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以下是我的親身經曆。

我在卡瓦家待了三個白天和四個夜晚。我叔叔沒有大驚小怪。他無論在陽光下還是月光中都是家裏的男人,覺得我看他妻子時就像她們看我一樣張口結舌。沒錯,我叔叔家非常寬敞,兩個人在裏麵走四分之一個月也不會碰到彼此。但我能聞到他藏起來不讓女人知道的東西——從城裏來的昂貴毯子藏在便宜毯子底下,大貓的昂貴皮子藏在斑馬的廉價皮子底下,金幣和物神藏在錢袋裏,錢袋散發著出產皮料的動物的臭味。他的貪婪促使他逼迫自己藏匿所有東西,因而盡管他肚皮很大,人卻渺小。

但卡瓦的茅屋不一樣。

他的布匹和皮料扔在地上,我撿起來就能當衣服穿。一個葫蘆瓢裏盛著黑色塵土,用來讓牆壁光亮如新。盛水的罐子、攪奶油的罐子、用來放牛血的葫蘆瓢和刀。這是一個依然由母親操持的家。我沒問他父母是否就葬在腳下,或者他父親和他母親一起離開,他於是學會了女人的活計,因為他從未外出狩獵過。

我不想回我叔叔家,我也不想和樹上的聲音說話,他們除了要我做事,從不給我任何東西。於是我待在卡瓦的茅屋裏。

“你怎麽一個人過日子?”

“小子,問你想問的吧。”

“操他媽的諸神,那就告訴我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我沒有父母怎麽過得這麽好。諸神為什麽對我的茅屋微笑?”

“不。”

“同一陣風帶來消息,你父親說他死了。我沒法——”

“那就別想了。”我說。

“而你祖父是撒謊的父親。”

“是。”

“就像任何一個父親。”他說,大笑。他還說:“這些長者,他們用臭嘴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說一個人除了他的血脈什麽都不是。長者很愚蠢,他們的信仰過時了。你試試新的信仰。我每天都試一個新的。”

“什麽意思?”

“守著家人和血脈會出賣你。沒有甘加通人在找我。但我嫉妒你。”

“操他媽的諸神,這有什麽可嫉妒的?”

“家人離去後才了解他們也比看著他們離去好。”

他轉向他茅屋的黑暗角落。

“你怎麽知道女人和男人相處之道?”我問。

他大笑。

“在樹叢裏看新成人的男女。盧阿拉盧阿拉,甘加通上遊的人,他們有男人像女人一樣和男人同住,女人像丈夫一樣和女人同住,還有男人和女人沒有男人或女人,他們選擇怎麽過就怎麽過,在這些方式之間不存在敵視。”他說。

他都還不是男人,但他怎麽會知道,我沒有問。每天早晨,我們到河邊的石灘上塗抹身體,汗水到了夜晚就會把顏料全衝掉。夜晚,他想睡覺時,我熟悉他就像他熟悉我,他呼吸時,肚皮會碰到我的後背。或者臉挨著臉,直到閃電在我們身體裏劃過。

你是懂得歡愉的男人,審訊官,盡管你看上去對你的歡愉很自私。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不在肉體裏,而是在心裏,讓一個男人像被閃電擊中,或者一個女人,因為我和許多女人也做過。一個女孩內在的男孩沒被割掉,還藏在血肉的褶皺裏,她就受到了歡愉之神的加倍祝福,甚至更多。

這是我相信的。第一個男人嫉妒第一個女人。她的閃電過於強大,她的尖叫和呻吟響亮得足以喚醒死者。那個男人無法接受諸神會賜予更弱小的女人以如此豐饒之物,因此在每個女孩成為女人之前,男人必須想辦法奪走它,割掉它,把它扔進樹叢。但諸神把它藏在那兒,藏得很深,男人無權去那兒找它。男人會為此付出代價。

我見過的遠不止這些。

天亮了,但太陽躲了起來。卡瓦說咱們去林子裏,一個多月不要回來。我覺得挺好,因為我身體裏的一切都越來越厭煩家這個東西。或者與庫有關的任何東西。我覺得要是我再待下去,我會把自己變成一個甘加通人,開始殺人,直到全村變成一個洞,這個洞和我閉上眼睛見到的黑洞一樣大。死物不會撒謊、欺騙和背叛,而家是什麽?無非是這三者如苔蘚般滋生的地方。“隨便多久都行,隻要我叔叔不想我。”我說。

我希望我們是要去打獵。我想殺戮。但我依然害怕蝰蛇,卡瓦走在鞠躬的大樹、跪拜的草木和跳舞的花朵之間,就好像他知道該去哪兒。我迷路兩次,他的手兩次穿過濃密的枝葉,抓住我的胳膊。

“一直走,蛻下你的負擔。”卡瓦說。

“什麽?”

