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貓、狼和狐狸 01

那孩子死了。其他沒什麽可說的。

聽說南方有個女王會殺死帶來壞消息的人。因此假如我帶去孩子的死訊,豈不是會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相吞噬謊言,就像鱷魚吞噬月亮,而我的證言今天如此,明天同樣如此。不,他不是我殺的。盡管我或許也希望他死。我渴望這個結果,就像貪食者渴望羊肉。天,我想彎弓搭箭,射穿他的黑心,望著它爆出黑色的血液,望著他的眼睛停止眨動,隻是看但不再能看見,我想聽著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聽見他的胸膛起伏,發出瀕死的咯咯聲,仿佛在說,看,我卑鄙的靈魂離開了這具最卑鄙的軀體,我為這個消息微笑,我為這場喪失跳舞。對,我貪婪地享用其中美妙的含義。但是,不,我沒有殺他。

Bi oju ri enu a pamo.[1]

眼睛見到的,嘴巴並非都該說出來。

這個牢房比前一個大。我聞到被處決者幹結的鮮血。我聽見他們的鬼魂還在慘叫。你的麵包裏有象鼻蟲,你的水裏有十二個看守和他們當消遣搞的山羊的尿。我該給你講個故事嗎?

我隻是一個被叫作狼的男人。那孩子死了。我知道老婦人的說法和我不一樣。就叫他殺人犯吧,她說。盡管我唯一惋惜的是她沒有死在我手上。紅發人說惡魔在孩子的腦袋裏滋生。前提是你相信世上有惡魔。我相信祖傳的壞血。你看著像個從沒放過血的人。但你的手指依然黏糊糊地沾著血。你環切的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年紀太小,受不住你的大……看看你,這話讓你興奮。你看看你。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故事始於一頭黑豹。

還有一個女巫。

大審訊官。

拜偶像的祭司。

不,你別叫看守。

在他們用棍棒叫我住口前,我的嘴巴也許會吐露太多的秘密。

至於你自己。一個人有兩百頭牛,從男孩的一小塊皮膚和女孩的隱秘之地裏得到快樂,他不該被男人當作女人。因為那些就是你的追求,對吧?一點黑暗的小樂趣,在三十袋金幣或兩百頭牛或兩百個妻子那兒都找不到。那是你已經失去的東西——不,被人奪去的東西。那種光,你見過,你想擁有——不是太陽的光,也不是夜空中雷神的光,而是沒有瑕疵的光,是對女人毫無了解的男孩心中的光,是你買來成婚的女孩心中的光,你買她不是因為你需要妻子,因為你有兩百頭牛,而是要一個能被你撕裂的妻子,因為你要在洞裏尋找吸血鬼渴求的那種光,而你必將得到它,你會在儀式上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環切男孩,完整女孩,走向柄桑樹,使用你能找到的任何一個洞。

那孩子死了,所有人都一樣。

我走了許多天,穿過血沼裏的蚊蠅大軍和岩石能劃破皮膚的鹽堿平原,穿過白晝和夜晚。我向南一直走到奧莫羅羅,既不知道也不在乎。人們當我是乞丐而阻攔我,當我是竊賊而捉拿我,當我是叛徒而折磨我,孩子死去的消息傳到你們王國後,又當我是殺人犯而逮捕我。你知道我的牢房裏曾經有五個人嗎?那是四個夜晚之前。我脖子上的圍巾屬於唯一一個還能兩隻腳站著的家夥。有朝一日他的右眼說不定又能看見東西了呢。

另外四個。你一個一個記清楚,聽我說。

老人說夜晚是傻瓜。夜晚沒有判斷力,無論來的是什麽,都不會提前警告你。第一個人撲到我**。我自己瀕死的咯咯聲驚醒了我,來的是個男人,扼住我的喉嚨。他比奧格矮,但比馬高。聞著像是殺過一頭羊。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舉到半空中,另外幾個人默不作聲。我想扳開他的手指,但他的巴掌裏有魔鬼。踢他的胸膛就像踢石塊。他舉起我,就像在欣賞一件珍貴的珠寶。我用膝蓋撞他下巴,這一下非常重,他的牙齒劃破了舌頭。他扔下我,我像公牛似的撲向他的下體。他倒下了,我搶過他的刀,像剃刀一樣鋒利的刀,抹了他的脖子。第二個來抓我的胳膊,但我沒穿衣服,滑不留手。那把刀——我的刀——從他肋骨之間捅進去,我聽見他心髒爆裂。第三個用他的腳和拳頭跳舞,像夜晚出沒的蒼蠅,嘴裏像蚊子似的嘶嘶出氣。我先給他一拳,然後豎起兩根手指,就像兔子的耳朵。閃電似的插進他左眼,把一整坨東西全扯出來。他慘叫。我看著他趴在地上號哭,尋找自己的眼睛,我忘記了另外兩個人。我背後是個胖子,他揮拳,我彎腰,他被絆了一下,他倒下,我跳起來,我抓起我當枕頭的石塊砸他腦袋,直到他的臉聞著像肉醬。

