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把孔穀爾那位屋主的房子切成六份,假設一幢屋子隻是一個房間,有一道拱門,牆壁用黏土和灰泥壘砌。然後在這個房間頂上摞一個房間,然後再一個、再一個、再一個,然後再一個,頂上再一個,最後蓋上屋頂,屋頂的曲線就像月亮把自己切成了兩瓣。這個男人的屋子就是這個模樣,這幢屋子仿佛一根柱子被分離出來,然後插在都林戈的山間道路上。這位屋主在門外等待,他嚼著恰特葉,見到我們走近並沒有吃驚。我們離開孔穀爾後已經過了三晚。索戈隆下馬時險些摔倒。男人指了指屋裏,女孩攙扶索戈隆進去。他坐回門廊上,繼續嚼恰特葉。

“抬頭看天空,woi lolo。你們看見了嗎?看見東西了嗎?”

莫西和我一起抬頭,他和我一樣摸不著頭腦。

“你們沒看見神聖的鱷魚吃月亮?”

莫西抓住我的胳膊,說:“你就不認識不是瘋子的人嗎?”

我沒有回答他,就算我問他也未必知道,但我在琢磨難道隻有我注意到了這個男人與孔穀爾那位屋主長得一模一樣嗎?黑豹肯定會注意到。他會這麽告訴我。

“你在北邊有個兄弟嗎?”我問。

“兄弟?哈,我母親,她會說一個男孩都嫌多。我母親,她還活著,還在看我會不會先死。他對她下手很重,對吧?他狠狠地打倒了她。比她所有的血靈都重。”

“血靈?”

“他狠狠地打倒她,說明他很近了,說明他就在你們背後。知道我在說誰嗎?”

“你說的血靈是誰?”

“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另一個世界,我都不會提到他的名字。長著黑色翅膀的那個人。”然後他哈哈一笑。

那天上午,女孩用白色黏土在索戈隆的門上畫秘符。

“這是你們單獨離開後她教你的?”我問她,但她不理我。

我想說她藐視我純屬浪費精力,但我沒有開口。她看見我走向門口,擋住我的去路。她抿緊嘴唇,眯起眼睛盯著我,看上去像個被差遣看護嬰兒的孩子。

“小女人。無論蠻力還是巫術都無法阻止我走進這個房間。”

她拔出匕首,但被我一把拍掉。她拔出另一把匕首,我盯著她說:“你試試看拿刀捅我。”她瞪著我看了很久。我看著她的嘴唇顫抖、眉頭緊鎖。她忽然用匕首捅向我,但手直接滑過我的胸膛。她再次捅向我,匕首反彈回去。她捅了一刀又一刀,瞄準我的胸膛和頸部,但匕首就是不肯和我接觸。她瞄準我的眼睛,匕首掠過我的頭部。我抬手抓住匕首。她企圖用膝蓋撞我下體,但我抓住她的膝蓋,把她推進門裏。她踉蹌後退,險些跌倒。

“你們兩個嫌時間太多了對吧?”索戈隆在窗口說。

我走進房間,看見一隻鴿子從她手裏飛走。她從籠子裏掏出又一隻鴿子。鴿子的腳上纏著紅布。

“給都林戈女王傳信,通知她我們要來。他們對不請自來的人不怎麽客氣。”

“兩隻鴿子?”

“這兒的天上有老鷹。”

“你今天怎麽樣?”

“我挺好。謝謝你的關心。”

“假如你是桑格馬而不是女巫,那就不需要走到哪兒就把秘符畫到哪兒了,萬一少畫一個就得硬抗攻擊。你必須同時記住好幾件事情。”

“所有女人的腦子都有這個本事。都林戈,我忘記了它有多麽廣闊。你從這兒隻能看見山隘。我們還要走一天才能抵達它的樹——”

“操他媽的一百遍都林戈。女人,咱們必須談談。”

“你又要和我談什麽了?”

“我們要談的事情太多了,先從男孩開始如何?假如阿依西在追殺他,而阿依西站在國王背後,那麽國王就也在追殺他。”

“所以大家才叫他蜘蛛王。我一個月前就告訴過你了。”

“你什麽都沒告訴我,是邦什說的。男孩的一切秘密都在那些文書裏。”

“男孩的任何東西都不在任何文書裏。”

“那麽,女巫,圖書館焚毀前我在那兒找到的是什麽?”