“你的負擔。不要讓任何東西攔住你,你會像蛇蛻皮一樣蛻下它。”

“那天我聽說我有個兄弟,同一天我失去了一個兄弟。那天我聽說我有過一個父親,同一天我失去了一個父親。那天我聽說我有過一個祖父,同一天我聽說他是個懦夫,睡我的母親。而我沒聽說她的任何事情。我該怎麽蛻下這樣的皮?”

“一直走就是了。”他說。

我們穿過灌木叢、沼澤和森林,我們穿過廣闊的鹽沼平原,踏著灼熱開裂的白色泥土,直到白晝從我們身旁溜走。在灌木叢裏的每一個瞬間都在刺激我,我睡著了,一整晚不斷驚醒。第二天,長時間行走之後,我抱怨走得太久了,我聽見頭頂上的樹木裏有腳步聲,於是抬頭看。卡瓦說自從我們轉向南方,他就在跟蹤我們。我不知道我們在向南走。頭頂上的枝葉間是一隻黑豹。我們走,他就走。我們停,他就停。我攥緊長矛,但卡瓦抬起頭,吹口哨。黑豹跳下來,落在我們麵前,惡狠狠地盯著我們看了很久,咆哮一聲,然後跑了。我沒說話,因為你該對一個剛和黑豹交談過的人說什麽呢?我們繼續向南走。太陽走到灰色天空的中央,但叢林裏有著密密麻麻的枝葉和灌木,冷颼颼的。鳥在樹上叫,哇哢哢哢,呱呱呱呱。我們遇到一條河,和天空一樣是灰色的,流得很慢。一棵倒伏的大樹架在小河兩岸,新生的植物從樹幹上長出來。走到一半,從河裏升上來兩個耳朵、兩隻眼睛、兩個鼻孔和一個有小船那麽寬的腦袋。河馬的眼睛跟著我們轉。她上下顎張得很大,腦袋裂成兩半,她咆哮。卡瓦扭頭對她發出嘶嘶聲。她沉回了水裏。有時候我們會趕上黑豹,他就會在森林裏跑遠。但要是我們落下太遠,他就會停下來等待。盡管灌木叢裏越來越涼,我出的汗卻越來越多。

“我們在向上爬。”我說。

“太陽開始往西走的時候,我們就在向上爬了。”他說。我們在一座山上。

你隻需要他告訴你“下”就是“上”,因為“下”不一樣了。我不是在向南走,而是在向上走。霧氣落向地麵,在空氣中飄**。我兩次以為那是鬼魂。水從樹葉上滴下來,地麵感覺濕漉漉的。

就在我開口問他之前,他說:“我們不遠了。”

我以為我們在找一塊林間空地,但我們走向了樹叢的更深處。枝杈擺動,打在我臉上,藤蔓纏住我的腿腳,把我往下拽,樹木彎腰打量我,樹皮上的每根線條都是一道皺紋。卡瓦開始和枝葉交談。還有咒罵。月光男孩在生氣。不,他不是在和枝葉,而是和藏在枝葉下的人們交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膚色像卡瓦的草木灰,頭發像銀色的泥土,但個頭還不到從你胳膊肘到中指的長度。雲波[9],當然了。棲息於枝葉間的好精靈,但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在樹杈上行走,卡瓦抓住一根樹杈,他們沿著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他們倆背部有毛發,眼睛閃閃發亮。男雲波坐在卡瓦的右肩上,女雲波坐在左肩。男雲波從袋子裏掏出一根煙管。我走在後麵,直到下巴能合攏回去為止,我望著高大的卡瓦和兩個半身人,其中一個拖著一條粗大的煙尾巴。

“一個男孩?”

“對。”男雲波說。

“他餓了嗎?”