最後一個還是個孩子。他驚叫。他太害怕,忘記了求我饒命。我對他說,下輩子當個男人吧,因為他這輩子連條蟲子都不如,然後我一刀插進他脖子。他的膝蓋還沒落在地上,血已經濺了滿地。我饒了半瞎男人的命,為了活下去,我們需要有人講故事,對吧,祭司?審訊官。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

但他們不是你的人。很好。那你就不需要唱哀歌給他們的寡婦聽了。

你來聽故事,我願意開口,因此諸神對你我都露出了笑容。

紫城裏有個商人,他說他妻子丟了。她和五個金戒指、十二對耳環、二十二隻手鐲和十九隻腳鐲一起失蹤。據說你鼻子靈,能找到情願不被找到的東西,他說。我快二十歲,被父親趕出家門很久了。商人當我是什麽獵狗,可我說對,據說我鼻子確實靈。他把妻子的內衣扔給我。她的蹤跡已經很淡,幾乎無法追蹤。也許她知道有朝一日男人會來追捕她,因為她在三個村莊都有住處,誰也說不清她住在哪兒。每幢屋子裏都有個姑娘長得很像她,聽見她的名字甚至會應聲。第三幢屋子的姑娘請我進門,指著一張凳子讓我坐。她問我渴不渴,我還沒說渴,她就拿起了一罐糖李酒[2]。允許我插一句,我的眼力很普通,但據說我鼻子很靈。因此她把那罐酒拿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聞到了她加在裏麵的毒藥,婦人喜歡用這種毒藥,名叫眼鏡蛇唾液,混在水裏就嚐不出來了。她把酒罐遞給我,我接過來,抓住她的手,把她胳膊擰到背後。我把酒罐壓在她嘴唇上,硬要從她牙關之間灌進去。她的眼淚淌下來,我拿開酒罐。

她帶我去見女主人,她住在河畔的小屋裏。我丈夫打我打得太厲害,我的孩子掉了出來,女主人說,我有五個金戒指、十二對耳環、二十二隻手鐲和十九隻腳鐲,我全給你,外加我**的一夜。我收下四個腳鐲,帶她回去找她丈夫,因為我更想要他的錢,而不是她的珠寶。然後我告訴她,可以讓第三幢屋子的女人給他做糖李酒。

第二個故事。

一天晚上我父親回家,身上一股漁女的味道。他身上有她的味道,還有巴沃棋盤的木頭味道。還有我父親之外的一個男人的鮮血味道。他和一位賓加,也就是巴沃大師下棋,結果輸了。賓加要他贏的賭注,我父親抓起巴沃棋盤砸爛在大師的腦門上。他說那家酒館很遠,所以他可以隨便喝酒、逗弄女人和玩巴沃。我父親揍得那男人沒法動彈,然後離開酒館。但他身上沒有汗臭味,沒多少灰塵,呼吸裏沒有酒味,什麽都沒有。他沒去過酒吧,而是待在一個鴉片僧侶的窩點裏。

