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科學與黑數學

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仿佛大瓢,大母神將萬物捧在她的雙手裏,因此圓弧底下的東西才不會掉出去。然而世界在紙麵上是平的,土地的輪廓猶如血塊滲過麻布,形狀稀奇古怪,有時候仿佛天生畸形者的顱骨。

我順著地圖上的河流查找,直到手指領著眼睛看見庫,然而它沒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任何火花。我感到困惑,成為庫族人曾經是我超乎一切的願望,但現在我甚至不記得原因了。我的手指領著我過河來到甘加通,我剛觸碰到象征他們茅屋的符號,就聽見咯咯的笑聲從記憶深處傳來。不,不是記憶,我無法分辨那個地方究竟是記憶還是夢境。咯咯笑聲不是聲音,而是一團藍色的煙霧。

白晝正在過去,我們決定晚上出發。我走到另一扇窗前。治安官在外麵跑上一座土丘,在夕陽的映襯下變成黑色。他脫掉我從沒見他穿過的吉拉巴長袍,隻裹著纏腰布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他俯身拔出兩把劍。他攥住劍柄,盯著一把劍看,然後另一把,他在手指中轉動劍柄,直到完全握緊。他舉起左手,抬劍做出防守姿勢,單膝跪地,然後揮動右手的劍,敏捷得像是在揮動光刃。他讓這一下帶著他飛身而起,在空中轉身劈砍,然後左膝著地。他再次跳起來,右劍進攻,左劍防守,左劍橫向劃到右側,右劍劃到左側,他把兩把劍插在地上,身體彈起來,蹲伏落地,輕盈得像一隻貓。隨後他回到石塊上。他停下來,望向我這兒。我看見他胸膛起伏。他不可能看見我。

老人又窸窸窣窣走來走去。他取出一把科拉琴,這東西比我想象中大一圈。圓形的底部是葫蘆比較大的那一半,他把樂器在雙腿之間放穩。它長長的頸部和一個小男孩一樣高,左右兩側都有琴弦。他抓住琴的bulukalos,也就是雙角,在窗口坐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它看上去像個銀質的大號舌頭,邊緣鑲著耳環。

“中土的偉大樂手,他們把尼延耶莫[1]卡在琴橋上,這樣音樂聲能躍過建築物,穿透牆壁,然而咱們在開闊的天空下,誰還需要音樂躍過建築物和穿透牆壁呢?”

他把尼延耶莫扔在地上。

左手十一根弦,右手十根弦,他撥動琴弦,嗡嗡樂聲深入地板。我有很多年沒有這麽近距離接觸音樂了。科拉琴像許多音符同時奏響的豎琴,但又不像豎琴。科拉琴像魯特琴,但奏出的曲調沒那麽尖細,也沒那麽安靜。

索戈隆和女孩在外麵,她騎馬,女孩騎水牛,兩人向西而去。樓上的腳步震動地板,說明奧格在走來走去。我能感覺到地板在他腳下顫抖,直到聽見一扇門砰然打開——也可能是屋頂。我繼續研究地圖。老人用右手彈出節奏,左手彈出旋律。他清清喉嚨。他吟唱時比說話聲高亢。高亢得仿佛驚呼警示,不,還要更高亢,舌尖在上顎彈出嗒嗒的節拍。

哎各位請聽我的唱誦

我是南方的吟遊詩人

我們現在寥寥無幾,我們曾經遍布天下

我躲藏在黑暗中,現在走了出來

我躲藏在荒野中,現在走了出來

我躲藏在地洞中,現在走了出來,我看見

我在尋找的

一個愛人

我想得到的

一個愛人

我曾經失去

另一個愛人

我想得到

時間啊,把每個男人變成鰥夫

每個女人變成寡婦

在他裏麵

黑暗如他

黑暗,吸取穿過世界的窟窿

而世界上最大的窟窿

就是孤獨的窟窿

男人放棄靈魂,因而失去靈魂

因為他在尋找

一個愛人

他想得到

一個愛人

他曾經失去

另一個愛人

他想得到

一個男人狼吞虎咽

仿佛一個饑腸轆轆的男人

告訴我你該如何分辨兩者

你白晝貪食

然後夜晚饑餓,對

看著你,愚弄你

你想找到

一個愛人

你想得到

一個愛人

你曾經失去

另一個愛人

你曾經失去

另一個愛人

你曾經失去

一個愛人

你曾經失去

另一個愛人

你曾經失去

然後他撥動琴弦,讓科拉琴單獨講述,我在他繼續唱誦前離開房間。我跑到外麵,因為我是個男人,琴弦和歌曲不該如此令我沉醉。外麵,沒有任何東西能吸走一個地方的所有空氣。外麵,我可以說是風吹得我眼睛流淚,說真的,就是風。外麵,治安官站在石塊上,風吹過他的身體,撩動他的頭發。科拉琴還在演奏,音樂騎著空氣,沿著我們一路走來的小徑散播悲哀。我討厭這個地方,我討厭他的音樂,我討厭這陣風,我討厭想到敏吉孩童,因為那些孩子對我來說是什麽,我對他們又有什麽用處呢?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因為我從來不會想到孩子們,他們也從來不會想到我,但他們為什麽會忘記我,而我為什麽要在乎他們忘不忘記?因為就算他們記得又有什麽用處,而我為什麽要記住,而此時此刻我為什麽會想起來?我嚐試阻擋這個念頭。我感覺到它湧了上來,我說,不,我不會去想我已經死去的兄長、已經死去的父親和實際上是我祖父的父親,為什麽一個人會想要任何一個人呢?不,我什麽都沒有,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操他媽的諸神,為了所有這些。我希望白晝盡快結束,夜晚盡快到來,然後新的一天到來,斬斷以往的一切,就像沾了屎的棉布洗幹淨撈出來。莫西依然站在那兒,他依然不看我。

“薩多格,你要去睡覺?白天的太陽都還沒下山呢。”

他微笑。他在屋頂上用毯子、蓋毯和衣服搭了個鋪位,用幾個靠墊充當枕頭。“過去這幾天我目睹的隻有噩夢,”他說,“我最好睡在這兒,免得一拳打穿牆壁,震塌這幢屋子。”我點點頭。

“奧格,這兒到了晚上會很冷。”

“老人給我找來了毯子和蓋毯,再說我對寒冷沒什麽感覺。你對維寧怎麽看?”

“維寧?”

“那個女孩。和索戈隆騎一匹馬。”

“我知道她是誰。我認為咱們找到那男孩了。”

“什麽?他在哪兒?你的鼻子——”

“不是用鼻子聞到的。還沒聞到。我們和他之間隔著很遠的距離。此刻他太遠了,我無法猜測他的方位。他們有可能在尼基奇,正在前往瓦卡迪殊。”

“兩個地方都在一個月的旅程外。從其中一個去另一個要走好幾天。我也許不如索戈隆那麽聰明,但就連我也知道。”

“奧格,誰敢質疑你的腦子?”

“維寧說我頭腦簡單。”

“小姑娘快被佐格巴奴吃掉的時候好像沒這麽驕傲。”

“她不一樣了。和僅僅三天前不一樣了。以前她從不說話,現在她像豺狼似的哼哼,一開口就沒好話。而且不聽從索戈隆了。你見到了嗎?”