“我們喂他吃漿果和豬奶。還有一點血。”女雲波說。他們說話聲音像孩童。

我們走了很久,我眼前隻有卡瓦的後背。他還沒見到嬰兒,我就聞到了嬰兒嘔吐物曬幹的氣味,嬰兒坐在被放棄的蟻丘上,嘴裏咬著花朵,嘴唇和麵頰紅通通的。卡瓦在嬰兒麵前跪下,矮小的男人和女人從他肩膀上跳下來。卡瓦抱起嬰兒,然後要水。水,他重複道,望向我。我想起來我背著他的水袋。他倒了些水在手掌裏,喂嬰兒喝。矮小的男人和女人一起拿來葫蘆瓢,裏麵盛著一點剩下的豬奶。我站在卡瓦的肩膀後麵,看見嬰兒笑了,它有兩顆耗子般的上牙,其他地方都還是牙齦。

“敏吉。”他說。

“什麽意思?”

他抱著孩子向前走,沒有回答我。他隨即停下。

“諸神不照顧他,”矮小的男人說,“我們沒法……”他沒有說完。

我甚至都沒看見,直到我們經過了那股甜腥的氣味。兩隻小腳從樹叢裏伸出來,腳底發青。蒼蠅群集,合奏刺耳的音樂。上一頓飯威脅著從我嘴裏冒出來。我們走到很遠處,甜腥的臭味還跟著我們。可怕的氣味和好聞的氣味一樣,都能跟隨你來到明天。後來下了一點雨,樹木散發出的果香味籠罩我們。卡瓦用手擋住孩子的臉。我還沒問他就開口了。

“你沒看見他的嘴巴嗎?”

“他的嘴巴就是嬰兒的嘴巴,和其他嬰兒的沒有區別。”

“你不小了,不該這麽傻。”卡瓦說。

“你既不知道我的年紀也不——”

“閉嘴。這個男孩是敏吉,死去的女孩也是。你在他嘴裏看見兩顆牙,但它們在上排,而不是下排,所以他是敏吉。上牙比下牙先長的孩子是個詛咒,必須被殺死。否則詛咒就會蔓延到母親、父親和家族身上,給村莊帶來幹旱、饑饉和瘟疫。我們的長輩這麽聲稱的。”

“另一個呢?他的牙齒也——”

“敏吉有很多。”

“這是老太婆的說法。不是城市人的說法。”

“城市是什麽?”

“其他的敏吉呢?”

“咱們走。咱們繼續走。”

“去哪兒?”

黑豹跳出樹叢,矮小的人們躲到卡瓦背後。他低聲吼叫,向後看,然後咆哮。我覺得他要卡瓦把嬰兒交給他。

黑豹趴在地上,然後翻過來,伸展四肢,抖動身體,像是得病了。他再次低吼,像狗被石塊打中。他前腿變長,但後腿變得更長。他後背變寬,收起尾巴。皮毛消失,但他依然毛發茂密。他繼續翻滾,最後我們看見了一張人臉,但眼睛依然是透亮的黃色,仿佛遭到雷擊的沙地。他腦後的黑色毛發亂蓬蓬的,長到太陽穴和麵頰上。卡瓦看著他,就仿佛一個人活在世上每天都能見到這種事。

“我們動作太慢就會發生這種事。”黑豹說。

“就算我們跑著來,嬰兒依然會死。”卡瓦說。

“我說的是按天算的遲到。我們晚了兩天。那條命要算在我們手上。”

“救這條命更加重要。咱們行動吧。綠蛇已經聞到他的氣味。鬣狗聞到了另一個的。”

“綠蛇。鬣狗。”黑豹大笑,“我會埋葬那個孩子。該追趕你的時候我再追趕你。”

“用什麽埋葬她?”卡瓦問。

“我會找到東西的。”

“那我們等你。”卡瓦說。

“別為了我而等待。”

“我等待不是為了你。”

“五天,阿薩尼。”

“我來的時候自然回來,大貓。”

“我等了五天。”

“你應該再等一等。”

黑豹怒吼,響亮得我以為他會變回去。

“去埋葬那個女孩吧。”卡瓦說。

黑豹望著我。我覺得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在場。他聞了聞,轉過頭去,重新鑽進灌木叢。

卡瓦在我提問前先回答了一個問題。

“他和樹叢裏的其他生物一樣。諸神造了他,但人們忘了諸神先造的是誰。”

但他回答的不是我想問的問題。

“你們怎麽會認識的?”