於是父親回到家裏,喊我從穀倉裏過去,我住在那兒,因為這時候他已經把我趕出家門了。

“過來,兒子。坐下,跟我玩巴沃。”他說。

棋盤在地上,缺了許多個球。球缺得太多,沒法好好下棋。但我父親想要的不是下棋,而是勝利。

你肯定知道巴沃是什麽吧,祭司?要是不知道就聽我解釋。棋盤上有四排洞眼,每排八個,兩個玩家,一人兩排。每個玩家有三十二粒種子,但我們手頭的數量不足,我也記不清究竟有多少了。每個玩家在nyumba[3]洞裏放六粒,但我父親非要放八粒。我本來會說:“父親啊,你難道要像南方人那樣玩嗎,放八粒,而不是六粒?”但我父親能動拳頭的時候從不動嘴,他會因為更瑣碎的小事揍我。每次我放下一粒種子他就會說“逮住了”,拿走我的種子。不過他嘴巴幹,要棕櫚酒喝。我母親拿水給他,他揪住她的頭發,扇她兩個耳光,說,你的臉皮到日落就會忘記這些印子。我母親不肯用眼淚讓他開心,於是出去拿酒回來。我聞到毒藥,我本來不想管的。他揍我母親,因為她使用巫術,不是減緩她的衰老就是加速他的,他扔下了遊戲。我播下我的種子,在棋盤一側最右麵的洞裏下了兩個球,順便逮住他的種子。這麽一來我父親不高興了。

“你把這盤棋帶到了mtaji[4]階段。”他說。

“沒有,咱們才剛開始下。”我說。

“你怎麽敢不尊重我?對我說話要叫我‘父親’。”他說。

我沒吭聲,在棋盤上堵截他。

靠近他的一排沒種子了,他沒法下了。

“你作弊,”他說,“你棋盤上的種子比三十二粒多。”

我說:“要麽你喝酒喝瞎了眼睛,要麽你不識數。你播種,我逮住。我沿著我那一排播種,築起一堵牆,你沒有種子能攻破。”

沒等我再多說一個字,他的拳頭就落在了我嘴巴上。我從凳子上掉下去,他抓起巴沃棋盤想砸我腦袋,就像他揍那位賓加一樣。但我父親喝醉了,動作緩慢,而我經常在河邊看恩戈洛[5]大師磨煉戰技。他揮動棋盤,種子飛上了天。我學著戰士的樣子,連續三個後空翻,像獵豹等待獵物那樣俯下身子。他左顧右盼找我,就好像我突然消失了。

“滾出來,膽小鬼。你和你母親一樣膽小,”他說,“所以我羞辱她才會有樂趣。首先我要揍你,然後我要揍她,因為她養大了你,然後我會留下印子,讓你們兩個記住她養了個給男人當娘們的小子。”他說。

憤怒就像烏雲,讓我大腦變空,心變黑。我跳起來,使出旋風似的連環踢,一腳比一腳踢得高。

“看,他像動物似的蹦躂。”他說。

他向我撲來,但我不再是孩子了。我在狹小的屋子裏撲向他,俯下去雙手撐地,把手變成腳,整個人彈起來,我的身體像輪子似的旋轉,兩條腿在半空中飛向他,雙腳鎖住他的脖子,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腦袋咣當一聲撞在地麵上,我母親在外麵都聽得清清楚楚。她跑進來,尖叫:“放開他,孩子。你毀了咱們兩個。”

我望著她,啐了一口。然後我起身離開。

這個故事有兩個結局。第一個,我的兩條腿鎖住他的脖子,把他撂倒在地的時候擰斷了他的脖子。他當場送命,我母親給我五個貨貝[6]和用棕櫚葉包著的高粱團子,叫我快離開。我說我不會帶著他的任何東西走,甚至包括衣服。

第二個結局,我沒擰斷他的脖子,但他依然腦袋著地,他腦袋裂了,流血不止。他醒來後變成傻瓜。我母親給我五個貨貝和用香蕉葉包著的高粱團子,說,離開這個地方,你的叔叔伯伯比他還壞。

我的名字是我父親的財產,因此我把它留在了他家門口。他穿漂亮的袍子,絲綢來自他從未見過的國度,他穿欠他錢的人們供奉的涼鞋,這些東西使他忘記了他出身於河穀裏的一個部落。我離開我父親家,沒拿會讓我想起他的任何東西。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召喚我,我還沒出門就想脫掉我的所有衣物。聞著像個男人,帶著體味和臭味,而不是城市女人和閹人的香水味。人們會用他們留給沼澤地野人的眼神看我。我會走進城市,或者闖進寢宮,不顧後果,就像一頭珍稀野獸。獅子不需要袍子,眼鏡蛇也一樣。我要去庫,那是我父親的故鄉,盡管我不知道該怎麽去。

