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離開我父親的屋子,一個聲音——也許是魔鬼——叫我快跑。我跑過住宅、酒館和客棧,疲憊的行路人在客棧裏休息,泥巴和石塊砌成的牆壁有三個人那麽高。大街通往小巷,小巷通往音樂、喝酒和打架,然後又轉為打架、喝酒和音樂。開店的女人在打烊,收拾貨攤。男人挽著男人走過,女人頭頂籃子走過,老人坐在門口,像消磨白天一樣消磨夜晚。我撞進一個男人懷裏,他沒有罵我,而是笑得露出了金牙。你漂亮得像個姑娘,他說。我沿著引水管逃跑,想找到向東的大門,那條路通向森林。
白晝的騎手拿著長矛,紅袍在風中飛舞,他們身穿黑色甲胄,金冠頂上插著羽毛,**的駿馬同樣身披紅衣。大門口,七名騎手正在接近,風號叫如野狼。白晝的爭鬥已經結束,他們的駿馬從我身旁跑過,留下漫天灰塵。哨兵開始關城門,我跑出去,經過有名字但連老人也不知道的橋。沒人注意我。
我走過像沙海一樣延伸的開闊土地。那晚我走過一個死鎮,牆壁正在風化崩落。我在空****的大廳裏睡覺,這兒沒有門,有一扇窗。我背後是許多房屋的瓦礫堆成的小山。沒有吃的,陶罐裏的水發臭。我躺在地上,睡意襲來,聽著小鎮各處泥牆崩落的聲音。
而我的眼睛?它怎麽了?
哦,但那是一張嘴,審訊官,它會說故事給你聽。你第一次見到它眨動,你的嘴唇就裂開了。你把你看見的寫下來;說是巫術也行,說是白科學也行,你覺得我的眼睛是什麽它就是什麽。我沒有偽裝。我沒戴麵具。我臉上的額頭又寬又圓,就像我腦袋的其他部位。眉骨在眼睛上麵伸出來,遠得能用陰影蓋住眼睛。鼻子的坡度像一座山。嘴唇感覺和我手指一樣粗,我給它們抹上紅色或黃色的灰土。一隻眼睛是我的,另一隻不是。我自己給耳朵打洞,想著我父親戴頭巾以遮擋耳洞。但我沒戴麵具。這就是人們看見的。
離開我父親家十天後,我來到一座山穀,一個月前下過雨,它現在還濕漉漉的。樹木的葉子比我皮膚還黑。地麵會支撐你走十步,再邁腿說不定就會吞了你。蠕行者、眼鏡蛇與蝰蛇的巢穴。我是個傻瓜。我以為你會通過忘記新路來了解舊路。穿過樹叢時我告訴自己,盡管每個聲音都是從來沒聽見過的,但沒什麽可害怕的。樹木不會出賣我,揭露我企圖躲藏的地方。我脖子底下的高熱不是在發燒。藤蔓沒有企圖突然纏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死。還有饑餓和可能是饑餓的東西。疼痛從內部撞擊我的肚皮,直到它厭倦了撞擊。尋找漿果,尋找嫩樹枝,尋找猴子,尋找猴子吃的東西。瘋狂再上一個台階。我企圖吃土。我企圖跟著蛇追老鼠穿過樹叢。我感覺到有什麽巨大的東西跟著我。我爬上一塊石頭,滴水的樹葉拍打我的臉。
我在一間茅屋中醒來,涼得像河水。但我內部在燃燒,我身體裏在發熱。
“河馬在水裏是看不見的。”一個聲音說。
茅屋裏黑洞洞的,或者我瞎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
“Ye waren wupsi yeng ve. 你為什麽不把警告放在心上?”他說。
茅屋依然陰沉沉黑洞洞的,但我的眼睛稍微能看見一點東西了。
“蝰蛇從不和人爭吵,連最傻的孩子也不會。Oba Olushere,冷淡而溫和的蛇,那是最危險的。”
我的鼻子帶著我走進森林。我沒有見到蝰蛇。兩天前的夜晚,他在哭泣的大樹下發現我在發抖,他確定我瀕臨死亡,甚至挖好了墓穴。但我徹夜咳嗽,咳出綠色的汁液。此刻我在聞著像紫色枯枝的茅屋裏,躺在墊子上燒得發燙。
“答案來自心裏。你在茂密的樹林裏幹什麽?”
