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科學與黑數學002

“那些該死的閹人刷得太用力,我覺得我可憐的下體都要流血了。”莫西看見我劈頭就說。他們把他送到了這一層。我忽然想道:他們為什麽要分開我們?

“我說,先生們,又不是我割了你們兩個,你們別拿我可憐的小騎士撒氣。怎麽,聽見我受苦受難,你笑得這麽開心?”莫西說。

我沒注意到我在笑。他咧嘴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他的表情變得嚴肅。

“咱們走一走,我有話要和你說。”他說。

我很好奇,在一座向上而不是平麵生長的城市裏,道路究竟是如何連通的。那條瀑布究竟落向何方。

“追蹤者,我真為你抱歉。要是混在人群裏,我估計就找不到你了。”

“什麽?”

他指了指我身上的衣服,我和他一樣,也和周圍經過的許多男人與男孩一樣,身穿長套衫和隻在頸部扣住的鬥篷。然而顏色隻有我見過的那幾種:灰色、黑色和藍色。有些比較老的男人在光頭上戴著紅色或綠色的帽子,腰上纏著紅色和綠色的腰帶。偶爾也有女人在拖車或敞篷車廂裏經過,她們有些身穿白色罩袍,罩袍長袖闊如翅膀,頂部分開以托起胸部,她們纏著幾種顏色的頭巾,頭巾像高塔似的巍然聳立。

“我從沒見過你穿得這麽整齊。”他說。

兩頭驢拖著的一輛車經過我們,車裏坐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年。他們來到我視線盡頭的樓層邊緣,一轉眼就消失了。剛開始我以為車上的人掉下去摔死了。

“這是一條盤旋路,時而進入、時而開出樹身。到了一些地方,假如他們想離開堡壘,可以走帶咱們上來的那種橋下去。”莫西說。

“一夜之間你忽然成了都林戈的百科全書。”

“隻要不睡覺,一夜之間你就會學到很多。你聽這個。都林戈人把城市建在高處是因為有個古老的預言說大洪水有朝一日還會再來,許多人依然堅信如此。這是一位老人告訴我的,不過也許半夜不睡覺滿街亂逛害得他發瘋了。大洪水淹沒了所有土地,包括魔魅山和孔穀爾之外的無名山脈。大洪水殺死了陸地上的巨大野獸。你要知道,我去過許多國度,所有人似乎都認同的一點是大洪水曾經來過,有朝一日還會再來。”

“所有國度似乎都認同的一點是諸神既小氣又善妒,寧可摧毀整個世界,也不願見到世界拋棄祂們而前進。你說咱們必須談談。”

“對。”

他抓住我的胳膊,加快步伐。“我認為咱們不妨認為有人在監視甚至跟蹤我們。”他說。我們走過一座橋,從一座寬闊的塔樓下走過,藍色的石砌拱道比十個人還高。我們繼續向前走,他的手依然抓著我的胳膊。

“沒有孩子。”我說。

“什麽?”

“我沒見到任何孩子。昨晚沒見到,當時我以為是因為太晚了。然而白天已經開始了這麽久,我還是一個孩子也沒見到。”

“你有什麽不滿意嗎?”

“你見到哪怕一個孩子了嗎?”

“沒有,但我有其他事情要告訴你。”

“還有奴隸。都林戈有了魔法就不是都林戈了。奴隸在哪兒?”

“追蹤者。”

“剛開始我以為給我擦澡的仆人是奴隸,但他們似乎很擅長他們的技藝,盡管所謂的技藝是擦背和刮下體。”

“追蹤者,我——”

“但有些地方不——”

“操他媽的諸神,追蹤者!”

“怎麽了?”

“昨天夜裏。我在女王的寢宮。衛兵帶你去你的房間,但帶我去我的房間隻是為了給我洗澡,然後把我帶回王宮。”

“她叫你回去幹什麽?”

“都林戈人是非常直接的一群人,追蹤者,而她是一位非常直接的女王。你知道答案了,又何必非要問呢?”