我叫追蹤者。我曾經有個名字,但早就忘幹淨了。

第三個故事。

西麵一個國家的王後說隻要我能找到她的國王,就會付我豐厚的報酬。她的朝臣認為她瘋了,因為國王五年前就淹死了,但找死人這事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我收下她的酬勞,前往溺死者生活的地方。

我一直一直走,直到在河畔遇到一位老婦人,她坐在河岸上,有一根長棍。她側麵的頭發是雪白的,頭頂沒有頭發。她臉上的皺紋就像森林裏的小徑,黃色的牙齒說明她的呼吸很難聞。據說她每天早晨醒來時年輕貌美,中午時成熟豔麗,日暮時衰老醜陋,午夜時死去,在下一個小時內重生。她背上的駝峰比腦袋高,但眼睛閃閃發亮,因此她思路敏捷。魚會遊到長棍頂端的位置,但絕不繼續前進。

“你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她問。

“這是去莫諾諾的路。”我說。

“你,一個活人,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

“生命是愛,我已經沒有愛了。我心裏的愛已經幹涸了,流進一條像這樣的大河。”

“你失去的不是愛,而是血。我可以讓你通過。但我有七十個月沒和未死的男人睡過了。”

於是我睡了這個老醜婆。她躺在河岸旁,腳泡在河水裏。她渾身上下隻有骨頭和羽毛,但我充滿活力。我的雙腿間有東西在遊動,感覺像是魚。她用手撫摸我的胸膛,我用白土畫的條紋變成環繞心髒的波浪。我不停動作,她的沉默讓我不安。黑暗中我覺得她變得越來越年輕,但同時又變得越來越老。火焰在我體內擴張,燒到了我的指尖和我在她身體裏的頂端。空氣聚攏在水周圍,水聚攏在空氣周圍。我從頭到腳哆嗦,一連五次。她依然是個老醜婆,但我不生氣。她從她胸口處舀起我的雨露,揮手甩進河裏。魚兒立刻躍起又落下,然後再次躍起。這個夜晚的黑暗吞噬了月亮,但魚兒的身體裏有光。那些魚有女人的頭部、手臂和胸脯。

“跟著它們走。”她說。

我跟著它們穿過白晝和黑夜,然後再一個白晝。河水有時候低得隻淹到腳踝,有時候高得能淹到脖子。河水衝掉了我身上所有的白堊,隻剩下我的臉。魚女人,女人魚,帶我沿河而下,走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最後來到一個我無法描述的地方。這裏也許是河水築成的牆,穩固地立在地上,但我的手能穿過去;也許是河流在此處向下彎折,但我依然能行走,我的腳底踩在地麵上,我的身體直立著沒有墜落。

有時候想前進就隻能穿過去。於是我走了進去。我不害怕。

我沒法告訴你我究竟是停止了呼吸還是能在水下呼吸。總之我一直向前走。河裏的魚圍著我,像是在問我有何貴幹。我繼續向前走,包圍我的水撥弄我的頭發,洗幹淨我的腋下。然後我見到了我在所有王國都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座城堡,坐落於一片開闊的草地上,它是用石塊壘砌的,有二、三、四、五、六層高。每個拐角都有一座拱頂的塔樓,同樣是石塊壘砌的。每一層樓上都有從石塊裏切割出來的窗戶,窗戶底下是帶金色欄杆的樓板,這個部分叫梯台。一條走廊把這座建築物和另一座連接起來,另一條走廊又連接著另一座建築物,因此這兒一共有四座彼此連接的城堡組成一個方形。

其他城堡都不如第一座巨大,最後一座已經變成廢墟。河水消失之後,剩下的是我無法向你描述的石塊、青草和天空。樹木排成一條直線,延伸到我的視線之外,方方正正的花園,種成環形的花卉。連諸神都沒有這樣的花園。現在是下午,天國空****的。傍晚來得很快,清風起起落落,風粗暴地從我身旁擠過去,就像匆匆忙忙的胖子。日落時分,男人女人和獸類走進走出我的視線,在陰影中浮現,在夕陽中消失,隨後重新出現。我坐在最大的城堡的台階上望著他們,太陽逃離夜晚的黑暗。男人走在女人身旁,孩子長得像男人,女人看著像孩子。男人是藍色的,女人是綠色的,孩子是黃色的,他們眼睛是紅色的,頸部有鰓縫。動物的毛發像青草,馬有六條腿,成群的阿巴達[7]長著斑馬的腿和驢子的背,額頭有犀牛的角,和更多的孩子一起奔跑。

一個黃衣服的孩子走到我麵前,問:“你是怎麽來這兒的?”