我想說我來這兒尋找自己,但那是傻瓜才會說的話。或者我父親有可能說的,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有個能夠失去的自我,不知道一個人絕不可能擁有自我。但這話我已經說過了。於是我什麽都沒說,希望我的眼睛能開口。盡管在黑暗中,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在盯著我。我和我關於樹叢的瘋狂念頭,人們在那兒跟隨獅子奔跑,吃大地賜予的東西,在樹底下拉屎,彼此間不存在詭計。他從黑暗的角落裏出來,扇我耳光。
“我隻有切開你的腦袋往裏看才能知道裏麵裝著什麽,要麽你自己說出來。”
“我以為——”
“你以為我們是樹林和河流的野人,像狗一樣哼哼和汪汪叫。以為我們拉屎不擦屁股。也許是蹭在你身上了呢。我像人對人那樣和你說話。”
審訊官,你是一個搜集詞句的人。你搜集我的。你有詩歌頌揚涼爽的清晨,有詩歌頌揚熱死人的正午,有詩歌頌揚戰爭。但日落不需要你的詩歌,奔跑的豹子同樣不需要。
這位智者不住在村裏,而是住在河邊。他用草木灰和乳酪塗白頭發。我隻見過一次我父親脫掉衣服,我看見他後背上仿佛星辰的疤痕圍成一個圈。這個男人則在胸口有一圈星辰。他單獨住在茅屋裏,他用樹枝搭牆,用灌木搭屋頂。他用黑色石屑抹牆,直到牆壁閃閃發亮,然後在上麵繪製圖案和畫像,其中有個白色的怪物,它高如大樹,有手有腳。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
“這倒是一件好事,因為你不會活下來,和我說那些話。”他說。
我睡著了,我醒來,我睡著了,我醒來,我見到一條白色巨蟒纏繞樹幹,我醒來,見到大蛇隱沒在牆壁中。陽光射進來,照亮牆壁,我發現我們在洞窟裏。牆壁像蠟燭熔化了凝固在蠟燭上。昏暗的光線中,它有些地方像一張尖叫的臉,或者大象的腿,或者少女的縫。
牆壁,我撫摸牆壁,感覺像山藥的皮。洞口附近比較光滑,灌木像亂發似的向外支棱著。我爬起來,這次沒有倒下。我搖搖晃晃,像是泡在棕櫚酒裏的人,但我走了出去。我腳步踉蹌,靠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但那不是岩石。根本不是石頭。樹皮。但太寬了,太大了。我盡可能高地向上看,盡可能遠地向前走。不但枝葉始終遮擋著陽光,而且這棵樹根本沒有盡頭。我繞著它轉圈,卻忘記了起點在哪兒。頂上隻能看見枝杈,又短又粗,就像嬰兒的手指,從嫩枝和樹葉織成的網裏支棱出來。樹葉很小,厚得像皮膚,果實比腦袋還大。我聽見小腳爬上爬下的聲音,那是一隻母狒狒和它的孩子。
“猴麵包樹曾經是大草原上最美麗的,”巫師在我背後說,“這是諸神第二個黎明之前的事情。何等的造物啊——猴麵包樹知道她很美麗。她命令所有的歌曲作者歌頌她的美麗。她和她的妹妹比諸神還美麗,甚至比頭發化作一百種風的碧琪麗-莉莉絲還美麗。結果怎麽樣?諸神誕生了憤怒。祂們到地上來,拔起所有的猴麵包樹,把它們倒著插進地麵。樹根花了五百個紀元才長出葉子,又花了五百個紀元開花結果。”
一個月之內,村裏的所有人都來過樹旁。我看見他們躲在枝杈和樹葉背後望著他。有一次,村裏的三個強壯男人來了。他們都很高大,肩寬體闊,胖子大腹便便之處是起伏的肌肉,腿和牛腿一樣健壯。領頭的男人從頭到腳塗著草木灰,白得像月亮。第二個在身上畫滿了斑馬似的白色條紋。第三個沒有顏色,皮膚黝黑而有光澤。他們戴項鏈,腰部纏著鏈子,除此之外不需要更多的飾物。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來,但我知道我願意把自己托付給他們。
“我們在樹叢裏看了你很多次,”有條紋的男人說,“你爬樹和狩獵。沒有能力,沒有技術,但也許諸神給了你勇氣。你多少個月大了?”