“沒。另外,你的頭腦肯定不簡單。”

我走到他身旁蹲下。

“他功力很深。”奧格說。

“誰?”我問。

“治安官。我看著他操練。他是某種技藝的大師。”

“是啊,最擅長逮捕百姓和騷擾乞丐。”

“你不喜歡他。”

“我對他沒有任何感覺,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哦。”

“薩多格,我告訴你他們說了什麽。那個男孩,他身邊的那些人不屬於這個世界,或者好人的任何世界。”

他望著我,挑起眉毛,眼神茫然。

“那些人不是人,但也不是魔鬼,然而有可能是怪物。其中之一是閃電鳥。”

“伊鵬都魯。”

“你知道他?”

“他不是一個真的‘他’。”他說。

“你怎麽知道?”

“伊鵬都魯,很多年以前,他企圖挖出我的心。當時我在孔穀爾為一個女人效力。他花了七個夜晚去**她。”

“所以你在孔穀爾生活過。你從沒告訴過我。”

“伊鵬都魯,他用了整整十四天。他慢慢折磨她,從那些日子裏得到樂趣。每天夜裏他都會占有她,但這天夜裏我隻聽見他發出的聲音。我走進去一看,他已經殺死了她,正在吃她的心髒。這是他的原話:你會變成多麽大的一頓大餐啊,他飛起來撲向我,揮舞鉤爪,想割開我的皮膚。然而我的皮膚很厚,追蹤者,他的爪子被卡住了。我抓住他的脖子使勁捏,直到他的脖子開始斷裂。說真的,我會揪掉他的腦袋,但他的女巫出現在窗外。她對我施巫術,我的眼睛瞎了十六次眨眼的時間。然後她幫助他逃跑。我看見他消失在天空中,他翅膀雪白,頸部低垂,但依然載著她。”

“他不再受那個女巫或任何女巫指揮了。她沒有繼承人,因此他現在隻聽自己的。”

“追蹤者,這可不是好事。他受她控製的時候都會撕開孩童的喉嚨。你說他現在會做什麽?”

“男孩還活著。”

“連我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了。”

“假如他在利用男孩,那麽男孩就會活著。你見過血管裏流淌閃電的人。他們不可能掩飾事實,而且他們都會發瘋。”

“你說得對。”

“還沒完呢。他和其他人一起行動,四個或五個。我們聽到了傳聞。他們全都吸血,似乎喜歡去孩子很多的家庭。男孩先敲門,說他在躲怪物,好心人放他進門。深夜時分,他放他們進門,吃掉全家人。”

“但男孩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不是,但你了解伊鵬都魯,他肯定蠱惑了男孩。”

“這些土地上的人知道他會蠱惑女孩,但他不碰男孩。我要親手砸爛他的腦袋,都不給他扇翅膀的機會。你知道嗎?他的翅膀能掀起雷電。”

“什麽意思?”

“他扇動翅膀就會吹出雷鳴閃電的風暴,比索戈隆用魔法製造的風更猛烈和邪門。”

“那咱們該剪掉他的翅膀。回頭我告訴你其他的情況。”

“至於翅膀,那個有著黑色翅膀的人是誰?”

“阿依西?他也在尋找那個男孩,除非找到男孩,否則他不會善罷甘休。然而他不知道我們在哪裏,不知道男孩在誰手上,不知道那十九道門,否則他肯定會使用那些門。事情很簡單。咱們救出男孩,把他還給母親,他母親住在一座山中堡壘裏。”

“為什麽?”

“她是國王的姐姐。”

“我都聽迷糊了。”

“我來說得簡單一點。”

“像我這麽簡單?”

“不。不是的,薩多格。你不簡單。聽我說,事情和簡單不簡單無關。別人告訴我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就這樣。總之你記住,這個男孩是一件更大的大事的一部分。真的很大的大事,等我們找到他,假如我們能保證他的安全,這件事會震動所有王國。但我們必須在那些人殺死他之前找到他。我們也必須在阿依西之前找到他,因為他也想殺死他。”

“我記得你說過,隻有傻瓜才會相信有魔法的小子。”

“我現在依然這麽認為。”

我起身,探頭看牆的另一麵。治安官已經走了。

“薩多格,我喜歡簡單。我喜歡分得清清楚楚,比方說這是我吃的東西,這是我能掙的錢,這是我該去的地方,這是我打算睡的人。我依然會選擇這個處世之道。但這個男孩,我對他其實並不關心,隻是咱們已經陷得太深了,所以就快點幹完吧。”

“驅動你的就隻有這個嗎?”

“還應該有其他原因嗎?”

“我不知道。但我受夠了被叫去打莫名其妙的仗。奧格不是大象,也不是犀牛。”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錢是個好理由,但我覺得這個孩子——這個男孩——與世上的公義有關係。盡管我不關心這個男孩,甚至也不關心這個世界,但我畢竟依然在世間走動。”

“你不在乎世間的任何東西嗎?”

“對,我不在乎。不,我在乎。唉,我不知道。我的心一會兒跳一會兒停,在戲弄我。親愛的奧格,我能跟你說句實話嗎?”

他點點頭。

“我不是父親,但我有孩子。我在這兒沒有孩子,但他們圍繞著我。我了解他們還不如我了解你,但我在夢中見到他們,我想念他們。其中有一個女孩,我知道她恨我,我因此而煩惱,因為我站在她的角度去看,我知道她是對的。”

“孩子?”

“他們住在甘加通,甘加通是個河流部落,與我的部落打仗。”

“除了這個女孩,你還有其他孩子?”

“對,還有其他的,其中一個和長頸鹿一樣高。”

“你讓他們和甘加通人住在一起,但你是庫族人,甘加通人和庫族人打仗。庫族會殺了你。”

“如你所說,對。”

“你讓我覺得吧,當個頭腦簡單的人也沒什麽不好的。”

我哈哈一笑。

“親愛的奧格,你似乎沒說錯。”

“你說男孩或許在尼基奇或瓦卡迪殊。”

“他們也在使用我們用來逃離暗土的那些門,但他們反過來走。我們收到消息,魔魅山腳下有一家人遭到襲擊,連他們的神聖魔法也失效了。那是二十四天前,快一個月了。他們在一個地方待七八天,殺人和進食,意味著他們已經使用門去了尼基奇。他們會從尼基奇出發,殺人,去瓦卡迪殊。”

“他們快到那兒了。”

“應該已經到了。從尼基奇步行去瓦卡迪殊需要五天,頂多六天,他們確實是步行的。我估計沒有任何動物能忍受他們的汙穢,因此他們無法騎馬。他們去了瓦卡迪殊隻會再待兩天,頂多三天。然後他們會步行去下一道門,通過我們曾經穿過的那道門去都林戈。”

“我們可以不去那兒攔截他們嗎?”

“他們會穿過堡壘。他們會想要進食,誰能抵抗都林戈人那麽尊貴的滋味呢?另外,薩多格,我們人手不足。我們需要幫助。”

“所以我們要去砍死他們?”

“對,咱們去砍死他們。”

他猛拍巴掌,響聲在天空中回**。他張開手臂,我走向他,像是要擁抱他。他畏縮了一下,不確定我在幹什麽。我伸出胳膊摟住他,腦袋紮進他的腋窩,深吸一口長氣。

“你在幹什麽?”他問。

“記住你。”我說。

然後薩多格問我覺得那個女孩漂不漂亮。

“維寧,我說過她叫維寧了。”他說。

“她算是個漂亮姑娘吧,但她嘴唇太薄,頭發太細,皮膚隻比治安官黑一丁點,治安官的膚色那叫一個駭人聽聞。你覺得她漂亮嗎?”