“穿過河水進來的。”

“伊塔其允許你進來了?”

“我不認識什麽伊塔其,隻見過一個聞著像青苔的老婦人。”

黃色的孩子變成紅色,眼睛變成白色。他父母過來帶走了他。我起身爬上二十英尺高的台階,走進城堡,更多的男人、女人、孩子和獸類在這裏歡笑、交談、閑聊、傳閑話。大廳另一頭有繪製著戰爭的牆板和青銅的勇士塑像,我認出其中一幅畫是四千人喪命的中土之戰,另一幅是半瞎王子的戰役,他將懸崖誤認為山丘,率領整支軍隊跳了下去。那麵牆底下是個青銅寶座,把坐在上麵的男人襯托得像個嬰兒。

“這雙眼睛不屬於畏懼神靈的男人。”他說。我知道他是國王,否則還能是誰?

“我來帶你回生者的世界。”我說。

“追蹤者,連死者的國度也聽說過你。但你冒著生命的危險,徒勞地浪費時間。我沒有任何理由要回去,對我來說沒有,對你來說也沒有。”

“我做任何事都沒有理由。我尋找失蹤的人,而你的王後失去了你。”

國王大笑。

“我們在莫諾諾,你是唯一活著的靈魂,但整個宮廷死氣最重的人就是你。”他說。

審訊官,我希望大家明白,我沒時間吵這種架。不存在我搏命爭取的東西,不存在我願意為之搏命的東西,因此我不會浪費時間去開啟戰端。你舉起拳頭,我就打斷你胳膊。你亂動舌頭,我就把它從你嘴裏割掉。

王座所在的房間裏沒有保護國王的衛兵,於是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望著人群,人群盯著我。他既不激動也不害怕,隻是用麵無表情告訴我,這些事情從沒發生在你身上過。四步,我來到王座所在的平台前。他腳邊有兩頭獅子,一動不動,因此我無從分辨它們是血肉、精魂還是石像。他有一張圓臉,下巴底下還有一層下巴伸頭探腦,他有兩隻大大的黑眼睛,扁平的鼻子上穿了兩個環,他嘴唇很薄,像是有東方人的血統。他戴著金色的王冠,底下是白色的頭巾,蓋住他的頭發,他穿繡著銀色飛鳥的白色長衣,長衣外麵罩著紫色的背心。我用手指就能把他挑起來。

我徑直走到他的王座前。獅子毫無動靜。我撫摸鑄造成上翻獅爪模樣的黃銅扶手,頭頂上響起隆隆的雷聲——沉重,遲緩,聽上去很陰沉,在風中留下腐爛的氣味。我望向天花板,什麽都沒有。我的視線還沒放下來,國王就把匕首插進了我的手掌,他用力極大,匕首紮進扶手,卡在那裏。

我慘叫;他大笑,躺回王座上。

“你大概以為陰間會信守它的承諾,是沒有疼痛和受苦的土地,但這個承諾是說給死人聽的。”他說。

沒人陪著他笑,但他們都望著我。

他用懷疑的眼神望著我,揉了揉下巴,我抓住刀柄,拔出匕首,疼得我尖叫。我抓住國王,他嚇了一跳,但我隻是撩起他的長衣,從下擺處割下一塊布。我用布裹住手,他放聲大笑。我一拳打在他麵門正中,人群這時才開始交頭接耳。我聽見致命的腳步聲衝向我,連忙轉過身。人群停下了。不,他們猶豫不前。他們麵無表情,既不憤怒也不害怕。隨後人群整齊劃一地後退,視線越過我,望向國王,他站起來,手裏拿著沾血的獅爪。國王把獅爪扔上半空,徑直扔向天花板,人群哦哦驚呼。獅爪再也沒有掉下來。後排有人開始逃跑。人群裏有人大喊,有人尖叫。男人踩在女人身上,女人踩在孩子身上。國王一直在大笑。然後是吱嘎聲,然後是撕裂聲,然後是折斷的聲音,就仿佛天上的諸神扯開了天花板。奧默盧祖,有人叫道。

