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知道我們離開孔穀爾已經七天了,自從踏上這趟征程已經過了四十三天,經曆了一次滿月。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隻有計算數字才能讓我保持冷靜。我知道我們在某棵巨樹的樹幹裏。鐵箍鎖著我的脖子,連著一根沉重的長鏈。我的手臂被銬在背後。我的衣服沒了。我必須轉身才能看見長鏈鉚接著的大球。兩者都是石頭的。有人告訴了他們,金屬對我不起作用。索戈隆。

“我說,告訴我們,男孩在哪兒。”他說。

首相。女王肯定在樓上等消息。不,不是女王。

“要是索戈隆想知道男孩的消息,你叫那個女巫自己下來問。”我說。

“小子,小子,小子你最好乖乖地告訴我你聞到了什麽。要是我出去,就會有其他人帶著工具回來,是的。”

上次我待在一個黑屋子裏,會變形的女人鑽出陰影撲向我。這段記憶使得我為之畏縮,但麵前的白癡以為是因為他威脅要拷打我。

“你現在能聞到男孩嗎?”

“我隻和女巫談。”

“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

“我聞到了某些氣味。山羊,山羊的肝髒。”

“庫族的男人,你真是厲害。早餐確實是羊肝,還有我自家地裏的高粱,還有北方商人帶來的咖啡,非常別致,是的。”

“但我聞到的羊肝味是新鮮的,首相啊,為什麽氣味從你褲襠裏飄出來?你的女王知道你施行白科學嗎?”

“我們偉大的女王允許施行所有的術法。”

“隻要不在你們偉大的女王麵前就行。你看,首相,你必須拷問我,或者至少殺了我。你知道這是真的,什麽也無法阻止我把實情告訴任何一個願意聽的人。”

“除非我割掉你的舌頭。”

“就像你們對待奴隸那樣?你的女王不需要我們這些離家在外的男人完好無缺了?”

“我們的女王隻需要你們的一個部件完好無缺。”

我不由自主地夾緊雙腿,他放聲大笑。

“男孩在哪兒?”

“男孩不在任何地方。他才從瓦卡迪殊出發,這段路難道不需要走好幾天嗎?你可以去瓦卡迪殊找他。”

“但你們來到都林戈等他。”

“但他還沒到都林戈。女巫在哪兒?她在聽嗎?你是她的耳目,還是說你不過是某些更重要的嗓子的肥碩回聲?”

他咬牙切齒。

“對,人們都說我鼻子很靈,但沒人告訴你我嘴巴也很利索。”我說。

“要是我走了,等我回來就——”

“就會帶著你的工具。你的話真嚇人,比上次還可怕。”

我站起身。即便我脖子上拴著石鏈,我哪兒也去不了,首相還是嚇得退了退。

“我不和你也不和你的女王談,我隻和女巫談。”

“我有權——”

“隻和女巫談,要麽你就開始拷打吧。”

他揚起阿格巴達袍,露出雙腳,走了,留下我一個人。

盡管我聞到她來了,她依然來得出乎我的意料。牢房另一頭的門打開,她走進牢房。兩名衛兵在幾步之外跟著她。一名衛兵拿著鑰匙,打開房門,盡量遠離她。衛兵努力掩飾他們對月亮女巫的畏懼。她在黑暗中坐下。

“我知道你在困惑,”她說,“你困惑為什麽你在都林戈連一個孩子都見不到。”

“我困惑我有機會的時候為什麽不殺了你。”

“有些城市養牛,有些種麥子。都林戈培育人,而且不是用自然的方式。沒必要向你解釋,花上好幾年才能說清楚。你隻需要知道這個,月複一月,年複一年,許多年複許多年,都林戈的種子和子宮漸漸變得毫無用處。倒不是貧瘠的種子養出相貌無法描述的怪物。壞種子進入壞子宮,相同的家族之內,循環往複,都林戈的孩子從最聰明變成了最愚笨。他們花了五十年才終於彼此承認,看看我們,我們需要新的種子和新的子宮。”

“請告訴我,這個無聊的故事裏有怪物。”

“其中的力量超過了魔法。假如她能懷孕,他們就會抓住他,把他帶進樹幹。他就像泉眼,他們會抽幹這眼泉水。抽幹他,直到他喪命。但僅限於擁有皇室血脈的人。他們抓住的其他男人,會供其他人去抽幹和喪命。甚至包括你的奧格,他的種子毫無用處,但他們的科學家和巫師會讓它發芽抽穗。”

“那麽這座堡壘應該到處都是孩子才對。他們把孩子全藏起來了?”

“他們會在孩子出生前取出孩子,放進集體子宮,喂養並培育他們,直到他們和你一樣大。直到這時,他們才會出生。但他們身體健康,能夠長壽。”

“一個我這麽大的男人隻會哇哇哇哇說話,每天兩次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不愧是偉大的都林戈。”

“已經兩天了。男孩在哪兒?”

“沒有孩子,沒有奴隸,也沒有旅客。你很清楚。地圖說下一道門通往都林戈之前你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沒人能安全出入都林戈,”她說,“你知道他們的腦袋裏除了算計什麽都沒有。哪怕隻是走過主大道,也需要無數的乞求、文書往來和簽訂協約。你看看這座城堡有多麽神奇。你以為他們會允許所有人自由出入,偷走他們的秘密嗎?不可能,白癡。走上他們街道的外人會被抓去配種,派不上用場的隻有死路一條。”

“你讓鴿子通知她說你要來,還帶著禮物。”

“他們為什麽在瓦卡迪殊待那麽久?”

“我、治安官和奧格。”

“他們為什麽還不來?”她問。

“也許瓦卡迪殊的女人的血肉比較充盈。你難道不是一個南方的女人嗎?”

“阿依西已經帶領車隊來都林戈了。”

“有人出賣了你?索戈隆,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你除了會開玩笑還會什麽?”

“你除了會出賣人還會什麽?”

“存在兩個都林戈。就像馬拉卡爾之前還有一個馬拉卡爾。老都林戈不存在女王或國王,隻有一個大議事會,成員全是男人。為什麽要把整個國家的命運放在僅僅一個人手裏呢?他們說這是人民的決議,但這是撒謊,因為他們從不問人民的意見。這些男人,他們說,為什麽把我們的未來放在一個人的手心裏呢?你們把權力放在一個人的手裏,他遲早會攥起拳頭。忘記國王和女王吧,由我們最睿智的男人組成一個議事會。很快,這些最睿智的男人就隻聽最睿智的男人的話了,很快,他們變得愚蠢。很快,所有事情都變得無比緩慢,包括該去哪兒搜集糞便,該派誰上戰場,最後糞便在街道上流淌,他們和南方四姐妹開戰也險些輸掉。十二個男人,他們意見統一的時候,沒人能看穿他們的傲慢。他們意見不統一的時候,就會爭戰不休,人們饑餓而死,而他們依然那麽傲慢,以為這意味著他們的睿智。都林戈的人民終於認清了一點。有十二個腦袋的野獸並不會聰明十二倍,而是一頭在吼叫中衰竭而亡的野獸。因此,都林戈殺了其中十一個,讓剩下的一個當國王。”

“他們還在害怕一場永遠也不會來的大洪水呢。”我說。

“現在他們是九界嫉妒的對象。每個國王都想和他們結盟,每個國王都想征服他們。但國王的第一條睿智法令是什麽?都林戈不會和任何人開戰,也不視任何人為敵。他們和好人也和壞人做生意。”