“我覺得我隻有一半是奧格。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死了,這挺好,否則她活下來也隻會成天詛咒我和我的出生。然而我覺得我和奧格在許多地方不一樣。”

“你說得對,你說得好,我親愛的奧格。另外,對,她很漂亮。”

剩下的話我留在了自己腦袋裏,因為說出來就是個殘忍的笑話。他點點頭,抿緊嘴唇,滿足於我的回答,在毯子上垂下腦袋。

回到樓下,我經過治安官的房間。“追蹤者,時間還早,不過先說聲晚安了。”他對從門口走過的我說。

“晚安。”我嘴裏擠出這兩個字。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老人已經停止演奏,他坐在房間裏,也許在凝視黑暗。我回到底樓,等待索戈隆。

“你那位老人,他在唱歌。”

首先出現的是女孩,她氣喘籲籲。索戈隆抓住她的手,女孩卻推開她,把她按在牆上。我跳將起來,女孩卻放開了手,咆哮一聲,跑向樓梯。索戈隆關上門。

“維寧。”她叫道。

女孩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詛咒回應。索戈隆用相同的語言回答她。我熟悉索戈隆的這種語氣:這兒我說了算,你給我聽著。我想象女孩祝她被一個渾身肉疣的男人侮辱一千次,或者同等惡毒的什麽念頭。她咒罵著跑上兩段樓梯,狠狠地摔上門。

“這屋子裏就沒人知道夜晚是幹什麽的。”索戈隆說。

“**?或者施行女巫的魔法?索戈隆,隻有年邁的諸神和祂們的追隨者才需要睡眠。你那位老人在唱歌。”

“胡扯。”

“老女人,我騙你有什麽好處?”

“但也許是個好消遣。今天他拒絕唱歌的時候,你也在同一個房間裏。自從克瓦什·奈圖成為國王,那些歌曲就隻待在他嘴裏,從不出來溜達了。”

“我知道我聽見了什麽。”

“他三十年不唱歌了,甚至更久,但他在你麵前唱歌了?”

“事實上,他背對著我。”

“一個沉默的吟遊詩人不會隨隨便便就張開嘴。”

“也許他等你離開等得不耐煩了。”

“你的刺不如一個月前那麽尖銳了。也許什麽人給了他可以歌唱的新素材。”

“他唱的歌與我無關。”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什麽都不是。你難道不同意?”

“等他醒來,我要找他聊聊。”

“也許他在唱他自己?你問問是不是。”

“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但你沒有問。”

“吟遊詩人不會解釋歌曲,隻會反複吟唱,也許會添加新的內容,否則他給予世間的就不是歌曲,而是解釋了。唱的不是國王吧?”

“不是。”

“或者男孩?”

“不是。”

“那他到底唱了什麽?”

“也許是所有男人都會唱誦的東西。愛。”

索戈隆哈哈大笑。

“也許這個世上還有人需要它。”

“你呢?”她問。

“沒有人愛任何人。”

“現任國王之前的那位,克瓦什·奈圖,他從不學習。有什麽必要呢?關於國王和女王,這是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一點。許多個紀元之前,學習是有目標的。我學習黑巫術是為了應用和抵禦。你在智慧宮殿學習,因此你爬得比你父親更高。你學習武器是為了保護自己。你學習看地圖是為了掌握旅程。無論在什麽事情上,學習都能送你從你所在之處去你想去之處。然而國王已經在終點了。國王和女巫有可能是整個王國最無知的人,這就是原因。這個國王的腦袋和天空一樣空****的,直到聽見別人說有些吟遊詩人唱的歌曲比他的孩提時代還要久遠。你能想象嗎?他從不相信任何人能夠記得他出生前發生的任何事情,因為國王就是這麽教育他們的孩子的。

“這個國王不知道有些吟遊詩人在唱誦他之前的國王。他們是什麽人,他們的所作所為。從克瓦什·莫凱的惡行開始。國王甚至沒聽過任何一首歌。他身旁的男人說,尊貴的陛下,有一首歌能煽動人們反對你。於是他們抓住了通曉克瓦什·莫凱時代之前那些歌曲的幾乎所有人,然後殺死他們。至於那些漏網之魚,他們殺死吟遊詩人的妻子、兒子和女兒。殺死他們,燒毀他們的家,命令所有人忘記那麽歌唱的所有歌曲。是的,他們殺了這個人的全家。他僥幸逃生,但每天都在思考為什麽他們沒有殺死他。他們用不著殺死九個人也能讓他住嘴。然而北方的國王就是這麽做事的。等他醒來我會找他聊聊,我會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

日出之前,啜泣聲驚醒了我。剛開始我以為是風聲,或者從夢中鑽出來的什麽東西,但斜對著我睡覺的床,奧格蜷縮在南窗旁的角落裏,他在哭。

“薩多格,怎麽——”

“就好像他以為他能走上去或者騎上去。他看上去就是那樣。他能騎上去嗎?他為什麽不能騎上去?”

“騎什麽,親愛的奧格?還有你在說誰?”

“吟遊詩人。他為什麽沒能騎上去?”

“騎什麽?”

“風。”

我跑到我的北窗,向外看了一眼,然後跑向南窗,薩多格就蜷縮在這扇窗旁邊。我看見索戈隆,我跑下去。今天清晨她穿白衣,而不是平時那身棕色皮衣。吟遊詩人躺在她腳邊,四肢彎折得像是火燒過的蜘蛛的長腿,斷成了十七八截,他死了。索戈隆背對著我,袍服在風中翻飛。

“大家都還在睡?”她問。

“除了奧格。”

“他說他徑直從他身旁走過,跳下屋頂,就好像走在馬路上。”

“也許他踏上了通向諸神的那條路。”

“你覺得現在適合開玩笑嗎?”

“不。”

“他對你唱了什麽?昨天他到底唱了什麽?”

“說真的?愛。他唱的完完全全就是愛。尋找愛。失去愛。就像莫西家鄉的詩人那樣談論愛。他曾經失去的愛。他從頭到尾就在唱這個,他曾經失去的愛。”

索戈隆抬起頭,視線越過屋子,飛向天空。

“他的靈魂還在踏風而行。”

“當然了。”

“我不在乎你同不同意,你聽見我——”

“我同意,女人。”

“其他人沒必要知道。甚至包括水牛,讓他另外找個地方吃草好了。”

“你打算把老人拖到茂密的草叢裏?你想讓他成為鬣狗和烏鴉的食物?”