“我父親從不數月份。”
“這棵樹吃了六個處女。整個兒吞下去。夜裏你能聽見她們慘叫,但傳出來的隻是一聲耳語。你會以為隻是風聲。”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放聲大笑。
“你要跟我們去參加澤裏巴成人儀式。”有條紋的男人說。
他指了指白如月光的男人。
“一條蛇就在雨季前殺死了他的夥伴。你要和他一起去。”
我沒有說我從蛇咬中被救了回來。
“我們下次日出時見麵。你應該知曉戰士之道,而不是娘們的。”白如月光的男人說。
我點頭接受。他看著我,時間比其他人久。有人在他胸口刻了一顆星。他雙耳各掛一個耳環,我知道耳洞是他自己打的。他比兩名同伴高至少一個頭,但此刻我才注意到。另外,這些男人在朱巴不可能依然是孩子。
“你要和我走。”我聽見他說,但我沒有用耳朵聽見他這麽說。
澤裏巴成人儀式上沒有女人,但你必定依然知道她們對男人的用處。澤裏巴在你的心裏;澤裏巴是在森林裏從日出走到月升的旅程。你抵達英雄的殿堂,那裏有陶土的牆壁和茅草的屋頂。還有木棍和空地供人搏鬥。男孩走進去,向所有村莊和所有山川裏最強壯的鬥士學習。你用草木灰塗滿身體,在夜裏看上去你就像來自月亮。你吃高粱粥。你殺死現在是你的這個男孩,成為未來你是的那個男人,但一切都必須學習。我問白如月光的男孩,沒有女人可以讓我學習,我該如何學習有關女人的事情。
審訊官,你還想聽下去嗎?
一天早晨,我聞到相似的氣味跟著我走到河邊。一個男孩以為我是他叔叔的兒子。我在抓魚。他來到岸邊,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他認識我,直到發現他並不認識我。我沒說話。他母親肯定給他講過阿巴拉,這種惡魔會變成你認識的人來找你,一模一樣,隻是沒有舌頭。他沒有逃跑,隻是慢吞吞地從岸邊走開,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望著我。他頂多不過八九歲,臉上從左耳到右耳越過鼻子用白色黏土畫了一條杠,胸口滿是豹斑似的白點。我是城裏長大的孩子,沒有能抓到魚的運氣。我把雙手泡在水裏,默默等待。魚徑直遊進我手裏,但每次我想抓住就會滑脫。我等待,他觀望。我抓住一條大魚,但大魚拚命掙紮,嚇了我一跳,我被絆倒在水裏。小男孩大笑。我望向他,也笑了,但這時從森林裏飄來一股味道,離我們越來越近。我聞到了——赭石、乳木果油、腋下的臭味、奶味——他也聞到了。我們都知道風吹來了某個人的氣味,但他知道那是誰。
她走出樹林,像是從樹木裏迸發出來的。她個子高,比較老,麵容已經變得淩厲和粗糙,她的右乳還沒有幹癟,一塊搭在肩膀上的布裹著左乳。她頭上紮著一條帶子,紅綠黃三色。五顏六色的項鏈一條摞一條直到耳垂,唯獨沒有藍色。用貝殼裝飾的山羊皮裙,隆起的肚皮裏懷著孩子。她看著孩子,指指她背後。然後她望向我,指指同一個方向。
太陽偷懶的一個早晨,巫師一巴掌拍醒我,轉身走出茅屋,一言不發。他把長矛、涼鞋和纏腰布放在我身旁。我飛快地爬起來,跟他出去。河流下遊方向,茅屋鋪展在田野裏,村莊像花朵般綻放。我們先經過幹草壘起的小丘,尖尖的頂端像**。然後我們經過用黏土和泥巴建造的圓形茅屋,紅色和棕色的牆壁頂上是茅草和灌木的屋頂。村莊中央的茅屋比較大。五六座圓形的茅屋簇擁在一起,看上去仿佛城堡,牆壁彼此連接,宣告這些茅屋屬於同一個人。茅屋越大,牆壁就越光亮,因為富人花得起錢用黑石擦牆壁。但絕大多數茅屋都不大。除非一個人擁有許多頭牛,否則就不會用一座茅屋裝糧食,用另一座煮飯。
最大的茅屋的主人有六個妻子和二十個孩子,其中一個兒子都沒有。他正在物色第七個妻子,希望她終於能給他生個兒子。他是極少數從茅屋裏出來見我的人之一。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沒有塗抹顏色,跟著巫師和我走,直到一個女人惡狠狠地吼了句什麽,他們跑向我背後的一座茅屋。我們來到村莊中央,站在這個男人連接成片的茅屋外。兩個女人在穀倉外塗抹新一層黏土。三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打獵歸來,抬著一頭死羚羊。我沒看見白如月光的男人。