“這個故事既不好也不短。”

“我告訴阿瑪都,他不需要你們任何人。隨便拚湊的五六個戰士和一條獵犬。我隻需要你一個人,但就連你也是白癡。你們每一個都是白癡。把那麽多時間花在爭吵上,咆哮得像是饑餓的鬣狗,你們連找自己屁眼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找那個男孩了。你想知道孔穀爾對我來說是什麽?我在孔穀爾認清了男人的真正用處,而他們唯一有用的地方,連一根蠟燭都比他們好用。”

“然而你幫忙尋找的男孩還是會長成男人。”我說。

“然而你知道我會怎麽做嗎?知道我會怎麽做嗎?我會製造最盛大的報複。我要埋葬你們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男人。我是每個人的喪鍾、每一個厄運、每一場惡靈的瘟疫。見到每個死亡的轉折我都會放聲大笑。要是匕首隻捅進去一半,那我就把它插到底。我會在風中遊**,侵蝕你們的思想。而我依然活著。我會埋葬你、你的兒子、你兒子的兒子。而我依然活著。我……我……”她停下來,環顧四周,像是第一次見到這間牢房。

“無論你剛才拐到哪兒去了,差不多就回來吧。”我說。

“這是什麽日子,一個——”

“一個男人居然敢教你該怎麽做。你腦袋裏不是已經有足夠多的惡靈在這麽做了嗎?”

“我們在說你。”

“你在說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你看看你們都做了什麽。隊伍在山穀裏還沒集結就四分五裂。你們三個跑進暗土,另外一個不得不跟著進去,因為你是男人,男人永遠不聽勸。害得我們耽擱了一整個月。”

“於是你就出賣了我們。”

“省得你們礙事。”

“但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我之一有個好鼻子,另一個依然需要它。”我說。

“你我之一被鎖鏈鎖著,另一個沒有。”

“你就沒學過怎麽求人幫忙嗎?”

“女王會比娼婦更熱情地款待你、治安官和奧格。”

“她會給我們每人一座她從來不去的宮殿嗎?”

“我這一輩子啊,男人總對我說這會是人上人的生活。很好,都林戈的女王說了,隻要你們活著,就能享受這樣的生活。就男人的說法而言,這該是最美好的禮物。”

“假如男人有的選,那就更美好了。”

“女人在所有事情上不就是這樣嘛,現在你也是了,感覺如何?”

“去讓吟遊詩人歌頌你戰勝男人的偉績吧。”

“男人?你隻是個好鼻子。”

“但這個好鼻子對你依然有用。”

“對,這個好鼻子對我依然有用。你的其他部件卻很礙事。等我找到那個男孩,你知道你幫助北方恢複了自然的秩序,你在這裏度過餘生的時候,不妨拿這個來安慰一下自己。”

“這兒就沒有任何東西是自然的。北方這是要被惡魔幹了。”

“你好好看著我,小子。因為你根本沒看清過我。你難道沒去過孔穀爾?你難道沒看見七翼在集結?你以為這個國王在動什麽念頭?南方國王連王座和屁眼都分不清楚,沒心思發動戰爭,那你說他們為什麽集結?不僅是孔穀爾的雇傭兵。馬拉卡爾和瓦卡迪殊邊界上的兵團一個月前也受召返回。法西西的騎士全被召進兵營。南方國王是一種瘋狂。北方國王是另一種更可怕的瘋狂。你記住我的話,他首先會破壞和約,對瓦卡迪殊動手。但這還不夠,對這條有毒血脈的任何人來說都遠遠不夠。然後他會去征服他能在地圖上找到的所有地方。都林戈。”

“他最好能把都林戈燒成白地。”

她走近我,但依然在鎖鏈允許我活動的範圍之外。

“哈。你以為他會止步於都林戈和所有自由國家?你以為他會怎麽對待庫、甘加通和盧阿拉盧阿拉?更大的王國需要更多的奴隸。你以為他會從哪兒搞來這些奴隸?他才不會在乎他們的腿是不是像長頸鹿或者根本沒有腿。”

“滿嘴噴糞的女巫。”

“這個滿嘴噴糞的女巫知道你那些孩子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法西西重新成為真正的北方。他已經開始從盧阿拉盧阿拉抓走男人和所有健康的男孩了。這個世界偏離正軌運轉得太久了,一切都在失去平衡。你眼前這個皺巴巴的老婊子呢?沒有什麽東西和什麽人是她不敢碰的,尤其是個還不如牢房牆上的一塊屎斑重要的男孩,隻要能夠讓姐妹的真正血脈回到王座上就行。真正的北方。北方的未來就在那個男孩的眼睛裏。到時候諸神或許也會回歸。未來比我更重要,比你更重要,甚至比法西西更重要。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你還在沉睡,你這種男人永遠不會從那種睡夢中醒來。”

“那麽,老婊子,你就去睡夢中尋求我的幫助吧。”

“女王希望她的新配種人保持完好,這是真的。她已經選中了她的配種人,卻不是你。漂亮的治安官搞得她很舒服,我就在現場看著。太舒服了,她甚至不在乎他喜歡的是男人。他會過得很好,直到他的種子耗盡或者變壞,或者他變老,或者她厭倦了,打發他去燒火室派其他的用場。但你呢?他們根本不在乎要不要碾碎、弄斷或者割掉你的哪個部位,反正女王想要的不是你。聽我說,白癡。你和這件事本來就沒關係,你自己也清楚。你什麽都不會失去,能得到的無非是一筆小錢。那點錢還不如我施舍街邊乞丐的呢。現在你有很多東西要失去了。你看見那些人了,他們靠控製奴隸過著整個生活。你覺得他們會不知道該怎麽整治你?”

“有個問題,月亮女巫?他們是這麽稱呼你的嗎?”

“女人本來就有名字,但男人就喜歡給她們另起一個。”

“你說話倒是像個女人,仿佛你能替任何女人代言似的。仿佛你來自某個修女會。但是,請問你出賣了多少個姐妹?”

“法西西的未來比你能說出的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還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等我最終死在都林戈人的手上,你每天夜裏要畫多少個秘符才能阻擋我找你?”

她從我麵前走開,在我能看清她的臉之前就躲進了暗處。但她垂下了雙手。

“你在麥勒勒克。按照他們說的做,你能活得很久。”

“你應該很熟悉我了,知道我絕對不會按照別人說的做。等我殺死十名衛兵,他們就會必須殺死我。到時候你和我,咱們會在你的腦袋裏跳舞,直到永遠。”

她走向門口,厭倦了看著我。

“法西西的未來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這話你說兩遍了。說真的,索戈隆,你該帶著你的皺巴——”

索戈隆忽然走出明暗的分界線,但還是不夠近,我沒法抓住她。她環顧四周,然後望向我,微笑道:“男孩。他來了。”

“說出夢想不等於夢想就會成真。”

“但他在你的鼻子裏。你的腦袋猛地向右轉,用力太大,你的脖子很快就要抽筋了。因此他在東麵。告訴我他在哪兒,現在就告訴我,這樣就不需要認識痛苦了。”

“痛苦是我的好姐妹。”

“告訴我他在哪兒,你很快就會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都林戈不適合你和你這種男人,但他們甚至有可能會給你找個男孩。或者閹人。”