卡瓦依然望著黑豹鑽進樹叢消失的地方。

“在澤裏巴之前。我必須證明沒有母親的孩子也配成為男人,否則到死都是孩子。他必須穿過灌木叢,從開闊地上的甘加通戰士身旁溜過去。他回來時不能不帶著一張大貓的皮。你聽著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在黃色的樹叢裏。我聽見樹枝折斷的哢嚓聲和嬰兒的哭聲,我看見那頭黑豹咬著一個嬰兒的後頸。他用牙齒叼著嬰兒。我拔出矛,他低吼,扔下嬰兒。我以為我在救嬰兒的命,但嬰兒開始哭號,不肯安靜,直到黑貓又用牙齒叼起他。我扔出長矛,我扔偏了,他撲到我身上,我一眨眼,隻看見一個男人要用拳頭揍我。他說,你隻是個孩子。你給我抱著這個嬰兒。於是我抱著他。他給我找了一張死獅子的皮,我帶回去交給酋長。”

“一頭野獸叫你抱著這個敏吉孩子,你就抱著他了?”我問。

“敏吉是什麽?我都不知道,直到我們遇到她。”卡瓦說。

“這不是……等一等,她是誰?”

“她是我們要去見的人。”

“然後你每個月快結束的時候就偷偷溜走,把敏吉孩子帶給這個她?你的回答引出了更多的問題。”

“想知道什麽就問吧。”

我安靜了。

我們一直等到黑豹回來,他以人形出現,不再皺著眉頭。現在他走在我們背後,有時候拉開很遠一段路,我以為他自己走了;有時候湊得很近,我能感覺到他在聞我。我在他身上聞到了他跑過的枝葉和新鮮的露水、死去女孩的氣味和他指甲下墳墓泥土的新鮮腥味。太陽幾乎要落山了。

卡瓦和大多數男人一樣,有兩種氣味。一種是汗流浹背後被曬幹的氣味,辛苦勞作流汗的氣味。另一種藏在腋下、雙腿之間、屁股縫裏,你湊近到能用嘴唇品嚐的時候才會聞到。黑豹隻有第二種氣味。我以前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他的毛發猶如黑色絲綿。他從我身旁走過,接過卡瓦懷裏的嬰兒,我看見他後背和腿部的毛發。他的胸部是兩座小山,他臀部碩大,腿部粗壯。他看上去像是要把嬰兒碾碎在懷裏,實際上卻舔掉了孩子額頭的灰塵。隻有鳥兒在說話。你看我們,一個男人白如月光,一隻黑豹直立如人,一男一女高如灌木,一個嬰兒比他們都大。黑暗在自己擴散。矮小的女人從卡瓦跳到黑豹身上,坐在他的胳膊上,跟著嬰兒嬉笑。

我身體裏有個聲音說他們算是某種血親,而我是陌生人。卡瓦沒告訴任何人我是誰。

我們來到一條荒涼的小溪前。大小石塊圈出河岸,青苔像地毯似的覆蓋石塊。小溪咯咯笑,濺起水霧飄向樹枝、蕨草和彎垂的竹子。黑豹把嬰兒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在岸邊趴下舔水喝。卡瓦灌滿水袋。矮小的男人逗嬰兒玩。嬰兒醒著,我很吃驚。我站在黑豹身旁,但他對我依然視而不見。卡瓦站在下遊方向的河水裏,尋找魚兒。

“咱們要去哪兒?”我問。

“我告訴過你。”

“這裏不是山上。我們繞了半圈,剛才向下走了一段。”

“我們再走兩天就到了。”

“到哪兒了?”

他蹲下,用手舀水喝。

“我想回去。”我說。

“不可能回去。”他說。

“我想回去。”

“那就去吧。”

“黑豹是你什麽人?”

卡瓦看著我,大笑。這個笑聲在說,我都還不是個男人,你卻要塞給我男人的難題。也許我身體裏的女人在冒頭。也許我該揪起我自己的包皮,用石塊把它砸掉。這就是我應該說的話。我不喜歡這個豹人。我不了解他,沒理由不喜歡他,但就是不喜歡。他聞著像老人的屁股縫。這就是我該說的話。你們能不開口就交談嗎?你們像兄弟一樣熟悉彼此嗎?你睡覺時會把手擱在他雙腿之間嗎?我是不是應該一直醒著,等到滿月,甚至夜晚的野獸都睡了,看他會不會去找你——或者你去找黑豹,趴在他身上,或者他趴在你身上,或者他像城市裏我父親喜歡的那些人,把男人放進他們的嘴巴?

矮小的男女做鬼臉,像猴子似的跳上跳下,嬰兒坐起來,看著他們大笑。

“給他起名。”

我轉過身——是黑豹。

“他需要一個名字。”他說。

“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麽。”

“我不需要名字。你父親怎麽給你起名?”