“還有蠕蟲和甲蟲。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他與先祖同在。要信任諸神。”

奧格出來走到我們身旁,他的眼睛依然通紅。可憐的奧格,倒不是說他有多麽柔弱,而是目睹一個人以如此暴烈的方式自殺嚇住了他。

“薩多格,咱們把他弄到草叢裏。”

這兒依然是大草原。沒多少樹木,但黃色的草稈長到我鼻子那麽高。薩多格抱起他,把他像嬰兒似的摟在懷裏,不顧他的腦袋滿是鮮血。兩人走向外麵更高的草叢。

“死神依然淩駕於我們之上,對吧?祂依然能選擇什麽時候帶走我們。有時候連我們的先祖都還沒安頓好呢。也許他這個人就想挑戰終極君王的權威,奧格,也許他的意思很簡單,操他媽的諸神,我要選擇我什麽時候去見先祖。”

“也許吧。”他說。

“真希望我有些更好聽的話,就像他以前唱誦的詩篇。不過他肯定認為無論他的目標是什麽,他都履行了職責。接下來沒有任何——”

“你相信目標?”薩多格問。

“假如有人說他相信目標,那我就願意相信他。”

“奧格對天空或冥界的諸神都毫無用處。等他死了,就隻是一堆喂烏鴉的肉。”

“我喜歡奧格的想法。假如——”

一個東西掠過我的麵門,快得我以為是錯覺。然後又一個從我頭頂上掠過。第三個朝著我的麵門而來,像是瞄準了我的眼睛,我抬起胳膊擋開,鉤爪劃破我的手。一隻撲向奧格的肩膀,他一把拍開,動作既快又重,它炸成了一團血霧。鳥群。兩隻撲向他的臉,他扔下吟遊詩人。他拍開一隻,抓住另一隻,整個兒碾成肉泥。一隻撓破我的後脖頸。我從背後抓住它,企圖擰斷它的脖子,但它脖子很硬,它扇翅膀,揮動鉤爪,啄我的手指。我鬆開手,它繞了一圈,再次撲向我。薩多格跳到我麵前,一巴掌拍死它。屍體落在地上,我看清了那是什麽。犀鳥,白色的頭部,頂上有一抹黑色羽毛,灰色的長尾巴,巨大的紅色彎喙比腦袋還大,紅色意味著雄性。另一隻落在吟遊詩人身上,扇動翅膀。奧格過去抓它,我抬頭眺望。

“薩多格,當心。”

就在我們頭頂上,鳥群猶如烏雲盤旋尖嘯。三隻犀鳥俯衝撲向我們,然後四隻,然後更多隻。

“快跑!”

奧格起身搏鬥,他拳打掌拍,用指節碾碎鳥,扯掉翅膀,但它們前赴後繼。兩隻撲向我的腦袋,撞在一起,在我頭頂上打架。我逃跑,用手擋住麵門,它們撕扯我的手指。奧格打累了,跟著我跑。快到門口的時候,它們不再追趕我們。索戈隆走出來,我們轉過身,望著數以百計甚至更多的犀鳥用鉤爪抓住吟遊詩人,緩緩離開地麵一小段距離,帶著他離開。我們一言不發。

我們收拾東西,索戈隆告訴其他人說老人去荒野與精怪交談了,這不完全是在撒謊,她說我們必須盡可能多帶東西。我說我們離都林戈堡壘頂多隻有一天的路程,為什麽需要這麽做?她皺起眉頭,命令女孩多拿些食物。女孩嘖了一聲,說你要食物就自己去拿。我琢磨莫西是不是在轉同一個念頭,不過這會兒我不想去問他。他找了塊布,包紮我脖子上的抓傷。索戈隆騎一匹馬,女孩爬上薩多格的後背,坐在他的右肩上。莫西爬上水牛,我邁開腿開始走,他們全都扭頭看我。

“別傻了,追蹤者,你會拖慢我們的。”莫西說。

他伸出手,把我拉上牛背。

白晝變紅,繼而變暗,都林戈堡壘還不見蹤影。我打瞌睡,趴在莫西的肩膀上睡著了,驚醒時陡然後退,隨後再次墜入夢鄉。這次我睡得很踏實,醒來時發現我們還沒到地方。有些地方看上去很小,但要花兩輩子時間才能走完,都林戈大概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我第一次醒來時硬邦邦的。說真的,所以我才必須向後退。肯定是因為做夢,但我一醒來就忘記夢見了什麽。做夢嘛,總是這樣的。對,總是這樣的。我改變坐姿,盡量遠離他,因為我跟你說實話,我能聞到他的氣味。對,我能聞到所有人的氣味,但不是每個人的呼吸都比其他人緩慢那麽多。我暗自咒罵自己居然趴在莫西的肩膀上睡覺,希望我沒有流口水或者捅他後麵,不過我硬起來總是往上翹,而不是向外突。希望自己睡著了別硬起來的結果自然隻會讓我醒著變硬,於是我轉而去想犀鳥、夜空、臭水,什麽都行。

“好水牛,要是你背累了我們,我們可以下來走。”莫西說。

水牛哼了一聲,莫西認為意思是你們待著好了,但我很想跳下去。我希望此刻我穿的是厚重的袍服。倒不是因為那種袍服能隱藏男人的欲望。不,那不是欲望,而是我的身體抱著我的腦袋早已放棄的一個夢不放。我們在爬上緩坡,夜風越來越涼,我們經過小丘陵和大石塊。

“索戈隆,你說我們在都林戈。都林戈到底在哪兒?”我問。

“白癡,蠢貨,隻會追蹤的弱智。你以為我們已經翻過山峰了嗎?你往上看。”

都林戈。自從離開吟遊詩人的家,我們似乎沒走多遠,草叢和樹林漸漸地變得茂密,我以為我們在繞過巨大的山岩,省得勞神費力攀爬。要不是莫西抓住了我的手,我會從水牛背上一頭栽下去。

都林戈。那些東西不是龐大的石塊——盡管它們和山峰一樣巍峨,繞一圈要走一千、六千甚至一萬步——而是樹幹,細小的枝杈在它們低處萌發。和世界本身一樣高大的巨樹。我向上望去,剛開始隻能看見光線與繩索,某些東西伸展得比雲層還要高。我們來到一片如戰場般寬廣的空地,此處開闊得足以讓我看清其中兩棵樹。第一棵生長得和這片空地一樣廣闊,第二棵稍小一點。兩棵樹都穿透雲層直插天空。莫西抓住我的膝蓋,我知道他不是存心的。有一幢建築物包裹著第一棵樹的樹幹,也許是用木頭或灰泥或兩者建造的,它共有五層,每層高八十到一百步。有些窗戶裏微光閃爍,另外一些燈火通明。樹幹暗沉沉地向上延伸,爬升到極高之處,繼續穿過雲霧,像叉子似的分開。左手邊仿佛一個龐大的要塞,平坦的巨型牆壁上開著高窗和門洞,一層樓疊著另一層,上麵又疊著再一層,就這樣一直摞到六層高,第五層上有個露台,底下掛著一個平台,由四根足有馬頸那麽粗的繩索固定。最頂上的建築物能看見綺麗的高塔和壯麗的屋頂。右手邊的樹杈在要塞高度上樸實無華,但最頂上有一座宮殿,這座宮殿有許多層,樓板、露台和屋頂都金光閃閃。雲朵飄動,月光變得更加明亮,我看見巨樹有三個分杈,而不是兩個。第三個分杈與前兩個一樣粗,滿是已經建成或正在建設的建築物。有一個露台延伸得比其他露台更遠,遠得我擔心它說不定會斷裂。這個露台底下掛著幾個平台,繩索拉著它們上上下下。拉動這麽一個平台需要多少個奴隸?人們把建築物修得高大而不是寬闊,這算一個什麽樣的現在、什麽樣的未來呢?農場在哪兒,牛群在哪兒,沒有這些東西,這裏的居民吃什麽?開闊地的更遠處,另外七棵巨樹傲然聳立,其中一棵有著亮閃閃的龐大樓板,看上去仿佛翅膀,其中一座塔樓狀如船帆。另一棵樹略朝西方傾斜,但建築物略朝東方移位,就仿佛所有建築物都在滑離基座。樹枝與樹枝之間、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拉著繩索,滑輪、平台和懸掛車來來往往,上上下下。

“這是什麽地方?”莫西說。

“都林戈。”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諸神生活在這裏嗎?這裏是諸神的家園?”