“但我不知道啊。”

“他們帶我去她的寢宮,坐的還是咱們來的那節車廂。這次有四名衛兵陪著我。要不是他們拿走了咱們的武器,我都要拔劍了。女王要再次接見我。我似乎迷住了她。她依然認為我的皮膚和頭發是魔法的結果,而我的嘴唇,她說我的嘴唇像開放的傷口。她要我躺在她身邊。”

“我沒問你。”

“你應該知道。”

“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覺得我必須告訴你,盡管這事情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真是該死。她冷冰冰的,追蹤者。我的意思不是說她很冷漠,沒有表現出任何感情,包括快感在內,我的意思是說她摸上去冷冰冰的,皮膚比北方還冷。”

“她要你做了什麽?”

“你非要問我這個嗎?”

“你以為我會問你什麽,治安官,問你感覺怎麽樣?我認識許多可以去請教這個問題的女人。”

“我不是女人。”

“當然不是。女性會把這種事視為理所當然的發展。男人,男人會跪倒在地,哭喊多麽恐怖,何等的貶損。”

“難怪你這人交不到朋友呢。”莫西說。

他氣衝衝地走開,我不得不跑上去追他。

“你問我要耳朵,我卻給了你一拳頭。”我說。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轉過身:“我接受你的道歉,就算你在道歉吧。”

“你仔細說說。”我說。

芒袞加正在蘇醒。打扮得像長者的男人在去長者該去的地方。沒有人拿的瓶罐在窗口把昨晚的剩飯倒進深入樹幹的排水溝。穿袍服戴帽子的男人夾著書籍和卷軸步行經過;驢子或騾子拖,但沒有韁繩的車裏坐著穿鬥篷和長褲的男人。女人推著滿載絲綢、水果和飾品的小車。右手邊樹枝的側麵,人們懸在擋牆外麵,帶著染料、木棍和刷子,繼續繪製女王的壁畫。火燒雞油和爐烤麵包的芬芳氣味從看不見的地方飄來,到處都能聞到。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無所不在,反而變成了一種新的靜謐:齒輪轉動、繩索受力、巨大輪盤的撞擊和搏動,然而眼睛看不到這些聲音都來自何方。

“他們甚至不讓我自己洗澡,說女王聞得出肮髒的氣味,最細微的一丁點也會害得她像下暴雨似的打噴嚏。我說,那麽你和這些國度的許多人一樣,也聞不到自己胳肢窩底下的怪味了。然後他們給我塗上一種香膏,說這是女王最喜歡的,那氣味就像莊稼底下的屎尿,嗆得我齜牙咧嘴。在我的頭發裏,在我的鼻子裏,現在也還有,你難道聞不到嗎?”

“聞不到。”

“那就是早晨洗澡又刷掉了,連同我全身的皮膚和大部分頭發。追蹤者,索戈隆也在。”

“索戈隆?在旁邊看?”

“好大一幫人看著呢。女王可不會單獨**,國王也一樣。她的女仆,她的巫師,兩個看著像顧問的男人,一個醫生,索戈隆,還有女王的所有衛兵。”

“這個王國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你真的——一個人怎麽可能——”

“是啊,是啊,真該死。我認為老巫婆向女王承諾了我身上的什麽東西,而且沒有征求我的意見。”

“她要你做了什麽?”

“什麽?”

“到處都看不見孩子,你來的第一個晚上,女王就要你侍寢。你有沒有——”

“有,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我把我的種子留在她身體裏了。看你的模樣,就好像**有任何意義似的。它甚至不等於有興趣。”

“我又沒問。”

“你的眼睛在問,而且還在評判。”

“我的眼睛根本不在乎。”

“隨你怎麽說。然後我當然也不在乎。然後她的巫師和夜間看護說行了,我的種子在她身體裏了。巫師確保了萬無一失。”

“一個女王為什麽要和她剛認識的外國人睡覺,還要確定他把種子留在了她身體裏?為什麽整個宮廷都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我跟你說,莫西,這片土地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而且女王冰冷得仿佛山巔。她一言不發,他們警告我不得直視女王。她的樣子甚至不像在呼吸。所有人都注視著我們,我感覺就像在戳地板上的一個洞。”

“誰警告你?”

“給我洗澡的衛兵。”

“他們看上去像她嗎?皮膚黑得發藍?”