獵手歸來喚醒了村莊。男人和女人,女孩和男孩,全都跑出來欣賞勝利果實,但看見我就紛紛停下腳步。巫師說了個我沒聽過的名字。有六個妻子的男人出來,徑直走到我麵前。他很高,大腹便便。後腦勺有個灰黃兩色的陶土頭飾,頂上插著五根鴕鳥羽毛。頭飾說明他是男人,一根羽毛說明他殺過一次大獵物。黃色黏土在他顴骨上畫了幾道,胸部和肩膀遍布凱旋的疤痕。這個男人殺過好幾個人、好幾頭獅子和一頭大象。甚至可能還有一頭河馬。他的兩個妻子跟著出來,其中就有我在河邊見過的女人。
巫師對他說:“命令鱷魚在雨季不會吃我們的父親啊,請聽我說。”然後他對男人說了些我不懂的話。
男人打量我,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他走到近處,然後說:“阿伯亞米的兒子,阿約得勒的兄弟,這條路是你的路,這些樹是你的樹,這個家是你的家,而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我沒聽過這兩個名字。它們也許隻是與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的名字。家族並不永遠是樹林裏的家族,朋友並不永遠是朋友。甚至妻子也未必永遠是妻子。
他領著我穿過大門,走進院子,孩子在院子裏追逐小雞。他們有黏土、花粉和腳底下的雞屎的氣味。屋子有六個大房間。隔著窗戶,兩個妻子在磨麵粉。穀倉旁邊的廚房散發粥的甜香,一個妻子在廚房旁清洗身體,就著從牆上湧出的水流。再過去是一麵長長的黑牆,點綴著黏土做的**。然後是茅草屋頂下的一塊開闊空間,有凳子和毯子,背後是最長的一麵牆。我叔叔的臥室,睡覺用的毯子上方有一隻巨大的蝴蝶。他發現我在看,說中央的圓環是水波的漣漪,既記錄每個潮濕季節的周而複始,也記錄他插進新娶妻子濕潤下體的時間。他的房間旁邊是儲藏室和孩子們的臥室。
“這個家就是你的家,這些毯子就是你的毯子。但這些妻子是我的。”他說,吃吃笑。我微笑。
我們在開闊空間坐下,我坐在毯子上,他坐在椅子上,椅子很深,他躺在那兒,而不是坐著。椅座有弧線,適應他的屁股,椅背堅硬,三條橫檔雕刻得像是三排雞蛋。我記得我父親靠在這麽一個椅背上時如何揉著脊梁長籲短歎。彎曲的頭靠仿佛巨大的帶角頭飾。寬闊的靠背和結實的支撐腿使得它很像一頭叢林野牛。我叔叔躺在那兒,變成一頭強壯的動物。
“你的椅子。我見過類似的,可敬的叔叔。”我說。
他坐了起來。他似乎很生氣,這樣的椅子居然有兩把。
“是你的人製作的嗎?”我問。
“洛比人,城市裏的木匠大師,聲稱他們隻製作了一把。但城裏人愛撒謊,那是他們的天性。”
“你了解城市的街道?”
“我走過許多條。”
“為什麽回來?”
“你怎麽知道我離開村莊去城市,而不是離開城市來村莊?”
我答不上來。
“你在哪兒見過這樣的椅子?”他問。
“我家。”
他點點頭,大笑。“即便被沙漠隔開,血脈依然表現得就像血脈。”他說,猛拍我的肩膀。
“拿我該死的棕櫚酒和煙草來。”他朝一個妻子喊道。
這些人稱他們和他們的村莊為庫。他們一度控製河流的兩岸。後來敵人,甘加通人,變得越來越強盛,許多人加入他們的行列,把庫驅趕到了日落的這一側岸邊。庫族男人擅長弓箭,會領著牛隻去沒放牧過的草原,喝牛奶,睡覺。女人擅長拔草做茅草屋頂,用陶土或牛糞糊牆,建造籬笆關山羊和追山羊玩的小孩,取水,洗奶皮,擠奶,喂孩子,煮湯,洗葫蘆果,攪奶油。男人在附近的田裏播種和收割莊稼。他們挖井取水。我險些掉進他們挖的一口井,那口井非常深,你能聽見老魔鬼在底下睡覺,龐大如樹木的身體發出颯颯聲。白如月光的男孩說很快就要收高粱了,女人會拎著籃子去田裏撿走莊稼。
一天我看見九個男人回到村裏,他們很高,其中幾個剛抹上的塗料閃閃發亮,另外幾個塗著紅色的赭石和乳木果油,他們看著像是剛誕生的戰士。
夜晚,他們唱歌、跳舞、搏鬥,然後重新唱歌,戴上亨巴麵具,麵具看上去像黑猩猩,但卡瓦說那是所有逝去長者的相貌,戴上是為了與在靈魂之樹裏的他們交談。他們戴著亨巴麵具唱歌,打破許多個月狩獵運氣不佳的詛咒。鼓點敲出嗑嗑嗑。風聲之下的砰砰砰,拉卡拉卡拉卡拉卡。
村莊在新出現的氣味中醒來,氣味飄得到處都是。新的男人和新的女人成熟得即將爆裂。我從即將成為我叔叔的男人家裏望著他們,他望著妻子,撓著肚皮。
“一個孩子說他要帶我參加成人儀式。”我說。
“一個孩子答應你參加澤裏巴?誰下的命令?”