“你和那位好看的治安官?”索戈隆說。

“隨你怎麽說。”

“但你還是逃掉了。要麽你太難殺,要麽他殺得不是很認真。”

她看著我,然後回到窗口。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我說。

“來不及了。”莫西說,走進房間。

莫西。索戈隆背對著我們,但我看見她的肩膀陡然收緊。她擠出微笑。

“我不知道別人怎麽稱呼你,除了治安官。”

“當我是朋友的人叫我莫西。”

“治安官,事情和你沒關係。你最好轉身出去——”

“我說過了。來不及了。”

“你們別再打斷我了,讓我把話說完。治安官,我們的任務不是去找喝醉酒的父親或者走丟的孩子並把他們送回家。你回家去吧。”

“但早就不可能了,謝謝你們大家。那兒對治安官來說算什麽家?酋長衛隊會認為屋頂上的死人都死在我的劍下。你不像我這麽了解他們。他們已經燒毀了我的家。”

“沒人叫你多管閑事。”

他插到我們中間,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腿分開,拉起劍鞘擱在**。他兩膝都有傷疤。

“然而無論你們要不要,我都很有本事。你們有誰擅長劍術?我收錢辦事。我丟了工作都是你們的錯。但我沒有怨恨。男人絕不該拒絕盛大的戰鬥或偉大的冒險,這是我的看法。另外,你們需要我多過我需要你們。我不像奧格那麽孤僻,也不像女孩那麽單純。誰知道呢,老女人。假如你們的任務能夠讓我興奮,我甚至可以免費加入。”

莫西從包裏掏出一把疊成小方塊的莎草紙。我還沒看見就聞到了它們是什麽。

“你帶上了那些文書?”我說。

“它們帶著很重要的那種氣息。當然也可能隻是餿牛奶的味道。”

他微微一笑,但我和索戈隆都沒有笑。

“你們這些沙漠以南的人就是不愛笑。那麽,你們在找的男孩究竟是誰?他此刻在誰手上?我們該怎麽找到他?”

他打開那一遝莎草紙,索戈隆轉了過來。她走近我們,但沒有近到像是想看清文字的地步。

“這些紙像是燒過。”她說。

“疊起來又打開,就像沒被碰過一樣。”莫西說。

“不是灼燒的痕跡,而是象形文字,”我說,“前兩行是北方的風格,底下是海邊的。他用羊奶書寫文字。你肯定認識。”我說。

“不,我不認識。”

“你在孔穀爾的房間裏到處都是這種象形文字。”

她飛快地瞪我一眼,但麵無表情。“不是我寫的,你必須去問邦什。”

“誰?”莫西說。

“回頭解釋。”我說,他點點頭。

“我不懂北方或海邊的象形文字。”索戈隆說。

“那就操他媽的諸神了,總算有你不會做的事情。”我用下巴指了指莫西,“他能看懂。”

房間裏有一張床,但我確定索戈隆不會在**睡覺。女孩走到她身旁,兩人耳語片刻,女孩回到門口。

“治安官手上的文書隻是其中一份。福曼古魯一共寫了五份,有一份去過我待的地方。他說君權想前進就必須先後退,於是我就很想讀一讀其他的了。你讀過完整的文書嗎?”

“沒有。”

“也沒必要。他說完了國王就變得很無聊。後麵就隻是一個男人在教女人做這做那。然而看完他說國王的那些內容,一天夜裏我找到了他。”

“你為什麽會在乎長老和國王的事情?”我說。

“根本不是為了我。追蹤者,你覺得為什麽男人不能觸碰我?”

“我——”

“算了,不想聽你耍嘴皮子。我拜訪他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別人。”

“邦什。”

她哈哈一笑。“我去找福曼古魯是因為我侍奉國王的姐姐。從他寫的內容看,他似乎是個明白事理的男人。這個人的視線能越過他肥壯的肚皮,看見帝國和皇權出了什麽問題,知道從一個孩子知道北方王國的存在以來,邪惡、不幸和惡意就如何在這裏肆虐。你看完了他講述國王家史的部分嗎?國王的傳承血脈,這個我很清楚。莫凱成為國王後,繼任者發生了變化。他不該成為國王的。他之前的每個國王都是國王長姐的兒子。幾百年的曆史都是這麽書寫的。直到克瓦什·莫凱當上國王。”

“他是怎麽當上國王的?”莫西問。

“他殺了他姐姐和她屋頂下的所有人。”我說。

“後來等時機成熟,莫凱送長女進入古老的修女會,這個組織裏的女孩不會成為母親。就這樣,他的長子萊昂戈繼承國王。然後年複一年,紀複一紀,等到克瓦什·阿杜瓦萊登基,所有人都忘記了誰會繼任國王和誰能繼任國王,於是連遠方的吟遊詩人也開始唱頌這就是萬古之道。這片土地從此就遭受了詛咒。”索戈隆說。

“但吟遊詩人隻會唱頌獲勝的戰爭和征服新的國土。詛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你去看宮殿的牆壁背後。曆史隻會記錄所有活下來的孩子。你覺得上麵會記錄所有死去的孩子嗎?死去的孩子太多,說明皇室血統衰敗。曆史說過克瓦什·奈圖有過三個妻子,直到第四個才給他生下王子嗎?克瓦什·達拉的第一個兄長死於疫病。還有三個智力低下的姐姐,她們成了他父親養育後代的姘婦。還有一個叔父,和南方國王一樣瘋癲,沒能生下兒子的妻子幾乎都死於非命。哪本書裏寫過這些內容?腐朽貫穿了他們整個家族。我有個問題,你用心回答。你最後一次見到法西西下雨是什麽時候?”