“我們見到的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

“我們既沒見到奴隸也沒見到孩子。”

“你說過了。對了,追蹤者,她有個籠子。籠子裏有兩隻鴿子。真是奇怪的寵物。”

“沒人養這種惡心的動物當寵物。阿依西使用鴿子。索戈隆也用。我問她的時候,她說她要送信給都林戈女王。”

“他們逼著我在她身體裏留了兩次種。”

“索戈隆對你說什麽?”

“什麽都沒說。”

“咱們應該去找其他人。”

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拖進一個門洞,然後抱住他。

“追蹤者,這他媽是搞——”

“有人跟蹤我們,兩個。”

“哦,你說的是我背後一百步的那兩個男人嗎?一個穿藍鬥篷和白袍子,另一個像騎手,穿開襟馬甲和白褲子。兩個人盡量假裝不是一夥的,但顯然是同路人,對吧?追蹤者,我認為他們在跟蹤我。”

“咱們可以把他們引到那塊樓板上,然後把他們推下去。”

“你的人生樂趣都這麽暴躁嗎?”

我推開他。我們繼續向前走,走過數不勝數的許多級台階,我注意到小徑帶著我們繞樹幹轉了兩圈,小房子的屋頂、塔樓和宏偉的廳堂在身邊經過。幾乎每次拐彎,我都能在遠處多看見一棵樹。每次拐彎,我對莫西的怒火就燒得更旺了一點,但我不明白為什麽。

“一座沒有兒童的城市,一個渴望懷孕的女王,哪怕是借你的種。被她選中是不是挺榮幸的?”

“這麽低劣的風俗,榮幸從何而來?”

“但你還是脫掉袍子,豎起來迎上去了。”

“你生什麽氣?”他問。

我看著他:“我似乎迷路了,我不知道我在這兒幹什麽。”

“你怎麽能迷路?我跟著你走,所以我也迷路了。”

那兩個人不再等我們前進,而是走向我們。

“也許你尋找的不是一個去開戰或拯救男孩的理由,而僅僅是一個理由。”莫西說。

“操他媽的諸神,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我這一輩子都花在追捕別人上。不是急著去做什麽的人,就是急著想逃跑的人,但你呢?你似乎隻想斬斷塵緣。你不在乎這件事,你為什麽會在乎呢?但你在乎任何事嗎?或者任何人?”

聽到這裏,我隻想揮動拳頭,把他的下一句話打回他肚子裏。

他望著我,眼神銳利,等我回答。我說:“咱們該怎麽處理這兩個人?我們沒有武器,但有拳頭。還有腿腳。”

“他們——”

“別回頭,他們追上來了。”

兩個男人看上去像僧侶,高,非常瘦,一個留長發,像閹人似的修過臉;另一個不如這一個高,但同樣很瘦,他盯著我們看了不到一眨眼的工夫,視線隨即越過我們。莫西去拔劍,但他沒帶佩劍。他們從我們身旁走過,兩人身上都散發著濃重的香料氣味。

回我房間的路上,連想到諸神在此休憩也無法阻止我咒罵。

“真是沒法相信,你居然睡了她。”

他轉身瞪著我:“什麽?”

我停下腳步,轉過去。單獨一輛拖車從我們身旁駛過。街上空****的,但你能聽見小巷裏的店鋪傳來買賣叫喊的聲音。

“你聽見我說什麽了。感謝諸神,我隻是個卑賤的叢林小子,”我說,“她肯定以為你是東方的王子。”

“你覺得事情是這樣的?你太卑賤,所以不配被利用和滅口?”莫西說。

“假如她懷孕了,你可以感謝諸神,你能成為一大群孩子的父親。就像老鼠。”

“聽著,你這個搞樹叢的。你別拿換了你一樣會做的事情來評判我。難道我有的選嗎?你以為我願意嗎?你會怎麽做,在女王盛情款待你的夜晚羞辱她?我們會得到什麽下場?”