“他自己選的。”我說。
“他這麽跟你說的?”他問。
“對,還說我將成為他的新夥伴,他以前的夥伴被蛇咬死了。我現在用你們的語言說話。我了解你們的風俗,可敬的叔叔。我有你們的血脈。我準備好了。”
“你說的是哪個孩子?”我叔叔說。
但我不知道這個孩子住在哪兒。我叔叔揉著下巴看我。“你被發現的時候才算出生,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別這麽快就急著去死。”他說。
我沒說我已經是個男人了。
“你見過他們。跑來跑去的孩子,比回到村裏來的男人要小。”
“什麽孩子?”
“紅嘴唇的孩子,從雄性身上割掉了雌性。”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於是他領我出門。天空是灰色的,等待落下的雨水把它撐得大腹便便。兩個男孩跑過去,他喊住個子比較高的那個,他的臉塗成紅色、白色和黃色,黃色是頭部正中間從上到下的一條線。記住,我叔叔是個非常重要的男人,他的牛比酋長的還多,甚至有黃金。男孩跑過來,身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我在追狐狸。”他對我叔叔說。
我叔叔招手讓他過來。他大笑,說孩子知道他擁有少年期結束的標記,希望整個村莊都知道。我叔叔抓住他的下體,像是在估摸分量,男孩嚇得畏縮。看,他說。顏料幾乎掩蓋住了被切掉的皮膚,膨大的頂端露在外麵。我們生下來都是兩者兼備,他說,你是男人也是女人,就像女孩是女人也是男人。這個男孩會成為男人,因此拜物祭司割掉了女人的部分,他說。
這小子一動都不敢動,但他盡量昂首挺胸。我叔叔繼續說下去。“而女孩必須讓男人深入身體,為她割掉neha,才能成為女人。就像最初的造物那樣彼此獨立。”他揉了揉男孩的腦袋,打發他離開,然後回到屋裏。
男人們在一塊石頭上集合。高大、強壯、黝黑,長矛閃亮。我望著他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太陽拖長他們的影子。我叔叔轉向我,幾乎用耳語對我說話,就好像在陌生人身旁告訴我可怕的消息。
“地球繞著太陽每轉六十圈,我們就要慶祝死亡和重生。最早出生的是雙胞胎,但隻有在神聖的男性在土地裏播撒他的種子後,世上才有了生命。因此同時也是女人的男人和同時也是男人的女人很危險。太晚了。你已經長得太大,將永遠會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我望著我,直到他的話進入我的心靈。
“我將永遠不會成為男人?”