“我會殺了你。你以為我需要向諸神賭咒嗎?操他媽的諸神,操他媽的女巫,操他媽的巫師。我向我自己發誓。我會找到你,我會在這輩子或下輩子殺了你。”

“那我就去死唄。我已經活了三百一十五年,連死神都沒能殺了我。在你死前,我希望你能明白。真正的北方比一切都重要。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她說。

她抬起手,風哢哢搖晃我們對麵的房門。兩名衛兵跑進來,站在欄杆旁。維寧女孩緊隨其後。她直勾勾地盯著我。

“你的國王,盡管他放逐自己的姐姐去了曼薩,盡管他說她必須在那裏度過餘生,卻依然每隔一個月派一個刺客去殺她。最後一個刺客,我們讓邦什從嘴巴進入他的身體,從內部煮沸了他。我親自殺了四個。一個刺客險些割斷我的喉嚨,另一個誤以為他能把我先奸後殺。我用匕首捅他,從下往上給他開了個肉洞,一直到他咽喉。國王後來不再派遣刺客,開始送來毒藥。我們拿水果喂牛,牛被毒死了。大米燒掉了山羊的舌頭。葡萄酒毒死了一個想確認溫度適不適合的年輕女仆。”

她指著衛兵說:“你在麥勒勒克。日出前說出男孩的位置,否則你的身體就會派上新的用場。”

她轉身離開,但女孩留下了。我想問她是不是就是來看這個的。但她看我的眼神裏沒有輕蔑——我見過太多輕蔑的表情,所以我知道——隻有好奇。我盯著她,她盯著我,我不打算轉開視線,哪怕衛兵打開了牢門。

“他們要你幹幹淨淨的。”一名衛兵說。

“什麽——”

水桶,我都還沒看見,一桶水就潑在了我臉上。兩名衛兵大笑,但女孩毫無反應。

“他現在幹淨了。”一名衛兵說。

維寧轉身要走。

“你要走了?好戲就要開場了,對不對啊,先生們?她走了,先生們,她走了。她撇下我們不管了。咱們該怎麽辦?”

一名衛兵走向我,繞到我背後。我懶得轉身。

“尊貴的先生們,我們在麥勒勒克?麥勒勒克是什麽?”我問。

衛兵一腳踹在我腿彎上,我跪倒在地,慘叫一聲。他用膝蓋頂我後背,把我壓在地上,想把我翻過來。另一名衛兵跑過來抓我的腿,但他跑得太快了。我揮動一條腿,踢中他的下體。他倒地縮成一團,壓住我脖子的衛兵向後跳開,他多半從沒見過這樣的打鬥。他猶豫片刻,又打個哆嗦,兩眼瞪大,然後揮動棍子。

我睜開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打開了,兩個男人走進來,他們身穿黑色袍服,用兜帽遮擋麵容。其中一人拿著一個口袋,抓著口袋的雙手顏色淺如石粉。他們來到牢房門口,衛兵向後退,直到貼在牆上。兩個男人進來,衛兵出去,盡量不拔腿就跑。他們走到我身旁,彎下腰去。

白色科學家。

有人說他們會叫這個名稱是因為他們使用魔法、術法和藥劑,長時間地用蒸汽灼燙,燒掉了皮膚上的棕色。我卻一直認為這個名稱來自他們無中生有製造詭異的東西,而虛無就是白色。人們看見他們,誤以為他們和白化病人是一碼事。但白化病人的膚色是諸神的旨意,而白色科學家身上沒有任何東西與神有關。兩人露出頭部,頭發像一把尾巴似的傾瀉而出。頭發是皮膚一樣的白色,他們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們的胡須和頭發一樣斑駁。他們臉很瘦,顴骨很高,粉紅色的嘴唇很厚。右手邊的一個隻有一隻眼睛。他捏住我的臉,強迫我張開嘴。我掙紮著從腦袋裏吐出的每個字都像還沒到嘴邊就消散的水波。獨眼男人把手指插進我的一個鼻孔,然後另一個,他看看手指,讓同伴也看,同伴點點頭。他的同伴用手揉搓我的耳朵,他的手指粗糙得就像動物的皮膚。兩人互視,點點頭。

“我還有一個洞沒被檢查過。你們不瞅一眼嗎?”我問。

獨眼男人把他的包拿過來。

“你將感受到的痛苦,肯定不會很小。”他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的同伴就用石球塞住了我的嘴。我想說你們這些白癡也太蠢了,不過絕對不是都林戈的第一個白癡。我被塞住嘴,該怎麽招供?男孩的氣味再次飄進我的鼻孔,這次異常濃烈,就好像他就在牢房門外,但正在逐漸遠去。獨眼科學家拉動脖子上的繩結,脫掉兜帽。

壞伊貝基。我聽說有人在魔魅山腳下發現過一個,盡管發現時已經死了,但桑格馬還是燒掉了它們。盡管已經死了,無法動搖的女人依然因此而動搖,因為這是她見到就會殺死的那種敏吉。壞伊貝基不該出生,但與未出生的都阿達不是一碼事,後者在鬼魂世界遊**,像蝌蚪似的在空中扭動,偶爾通過新生兒溜進這個世界。壞伊貝基是子宮受壓後碾碎的雙胞胎,子宮企圖融化它們,但無法完全做到。壞伊貝基靠它的惡意成長,就像肉體自身喂養出的魔鬼,會破開女人的胸部衝出來,毒害女人的血液和骨髓而殺死她。壞伊貝基知道它永遠不會受到喜愛,因此會在子宮裏襲擊另一個雙胞胎。假如頭腦不發育,壞伊貝基有時會在生產時死去。假如頭腦發育,它也隻知道求生。它會咬開另一個雙胞胎的皮膚,從後者的血肉中汲取食物和水。它和另一個雙胞胎一起離開子宮,它會緊緊地貼著後者的皮膚,母親會以為它是嬰兒的血肉,但沒有成形,醜陋得像燒傷,離好看差得遠,母親有時會把兩者都扔在荒地裏等死。它腫脹的肉體滿是皺紋,有著怪異的皮膚和頭發,獨眼巨大,口水流個不停,一隻手長鉤爪,另一隻手像縫上去似的貼在腹部,無用的雙腿像魚鰭似的扇動,**細長,硬得像根手指,屁眼像噴岩漿似的拉屎。它憎恨另一個雙胞胎,因為它永遠無法成為後者,但它需要另一個雙胞胎,因為它沒有喉嚨,無法進食和喝水;它的牙齒長得到處都是,甚至在眼睛上方。寄生蟲。肥胖,渾身疙瘩,就像紮成一團的牛內髒,而且無論爬到哪兒,都會留下黏液。