“我不認識我父親。”

“連我都認識我父親。他和鱷魚搏鬥,還有蛇和鬣狗,隻是被男人的嫉妒逼得發狂。他會追逐羚羊,比獵豹還快。你做過這種事嗎?用你最尖利的牙齒咬進去,熱血在你嘴裏爆炸,肌肉依然搏動著生命?”

“沒有。”

“那麽你和阿薩尼一樣。”

“我叔叔叫他卡瓦,村裏的其他人也一樣。”

“你燒食物,然後吃掉。你吃的是灰。”

“你今晚會離開嗎?”

“我感到應該離開的時候自然會離開。今晚我們在這裏睡覺。早晨我們帶嬰兒穿過新的土地。我去覓食,但沒什麽能吃的,因為所有野獸都聽見了我們的到來。”

我知道夜裏我會一直醒著。我看見卡瓦和黑豹走開,火焰騰起,遮蔽我的視線。我對自己說我要一直醒著,盯著他們。我做到了。我湊到火焰前,近得幾乎燒掉了眉毛。我走到河邊,河水現在冷得讓骨頭發抖,我舀水澆在臉上。我盯著黑暗,視線跟隨卡瓦皮膚上的白點。我攏起手指,握成拳頭,力量大得指甲插進了手掌。無論他們兩個做什麽,我都要去看,都要喊叫,或者嘶嘶威脅,或者咒罵。因此當黑豹搖醒我的時候,我跳了起來,震驚於我居然睡著了。我爬起來,卡瓦用水澆滅火焰。

“咱們走。”黑豹說。

“為什麽?”

“咱們走。”他說,從我麵前轉開。

他變成大貓。卡瓦用布包裹嬰兒,把嬰兒斜挎在黑豹背上。他沒有等我。我揉揉眼睛,重新睜開。矮小的男人和女人回到了卡瓦的肩膀上。

“一隻貓頭鷹和我交談,”矮小的女人說,“我們在樹叢裏耽擱了一天。據說你懂風的語言?不是?他說你鼻子很靈?”

“我不明白。”

“有人在跟蹤我們。”他說。

“誰?”

“阿薩尼說你鼻子很靈。”

“誰?”

“阿薩尼。”

“不,我是說誰跟蹤我們?”

“他們夜裏行動,不是白天。”卡瓦說。

“他說我鼻子很靈?”

“他說你是追蹤者。”

卡瓦已經向前走了,嘴裏說:咱們出發。更遠處的黑暗中,黑豹在樹與樹之間跳躍,嬰兒綁在他背上。卡瓦叫我過去。

“我們必須快走。”他說。

周圍隻有黑暗,夜晚的藍色、綠色和灰色,連天上都沒有幾顆星星,但很快我看懂了樹叢。樹木是手拱出泥土,張開彎曲的手指。蜿蜒的巨蛇是一條小徑。拍打的暗夜翅膀屬於貓頭鷹,而不是惡魔。

“跟著黑豹走。”卡瓦說。

“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說。

“不,你知道。”

他用右手揉了揉我的鼻子。黑豹就在我麵前活了過來。我能看見他和他的軌跡,清楚地見到他的毛皮穿過樹叢。我抬手一指。

黑豹向右邊走了,朝山下走了五十步,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借此越過小溪,然後向南而去。他在四棵樹下停步撒尿,混淆跟蹤者的方向。我知道我鼻子很靈,卡瓦沒說錯,但我從來不知道它能如此追蹤。盡管黑豹已經走遠,但依然就在我鼻子底下。還有卡瓦,我聞到他的氣味,還有矮小的女人,她揉在皮肉褶皺裏的玫瑰花、矮小的男人、他喝的花蜜、他吃的甲蟲,他需要甜味,吃到的卻淨是苦味,還有水袋,水袋裏的水依然有水牛的氣味,還有小溪。還有更多的氣味,比這些更多,比加起來還要多,多得足以讓我陷入某種瘋狂。

“呼出所有東西。”卡瓦說。

“呼出所有東西。

“呼出所有東西。”

我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

“現在吸入黑豹的氣味。”

他按住我胸口,揉了揉我胸口。我希望我能在黑暗中看見他的眼睛。

“吸入黑豹的氣味。”