“你將成為男人。但另一個性別也在你身體裏,會讓你成為另一個人。就像那些男人,他們遊曆四方,教我們的妻子學習女性的秘密。你會知道他們知道的東西。諸神在上,你也許會像他們那樣和別人睡覺。”
“可敬的叔叔,你讓我感到非常悲傷。”
我沒有告訴他,女性已經在我身體裏興風作浪,我渴求她的欲望,但除此之外,我感覺我並不是女人,因為我想獵鹿,想奔跑和遊樂。
“我希望現在能受割禮。”我說。
“你父親應該為你行禮的。但現在太晚了。你會永遠留在兩者之間的界線上。你將永遠同時走雙方的路。你將永遠感覺到一者的力量和另一者的痛苦。”
那天夜裏,月亮沒有出來,但那個男孩出現在茅屋外時,他依然散發輝光。
“來看看新成人的男女在做什麽。”他說。
“你必須告訴我你叫什麽。”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
我們穿過樹林,來到鼓手向天際的諸神和地下的祖先報告消息的地方。月光男孩走得很快,從不等我。我依然害怕踩在蝰蛇身上。他鑽進濃密如牆壁的枝葉消失了,我停下腳步,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直到一隻白色的手從濃密的枝葉間伸出來,抓住我的手,把我拽了進去。
我們來到一塊林間空地,鼓手在這裏敲鼓,其他人擊棍,還有人吹口哨。兩個男人走過來開始舉行儀式,我們躲在樹叢裏。
“邦班吉,法官和食物的提供者。同時也是偷竊者。你看他戴著姆偉盧麵具,麵具上插滿羽毛,有個巨大的犀鳥長喙。你看他旁邊,馬卡拉,魔法與咒語之主。”卡瓦說。
新成人的男人肩並肩站成一排。他們全都穿著上等布料做的筒裙,我隻在我叔叔身上見過,他們都戴著插鴕鳥毛和鮮花的黏土頭飾。然後他們開始蹦跳,上上下下,越來越高,他們在空中停留,然後重重地落回地上。下來的時候腳步重極了,地麵都在顫抖。他們不停地跳,砰咚、砰咚、砰咚、砰咚。這裏沒有孩童。也許他們和月光男孩還有我一樣,也躲在樹叢裏。然後新成人的女人走進空地。兩個女人徑直走向男人,跟著他們一起跳。砰咚、砰咚、砰咚。男人和女人跳得越來越靠近,直到皮膚彼此摩擦,胸部貼著胸部,鼻尖觸碰鼻尖。月光男孩依然抓著我的手。我讓他抓著我。其他人加入隊伍,起跳和落下掀起的塵雲籠罩了林間空地,年紀更大的女人開始跳舞,進進出出人群,神聖的煙霧控製她們的身體。
邦班吉一遍又一遍詠唱:
男人有陰莖
女人有**
你們現在不認識彼此
因此還不會建造房屋
男孩拉著我鑽進更濃密更涼爽的樹叢。我剛聽見他們就聞到了他們。甜絲絲的體味蒸騰而起,在風中擴散。女人在男人之上,蹲下去,起來,再下去,起來,下去。我使勁眨眼,直到我擁有夜間視力。她的**在抖動。兩人都發出聲音。在我父親家裏,隻有他發出聲音。男人不動。在我父親家裏,隻有他動。我看見女人做十個動作,男人才做一個。月光男孩的手伸到我**,捋動我的皮膚,跟隨她起起落落的節拍。神靈進入我,使我迸發和喊叫。女人尖叫,男人跳起來,推開她。我們逃了。
我父親說他離開他的出生地,因為一位智者告訴他,他置身於落後的人們之中,他們從不創造東西,不知道該怎麽把文字寫在紙上,僅僅為了繁育而**。但我可敬的叔叔說並非如此。聽一聽你現在居住之地的樹木怎麽說,因為你的血脈就在那裏。我一根枝杈一根枝杈、一片樹葉一片樹葉聽過來,卻沒聽見先祖說的任何話。一天後的夜裏,我聽見我祖父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他誤以為我是他兒子。我走出去,抬頭看頂上的枝杈,卻隻見到了茫茫黑暗。
“你什麽時候才會向殺死你父親的凶手複仇?我無法安息,正義在等待伸張。”他說。他又說:“阿約得勒被殺後,你是我的長子,也是兄弟中最年長的。諸神的計劃遭到褻瀆,必須向凶手複仇。我軟弱的兒子啊,我的怒火還沒有平息。”
“我不是你的兒子。”我說。
“你的兄長阿約得勒,我的長子,他和我在一起,同樣無法安息。我們在等待仇敵之血的香甜氣味。”祖父說,依然誤以為我是我叔叔。
“你的兒子不是我。”
我看上去就那麽像我父親嗎?在我長毛之前,他的毛發已經灰白,我從沒在他身上見過我的影子。除了固執。
“爭鬥仍未平息。”
“我不和鱷魚爭鬥,不和河馬爭鬥,不和他人爭鬥。”
“殺死你兄長的人也殺死了他的山羊。”我祖父說。
“我父親離開是因為殺戮已經過時,是信奉次等神靈的次等人的行為。”
“殺死你兄長的人還活著,”我祖父說,“唉,多麽大的恥辱啊,一個人家裏的男人離開了村莊。我不願提到他的名字。唉,何等恥辱的事情,比鳥兒還弱小,比貓鼬還膽怯。是牛首先告訴我的。那天他發現我在他複仇前不會安息,就把牛群扔在樹叢裏逃跑了。牛自己找到路回家。他忘記了他的名字,他忘記了他的生活、他的族人,我們用弓箭狩獵,保護高粱地不被鳥類糟蹋,照顧牲畜,避開洪水留下的泥塘,因為那是鱷魚睡覺納涼的地方。而你,會成為一百個月以來唯一被鱷魚憎惡的孩子嗎?”
