿肉贅,不說話的時候也有兩顆亮閃閃的尖牙戳在嘴角外麵,就像一頭野豬。
“吾聽說在不下雨的土地上,母親用吾來嚇唬孩子。你聽說過嗎?告訴吾那是真的,美味,真美味啊。”
他的呼吸比屍體腐爛還臭,比病人的糞便還臭。我的視線掃過他胸部和皮膚底下隆起的骨頭:左邊三根,右邊三根。他大腿粗壯,肌肉虯結,皮包骨頭的膝蓋之上仿佛樹幹。他把我捆得結結實實。我聽祖父說過,若是見到死神來了,他會撲向死神的懷抱,但此時此地我知道他是個傻瓜。說這種話的人希望死神到睡夢中去接他。我要大喊,喊這樣不對,太不公平,我不該看著死神走近,我會在永恒的悲傷中號哭,因為他選擇慢慢地殺死我,刺穿我的血肉,同時告訴我他從中得到了多少樂趣。他要咬開我的皮膚,剁掉我的手指,每扯掉一塊我的血肉都製造一個新的傷口,每一種疼痛都是一種新的疼痛,每一次恐懼都是一次新的恐懼,而我隻能望著他享樂。我會乞求一個痛快的死亡,因為我受了太多折磨,但同時我又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少年人,你沒聽說過吾?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你就會求我殺死你了。”他說。
他抬起手——長滿肉贅,指節有毛,指尖是尖鉤——抓住我的下巴。他扳開我的嘴,說:“牙齒很漂亮,孩子,牙齒很漂亮嘛。”
上方的一具屍體把某些**滴在我身上。這是我第一次想到黑豹。黑豹,他說他要繞著樹叢走一圈,但沒人知道這片樹叢有七個月那麽廣闊。鬼祟的雜種黑貓,他扔下我不管了。阿桑波撒**上去,跳著離開。
他**回來麵對我,他嘴裏叼著一隻手,黑色皮膚腐敗成綠色的一隻手。他咬掉手指。他向我伸出左手,鉤爪插進我的額頭,鮮血湧出。
“好多天不吃鮮肉了。”他說。他的黑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懇求我。
“好多、好多天。”
他把那條胳膊放進嘴裏,一口一口咬掉咀嚼,直到肘部的皮肉掛在嘴唇上。
“他說他要你的血,他這麽說,也會這麽得到。我要他們活著,他說。”
他盯著我,眼睛再次瞪大。
“但他沒說過要一個完整的你。”
他把細細的那一條人肉吸進嘴裏。
“割一小塊肉——”
第一支箭砰然插進他的右眼。第二支插進他尖叫的嘴巴,從他的後脖頸穿出來。第三支擊中他胸口彈開。第四支直插進左眼。第五支紮穿他伸向眼睛的手。第六支插進他身體側麵的柔軟處。
他帶爪的雙腳鬆開樹杈,我聽見他落在地上。黑豹在樹枝間飛躍,在脆弱的樹枝折斷前跳起來,落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他坐在樹幹變成枝杈的分支處,盯著那些屍體,尾巴卷著一把枯葉。沒等我發火埋怨他來得太晚,他已經變成了人形。我號啕大哭。我討厭自己還是個孩子,我的聲音這麽告訴我,可惜你就是個孩子。他俯身從背囊裏取出一把短斧。我撲進他懷裏,抱住他不放,哭個沒完。他拍拍我後背,摸我的腦袋。
“咱們快走。他們這種東西,兩個一組行動。”黑豹說。
“他哥哥?”
“他們住在樹上,從頭頂發動攻擊,但我沒聽說過他們會跑到離海岸這麽遠的地方來。他是阿桑波撒,吃肉的。他哥哥薩薩邦撒,是吸血的,也是比較聰明的那個。咱們必須現在就走。”
“膽囊。”
“我拿上了。”
“在哪兒?”
“咱們快走。”
“我沒看見你——”
他推了我一把。
“薩薩邦撒很快就會回來。他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