於是我用鼻子再次看見了他。我知道他往哪兒去了。讓黑豹擔憂的人也開始讓我擔憂。我指向右方。

“咱們走這條路。”我說。

我們跑了一整夜。我們越過小溪和跨在小溪上的枝杈,我們跑過根係龐大的樹林,樹根爬出地麵,彼此糾纏,蜿蜒蛇行。即將破曉時,我誤以為一截樹根是沉睡的蟒蛇。參天大樹比十五個人腳踩肩膀摞在一起還高,天色剛開始轉變時,樹葉變成鳥兒飛走。我們來到草原上,灌木和雜草高過我們的膝蓋,但沒有樹木。我們來到低穀裏的鹽沼平原上,白色泥土反光,照得我們什麽都看不見,在腳底下嘎吱嘎吱響,視線內見不到任何動物,意味著跟蹤者能看見我們。我沒有說話。草原從黑夜的盡頭延伸到白晝的開始,萬物都是灰色的。黑豹的氣味在前方,像一根線,或者一條路。我們兩次靠近得看見他,他四肢著地奔跑,嬰兒綁在背上。有一陣,三隻豹子和他一起奔跑,扔下我們不管。我們經過象群和獅群,驚嚇了幾匹斑馬。我們經過樹葉稀少的茂密樹叢,它們就像樹木的骨頭,颯颯的聲音更加響亮。而我們依然在奔跑。

旭日在雲縫裏偷窺,像是打算改變心意。這是卡瓦和我出發後的第四天。矮小的女人說跟蹤者白天睡覺,夜晚狩獵。於是我們改跑為走。我們經過被殺死的樹木的森林,空氣重新變得潮濕,濃烈的氣味從鼻孔湧入胸膛。樹木又開始有樹葉了,樹葉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大。我們來到一片樹林裏,我在世上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樹。我都算不出需要多少人去計數。它們甚至不是樹木,而是被埋葬的巨人的彎曲手指,它們從泥土裏伸出來,覆蓋著野草、枝杈和青苔。龐大的樹幹從土裏勃然迸發,直插天空,龐大的樹幹蜷曲鑽進地麵,就像張開的拳頭。地麵有些丘陵和小山;沒有任何平地。無論往哪兒看,似乎都有巨人的手指即將破土而出,緊隨其後的是手和胳膊,然後是比五百幢房屋還要高的綠色巨人。翠綠、棕綠和墨綠,近乎藍色的綠色,近乎黃色的綠色。一整個森林的巨樹。

“這些樹發瘋了。”我說。

“我們很近了。”卡瓦說。

霧氣把光線分成藍色、綠色、黃色、橙色、紅色和我不認識的紫色。一百或一百零一步之後,樹木全都向著一個方向彎曲,幾乎交織在一起。樹幹向南向北生長,向東向西,直上,俯下,扭曲鑽進另一棵樹再穿出來,然後重新回到地麵,仿佛一個瘋狂的籠子,想要囚禁什麽東西或不讓什麽東西進來。卡瓦跳上一棵樹的樹幹,它彎曲得幾乎與地麵平行。枝杈像小徑一樣寬闊,青苔上的露水在腳下滑溜溜的。我們在一棵樹的樹幹上走到頭,跳到底下另一棵樹的彎曲樹幹上,我們繼續向上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向上走得很高,然後向下走得很低,然後拐了許多個彎,轉到第三圈,我才注意到我們上下顛倒,但沒有掉下去。

“所以這些樹有魔力。”我說。

“這些樹脾氣暴躁,你最好閉上嘴巴。”他說。

我們經過三隻貓頭鷹,它們站在一根樹枝上,朝矮小的女人點頭致意。我們終於走出枝葉,見到天空,我的腿酸得像是著了火。雲很淡,像冷天的吐息。太陽黃色而貧弱,懸浮在我們前方的霧氣中。事實上,它屹立於枝杈上,外牆貼著樹幹,覆蓋著同樣的花朵和青苔。一幢屋子,修建在樹上,顏色猶如山脈。我分不清是他們圍繞這些枝杈培育樹木,還是枝杈為了保護它而如此生長。事實上,一共有三幢屋子,都是木頭和黏土造的,上麵是茅草屋頂。第一幢小如茅屋,不比六頭身的一個男人高。孩童在它周圍跑來跑去,爬進屋前的一個小洞。台階繞過這幢屋子,通往它頂上的另一幢。不,不是台階。長得筆直的枝杈組成台階,就好像樹木在履行職責。