“我不是你的兒子。”我說。
“你什麽時候才肯為你的兄長複仇?”他問。
我繞到屋後,發現我叔叔在用羚羊角吸鼻煙,就像城裏的有錢人。我想知道他為什麽像我父親一樣離開村莊去城裏,又為什麽不像我父親那樣留下不回來。他剛見了一位拜物祭司回來,那位祭司去河口預見了未來,剛回到村裏。我從他臉上看不出祭司預見了什麽,是更多的牛隻、一個新妻子還是某位惡神要降下饑饉和疾病。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達加[8]的氣味,他嚼這東西是為了二次預見,意味著他不信任祭司轉達的消息,想自己確認一下。聽著就像我叔叔會做的事情。我父親是個聰明人,但從來都比不上我叔叔。他指著額上的白線給我看。
“來自獅心的粉末。祭司把它和女人的經血還有桃花心木的樹皮混在一起,咀嚼後預見未來。”
“而你抹在頭上?”
“你會怎麽選,吃掉獅心還是抹在身上?”
我沒有回答。
“祖父的幽靈是個瘋狂的鬼魂,”我說,“他一遍又一遍問我什麽時候去殺害死我兄長的凶手。我沒有兄長。另外,他以為我是我父親。”
我叔叔大笑。“你父親不是你父親。”他說。
“什麽?”
“你是一個勇士的兒子,但也是一個懦夫的孫子。”
“我父親和長者一樣衰老和虛弱。”
“你父親是你祖父。”
他甚至不需要看這話讓我多麽驚詫。寂靜變得無比濃重,我能聽見輕風晃動樹葉。
“你隻有幾歲大的時候——不過我們不按年份計算歲數——甘加通部落過河殺死了你的兄長。當時他剛從澤裏巴成人儀式上歸來。他在自由土地狩獵,那裏不歸任何部落所有,他遇到了一群甘加通人。各方一致同意在自由土地上不該有殺戮,但他們用利刃和斧頭砍死了他。你真正的父親,我的兄長,是全村最厲害的弓箭手。一個人必須知道他在向誰複仇,否則就會遇到攻擊神靈的危險。你父親不聽任何人的,甚至包括他父親。他說他身體裏流的是獅子的血,肯定來自他母親,她一直在哭喊要求複仇。因為她對複仇的呼聲,她被趕出了她丈夫的家。她不再塗繪她的臉,再也沒有梳理過頭發。有人認為殺死另一個人的兒子來為一個兒子之死複仇是愚蠢的,但這時候要的就是愚蠢。他為死亡複仇,但他們也殺死了他。你父親帶著弓和六支箭。他瞄準河對岸,發誓要殺死他見到的六個活人。中午之前,他殺死了兩個女人、三個男人和一個孩子,每個都來自不同的家庭。現在有六家人仇視我們了。想要我們死的人家又多了六個。他們在自由土地殺死你父親,住在那兒的一個人說他從你父親那兒買的皮子在兩個月後開裂了。你父親去處理他的怨氣,維護他的好名聲。但那個人兩個月前就把他出賣給了三個甘加通戰士。一個男孩用弓箭從背後瞄準他,射穿他的心髒。壞皮子是甘加通人的主意,因為那個人沒有腦子,想不出這麽狡猾的詭計。這是我割斷他喉嚨前他告訴我的。”
不止如此,我叔叔告訴我。我祖父厭倦了殺戮,帶著我母親和我離開村莊。扔下牛群逃跑的是他。這就是我很小但我父親很老的原因,他老得就像這兒已經駝背的長者。逃跑使得他很瘦,皮包骨頭。他看上去總像是時刻準備逃跑。我想從我叔叔這兒跑去找我父親。不,祖父。大地此刻不再是大地,天空不再是天空,謊言是真相,而真相是個滑溜溜的多變怪物。真相讓我反胃。
我知道我叔叔還有話要對我說,這些話能讓我恢複理智,因為我的頭腦變得愚蠢,無法相信自己的祖先。也可能我什麽都肯相信。我相信一個老人他不是我父親,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她是我母親。也許她不是我母親。他們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睡覺,他像丈夫一樣騎上她的身體。我見過。也許我的家不是我的家,也許我的世界不是這個世界。