“不,這裏是人類的家園。”

“我不確定我想不想認識這樣的人類。”莫西說。

“他們的女人也許會喜歡你的沒藥香味。”

金屬嘎吱嘎吱摩擦,齒輪彼此咬合。鋼鐵與鋼鐵碰撞,一個平台降了下來。它周圍的繩索紛紛抽緊,滑輪開始轉動。平台從上方徐徐下降,它擋住月光,投下的陰影籠罩了我們。它的長度和寬度都像一艘船,落地時大地為之震動。

莫西的手依然抓著我的膝蓋。索戈隆和女孩跑向前方,知道我們會跟上來。平台已經開始上升,水牛跳上去,刹不住滑了一小段。莫西鬆開我的膝蓋。他跳下牛背,平台冉冉升起,他有點立足不穩。高處的一座塔樓上有人轉動一大塊玻璃或圓盤,它捕捉月光,然後射向平台。我們聽見嵌齒、傳動軸和輪盤發出的聲音。平台逐漸升高,隨著我們接近高牆,我看清了牆上的圖案,菱形接著菱形,上下交錯,還有類似排列的圓形,還有古代象形文字、條帶和似乎會動的狂野線條,仿佛是藝術大師用風繪製的。我們升得越來越高,超過了樹幹,超過了所有橋梁和道路,來到三條枝杈的分杈點。有人在右手邊枝杈的側麵繪製了一個男人的黑色頭部,它足有四層樓高,頭頂上的纏布甚至還要更高。

平台升到與一塊樓板平行,隨後就停下了。索戈隆首先下去,維寧緊隨其後,兩人向前走,不看左邊右邊或上麵,上方有幾個光球,但沒有繩索掛著也沒有源頭。薩多格和水牛跟上去。他們來過這裏,但我沒來過。莫西依然驚魂未定。索戈隆和維寧把馬留在一旁。我們走上右側的枝杈,也就是頂上有宮殿的那一條,離我最近的牆上有個標牌,我似乎認識這種語言,標牌的每個字母都和人一樣高。

“這是姆庫羅羅,第一棵樹,女王的王座所在地。”薩多格說。

月亮離我們太近了,像在偷聽我們的交談。我們走上一座寬闊的石橋,拱橋底下是河流,過橋後是一條不打彎的路。我想問什麽樣的科學能讓一條河在高空流淌,然而宮殿矗立在我們前方,就仿佛它剛剛拔地而起,就仿佛我們是仰望大樹的老鼠。月亮把所有牆壁照成白色。最低的一層,高牆,左側有一座橋越過一道瀑布。往上一層,我隻在沙海之地見過這東西。輸水管道。再往上,底樓,有著亮燈的窗戶和兩座塔樓。它們之上是更多的廳堂、房間、走廊、塔樓和壯麗的屋頂,有些屋頂仿佛葫蘆的拱形,有些仿佛飛箭的尖頭。一個載人的平台在右方升起,把陰影投在我們底下,我們走向一道三人高的雙開門。兩名衛兵守在門口,他們身穿綠色盔甲,護喉拉到鼻子下方,單手持矛。他們抓住把手拉開門。我們從他們身旁走過,我的手抓著斧柄,莫西抓著劍柄。

“不要侮辱女王的款待。”索戈隆說。

進門二十步是護城河,橫跨其上的小橋還不到三人寬,通往橋的另外一側。索戈隆走在最前麵,然後是奧格、維寧、水牛、莫西和我。我望著莫西環顧四周,連最輕微的濺水聲、頭頂的飛鳥嘎嘎叫和外麵升降平台的齒輪轉動聲都能讓他陡然驚跳。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他身上,而不是我們在往哪兒去,反正索戈隆顯然知道。水麵熱氣蒸騰,但魚和水獸遊得挺暢快。我們過橋,走向台階,我見到了男人、女人、四足站立的獸類和我從未見過的動物,它們身穿鐵甲和鎖子甲、長袍、鬥篷和插著長羽毛的頭飾。男人和女人擁有我見過的最黑的皮膚。每級台階上站著兩名衛兵。最頂上的一級台階,宮殿的大門升向我無法估量的高度。

她的皮膚和她的男人們的皮膚一樣,都是從最深的深藍色過渡而來的黑色。她的王冠像一隻金色鳥兒,棲息在她的頭頂上,用雙翅裹住她的麵頰。金色勾勒出她雙眼的輪廓,雙唇上各有一小塊閃爍金光。金絲織成的吊帶薄衣掛在她的脖子上,她向後仰時**顯眼地突出。

“聽朕說,”她說,她的聲音比僧侶的吟唱還要低沉,“朕聽說了傳聞。傳聞說有沙色皮膚的男人,有些的皮膚甚至是乳白色,但朕是女王,願意相信什麽就相信什麽。因此朕不相信他們的存在。但你看看我們麵前的這個人。”都林戈的語言聽上去很像馬拉卡爾的。清晰的短音說得很快,長音蓄意拖得很慢。莫西皺起了他的眉頭。

他捅捅我:“她說什麽?”

“你不會說都林戈語?”

“怎麽可能,我四歲時有個胖閹人教過我。還用說嗎,我當然不會了。她說什麽?”

“她在說她從未見過的男人。也就是你。我幾乎可以肯定。”

“朕該叫他沙人嗎?”她說,“嗯,朕就叫他沙人好了,因為朕覺得這很好玩……朕說了,朕覺得這很好玩。”

整個主廳響起笑聲、掌聲、呼哨聲和呼喚諸神的叫聲。她揮揮一隻手,他們眨眼間就安靜下來。她招手示意莫西過去,但他不懂。

“追蹤者,他們在笑。他們笑什麽?”

“她叫你沙小子或者沙人。”

“他們覺得很好笑?”

“他聾了嗎?朕命令他過來。”女王說。

“莫西,她在說你。”

“但她什麽也沒說啊。”

“她是女王,她說她說了那就是說了。”

“但她真的沒說啊。”

“操他媽的諸神。快過去!”

“不。”

兩根長矛戳在他的後背上。衛兵邁步向前走,假如莫西不動,矛尖就會刺破他的皮膚。他們走向我們所在平台的台階,穿過寬闊的主廳,經過王廷的女人、男人和野獸,在王座腳下停步。她示意莫西上去,擋在王座台階前的兩名衛兵讓開。

一個高大瘦削、長發稀疏的男人在底下出列,回答女王的問題。他先鞠了一躬。

“尊貴的陛下,請允許我回答您的問題。他——”

“你怎麽會一直沒買一個送給朕呢?”

“陛下,請原諒我。”

“還有膚色比他更淺的男人嗎?”

“陛下,有的。”

“真是嚇人,但又多麽可口。”她對莫西說,“你叫什麽?”