“這對我來說太新鮮了。從來沒有男人為了我去睡其他人。假如她懷孕了,這兒的女人都會來找你的。”

“假如她懷孕了,她們會去找任何一個人。”莫西說。

“不,隻會找你。”

“那就讓她們來唄。她們會發現都林戈至少有一個男人不是懦夫。”

“我現在可以狠狠地揍你一頓。”

“你,兩條腿獵狗,以為你能打敗一名戰士?盡管來試試看。”

我徑直走向他,攥緊雙拳,但就在這時,幾個穿學者袍的男人走出一條小巷,從我們身旁走過。其中三個人轉過身,腳和其他人一起向前走,但背著身子看我們。我轉身走向我的房間。我不希望也不指望莫西跟我走,但他還是跟我走了,他剛進門,我就狠狠地把他按在牆上。他想推開我,但做不到,於是他提膝撞我側肋,我的肋骨頓時移位,像是被他撞斷了一根。劇痛跳進我的胸口,向上跑到肩膀。他使勁推開我。我踉蹌後退,被絆了一下跌倒。

“操他媽的諸神。”他歎息道。

他伸出手,拉我起來,我卻順勢拽倒他,揮拳打中他的胃部。他倒下,慘叫,我撲到他身上,企圖用拳頭砸他,但他抓住了我的雙手。我向後拉,我們滾了幾圈,撞在牆上,又滾向露台門,門開著,我們險些掉下去。我翻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他從我背後抬起雙腿,交叉搭上我的肩膀,一發力推開我,我摔在地上,他撲到我身上。他給我一拳,但我躲開了,他打在木頭地板上,慘叫一聲。我再次撲到他身上,用手臂纏住他的脖子,他向後翻倒,重重地砸在地上,而我墊在他底下,氣息從我鼻子和嘴巴裏被擠出去。我無法動彈,什麽都看不見。他翻身鑽到我底下,一條胳膊扼住我喉嚨,雙腿固定住我的雙腿。我揮舞我還能動彈的那條胳膊,他一把抓住。

“住手。”他說。

“去搞刺棕櫚樹吧。”

“住手。”

“我要殺了——”

“住手,否則我就扭斷你的手指。你到底住不住手?追蹤者,追蹤者!”

“我聽見了,婊子養的。”

“不許說我母親是婊子,道歉。”

“我要說你母親和你父——”

我剩下的話變成了一聲慘叫。他使勁拉我的中指,我覺得皮膚馬上要爆裂了。

“我道歉,從我身上起來。”

“我在你底下。”他說。

“放開我。”

“諸神在上,追蹤者。滅掉你的滿腔怒火吧。還有更大的麻煩等咱們解決呢。到此為止了?可以嗎?”

“行,行,行。”

“你向我保證。”

“我他媽向你保證!”

他鬆開手。我想轉身揍他,沒法握拳就扇他耳光,沒法扇耳光就踢他,沒法踢他就用頭槌,他擋住我的腦袋我就咬他。但我還是站了起來,揉搓那根手指。

“斷了。被你弄斷了。”

他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你手指和你肋骨一樣,都沒斷。但手指很麻煩。要是扭傷了,一整年都好不了。”

“我不會忘記這個的。”

“不,你會忘記的。你和我打架是因為在我認識你之前很久,其他什麽人欺騙了你。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睡了一個女人。”

“我是最大的大傻瓜。你們全都這麽看我,鼻子很靈的那個傻瓜。如你所說,我隻是一條獵狗。”

“我說過頭了。追蹤者,打架時候的氣話。”

“我是來自河流地帶的獵狗,我們那兒用牛糞砌茅屋,因此我對你們這些人來說隻是野獸。所有人都有兩套計劃,甚至三套四套,隻希望自己獲勝,其他人統統失敗。治安官,你的第二套計劃是什麽?”

“我的第二套計劃?我的第一套計劃是查清楚是誰謀殺了一位長老和他全家,結果遇到了一群非要打擾他們屍骨的怪人。我的第二套計劃肯定不是跟蹤一個嫌疑犯去圖書館,結果看著圖書館被燒毀。我的第二套計劃肯定不是殺死我自己的手下。我的第二套計劃肯定不是跟著一幫連一起過街都做不到的渾球逃跑,全都是因為我的弟兄見到我就會殺死我。我的第二套計劃,信不信由你,肯定不是因為無處可去而必須和這麽一幫倒黴蛋待在一起。”

他站起身。

“滾你的吧,還有你的自怨自艾。”我說。

“我的第二套計劃是救出這個男孩。”

“你又不在乎這個男孩。”