這棵樹高處枝杈裏的鬼魂是我父親,他對我說話。叫我為了我自己的兄長去殺人。整個村莊都知道。他們來我叔叔家打聽。老婦人派孩童帶話,你什麽時候才肯為你兄長複仇?其他孩子教我捕魚時也問我,你什麽時候才肯為你兄長複仇?每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就重獲新生。多年來我不想變得和我父親一樣,現在我想成為他了。然而他是我祖父;我想變得像我祖父。我祖母因為渴望複仇而發瘋。
“她住在哪兒?”我問我叔叔。
“大鳥建造並拋下的一幢屋子,”他說,“沿著河岸走,離村莊半天路程。”
我坐在穀倉背後。
我在那兒待了幾天。
我不和任何人說話。
我叔叔知道應該讓我一個人靜靜。我想到我祖父和我叔叔,努力在腦海裏想象我父親的模樣。但我總是失敗,隻能看見我祖父和我母親,兩人都赤身**,但相互並不接觸。承受者該如何處理他無法承受之物,直接扔掉?聽憑自己被壓垮?他們全知道我是個傻瓜。我是個動物,會殺死第一個向我提起父親和祖父的人。我更加厭惡我父親了。不,我祖父。因此許多個月我告訴自己,我不需要我父親。我們曾彼此拳打腳踢,我和我父親。現在我對他一無所求了,現在我知道他要是給我生個妹妹,她同時也是我姑姑,我想殺死他。還有我母親。憤怒,也許憤怒會讓我起來,讓我站直,讓我行走,但我還是待在這兒,靠著穀倉一動不動。我依然沒法動彈。眼淚來了又去,我自己都不知道,等我發現了,我拒絕承認事實如此。
“操他媽的諸神,因為現在我覺得我能踩著空氣跳起來。”我大聲說。血脈是邊界,家族是繩索。我是自由的,我告訴自己。我要沒日沒夜地對自己說整整三天。
我終究沒去找我祖母。除了告訴我更多的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她還能做什麽呢?這些事情能讓我了解過去,但隻會帶來更多的眼淚和悲痛。悲痛讓我難過。我去找他,他正在茅屋外生火。他的茅屋、他的穀倉、他的火為什麽全都沒有女人的陪伴?我沒問他。因為男孩還不是男人,他得自力更生。
“我會帶你參加澤裏巴,你會成為男人。但你必須在下個月之前殺死敵人,否則我就殺死你。”他說。
“我在心裏叫你月光男孩。”我說。
“為什麽?”
“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皮膚既黑又白,就像月光。”
“我母親叫我卡瓦。”
“她在哪兒?你父親、妹妹、兄弟在哪兒?”
“夜晚的疾病,他們全都死了。我妹妹是最後一個。”
“什麽時候?”
“從那時起,太陽已經繞著世界轉了四圈。”
“提到父親讓我不舒服。還有母親。還有祖父。所有血親。”
“像我一樣,冷卻你的憤怒。”
“我希望血液能燃燒。”
“冷卻那種憤怒。”
“我有過他們,我失去了他們,我擁有的是個謊言,但真相更加可怕。他們害得我的腦袋像是著了火。”
“你要和我一起參加澤裏巴。”
“我叔叔說我不適合參加澤裏巴。”
“所以你還是聽你血親的話。”
“我叔叔說我不是男人。說我這東西頂上的女人部分還沒割掉。”
“那就把那塊皮翻起來。”
他茅屋背後不遠處就是河流。我們走到河岸邊。他拿著一個葫蘆。他用手舀起水,倒進葫蘆裏,然後澆在我身上。我站著一動不動,他抓起白色濕黏土塗在我臉上。他塗白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我的大腿、我的小腿和我的臀部。然後他用手蘸水,在我皮膚上勾出蛇一樣的蜿蜒線條,我覺得癢,我哈哈笑,但他猶如磐石。他在我背後畫線,向下到我的腿上。他揪住我的包皮,使勁向後翻,說我們該拿這個皺巴巴的foro怎麽辦?樹上高處的鬼魂在說話,但我不去理會。卡瓦說:“我希望我有個敵人,能讓我為母親和父親複仇。但難道曾經有誰殺死過空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