壞伊貝基張開一隻手,按在獨眼科學家的脖子和胸口上。他鬆開每一個鉤爪,每個破洞都淌出一小股鮮血。另一隻手從科學家腰部展開,留下一道條痕。我顫抖,對著石球尖叫,在鐐銬的束縛下踢腿,然而我隻有鼻孔是自由的,我從鼻孔哧哧出氣。壞伊貝基從雙胞胎的肩膀上抬起頭,獨眼驀地睜開。這個腦袋上腫塊疊著腫塊又疊著腫塊,遍布肉贅和血管,右臉上隆起一團肉,上麵有個像手指似的東西胡亂擺動。他從嘴角抿緊的嘴巴陡然張開,身體抽搐一下,隨即癱軟得就像摔在案板上的麵團,從嘴裏發出嬰兒般的咯咯聲。壞伊貝基離開科學家的肩膀,蠕行於我的肚皮上,爬向我的肩膀,散發著腋臭和病人的屎尿味。另一個科學家從左右抓住我的頭部並固定住。我使勁掙紮、搖晃,嚐試擺頭,嚐試踢腿,嚐試尖叫,但我能做到的隻有眨眼和呼吸。壞伊貝基爬到我胸口上,身體像河豚似的膨脹成一個球,然後吐出一口氣。他伸出兩根瘦骨嶙峋的長手指,手指爬過我的嘴唇,在我的鼻孔前停下。壞伊貝基哀傷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把兩根手指捅進我的鼻孔,我尖叫了一次又一次,淚水湧出我的眼睛。他的手指,他的鉤爪,劃破皮膚,插進鼻孔,從骨頭之間穿過,繼續穿過血肉,離開我的鼻子,我的雙眼之間開始灼痛。他的手指經過我的眼睛,穿透進入我的前額,我的太陽穴搏動抽痛,我失去意識,醒來,再次失去意識。我的額頭像是著了火。我能聽見他的鉤爪在我腦袋裏切割,像老鼠似的亂爬。火焰從額頭向下蔓延到後背,順著雙腿一直到腳上,我像腦袋被惡魔占據的人那樣顫抖。黑暗籠罩我的眼睛,鑽進我的腦袋,然後亮光一閃。

索戈隆走進外門,來到牢房前,衛兵開門,她走進來,俯身看了看,然後站直,她倒退著離開我,點點頭,倒退著走出牢房,倒退著走上樓梯,衛兵倒退著走到牢房前鎖門,索戈隆倒退著走出外門,外門關上。她出去後又重新進來,維寧站在牢房裏看著我,她倒退離開,我尖叫,受縛的男孩從墜落中跳起來,回到陽台上,坐在椅子裏,從陽台收回視線,我們綁住他,把他塞回幹草墊上,牆壁自己愈合,收回每一塊折斷的木板,莫西和我在地板上滾回去,我揮舞我能動的那條胳膊,他抓住,他鬆開鎖住我雙腿的雙腿,不再用一條胳膊鎖住我喉嚨,然後把我翻到他底下,用一條胳膊鎖住我喉嚨,用雙腿鎖住我雙腿,他吼叫,從牆上收回拳頭,我躲開他的那一擊,站直身子,然後我收回揍他的拳頭,仰麵倒在地上,他收回向我伸出的手,但我把他拽倒在地,一拳打在他胃部,我祖父在家裏睡我母親,墊著她買來做喪服的藍色床單,我母親不再望向別處,而是看著他,樹裏的鬼魂不是我們的,但鬼魂是我父親,他對我感到憤怒,我祖父和每個活物發出的聲音都像在吸氣,呼吸倒轉,閃電從外麵跳回室內,反向經過我和黑豹和我永遠記不住名字的那個男孩,黑豹在森林裏攻擊一個身塗白土的男孩,我認識他,但記不起他叫什麽了,然後黑豹襲擊我,我們一起穿過一道火門到孔穀爾,再一道門到都林戈,老人收起他的碎肉和漿液,從地麵跳起來,但我看不見他飛向何處,巴蘇·福曼古魯家的院子裏現在是夜晚,甕裏的屍體,妻子隻剩下衣服和骨頭,她被砍成兩截,另一個甕裏是個抱著布娃娃的男孩,布娃娃湊近我的鼻子,男孩在我麵前爆開,他的腳聞起來像沼澤苔蘚和糞便,他的氣味走遠了,不見了,在魔魅山以東出現,氣味越過山嶺,來到西方群山的穀地裏,氣味消失,在利什的碼頭出現,男孩的氣味越過大海,我努力阻止我腦袋裏馳騁的思路,因為我知道壞伊貝基在搜魂,我喚出我母親,我喚出用疫病殺人的河流女神,兩個牧民挑戰我,要我在他們的帳篷裏一次睡兩個,一個坐在我身上,另一個在地上分開雙腿,但壞伊貝基燒掉這個場景,我的前額著了火,我對著石球尖叫,我聞到了男孩,男孩跨越河灣從利什去奧莫羅羅,他們走了許多天、許多四分之一月、許多月,越過我不認識的土地,翻過魔魅山,來到盧阿拉盧阿拉,他的氣味消失了,在地圖之外的南方出現,我不知道男孩是徒步還是騎馬,氣味消失,在尼基奇出現,或者步行或者奔跑或者騎馬,氣味在城市裏停下,我聞到他向前走,然後拐彎,然後掉頭,然後轉過路口,待了很久,也許直到夜幕降臨,早晨他的氣味離開了,向南去岩洞或其他什麽地方,然後天黑了,他的氣味深入城市,在西方停下,待到夜幕降臨,早晨再次離開,幾天匆匆過去,男孩的氣味朝著西方腹地而去,然後繼續向西,他出發去瓦卡迪殊,他離開瓦卡迪殊去都林戈,我要想我的父親,不,祖父,還有黑豹,還有金色與黑色,還有河流與海洋與湖泊與更多的河流,還有藍色女孩和長頸鹿男孩,和我待在一起,待在我的腦袋裏成長,你們肯定在成長,你們肯定長大了,看,你們沿河奔跑,嘴裏說著什麽,說你們恨我一直不來,但你們不記得我了,所以你們什麽都沒法恨,你們恨空氣,你們恨你們無法確定的記憶,就像無法確定出處但知道確實存在的氣味,因為它會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在那裏是另一個人,不會拋棄孩子們,但壞伊貝基從我腦袋裏燒掉這個場景,我的腦袋在沸騰,這段記憶永遠消失了,我能感覺到,我知道,他想跟蹤男孩,但我不會去跟蹤男孩,但他的鉤爪插得更深了,我無法感覺到割傷,但我能聽見,我的腳趾在燃燒,在腐爛,會掉下來,他想找到男孩,他在路上和我一起,我隻能聞到氣味,但他能看見,現在我也能看見了,一條路,身穿袍服的人們在說都林戈的男人隻會動嘴,我們走過一座橋,因為他的氣味變得越來越濃烈,氣味向右轉,現在壞伊貝基能看見了,我也看見了,那是一條小巷,就像開設店鋪和酒吧的那種小巷,但這條小巷其實是一幢屋子的背麵,氣味移向纜車,我在纜車裏,纜車帶我去第七棵樹,他們稱之為麥勒勒克,五層樓以下快到樹幹但還沒進樹幹之處,到處都是小巷和隧道,很少有人經常見到陽光,男孩的氣味走過這條寬闊的街道,他拐彎又拐彎,他走過一座橋,他向右轉,然後右轉,然後左轉,然後直行,然後向下,他待在其他什麽地方,壞伊貝基帶來視力,我能看見男孩了,我的腦袋在燃燒,一隻白色的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用指甲很長的手指指點方向,男孩走到那幢屋子的門前使勁敲,他在哭,他在說什麽,但我聽不見,我聞到他,就仿佛他在我麵前,他在喊叫,他很害怕,一個老婦人開門,他沒有跑進去,而是向後退,就好像他也害怕她,她想彎腰和他說話,但他伸手摸她,他忽然向後看,就好像有人跟蹤,他從她身旁跑過,她用裹身布裹緊肩膀,向四周張望,然後關上門,我的思維就此中止。等我睜開眼睛,感覺它們似乎還閉著。沒有我的意願指揮,它們睜開又閉上。壞伊貝基像螃蟹似的離開我的身體,爬上獨眼人的肩膀。兩個白科學家都在俯身看我,獨眼人皺起眉頭,另一個挑起眉毛。然後他們走到牢房欄杆前。然後他們又湊近我的腦袋。然後他們走向外門。他們要去向索戈隆報告。她會去搜索並找到男孩。我依然能看見他和他跑進去的那幢屋子,壞伊貝基的影響還在我腦袋裏。鮮血淌出我的鼻孔,打濕我的嘴唇。這個女王會出賣她。我的腦袋太沉重了,無法帶著這個念頭前進,我的腦袋裏依然在燃燒,我以為淌出我鼻孔的是鮮血,不,其實是我的腦漿,我的大腦融化成了汁液。我的手肘失去力氣,我向後倒下,但等我的腦袋碰到地麵,我感覺自己掉進了水裏,我向下沉。