莫西傻乎乎地望著她,就像一個真正的聾子。索戈隆說他不懂都林戈的語言。

一名衛兵上前,把莫西的劍遞給首相。首相端詳刀鋒,細看劍柄,然後用孔穀爾的語言說:“你從哪兒得到這麽一把劍的?”

“它來自一塊奇異的土地。”莫西說。

“哪塊土地?”

“家鄉。”

“你的家鄉不是孔穀爾吧?”

首相麵對女王,對莫西說:“肯定有人給你起過名字。叫什麽?名字,你的名字?”

“莫西。”

“嗯?”

“莫西。”

“嗯?”

首相點點頭,一根長矛戳了戳莫西的側肋。

“尊貴的陛下,莫西。”莫西說。

首相重複給女王聽。

“莫西?隻有莫西嗎?你這樣的男人都是從天上掉下來,隨便撿起一個名字就用嗎?莫西先生,你的出身?哪個家族?”首相問。

“阿紮爾家族的莫西,來自東方之光的國度。”

首相用都林戈語重複,女王發出一聲輕笑。

“來自大海之東的男人為什麽會在這裏生活?是什麽疾病燒掉了你皮膚上的所有顏色?快告訴我,因為假如你惹惱女王,這座宮殿裏的所有人都會生氣……明白嗎,假如你惹惱女王,這座宮殿裏的所有人都會生氣。”

主廳裏爆發出一陣“不行”“沒門”和呼喚諸神的叫聲。

“而他的頭發黑得像火炭。拉起袖子……對,對,對,這是怎麽一回事?肩膀比胳膊的顏色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胳膊是別人縫上去的嗎?我的智慧顧問快來研究一下。”

我望著這一切,琢磨是否隻有南方才盛產瘋狂的國王和女王。我以為索戈隆會說些什麽,但她退回原處。我想看懂她的表情,但她的臉畢竟不是我的臉。假如我討厭你,我對你說聲早上好你就立刻會知道。女王在取樂,什麽能帶給她快樂呢?奧格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但他的拳頭攥得太緊,指甲哢哢作響。我撫摸他的手臂。莫西同樣不擅長從臉上隱藏情緒。但莫西站在那兒,他望著所有人,什麽都不明白。

他看見我的臉,他開始擔心。怎麽了?他對我比嘴型,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

“朕還沒看夠。脫掉。”女王說。

“什麽?”莫西說,“不。”

“不?”女王說,盡管她不懂孔穀爾語,但聽懂了這個字,“一位女王難道還要問一個男人同不同意?”

她點點頭,兩名衛兵抓住莫西。他一拳打在一名衛兵的臉上,但另一個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嚨。他轉向我,我比嘴型說,平靜,治安官,平靜。衛兵把匕首插進衣服和肩膀之間,割開了衣服。另一名衛兵扯開他的腰帶,他的全身衣服落在地上。

“沒有倒吸氣?我怎麽沒聽見倒吸氣?”女王說,宮殿裏爆發出驚叫、咳嗽、喘息和呼喚諸神的叫聲。

莫西在想,這些事既然要發生那就發生吧,他挺直脊梁,抬起頭,傲然站立。坐在女王腳下的女人、男人和閹人紛紛爬過來仔細看。到底有什麽沒見過的,真是天曉得。

“奇怪,真是奇怪。首相,那兒為什麽比他其他部位更黑?來,挑起來,讓朕看看袋子。”

首相的手伸向莫西的下體,莫西險些跳起來。從頭到尾,索戈隆一言不發。

“也是黑的?嗯,首相,多奇怪啊。”

“確實奇怪,我的陛下。”

“你這個人是用其他人拚湊起來的嗎?你的胳膊比肩膀黑,脖子比胸口黑,屁股比腿白,你的,你的……”她轉向首相,“你的娼妓是怎麽叫它的?”

說真的,我笑出了聲。

“陛下,我這個人從不尋求娼妓的陪伴。”首相說。

“怎麽可能,她們四腳著地,沒法說話,但當然是你的娼妓。這個先不說了,朕想知道他那兒為什麽比其他部位更黑。遠方國度的男人都是這樣嗎?假如朕娶了一個卡林達王子,朕見到的會是這個嗎?東方人,為什麽會有這麽一個膚色的男人站在索戈隆身旁?”

首相說怪哉怪哉,這個男人的膚色這麽淺,下體卻那麽黑。

莫西看見我捂住嘴笑,他皺起眉頭。“是諸神在戲弄我,我尊貴的女王。”他說。

莫西話音剛落,首相就把他的話說給了女王聽。

“祂們到底在戲弄哪個人,把他的東西卸下來裝在這個男人身上?朕想了解這些事情。快說。”

莫西又是滿臉困惑,呆呆地望著人們看他。他一言不發。

索戈隆清清喉嚨:“我最尊貴的女王,還記得我們為什麽來都林戈吧。”

“朕的記性好得很,索戈隆。尤其是朕在施恩的時候。尤其是你是如何乞求我幫忙的。”

莫西望著他們,無法像我一樣掩飾震驚。

“你看看你顫抖的嘴唇。朕,最睿智的女王,為什麽不說野蠻的北方語言,尤其是朕必須常常和野蠻人打交道?一個孩子一天之內就能學會……我的臣子為什麽不哦哦啊啊?”

首相為廷臣翻譯,宮殿裏爆發出哦哦啊啊和呼喚諸神的叫聲。

“你告訴了朕你的意圖,因為你以為我們算是姐妹。然而朕是女王,而你還不如一隻撲火的飛蛾。”

“是的,陛下。”索戈隆說,深深鞠躬。

“朕確實同意了幫助你,因為麗思索羅和朕理當同為女王。也因為你們的國王連惡魔見了他都要搖頭。他居然認為都林戈應該被他征服。朕知道他在夜裏動什麽念頭。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忘記都林戈保持中立,強占堡壘為他所用。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試一試。但今天絕對不行,朕還是女王的時候絕對不可能。另外,朕非常厭倦。你這個拚湊男人是幾個月來唯一還算值得讓朕開眼的東西。上次朕有點興致還是把一個米圖的王子切成兩半那次,就是想看看他的人是不是和他說話一樣空洞。你,身上有標記的那個,你見到我們的天空車隊了嗎?”

她在對我說話。

“尊貴的陛下,剛才上來覲見的時候見到了。”我說。

“常有人思考是什麽樣的術法或魔咒能讓它們懸浮在空中。不,既不是術法也不是魔咒,而是鋼鐵與繩索。朕沒有魔法師,但朕有鋼鐵匠師、玻璃匠師和木頭匠師。因為朕的智慧殿堂裏的人真的擁有智慧。朕厭惡聽天由命的那些人,他們從不提問,從不修正,從不改善事物,也不會讓自己做得更好。告訴朕,朕讓你害怕嗎?”