“不,你錯了。一夜。一夜之間我就失去了一切。然而這一切失去得這麽快,也許它們本來就什麽都不是。現在隻有這個男孩能讓我過去這幾天的人生像是有點意義了。既然我要失去一切,那就操他媽的諸神和群魔吧,我非要讓我的人生有點意義不可。我現在隻剩下這個男孩可以在乎了。”

“索戈隆想自己去救男孩。也許還會帶上女孩和水牛,為了保護他們返回曼薩。”

“操他媽索戈隆想怎麽怎麽一千遍。她還需要你去找男孩。事情非常簡單,追蹤者。別告訴她任何消息。”

“我不——”

他看著我,豎起手指放在他嘴唇上。他朝肩膀背後擺擺頭。他悄無聲息地走向我,直到嘴唇碰到我的耳朵,他耳語道:“你聞到了什麽?”

“各種氣味,沒什麽特別的。木頭、皮膚、腋臭、體臭。怎麽了?”

“你我都被洗刷得幹幹淨淨。”

“你聞到了什麽陌生的氣味?”

我和他交換位置,緩緩退到房間的另一頭。我的小腿碰到凳子,我把它搬開。莫西跟著我慢慢地走,用腿挑起凳子。來到側牆前——就是從裏麵伸出桌板的那麵牆——我停下腳步,轉過身。粥、木油、幹草繩、汗水,還有很久沒清洗過的身體的臭味。牆背後?牆裏麵?我指了指木牆板,莫西臉上的表情也在問同樣的問題。我拍了拍木板,有什麽東西像老鼠似的跑開。

“應該是老鼠。”莫西悄聲說。

我用手指順著木板上沿摸,摸到一個三指寬的卡槽後停下。我用手指抓緊木板,使勁一扳。我又扳了一下,木板從牆上斷開。我伸手抓住缺口,把木板扯了下來。

“莫西,諸神在上。”

他向裏看,倒吸一口涼氣。我們站在那兒看呆了。我們手忙腳亂地抓住木板,把它們拆掉,這些木板和我們一樣高,拆不下來的我們就抬腳踢進去或者踢開。莫西幾乎瘋狂地抓住一塊塊木板,就好像在和時間賽跑。我們又是拽又是扯又是踢,在牆上弄出的窟窿和水牛差不多寬。

這個男孩既不是站著也不是躺著,而是靠在幹草鋪的**。他雙眼圓睜,滿臉驚恐。他很害怕,但無法說話;他想逃跑,但做不到。男孩無法尖叫,因為像動物內髒似的某種東西從他嘴裏一直塞進喉嚨。他無法動彈是因為繩索。他的所有肢體——雙腿、雙腳、腳趾、胳膊、雙手、脖子和手指——全都綁在繩索上,能夠牽動繩索。他圓睜的雙眼淌出眼淚,仿佛盲目的河流,瞳仁的灰色猶如陰天。他似乎是瞎子,但他能看見我們,因為我們的湊近而驚恐萬狀,他向後縮、叫喊、手舞足蹈,想擋住麵部不受傷害。房間因而發狂,桌板伸出來又收回去,大門打開又關上,陽台繩索鬆弛又收緊,馬桶自己倒空。繩索綁著他的腰部,將他固定在位置上,但有一塊木板上有個小洞,寬度足以容納他的眼睛,因此,對,他能看見。

“孩子,我們不會傷害你。”莫西說。他向男孩的臉伸出手,男孩的腦袋一下又一下撞在草墊上,他轉過去,以為會挨打,淚水淌成小河。莫西撫摸他的麵頰,他對著嘴裏的東西尖叫。

“他不懂我們的語言。”我說。

“看看我們,我們不是藍皮的。我們不是藍皮的。”莫西說,緩慢而長久地撫摸男孩的麵頰。男孩還在手舞足蹈,桌子、窗戶和房門還在開開關關、出出進進。莫西繼續撫摸他的麵頰,直到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最終停下。