我向下沉,繼續向下沉,我腦袋裏的烈火漸漸冷卻,不斷有人進來出去,對我耳語,對我喊叫,就好像所有先祖都在前院大樹的枝杈上集合。我的腦袋就是靜不下來。什麽東西轟的一聲,然後又是轟的一聲,一段記憶或一個白日夢開始尖叫,隨後是喊叫,隨後咣當一下砸在我腦殼上。這一下喚醒了我,我意識到我沒在睡覺。有什麽東西砸在門上,然後摔倒在地。然後又是轟的一聲,在外門上留下一個指節印記,就仿佛有人在捶打麵團。再一拳,外門飛出去,撞在牢房欄杆上。我跳起來,隨即倒下。薩多格氣勢洶洶地進來,他戴著鐵手套,掐著一名衛兵的脖子。他把衛兵扔到一邊。維寧緊隨其後,接下來是莫西,他拿著什麽明晃晃的東西,照得我腦袋疼。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我腦袋裏彈跳,沒等我明白過來就飛了出去。奧格抓住牢房門鎖,一把整個扯掉。維寧拎著一根有她半身高的木棒,我在譫妄中看見她揮舞它就像揮舞一截小樹枝,她朝我旁邊的牢房揮動木棒,砸掉了門鎖。這間牢房非常暗,我都不知道這兒還關押著其他囚徒,但想一想也理所當然。念頭套念頭害得我腦袋抽痛,我低下頭,靠著摟住我的那雙手。莫西。我覺得他在問,你能走路嗎?我搖頭表示不行,搖頭怎麽都停不下來,直到他按住我的前額,定住我的腦袋。

“奴隸起義了,”他說,“咱們待過的姆盧瑪,還有穆彭古洛和其他巨樹。”

“我在這兒待了多久?我不能——”

“三個晚上了。”他說。

兩名衛兵拿著劍衝進來。一個掄圓了長劍砍向維寧,維寧閃開,然後掄圓木棒打回去,碾碎了他的整張臉。我的震驚迷失在了薩多格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裏,他撈起我,把我扔在左肩上。一切動作都無比緩慢。另外三名衛兵衝進來,也可能四個或五個,但這次迎接他們的是囚徒,這些囚徒不是都林戈人,皮膚不是藍色的,身體既不瘦削也不皺縮。他們撿起武器、殘缺的武器、薩多格拔出來隨便扔在地上的欄杆。我的腦袋一下一下磕著薩多格的後背,天旋地轉得更加厲害。他轉過身,我看見囚徒淹沒了衛兵,就像海浪撲向沙灘。他們嘶喊,他們集結成群,從我們身旁衝出牢房,他們全都從窄小的門洞擠出去,猶如沙漏裏的沙粒。

“男孩,我知道他在哪兒。我知道他……”我說。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直到我們穿門而出。隨後陽光撫摸我的後背,我們停下腳步。我在空中飛翔,我落在草地上,水牛的鼻子貼著我的前額。莫西蹲在我旁邊。

“男孩,我知道他在哪兒。”

“咱們必須忘記男孩,追蹤者。都林戈血流成河。奴隸割斷了他們的繩索,在第三和第四棵巨樹上攻擊衛兵。勢頭隻會蔓延。”

“男孩在第五棵樹上。”我說。

“姆瓦裏甘薩。”薩多格說。

“男孩和我們毫無關係。”莫西說。

“男孩就是一切。”

嘈雜的聲音跑進跑出我的腦袋。隆隆聲,砰砰聲,破碎聲,嘶喊聲,尖叫聲。

“索戈隆那麽對待你,對待我們,你居然還會這麽說。”

“難道是男孩的錯嗎,莫西?”

他轉開視線。

“莫西,我會為她做的事情殺了她,但這個、這個和她這麽做的原因是兩碼事。”

“操他媽的神性孩子的屁話。誰該上位,誰該統治。我來的國度到處都是孩童救世主的預言,然而從中產生的除了戰爭什麽都沒有。我們不是騎士。我們不是公爵。我們是獵人、殺手和雇傭兵。我們為什麽要在乎國王的命運?讓他們自己照顧自己去吧。”

“國王若是倒下,就會砸在我們頭上。”

莫西捏住我的下巴。我拍開他的手。

“現在住進這個腦袋的是什麽人?你怎麽變得和她一樣了?”他指著維寧說。

“男的他。”

“隨便你。追蹤者幫助女巫——”

“我們不是在幫助她。我跟你說實話,假如我見到他們之中的一個抓住她去殺掉,我會興高采烈地看著。然後我會殺了他。而我……我……我根本不在乎國王和女王正不正統,不在乎北方有什麽災禍,什麽是正義和公平,我隻想送一個孩子回到母親身邊。”我說。

陽光嘲笑我。第二棵巨樹上,濃煙從一座塔樓上升起,示警的鼓聲敲得震天響。纜車全都一動不動,因為奴隸不再推動它們。有幾節車廂懸在半空中,裏麵的人嘶喊尖叫。每一個響動都會驚動薩多格;他向左跳,向右跳,又向左跳,他攥緊拳頭,關節哢哢作響。一聲巨響驚起了水牛,他噴鼻息,意思是我們該離開了。我坐起來,推開莫西想攙扶我的手;維寧走近我,依然像抓玩具似的拎著木棒。

“我要走了。我和索戈隆還有賬要算。”

“維寧?”莫西說。

“你叫誰?”維寧說。

“什麽?不就是你嗎?自從我遇見你,你叫的就是維寧。假如你不是她,那還能是誰?”

“不是女的她。”我說。

她身體裏的他盯著我。

“你從很久以前就這麽想了吧。”他或她說。

“是,但我無法確定。你是索戈隆用秘符強召的鬼魂之一,但你掙脫了她的束縛。”

“我叫賈克武,統治奧莫羅羅的巴圖塔王的白人衛兵。”

“巴圖塔?他去世一百多年了。你是……無所謂。把老女人留給吸血怪物好了。她會喜歡和他們作伴的。”莫西說。

“所有的鬼魂都想做你想做的事情嗎?”我問。

“報複月亮女巫?對。有些還不止這個。我們並不是都死在她手上,但她要為我們所有人的死負責。她驅趕我離開我的軀體,為的是安撫一個憤怒的鬼魂,現在她覺得她已經安撫了我。”

他依然用維寧的聲音說話,但我在附體中見過這個情況。聲音不變,但音調、音高和選用的詞匯迥然不同,聽上去就像另一個聲音。維寧的聲音變得沙啞,聽上去仿佛雷聲,就像一個度過了許多歲月的男人。

“維寧在哪兒?”