“不,女王陛下。”

“朕會讓你害怕的。衛兵,送這兩個人去芒袞加,帶奧格和女孩去他們的房間。留下我們女人討論重要的事情。喂水牛吃象耳草。肯定有很多個月沒人喂他吃像樣的食物了。現在你們全都出去吧。隻留下這個以為她是姐妹的女人。”

“治安官,你該教教我這些詞語。”我笑著說。莫西用母語沒完沒了地咒罵,他在車廂裏踱來踱去,步伐重得讓車廂微微晃動。他使得我暫時忘記了我們懸掛在高空中,由傳動裝置牽動著穿行於巨樹之間。他越是咒罵,我就越是不去想象繩索忽然崩裂,我們掉下去摔死。他越是咒罵,我就越是不去想象女王把我們送上遠離地麵的高空是要殺死我們。

“再高一點,咱們就能親吻月亮了。”我說。

“操他媽的月亮,還有崇拜她的所有人。”他說。

他還在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到窗口又回來;視線跟著他,我能看清車廂的每個角落。這裏非常高,月光無比明亮,綠色是綠色,藍色是藍色,他的皮膚近乎白色,他把撕破的衣服纏在腰間,**著胸膛。這是何等的一節車廂;剛開始我以為他們把馬車翻了過來,輪子位於頂部,然後把輪子嵌在拉緊的繩索上。後來我看見車廂像大魚肥胖的肚子一樣鼓脹,我覺得它是一艘在天空中航行的船。它像船一樣,也有船首和船尾,中部最寬闊,但四周裝著家裏房屋的窗戶,頂部是用瀝青固定在一起的圓木。地麵平坦而光滑,凝結著露水,甚至有點濕滑。另外,這裏太高了,吹進來的風很冷,而上一個乘客曾經流過血。莫西踱來踱去咒罵,他從我身邊走過,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想掙脫,想甩開我的手,想推開我,但我就是不鬆開,直到他停止怒氣衝衝的咒罵。

“停下。”

“她羞辱的又不是你。”

“幾晚之前你還不穿衣服呢。那會兒你怎麽不生氣?”

“因為我知道我在哪兒,我和誰在一起。我和你們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不等於我就不是一個東方人了。”

“你們這些人?”

他歎了口氣,走到側麵窗戶前向外看。一團銀色的雲霧,那麽稀薄,隨時都有可能化作虛無;另一節車廂在遠處經過,火光照亮那節車廂。

“你猜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有人要在夜裏出去辦事?他們去哪兒?”

“像治安官一樣思考?”

他微笑:“他們的衛兵沒有跟著我們。”

“這位女王不認為男人有什麽威脅。也可能他們會在我們抵達另一頭之前砍斷繩索,讓咱們掉下去摔死。”

“追蹤者,這兩個念頭都不會讓我露出微笑。把咱倆單獨放在半空中,他們也許認為咱們會交談,也許他們找到了什麽魔法來偷聽。”

“就這個時代而言,都林戈人很先進,但不可能先進到這個地步。”

“也許咱們應該假裝在**,就像兩條瘋狂的鯊魚,免得他們沒東西可聽。快把它插進來,你那條攻城錘一樣的大屌!哦我的屁眼,已經張開變成了深淵!”

“你可真是博學,鯊魚是這麽**的?”

“天曉得。那是我想到的第一種猛獸。神靈在上,追蹤者,你就不會笑一個嗎?”

“有什麽值得笑的呢?”

“首先,有我作伴是多麽令人愉快。還有這地方的華美,我說真的,諸神都會來這兒休息。”

“我以為你隻崇拜一個神呢。”

“但不等於我看不見其他神的存在。這片土地以什麽而聞名?”

“金銀,還有遠方國度熱愛的透明石子。我猜堡壘在高處,因為他們已經毀壞了地麵。”

“你覺得這些巨樹是活著的嗎?”

“我認為這裏所有東西都是活著的,但天曉得幫助他們存活的是什麽。”

“這話什麽意思?”

“奴隸在哪兒?他們是什麽樣子?”

“問得好。我——”

叫喊聲從車廂前方迎麵而來,這次離我們非常近,我們能聞到烈酒和煙霧的氣味,真的很近,鼓聲徑直撲向我們的耳朵和胸膛,還有人使勁彈奏科拉琴和魯特琴,像是恨不得拔掉琴弦。車廂繼續前進,直到我們和他們麵對麵。鼓聲不僅是敲鼓,還有男人和女人跳起來跺腳的聲音,就仿佛庫族或甘加通人的求偶舞蹈。一個男人的臉塗成紅色,油光閃亮,他把火炬拿到嘴邊,吐出一條火龍,火焰在我們之間陡然迸發。我跳開閃避,莫西一動不動。車廂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前進,到最後鼓聲聽上去就像殘存的節拍。我們在接近遠離宮殿的那根枝杈,也就是第三根。

“這兒的男人和女人似乎很散漫。也許他們殺了個孩子當消遣。”

“散漫是什麽意思?我以前聽你們這種人用過它。”

“我們這種人?”

“隻信一個可悲神靈的人。你表現得就像忘記了自己也年輕過的老婦人。你們獨一的神祇,祂認為快樂是可鄙的。”

“咱們能換個話題嗎?咱們就快到另一頭了。追蹤者,咱們的計劃是什麽?”

“我又不是她,宣稱自己能夠統治我們。”

“假如我想聽她的命令,早就自己去問她了。你告訴我。咱們到底有沒有計劃?”

“我反正不知道有。”

“太瘋狂了。所以要我說,計劃就是咱們耐心等待,直到你聞到那個會魔法的男孩接近,那群吸血怪物或者天曉得什麽東西現身,然後呢,咱們怎麽做?戰鬥?搶男孩?像舞男似的轉圈?咱們難道隻能幹等?就不能用點什麽計謀?”

“你在問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們該如何從監禁男孩的邪惡力量手中拯救他?就算咱們成功了,然後呢?”

“也許咱們應該定個計劃了。”我說。

“證明你嘴皮子利索的節目還是留給索戈隆吧。”

“想聽真話?”

“樂意之至,隻要你能說出來。”

“從來就沒有什麽計劃,目標就是戰勝強占男孩的那些人,把他搶回來。要殺人也在所不惜。但沒有技巧,沒有策略,沒有手段——如你所說,沒有計劃。然而這不完全是真相。我認為確實存在某種計劃。”

“什麽計劃?”

“我不知道,但索戈隆知道。”

“那她為什麽需要我們?尤其是看她的表現,似乎根本不需要。”

我環顧四周。有人在監視我們,偷聽我們,或者讀我們的唇。

“和我去暗處。”我說,他跟著我走到陰影裏。

“我認為索戈隆有計劃,”我說,“我不知道,奧格不知道,先前和我們同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但這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什麽意思?”

“我們沒有計劃是因為並不存在‘我們’。派我們去和吸血怪物戰鬥,被他們殺死也無所謂,她和女孩趁機去救男孩。”

“這個團夥裏不是也有你的一分子嗎?”