奧默盧祖。屋頂行者,來自這個紀元之前一個紀元的夜魔。

“他們嚐過了你的血,追蹤者。奧默盧祖不會停止追殺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劃破他的手。他叫得像河邊的小女孩,天花板開始移位,聽聲音像是在開裂、折斷和噝噝冒氣,但看上去一動不動。我握住他的手,收集他的血液,他拍我打我,像個小男孩,企圖抽出胳膊。我把國王的血灑到半空中,這時第一個黑影剛從天花板上冒出來。

“現在你我的命運都注定了。”我說。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下巴耷拉下去,他的眼珠鼓出來。我拖著他走下台階,天花板隆隆作響,哢哢開裂。人們從天花板上拔出身子,就像爬出地洞,他們身體漆黑,臉漆黑,應該是眼睛的部位也漆黑。他們爬出來之後站在天花板上,就像我們站在地麵上。奧默盧祖手持光刃,它們形狀像劍,像燃燒炭塊似的冒煙。國王尖叫著逃跑,扔下了他的劍。

奧默盧祖衝鋒。我逃跑,聽見他們在天花板上彈跳。他們跳起來,但不會摔在地上,而是落回天花板上,就仿佛我才是上下顛倒的。我跑向外麵的庭院,但兩個奧默盧祖比我快。他們跳下來,揮舞長劍。我的矛擋住了兩次襲擊,但衝力把我撞倒在地。其中一個向我揮劍,我向左躲閃,讓開光刃,把長矛刺進他的胸膛。長矛插進去的勢頭很慢,像是在捅瀝青。他向後跳開,帶走了我的長矛。我抓起國王的劍。兩個敵人從背後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扔向天花板,黑暗在那裏翻攪,就像夜間的大海。我揮劍劃過黑暗,割斷他們的手腳,像貓一樣落回地麵。另一個奧默盧祖企圖抓住我的手,但我搶先抓住他,把他拽到地麵上,他像一股煙似的消失了。一個從側麵撲向我,我彎腰躲開,但他的光刃砍中我的耳朵,疼得我火燒火燎。我轉身,拿著我的劍撲向他的劍,黑暗中火花迸射。他退縮。我手腳的動作仿佛一名恩戈洛大師。我打滾,翻跟頭,手換腳換手落地,直到我在靠近外麵廳堂的地方找到長矛。那兒點著許多火把。我跑向第一個火把,用矛尖蘸油和火焰。我頭頂上有兩個奧默盧祖。我聽見他們揮動光刃,打算把我切成兩半。但我拿著燃燒的長矛跳開,徑直從他們中間跑過去。他們兩個爆成兩團火球,火焰傳到天花板上。奧默盧祖四散奔逃。

我跑過外麵的廳堂,穿過走廊,衝出大門。外麵,月光暗淡,就像隔著起霧的玻璃。矮小肥胖的國王甚至沒有逃跑。

“奧默盧祖隻在有天花板的地方出現。他們沒法在開闊的天空中行走。”他說。

“你妻子會多麽喜歡這個傳說。”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你又知道多少?”

“咱們走。”

我拖著他走,但必須經過一段長約五十步的通道。走了五步,天花板開始撕裂。十步,他們跑過天花板,和我們在地上奔跑一樣快,矮小肥胖的國王落在後麵。十五步,我縮起脖子躲過揮向我腦袋的一劍,這一劍打飛了國王的王冠。十五步以後我就忘記數了。跑過通道的一半,我抓起一支火把扔向天花板。一個奧默盧祖炸成火球掉下來,但沒碰到地麵就化作黑煙消散。我們繼續向外跑。通道盡頭是大門,還好石砌的拱門不夠寬,奧默盧祖沒有地方現身。但就在我們跑出拱門的時候,兩個奧默盧祖跳下天花板,其中一個劃破了我的後背。在跑向河流和穿過水牆之間的某個時候,我同時失去了那些傷口和它們位置的記憶。我找過,但我的皮膚上沒有印記。

記住這一點:去他的王國比去他的死亡之地要遠得多。我們走了許多天,終於遇到河岸上的伊塔其,但這次她不是老婦人,而是一個小女孩,正在水裏蹦跳,她看我的狡黠眼神屬於比她年齡大四倍的女人。王後見到她的國王,她又叫又罵,使勁揍他,我知道用不了幾天他就會再次溺水自殺。

我知道你腦子裏剛閃過什麽念頭。這幾個故事全是真的。

咱們頭頂上是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