“維寧。那個女孩。她離開了。她再也無法回到這具軀體裏了。就當她死了吧。盡管她的情況不是這樣,但也差不多。現在的她就像以前的我,在冥界遊**,直到她想起來她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然後她會和我們其他人一樣,出來搜尋索戈隆。”

“她連馬都不太會騎,他現在能揮舞木棒。你呢?你連站都站不起來。”莫西說。

這條路盡頭,從拐彎的另一頭傳來喊叫聲。都林戈的貴族男女在快步行走,以為這樣就夠了。他們回頭看一眼,繼續加快步伐,走在最前麵的男女看不見背後的人,背後的人卻跑了起來,奔跑的一群人,也許二十個,也許更多,他們推開前麵的一些人,撞倒一些人,踐踏一些人,他們跑向我們。隆隆聲從他們背後傳來。莫西、薩多格和衛兵在我周圍就位,我們拔出各自的武器。貴族尖叫著分開繞過我們,仿佛兩條河流。追趕他們的是奴隸,奴隸手持棍棒劍矛,像活屍似的腳步踉蹌,但依然越追越近。追趕這些貴族的奴隸有八十個或更多人。矛尖刺穿一個女貴族的後背,從她腹部捅出來,她倒在地上。起義者跑過我們時沒來招惹我們,隻有一個跑得太近,被薩多格的靴子踢成兩截,還有一個自己撞在莫西的劍上,另外兩個腦袋迎上了維寧揮舞的木棒。其他人從我們身旁跑過,很快就淹沒了那些貴族。血肉飛舞。薩多格領頭,我們沿著他們的來路向前跑,薩多格的戰吼嚇得掉隊的起義者紛紛避讓。

纜車全都停止運行,很多車廂裏困著乘客,升降平台送我們下去,操縱平台的奴隸尚未獲得自由。回到地麵,我們跳下平台,我依然搖搖晃晃、磕磕絆絆,莫西依然攙扶著我,芒袞加到處都在爆炸,火光四起。火焰跳上繩索,順著繩索爬上一節車廂,烈焰立刻包裹了它。裏麵的人跳出車廂,有些已經著火。芒袞加根部有一道門,三人高,十跨步寬,它從鉸鏈斷開,轟然倒下,掀起漫天灰塵。赤身**的奴隸跑出來,隨後放慢步伐,躑躅而行,有些拿著棍棒和金屬器具,他們剛開始都隻能蹣跚慢走,使勁眨眼,舉起手臂遮擋陽光。他們割斷脖子和肢體上的繩索,拿著他們能拿起來的各種武器。我無法分辨他們的性別。衛兵和奴隸主,他們習慣了無人反抗,已經忘記如何戰鬥。他們從我們身旁跑過,不計其數,有些拖著主人的完整屍體,有些抓著手腳和首級。

奴隸還沒跑幹淨,優雅的身軀忽然從天而降。繩索固定的露台上,奴隸把主人推下巨樹。貴族的身體砸在奴隸的身體上。雙方同時喪命。更多的身軀落在他們身上。

“就是這一層。”我說。

“你怎麽能確定?”莫西問。

“是我的鼻子帶我們來這兒的。”

我沒有說是我的眼睛,壞伊貝基把鉤爪插進我鼻孔時,我看見了老婦人居住的房間,灰色牆皮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的橙色基土,靠近屋頂處開著幾扇小窗。他們跟著我和水牛,貴族和奴隸跳開避讓。我們向左轉,跑過一座橋,踏上一條幹燥的土路。男孩在我鼻子裏。但還有一股活死人的氣味,我熟悉這種氣味,足以讓我陷入徹底的驚恐和厭惡,我覺得我都快吐了。然而我無法叫出它的名字。氣味未必每次都能打開記憶,我隻會記住我應該記住的。

一小群奴隸和囚徒跑過,拖著貴族**的藍色屍體。他們在一扇門前停下,我沒親眼見過它,但我已經認識了它。老婦人的房門敞開著。門口有兩名死去的都林戈衛兵,脖子扭向脖子不該轉向的角度。剛進門的地方是從一層去另一層的階梯,從樓上傳來尖叫聲、破碎聲、金屬與金屬的碰撞聲、金屬與灰泥的碰撞聲、金屬與皮膚的碰撞聲。我隻勉強跑到門口,向後倒進莫西的懷裏。他把我拖到一旁,靠著窗戶扶我坐在地上,他沒征求我的意見,我也沒有表示反對。

然後他、薩多格和維寧-賈克武從我身旁跑上樓梯,又有兩個人落在地上,在摔斷骨頭前就死了。有人呼喝下令,我抬起頭,看清了這一層有多麽寬闊。我頭頂上的火把明滅閃爍。房間裏一聲霹靂,震得所有東西顫抖。霹靂再次響起,仿佛風暴就在我的一息之外。天花板吱嘎作響,灰塵落下來。我坐在廚房的地上。做好的飯菜也倒在地上,牆邊鍋裏的脂肪在凝結,罐子裏盛著棕櫚油。我爬起來,伸手去拿火把。樓板上到處都是死去的衛兵,其中許多隻剩下空殼,被吸幹了所有體液,幹枯得仿佛樹樁。房間外吊著一個陽台,陽台上掛著屍體。鮮血在向下滴。一個一動不動的男孩,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飛出陽台,禦風而行。他懸在那兒,睜著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蒼蠅成群飛舞,在他整個身體上爬動。我舉起火炬,看見他的整張臉、整個雙手、整個腹部和整個雙腿上的皮膚都爆開了種子大小的孔洞。男孩的皮膚仿佛馬蜂窩,渾身鮮血的紅色小蟲鑽進去、爬出來。蒼蠅從他嘴裏和耳朵裏飛出來,肥胖的幼蟲從他全身的皮膚上躥出來,掉在地上,展開翅膀,又飛回男孩身上。很快蒼蠅就聚集成了一個男孩的形狀。蠅群聚成一個球,男孩掉出來,像麵團似的落在地上。蠅群圍得越來越緊,落得越來越低,最後就懸停在地板上方,離我六步遠。小蟲、幼蟲和卵莢彼此擠壓,漸漸化出形狀,兩條肢體,然後三條,然後四條,還有一個腦袋。

我握著火把,抓起另一罐棕櫚油,開始上樓。才爬五級台階,我的腦袋就開始砰砰跳,地板自己移位,我隻好靠在牆上。我經過一個男人,他胸口有個窟窿一直捅穿後背。來到樓梯最上麵,我放下油罐,晃晃腦袋,想清醒過來,一抬頭卻看見黃色的眼睛、枯瘦的長臉、紅色的皮膚和塗到額頭的白條。耳朵向上豎起,手臂和肩膀上的毛發綠如青草,白色條帶往下一直塗到胸口。他直立起來比我高半個人,他在微笑,鋒利的尖牙像是長在大魚嘴裏。他右手握著磨成匕首形狀的大腿骨。他嘰裏咕嚕地一遍又一遍叫著什麽,然後撲向我,但兩道寒光閃過,他的腹部爆出黑色血漿。莫西向後跳開,兩條持劍的手臂完全展開。他揮動胳膊,雙手在胸前交叉,左劍切開怪物的後背,右劍切開他半個脖子。怪物倒地,順著樓梯滾下去。