“這些樹有魔力。”我說。

枝杈台階通往第二幢屋子,它比較寬敞,一個大大的門洞代替了門,上麵是茅草屋頂。台階從屋頂出來,通往一幢比較小的屋子,這幢屋子既沒有門洞也沒有門。孩子進進出出第二幢屋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哭,有的在喊,哦哦啊啊。他們赤身**,髒乎乎的,有些塗著黏土,有些裹著大得過分的長袍。黑豹在第二幢屋子的門洞口向外看。一個**的小男孩抓住他的尾巴,他轉身吼了一嗓子,然後舔舔男孩的腦袋。更多的孩子跑出來迎接卡瓦。他們同時撲向他,抓住他的胳膊或腿,有一個爬上他滑溜溜的後背。他大笑,伏在地上,讓他們爬遍他的身體。一個嬰兒趴在他臉上,擦掉了白色黏土。我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麵容。

“這樣的一個地方是北方國王用來流放生不出男孩的妻子的。這裏的每個孩子都是敏吉。”他說。

“假如你母親相信古老的傳統,你也會是其中之一。”她說,這時我還沒看見她。她的聲音響亮而嘶啞,就仿佛她的喉嚨是黃沙。幾個孩子和黑豹一起跑開。接下來我看見她的長袍。自從離開城市,我再沒見過這樣的衣服,黃色的下垂長袍上繡著綠蛇的圖案,綠蛇看上去像是活物。她走下台階,來到房間裏,這個房間更像一個大廳,本身是個開闊的空間,前後各有一麵牆,左右向著枝杈、樹葉和雲霧敞開。長袍隻到她豐滿的**底下,一個嬰兒在吸她的左乳。紅黃二色的纏頭布使得她的腦袋顯得像一團火焰。她看上去年紀比較大,但她走到近處,我見到了我將不止一次見到的一張麵容,它的主人是個未曾衰老但飽受摧殘的女人。嬰兒閉著眼睛,使勁吸奶。她捏住我的下巴,望著我的臉,她側著頭,盯著我的眼睛深處。我想和她對視,但還是轉開了視線。她哈哈一笑,鬆開手,但還是看著我。珠串疊著珠串,山穀般的項鏈一直垂到她的**。她的下嘴唇打過孔,掛著一個唇環。她的左臉有雙生的點狀疤痕,蜿蜒爬上眉頭,然後沿著右臉下去。我認識這個標記。

“你是甘加通人。”我說。

“而你不知道你是誰。”她說。她低頭看我的腳,從下到上一直看到我的頭,我的頭發亂蓬蓬的,但遠不如黑豹的毛發那麽亂。她看著我,就仿佛我即使不開口也在回答問題。

“但你和這兩個小子跑來跑去,又能知道什麽呢?”

她微笑。他們兩個還在和孩子們玩耍。一個嬰兒騎在黑豹背上,卡瓦發怪聲,擠對眼,他麵前的女孩比河畔黏土還要白。

“你沒見過這樣的人。”她說。

“白化病人?從沒見過。”

“但你知道這個名稱。城裏學到的。”她氣呼呼地說。

“我身上有城市的臭味?”

“你來的那個地方,孩子生下來沒有顏色就是諸神的詛咒。疾病降在家人身上,不育降在女人身上。最好把她送給鬣狗,祈禱諸神再賜下一個孩子。”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你們這些樹叢裏的人,狩獵的鱷魚都比你們更有善心。”

“善心存在於哪兒呢,孩子,城市裏嗎?”

“隻有我父親才叫我‘孩子’。”

“諸神之母啊,我們這兒有個男人了。”

“沒人把孩子送給鬣狗或禿鷲。叫征收人來就行。”

“在你們了不起的城市裏,征收人會怎麽做呢?他們會怎麽使用她這麽一個女孩?”她指著那個女孩說,女孩咯咯笑。“他們首先發出消息,用天上的鳥兒和地上的鼓聲,也許還有樹葉或紙上的文字,供那些識字的人看。說看哪,我們逮住了一個白化病孩子。這些人是誰?告訴我,小男孩。你知道是哪些人嗎?”

我點點頭。

“術士,還有和術士做買賣的商人。完整的孩子,征收人能談個好價錢。但想掙真正的大錢,他會拍賣每個部件,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腦袋賣給沼澤女巫。右腿賣給不育女人。骨頭碾成粉,手指做成護身符,頭發幹什麽你隨便問個巫師就知道。厲害的嬰兒征收人靠賣部件掙的錢比整個賣掉能高五十倍。白化病孩子再翻倍。征收人會自己把嬰兒分割成小塊。女巫知道嬰兒切塊時還活著就願意付更多的錢。恐懼之血給她們的藥劑增加力量。這樣你們城市裏的高貴女人就能把高貴男人拴在身邊,這樣姘頭就永遠不會懷上主人的孩子。你從城市裏來,城市裏就是這麽處理她這種小女孩的。”

“你怎麽知道我從城市裏來?”