“他們肯定是用魔法綁住這些繩子的。”我說。

我解不開繩結。莫西把手指插進他右腳涼鞋的一個小槽裏,抽出一把小刀。

“衛兵一般不會搜查踩過屎的鞋。”他說。

我們割掉男孩身上的所有繩索,但他依然站在那兒,靠著幹草床,他赤身**,渾身汗水,他雙眼圓睜,像是除了驚嚇就沒有過任何情緒。莫西抓住插進他嘴裏的管子,帶著巨大的悲哀看著男孩,他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抽出管子,動作不快,但很堅定,直到完全抽出來才停下。男孩反胃嘔吐。所有繩索都切斷了,門和所有窗戶全都緊閉。男孩望著我們,皮膚上帶著繩索磨出的疤痕,他的嘴唇在顫抖,像是想說什麽。我沒有對莫西說他們很可能割掉了他的舌頭。莫西在北方最亂的一座城市裏擔任治安官,也算見過世麵,但從未見過如此殘忍的事情。

“莫西,每一幢房子,每一個房間,那些纜車,全都是這樣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

“為了尋找那個男孩,拯救那個男孩,無論我走到那裏,都會遇到比他現在的命運更加恐怖的事情。”

“追蹤者。”

“不。這些魔鬼不會殺死他。這個男孩沒有受到傷害。完全沒有。我聞得很清楚;他活著,身上沒有腐敗或死亡的氣味。你看看你懷裏的這個男孩,他甚至站不起來。他在那麵牆裏麵待了多少個月?從出生開始?你看看這地方,簡直是最汙穢的噩夢。吸血怪物難道能比他們更壞?”

“追蹤者。”

“怎麽能這樣?莫西,你和我是一類人。別人召喚我們,我們知道我們會見到惡事。撒謊、欺騙、毆打、受傷、殺人。我的忍耐力很強。但我們總是以為怪物有鉤爪、鱗片和毛皮。”

男孩望著我們,莫西撫摸他的肩膀。他不再顫抖,他的視線越過陽台門,像是從未見過外麵是什麽樣子。莫西把他放在凳子上,轉身麵對我。

“你在想你能做什麽。”他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絕對不會教你該怎麽想。隻是……聽我說,追蹤者。我們為了那個男孩來到這裏。我們隻有兩個人,卻要和一個國家作對,連原先的同伴都有可能變成敵人。”

“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對我說,追蹤者,你不為了任何事物而生或而死。你這個人就算一夜之間忽然消失,其他人的生活也不會變得更糟糕。也許這就是我願意為之而死的那種事……行了,你說吧。”

“說什麽?”

“說這事情不是我和我們管得了的,說這不該是我們的戰鬥,說這是傻瓜而不是智者的行為,說這麽做也無濟於事……行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些狗娘養的長蛆孫子,咱們從哪兒殺起?”

我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看,追蹤者:他們本來就不打算放咱們走。那咱們就留下吧。這些膽小鬼很久沒直麵過敵人了,多半以為佩劍和首飾是一碼事。”

“他們的人成百上千,甚至還要翻倍。”

“我們不需要擔心成百上千的人。隻需要擔心宮廷裏的那一小撮。從可憎的女王開始好了。先賠笑臉,裝傻瓜。他們很快就會召喚我們去宮裏,比方說今晚。現在咱們該喂這個——”

“莫西!”

凳子上空了。通往陽台的門來回擺動。男孩不在房間裏。莫西衝上陽台,他速度太快,我必須抓住他的鬥篷,否則他肯定會摔下去。莫西的嘴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在尖叫。我把他拉回房間裏,但他依然想衝出去。我摟住他,抱得越來越緊。他停止掙紮,任憑我抱著他。

我們等到天黑才去找奧格。喂我們吃飯的白癡來敲門,請我去宮裏赴晚宴,但不是和女王一起。等鼓聲敲響,我就該去碼頭等纜車。懂不懂?莫西拿著小刀躲在門背後。肯定有人見到男孩跳下去摔死,盡管可憐的孩子掉下去的一路上沒發出任何聲音。也可能在都林戈,奴隸掉下去摔死根本不稀奇。我還在想這些的時候,他企圖把腦袋伸進房門,直到我說先生,要是你進來,當心我連你一起做了,他藍色的皮膚變成綠色。他說那就明天吃早飯見吧,好不好?好。