“伊洛克,伊洛克,他一直在說這個。我猜他叫伊洛克——活著的時候叫,”莫西說,“追蹤者,你去底下待著。”

“他們下來了。”

他跑回戰局裏。這裏是學校。這就是他們選擇這兒的原因,也是男孩能夠輕易騙過應門者的原因。但這兒找不到孩童的蹤跡。房間另一頭靠近窗戶的地方,維寧-賈克武微笑麵對兩個衝鋒的伊洛克——一個從地板上,一個從天花板上。一個伊洛克抓著一截懸垂的植物,**過去跳向他或她,但他或她用木棒的鈍頭迎接他,正好擊中他的胸口。伊洛克揮舞白骨長刀,但維寧-賈克武彎腰躲開,用木棒的手柄捅他鼻子。另一個伊洛克從他或她背後揮動匕首,割破了他或她的大腿後側。維寧-賈克武慘叫倒地,但順勢下撲閃避,然後從下往上揮動木棒,砸在伊洛克麵門上。第三個伊洛克從他或她背後偷襲。我大喊,但我叫的是“賈克武!”他或她向左揮動木棒,伊洛克卻是從右邊來的。維寧-賈克武剛轉過去,他或她止住木棒迅猛的勢頭,手向下壓,因此木棒向上飛起,擦著他或她右側過去,正中伊洛克的雙腿之間。他尖叫跪倒。維寧-賈克武一下接一下砸他腦袋,直到腦袋完全消失。又是一聲霹靂,灰泥從天花板掉落。

“你的腿。”我指著流淌的鮮血說。

我低頭看手裏的火把和油罐。維寧-賈克武跑開。我跟上去,我的力氣恢複了一點,腦袋裏不再像是在刮風暴,但腳下依然踉蹌。阿德澤以駝背怪物的形態從一根房梁上**下來,但化作蠅群撲向薩多格。他攻擊薩多格的左臂和左肩。薩多格趕開許多隻,拍死許多隻,但阿德澤的數量太大了。有些蟲子開始鑽進他的肩膀和手肘,薩多格疼得慘叫。我把油罐扔過去,油罐撞碎在他胸口,棕櫚油灑遍他全身。他望向我,怒火中燒。

“搓胳膊……用油……搓胳膊。”

蒼蠅在他的皮膚裏打洞。薩多格抓起淌下腹部的棕櫚油,在胸口、手臂和脖子上揉搓。蟲子立刻爬出來,劃開猶如傷口的血窟窿,然後紛紛掉在地上。其餘的蠅群發狂般地亂飛,彼此噗噗碰撞,緊緊擠壓出一個形狀,這個形狀漸漸降低,最後落在地上,變回阿德澤的樣子,但隻有一隻手和半個腦袋了,構成頭部的蟲子和幼蟲像蛆一樣蠕動。維寧-賈克武比閃電還敏捷,把怪物剩下的半個腦袋砸成地上的一攤紅色漿液。

“索戈隆呢?男孩呢?”

薩多格用完好的手臂指了指另一個房間。維寧-賈克武跑向那裏,用木棒砸倒閃電在身體裏流竄的衛兵。她跑到門口,徑直撞上一聲霹靂,她被劈得從拱門口退開,我被震得失去平衡。房間裏,莫西從一堆翻倒的木架和陶罐裏爬起來。

他背對著我,雙腳離開地麵:伊鵬都魯。他頭發裏白色條紋,後腦勺上的長羽毛像匕首般豎起,向下一直延伸到後背。白色翅膀,頂部是黑色羽毛,展開後和房間一樣寬。他白色的身體上沒有羽毛,瘦削但肌肉發達。黑鳥的腳懸在黏土地麵之上。伊鵬都魯。他抬起右臂,鉤爪抓住索戈隆的脖子。我看不出她是否還活著,但她底下的地上灑滿鮮血。閃電喀啦一聲,在他全身皮膚上躍動。伊鵬都魯從肩膀上拔出一把匕首扔向莫西,莫西跳開,舉起雙劍,盯著伊鵬都魯。索戈隆嘴唇發白,一隻眼睛睜開一半望著我。維寧-賈克武在我背後的地上翻滾,嚐試爬起來。閃電從伊鵬都魯的皮膚上跳向索戈隆臉上,她從咬緊的牙關裏呻吟。莫西不確定該如何發動攻擊。也許有人告訴過我,也許我是瞎猜的,反正我將火把徑直扔向閃電鳥。火把落在他後背中央,他的整個身體爆成火球。他扔下索戈隆,像烏鴉似的怪叫,翻滾抽搐,企圖起飛,但烈火焚燒羽毛和皮膚的勢頭是那麽迅猛、那麽貪婪。伊鵬都魯撞在牆上,但沒有停下腳步,他揮舞腿腳,不停怪叫,烈焰吞噬羽毛、吞噬皮膚、吞噬脂肪,他變成一個火球。房間裏充滿了燒灼血肉的濃煙和怪味。

伊鵬都魯倒在地上。莫西跑向索戈隆。

“她活著。”莫西說。他大步走向伊鵬都魯,後者躺在地上抽搐和喘息。

“他也活著。”他說,把劍刃架在伊鵬都魯的下巴底下。

某些東西吸引我的視線,我望向倒下的架子——盤子、瓶罐、缸裏正在晾幹的魚——然後望向一把椅子底下。椅子底下有雙眼睛也在看我,眼睛瞪得很大,在暗處閃閃發亮,盯著我盯著他。我腦袋裏的聲音說:找到他了。找到那個男孩了。他頭發蓬亂,沒有母親梳理和修剪,一個孩子的頭發還會是其他什麽樣子嗎?他跳起來,驚慌失措,剛開始我以為他害怕的是虜獲他的那幫家夥,因為有哪個孩子會不害怕怪物呢?然而他進過幾十幢房屋,見過幾十場屠殺,相比之下,殺死一個女人並吃掉她和再殺死一個孩子並吃掉他簡直是兒戲。假如你一輩子一直和怪物生活在一起,那麽怪物又怪在哪兒呢?他盯著我,我盯著他。

“莫西。”

“也許你該跳過都林戈的。”他對伊鵬都魯說。

“莫西。”

“追蹤者。”

“男孩。”

他轉身去看。伊鵬都魯企圖用手肘撐起身體,但莫西持劍的手更用力了。

“他叫什麽?”莫西問。

“他沒有名字。”

“那咱們叫他什麽?男孩?”