“你的氣味。和庫一起生活也掩蓋不了。”

她沒有笑,盡管我以為她會笑。為那座城市辯護非我所願。那些街道和那些廳堂帶給我的隻有厭惡,但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就仿佛多年來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可以供她嘲笑的人。這種事越來越讓我厭倦,男人和女人看我一眼,就以為他們了解我這類人,而我這類人也沒什麽值得了解的。

“卡瓦為什麽帶我來這兒?”

“你以為是我叫他帶你來的?”

“捉迷藏是孩子的遊戲。”

“那就走吧,小男孩。”

“隻可能是你叫他帶我來的。你到底想要什麽,女巫?”

“你叫我女巫?”

“女巫,老太婆,疤痕點綴的甘加通娘們,隨便你自己選吧。”

她飛快地用微笑掩飾怒容,但我看見了。

“你什麽都不在乎。”

“一個老太婆抱著一個孩子,吸她沒有奶水的奶子,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皺起眉頭,我愈加大膽,抱起手臂。喜歡,我喜歡。討厭,我熱愛。嫌棄,我能感覺到。憎惡,我能攥在掌心裏使勁捏死。而仇恨,我可以泡在仇恨裏活許多天。但一個人臉上不以為然、沾沾自喜的假笑就讓我想把它一刀砍掉了。卡瓦和黑豹都停止嬉戲,望向我和她。我以為她會扔下孩子,也許會扇我耳光。但她緊抱著他,他依然閉著眼睛,嘴唇吸吮她的**。她微笑,轉身走開。但在此之前我的眼睛說:這樣最好,你我之間有個共識。你了解我,但我也了解你。你還沒走下台階,我就聞到了有關你的一切。

“也許你把我弄來是為了殺死我。也許你叫我來是因為我是庫,而你是甘加通。”

“你什麽都不是。”她說,踏上台階回去了。

黑豹跑到屋子邊緣,跳進樹裏消失了。卡瓦盤腿坐在地上。

接下來的七天,我躲著那女人,她也躲著我。但孩子依然是孩子,不可能是其他東西。我找到為孩子剪裁的寬鬆布料,把它裹在腰上。事實上,我覺得城市回到了我身體裏,變成叢林之子的努力已經失敗。其他時候我詛咒我的瞎折騰,琢磨有沒有其他男人或孩子這麽折騰布料。第五天夜裏,我告訴自己,問題不在於我穿不穿衣服,而在於我想做什麽和不想做什麽。第七天夜裏,卡瓦告訴我敏吉的事情。他指著每一個孩子,解釋他們的父母為什麽選擇殺死他們或扔下他們等死。他們很幸運,因為他們隻是被拋棄,等待被發現。有時候長者會要求你確保孩子的死亡,於是父親或母親在河裏溺死孩子。他說這些的時候在中間那幢屋子裏席地而坐,孩子們躺在墊子或獸皮上睡覺。他指著白色皮膚的女孩。

“她擁有惡魔的膚色。敏吉。”

一個大腦袋男孩在嚐試抓蝴蝶。

“他先長上牙而不是下牙。敏吉。”

另一個男孩已經睡著了,但一下又一下地伸出右手抓空氣。

“他的雙胞胎兄弟被餓死了,我們沒來得及救他。敏吉。”

一個殘疾女孩原地蹦跳,左腳彎曲的方向不對。

“敏吉。”

卡瓦揮舞雙手,沒有指特定的任何人。

“有些孩子的母親沒結婚。除掉敏吉就除掉了恥辱。你依然能嫁給一個有七頭牛的男人。”

我望著孩子,他們大多數在睡覺。風小了,樹葉搖曳。我說不清黑暗吞噬了多少月亮,但月光足以讓我看見卡瓦的眼睛。

“那些詛咒去了哪裏?”我問。

“什麽?”

“這些孩子全都是被詛咒的。既然你把他們養在這兒,就等於把詛咒疊在詛咒上。那女人是巫師嗎?她有能力去除詛咒,從娘胎裏帶來的詛咒?還是她僅僅把它們蓄積在這兒?”

我無法描述他臉上的表情。但我祖父總是這麽看我,從早到晚,包括我離開那天。

“愚蠢也是一種詛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