“對,但當索戈隆知道我們要去都林戈後,某些事情就發生了改變。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我知道我肯定不喜歡。”

“你不信任她。”莫西說。

“我們離開老人住處時她放飛了兩隻鴿子。鴿子送信給女王。”

“你信任我嗎?”他問。

“我……”

“你在用心尋找答案。很好。”

他微笑,我忍住沒有笑,隻露出和悅的表情。

“為什麽不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命令她回答問題?”他問。

“我見到的是有人在追殺她。”莫西說。

“有人在追殺我們所有人。”

“但追殺她的人隻在追殺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你好像隻信一個神和一個魔鬼。”我說。

“你重複這個似乎存心想惹怒我。追蹤者,我見識過許多怪事。她的敵人為數眾多。也許他們全都有正當的理由。我指的是另一方。”

車廂撞上什麽東西,搖晃起來,震得治安官倒向我,他的腦袋撞在我的胸口上,我扶住了他。他抓住我的肩膀,重新站直。我想評論兩句沒藥,或者他吹在我臉上的氣息。他剛站好,車廂就再次晃動,他抓住我的手臂。

五名衛兵在平台上迎接我們,說你們來到了芒袞加,也就是第二棵巨樹。他們領我們走過一座陡峭的石橋,這條路兩側都有瞭望哨,他們先送我去我的房間,然後大概是去莫西的房間了。我的房間似乎用繩索掛在巨樹的樹身上。我不知道他們帶治安官去了哪兒。這裏無非是又一個有床睡覺的房間,我已經開始習慣在**睡覺,不過為什麽會有人喜歡睡軟床我就不得而知了。你的床睡起來越像雲朵,你就睡得越不警醒,萬一有危險把你從夢中喚醒怎麽辦?可是,能在**睡覺,這是何等美妙的念頭。房間裏有水可以洗臉,還有一罐牛奶供我喝。我走到門口,還沒伸手門就開了。我立刻停下,環顧四周看了兩圈。

外麵的陽台是個狹窄的平台,寬約兩步,踩上去有點鬆,胸部高度拉著繩索,免得喝醉的人失足去見先祖。這棵巨樹背後還有兩棵樹,它們背後是另外幾棵。我搜腸刮肚尋找比“巨大”更大的詞語,這個詞能夠用來形容一座和朱巴或法西西一樣大的城市,但所有東西都層層堆疊,朝著天空生長,而不是左右相接,在平麵上擴張。這些樹還在生長嗎?許多窗戶裏火光閃爍。有些窗戶裏傳來音樂,風也送來了各種雜亂聲響:吃飯,男人和女人吵架,**,哭泣,叫聲蓋過叫聲最終變成噪聲,沒人在睡覺。

還有一座沒有窗戶的封閉高塔,但無數繩索帶著車廂進進出出。女王說得對,都林戈不靠魔法運轉,但它肯定要靠某種東西運轉。夜晚慢慢過去,隻留下我們,留下不肯睡覺的人們,留下我思索索戈隆在和女王說什麽,還有她此刻在哪兒。也許正因為這些,我過了好一陣才聞到我早該聞到的氣味。沒藥。我搓了搓胸口,抬起手罩在鼻子上,就像喝酒似的吸入氣味。

夢裏,叢林猴子抓著藤蔓**來**去,但樹木長得太高,我看不見天空。白晝和夜晚混在一起,暗土也永遠是這個樣子。我聽見聲音,笑聲,偶爾像哭泣。我希望能見到治安官,期待著見到他,但一隻雙腳走路的猴子扯了扯我的手,放開,跳著離開我,我跟著他,我在一條路上,我在走路,然後奔跑,然後走路,天氣非常寒冷。我擔心會聽見黑色翅膀的聲音,還好並沒有聽見。隨後西麵爆發出火光,大象、獅子,許多野獸,還有名字早被忘記的各種野獸從我身旁跑過。一隻尾巴著火的疣豬在尖叫,是那個男孩,是那個男孩,是那個男孩。

“歡迎來到宏偉之地都林戈,無法征服之地都林戈,使得天空諸神降臨世間的都林戈,因為天上找不到像都林戈這樣的地方。”

他站在我身旁,矮小而肥胖,皮膚在白晝中是都林戈人在夜晚中的那種藍色,我險些說要是我和平時一樣睡覺,斧頭墊在枕頭底下,他就已經是一具無頭屍體了。但我沒有這麽說,而是揉揉眼睛坐了起來。他湊得太近,我幾乎撞在他腦袋上。

“先洗個澡?好不好?然後吃起床飯?好不好?當然了,先洗個澡?好不好?”

他戴著金屬頭盔,但缺少戰士頭盔上護住鼻梁的部件,頭盔鑲著金邊,他看著像個很快會一五一十全告訴我的人。

“頭盔很漂亮。”我對他說。

“你喜歡?對不對?南方礦山裏開采出來的黃金,輾轉來到我的頭上。你看見的可不是黃銅,而是隻有黃金和鋼鐵。”

“你打過仗嗎?”

“打仗?沒人會和都林戈開戰,不過,對,你看得出我是個非常勇敢的男人。”

“我是從你的打扮看出來的。”

沒錯,他身穿戰士的厚棉甲,然而他的肚皮向前突出,活像一個懷孕的女人。兩點。首先,“洗澡”意味著他叫來了兩名仆人。房間側麵的兩扇門自己打開,仆人拉出用木頭和瀝青做的浴盆,裏麵盛滿帶香料的熱水。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那兒有兩扇門。他們用石塊給我搓澡,後背,麵部,甚至我的下體,擦洗下體時和擦洗我腳底時一樣粗暴。其次,“吃飯”意味著一塊平坦的木板從牆裏自己伸出來,牆上先前根本沒有槽口,男人指了指本來就在那兒的凳子,然後用瓦卡迪殊那些輕浮男人鍾愛的用具——刀和勺子——喂我吃東西,害得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我問他是不是奴隸,他哈哈一笑。木板又自己縮回牆裏。

“所有智慧和所有答案都與我們光芒四射的女王同在。”他說。

他們走了,我出門在寒風中走了十步,回房間裏去穿他們留下的袍服。我很少會穿袍服,穿上了也隻會更加討厭這些東西。我在門口聽見房間裏有腳步聲和喘息聲。是該衝進去還是先偷看呢?我拿不準主意,等我最終選擇猛地拉開門,房間裏卻空空如也。我估計是密探。然而他們會在找什麽呢?我不知道。陽台方向,我還沒走到那兒,門就自己開了。我後退兩步,門自己關上。我上前兩步,門開了。

我再次出門,沿著樓麵邊緣的小徑向前走。小徑鋪著像是從山上挖來的泥土和石塊。這是接下來發生的。我向前走,來到邊緣上的一個缺口前,缺口上懸著用木板釘成的平台,四個角用繩索固定。我踏上平台,一個字都沒說,周圍也見不到任何人,平台就自己下降了很長一段距離,來到底下的一層樓麵。我走下平台,沿著這條新的小徑前行,這實際上是一條道路,有兩條小徑那麽寬。隔著這條路,我能看見宮殿和第一棵巨樹。這棵樹的最底下一層有一幢小屋,它有三扇黑黢黢的窗戶和藍色的屋頂,屋頂似乎是從其他地方搬來的。事實上,沒有任何階梯或道路通向它。它位於瞭望平台的龐大陰影之中,瞭望平台寬闊得仿佛戰場,衛兵在上麵正步走。這些樓層似乎連接在一起,最底下一層有吊橋和紅得仿佛草原地麵般的圍牆。接下來一層有環繞半圈的擋牆。第三層很高,底下有巨大的拱形架子和散亂的樹木,然後又是一層,這層的圍牆最高,比門和窗戶高七倍甚至八倍。這一層建有多個金頂塔樓,另外還有兩層爬向更高處。右邊對麵是另一棵樹,與我眼睛齊平的高度上是寬闊的台階,台階向上通往一個大廳。台階上有很多人,他們三五成群,藍色、灰色和黑色的外衣掃過地麵;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似乎在討論嚴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