維寧-賈克武和薩多格走到我背後。索戈隆依然躺在地上。

“要是她不快點醒來,她那些鬼魂就會知道她變得虛弱了。”我說。

“咱們怎麽處理這家夥?”莫西說。

“殺了他,”維寧在我背後說,“殺了他,抓走女巫,帶上男——”

他破窗而入,撞掉一塊牆壁,牆壁碎成石塊,擊中薩多格的頭部和頸部。他飛到我背後,黑色長翼拍在維寧-賈克武身上,他或她飛出去撞在牆上。

這股氣味,我認識這股氣味。我轉過身,他的翅膀拍得我飛起來,然後翻過來拍在我麵門中央。他落在房間裏,莫西手持雙劍衝向他。莫西的一把劍捅進他的翅膀,被卡住了。他拍掉莫西手裏的另一把劍,轉而撲向莫西。

他扇動蝙蝠般的黑色翅膀,將身體抬離地麵,他**起雙腿,踹在莫西胸口上。莫西重重地撞在牆上,他重重地撞在莫西身上。他帶鉤的手爪插進莫西的頭皮,從他額頭頂端向下割,劃破眉頭,繼續向下移動。

“薩薩邦撒!”我叫道。他的氣味和他兄弟的一樣。

他拍開莫西,轉過來麵對我。

我的腦袋依然比腿腳動得慢。他撲向我,就在這時,索戈隆動了動,喚來一陣風,吹得他離開地麵,把我按倒在地。他與狂風搏鬥,索戈隆落了下風。他蹣跚前進,來到足夠近的地方,用鉤爪抓住她高舉的雙手。我嚐試起身,卻隻能單膝跪地。莫西依然倒地不起。我不知道維寧-賈克武在哪裏。這時薩多格爬了起來,他對他的怒火記憶猶新,邁著沉重的步伐跑向房間中央,薩薩邦撒抓住伊鵬都魯的腿,鐵爪像蛇似的盤在那條腿上,男孩從椅子底下爬出來,薩薩邦撒用另一隻手撈起男孩,他飛出屋子,窗框、碎玻璃和牆壁碎塊漫天飛舞。一名渾身流淌閃電的衛兵追趕他的新主人,在薩薩邦撒騰空而起之處摔了下去。我跌跌撞撞地跟著薩多格過去,看見薩薩邦撒扇動蝙蝠翅膀飛上天空,伊鵬都魯的重量壓得他俯衝兩次,隨後他的翅膀扇得更加用力、更加響亮,漸漸地越飛越高。

我們走向她,索戈隆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前後移動,然後躲開我們。她抬起左手,但抬手導致她胸部流血,隻好又放下手。她怒視我們所有人,眼睛一瞬間瞪大,下一瞬間變得朦朧,幾乎沉眠,再一瞬間又警醒。她轉向莫西。

“配偶,她打算像配偶一樣對待你。隻要能充盈她的子宮,她就不會在乎。”

“直到她厭倦,打發他進樹幹。”我說。

“她對待英俊男人比國王對待姬妾還要好。這是真的。”

“你說的就沒一句真話。字詞裏沒有,意義裏沒有,連音韻裏都沒有。”

我們繼續走近她。薩多格攥緊左拳,垂著血淋淋的右手。維寧-賈克武用一塊布裹住他或她腿上的傷口,抓著一把匕首。莫西半張臉全是血,雙劍指著索戈隆。索戈隆轉向我,隻有我沒拿武器。

“我能刮起風暴,把所有人吹出那扇窗。”

“然後你就會虛弱得止不住血液流出身體,隻能看著其他人來找你算賬。就像維寧身體裏的這個。”我說。

她後退,靠在牆上。“你們全都是白癡。你們沒有一個做好了準備。你們以為我會把北方的真正命運留給你們這些人?沒有手段,沒有頭腦,沒有計劃,你們來這兒隻是為了金錢,沒有一個人在乎你們拉屎的這塊土地的命運。能夠如此無知或愚蠢,真是何等的福氣和天賦。”

“索戈隆,這兒沒有誰欠缺手段。或者大腦。唯一的問題是你有其他的計劃。”莫西說。

“我告訴你們,我告訴你們所有人,別從暗土走。別讓褲襠領著你們走進房間,要聽頭腦的指揮。要麽就退下去,跟著領頭的人走。你們以為我會把男孩托付給你們這種人?”

“所以你的男孩在哪兒,索戈隆?你把他綁在胸口,紮得太緊,我們都看不見了?”莫西說。

“沒有手段,沒有頭腦,沒有計劃,然而離了我們,你早就死了。”我說。

“河流與洪水的女神啊,請聽你女兒的祈禱。河流與洪水的女神啊。”

“索戈隆。”我說。

“河流與洪水的女神啊。”

“邦什。你在呼喚你的女神?”

“你不配說邦什的名字。”索戈隆說。

“你還以為你有資格發號施令,”維寧-賈克武說,“這個月亮女巫,一百年來沒有任何變化。我跟你說實話。曼薩的女人依然稱你為先知,但她們遲早會看清你隻是個盜賊。”

“我們必須救那個男孩,你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她對我說。

維寧-賈克武慢慢地繞著她走,就像一頭獅子,腿上的布幾乎全被染紅,他或她開口道:“所以這個月亮女巫是怎麽向你們描述她自己的?因為隻有索戈隆才會講述索戈隆的故事。她告訴你們說她曾經是米圖以南瓦坦吉的戰士?還是瓦卡迪殊的河流女祭司?她是國王姐姐的保鏢和顧問,但實際上隻是一名送水女仆,踩過許多人的腦袋才走進她的房間?看看她,又在執行一項使命了。拯救國王姐姐的兒子。她告訴你們說出發執行找到男孩的使命,說她不再是整個曼薩的笑柄。一個何等的笑話。月亮女巫通曉的一百個秘符其實隻是一條咒語,她終於找到機會證明自己。也許她以後會告訴你們。聽我說,我告訴你們這個。月亮女巫確實三百一十五歲了,我可以證明。我遇到她時她才兩百歲。她告訴你們她為什麽能活得這麽久了嗎?沒有?她把這個秘密藏在幹癟胸脯的最裏麵。兩百年前我還是一名騎士,隻有一個肉洞,而不是兩個。知道我是什麽人嗎?隻要她忘記書寫一個強大得足以束縛我的秘符,我就會把她從馬上撞到地上。”

索戈隆依然望著我。

“還有她的小女神,你們見過她了?她最近有沒有從牆上爬下來?假如她是女神,那我就是神聖的象蛇了。那個小小的河流精怪,聲稱她曾力敵奧默盧祖,但你們用海水就能殺死她。她的女神隻是個小鬼。”

“你們沒有人值得活著,一個都沒有。”索戈隆說,依然盯著我。

“那是我們和諸神之間的事情,和你沒關係,偷軀體的竊賊。”維寧-賈克武說。

“賈克武,你這坨臭烘烘的狗屎,永遠這麽不知感謝。你殺死和強奸女人。你說我為什麽會給你那具軀體?有朝一日,你做過的壞事都會落在你身上。”

“這具軀體是有主人的。”我說。

“每天日出前,她都要跑回樹林裏,好讓佐格巴奴吃掉她。無論我們帶她去哪兒,無論我怎麽訓練她。與其讓她浪費這具軀體,還不如給它找個好去處。”索戈隆說。

“你隻想阻止我再把你從馬上撞到地上,”維寧-賈克武說,“就像你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在做的:把人們從自己的軀體裏撞出去。”

“怎麽做到的?”莫西問。

“別問我,問她。”

索戈隆掃視我們所有人,對所有人說話,卻無法說服任何人。

“她沒有企圖殺死我們。”薩多格說。

“你隻代表你自己。”維寧-賈克武說。

“我們讚成救那個男孩。”莫西說,走向我。

“你們不了解她。我認識她兩百年了,她最愛做的就是盤算該如何利用別人。她不會問你有什麽用處。我沒有向你們任何人應承過任何事情。”維寧-賈克武說。

“有沒有都無所謂。但我們會去救男孩,我們也許還需要愛騙人的月亮女巫。”

“死去的月亮女巫對你們不會有任何用處。”

“企圖突破我們三個人去殺死她的一個死女孩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