我聞到薩多格在姆盧瑪也就是第三棵巨樹上,這棵樹更像一根杆子,張開寬大的羽翼捕捉陽光。莫西擔心會有衛兵監視我們,但都林戈人過於傲慢,沒人將兩個未來的播種機器視為威脅。我對他說,咱們的武器在他們眼裏肯定很有趣,不,不僅是我們的武器,而是所有武器。他們就像沒有刺但不知道有動物吃它們的植物。男人和女人盯著我們看,莫西忍不住去掏他藏在衣服裏的小刀,我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你猜他們見過多少個男人有你的膚色?他點點頭,平靜下來。

纜車來到姆盧瑪的第五層樓停下。薩多格在第八層。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凶。到這座城市之前就變凶了。”薩多格說。

“誰?維寧?”我問。

“別再叫我那個肮髒的名字。這是她的原話。但這就是她的名字啊,否則我該怎麽叫她?她說‘我叫維寧’的時候你也在,對吧?”

“嗯,她對我一直很凶,所以我——”

“她從來不凶。我讓她坐在我的肩膀上,對她也從來不凶。”

“薩多格,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咱們必須談談。”

“維寧,他們為什麽把我們和其他人分開?我隻說了這一句,然後她就說維寧不是她的名字,尖叫著要我拿開我的怪物胳膊和怪物臉,你絕對不能靠近我,因為我是想焚毀世界的恐怖戰士。然後她叫我肖加。她變了。”

“薩多格,也許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和你不一樣,”莫西說,“誰知道女人的心思呢?”

“不,她變了,而且——”

“你別提索戈隆。她的瘦巴爪子插進了天曉得多少個碗裏,咱們不可能一次全談清楚。這兒有陰謀,薩多格,女孩很可能和索戈隆是一夥的。”

“我提到索戈隆,她卻啐了一口。”

“誰知道她們為什麽吵架呢。奧格,咱們有更嚴重的問題。”

“這麽多繩索,不知道都連著哪兒,卻能牽動所有東西。可怕的魔法。”

“是奴隸,奧格。”莫西說。

“我不明白。”

“其他的事情改天再說,薩多格。女巫有其他的計劃。”

“她不想找男孩了?”

“找男孩依然在她的計劃裏,但我們已經不在了。她打算先讓我找到男孩,然後在女王的幫助下單獨占有男孩。我猜女王和她談了某種交易。也許等索戈隆救出男孩,女王會開放前往姆韋盧的安全通道。”

“但咱們要做的不就是這個嗎?為什麽要欺騙我們?”

“不知道。這個女王很可能要留下我們,為他們邪惡的科學服務。”

“所以這兒每個人都是藍色的?邪惡的科學?”

“不知道。”

“維寧,她用一隻手把我推出門。我做了什麽,讓她這麽討厭我。”

“她把你推出門?用一隻手?”我問。

“我不就是這麽說的?”

“我見過一個被激怒的女人推翻一輛滿載金屬和香料的馬車。也許那輛車就是我的,也許她就是我激怒的。”莫西說。

“薩多格,”我提高嗓門說,讓莫西閉嘴,“我們必須提高警惕,我們需要武器,我們必須逃出這座堡壘。你對那個男孩有什麽看法?咱們應該去救他嗎?”

薩多格看看我和莫西,然後望向門外,他皺起眉頭:“咱們該去救男孩。他又沒做錯什麽。”

“那麽這就是咱們要去做的了,”莫西說,“咱們等他們抵達都林戈。咱們自己拿下他們,不告訴女巫。”

“咱們需要武器。”我說。

“我知道他們把武器放在哪兒,”薩多格說,“沒人能搬動我的鐵手套,所以我自己把它們拿給了武器保管人。”

“哪兒?”

“這棵樹上,最底下一層。”

“索戈隆呢?”莫西問。

“那兒。”他指著我們背後。宮殿。

“很好。等吸血怪物來了咱們就去。在此之前——”

“追蹤者,怎麽了?”莫西問。

“什麽怎麽了?”

“你的鼻子到底還靈不靈啊?空氣中的這股甜味。”

他話音未落,我就聞到了。氣味變得越來越甜、越來越濃。房間是紅色的,因此沒人看見橙色煙霧從地麵升起。莫西首先倒下。我踉蹌兩步,跪倒在地,看見薩多格跑向房門,憤怒地捶打牆壁,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後躺了下去,房間為之顫抖,再然後房間裏的一切都變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