“但那兒有樹。”

“敗退不是問題,勝利才是。”

聽到這兒,連莫西都湊了過來。索戈隆終於轉身,坐在窗台上。我覺得邦什隨時都有可能順著牆壁流淌而來。

“對,北方的偉大諸王發動戰爭,屢次獲勝,但他們總想發動更多的戰爭。無歸屬的土地,有爭議的土地。不肯支持特定一方的城市和村鎮。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男人而非女人養大的男人就是這樣。女人不像男人,她們不會貪得無厭。每一個王國越是擴張,每一個國王就變得越糟糕。南方諸王變得越來越瘋癲,因為他們永遠近親繁殖。北方諸王有另一種瘋病。邪惡詛咒了他們,也因為他們的整條血脈來自最惡劣的一種邪惡,因為什麽樣的邪惡會殺死自己的骨血?”

“我更感興趣的是另一些問題,它們的答案是那個男孩。”我說。

“你說你知道他是誰?告訴我,你知道什麽。”索戈隆說。

我轉向莫西,他在看我們,視線掃來掃去,就好像一個人還沒決定要相信誰,要跟隨誰。他揉了揉剛長出來的胡須,它們比我記憶中更長也更紅,他望向他拿在手裏的那些莎草紙。

“莫西,你讀一下。”

“天空諸神——不,天空的主宰者。他們不再對地上的靈魂說話。諸王的聲音在成為諸神的新聲音。打破諸神的沉默。當心屠神者,因為他盯上了諸王的殺戮者。有黑翼的屠神者。剩下的也讀?”

“謝謝。”

“帶他去米圖,交給獨眼者守護,步行穿過姆韋盧,讓沙漠吞吃你的足跡。不要休息,直到戈城。”

索戈隆搖搖頭。她沒讀過也沒聽過這些,她知道我知道這一點。

“因此福曼古魯說帶男孩去找米圖的獨眼者,步行穿過姆韋盧,然後去戈城,一座隻存在於夢境中的城市。阿依西就是屠神者?也許我選巴蘇是選錯了人。”索戈隆說。

“現在你居然敢這麽說?是你的選擇導致了他的死亡。”我說。

“說話小心點。”女孩說。

“我難道拿刀指著他的喉嚨說,福曼古魯,你必須怎樣怎樣?不,我沒有。”

“當心屠神者,因為他盯上了諸王的殺戮者。”我說。

“所以?”

“索戈隆,裝傻的任務就交給女孩吧。屠神者就是阿依西。諸王的殺戮者是那個男孩。”

索戈隆笑了起來,剛開始是輕聲嗤笑,然後放聲狂笑。

“這些是預言,對吧?說的是某個孩子——”

“什麽樣的預言會寄希望於一個孩子?哪個人的預言會這麽愚蠢?庫族出身的婊子女巫?說的是一個活不到十年的小東西?有個地方的人沒完沒了宣揚什麽魔法孩童,你好看的治安官就來自那兒。命運之子,人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全部希望所寄托的那個東西喜歡把手指塞進鼻孔,吃他掏出來的東西。”

“但比起你和那條魚企圖兜售的狗屁東西,還是這個預言比較說得通。”我說,“我和你走上這條路,因為我覺得它能通向某個地方。說什麽男孩能證明國王殺死了福曼古魯,還不如驢子屁股上的一個破口有說服力呢。真相,你依然鎖在心裏不肯放手。索戈隆,我知道你企圖阻擋我去發現真相,包括你去過福曼古魯家,企圖用符咒掩蓋真相。我知道你一直想自己找到男孩,這樣就不需要我插手了。你甚至用了一整個月去自己找,但最後我們還是來到了這兒。你說得對,邦什不是你的主人。然而她不擅長撒謊騙人。我逮住她一口兩舌,她險些發瘋。另外,這個女孩算是怎麽一回事?你鑽進某個秘密門洞,留下長矛和匕首給她玩,現在她自認是個戰士了?這是你想眼睜睜看著她死的又一個人嗎?我也看到了,女巫,你可以為此責怪桑格馬。她去世後比在世時更加強大。”

“我隻說真話。”

“所以要麽你撒謊,要麽有人對你撒謊。索戈隆,你一路上走的每一步我都聞得清清楚楚。邦什對我說福曼古魯與其他長老有過衝突的那天夜裏,我去見了一位長老。他企圖殺死我,反而被我殺死。他還想知道這些文書的事情。他甚至知道奧默盧祖。你那條魚對我說男孩是福曼古魯的兒子,但福曼古魯有六個兒子,其中沒一個是那男孩。我們見到你的前一天,黑豹和我跟蹤奴隸主去了馬拉卡爾的一座廢塔,他在那裏關押了一個體內有閃電肆虐的女人。比比當時也在,還有恩薩卡·奈·瓦姆皮。因此要麽是你沿路扔堅果給鳥兒撿取和跟蹤,要麽是你所謂的掌控等於沒有,你什麽都不掌控。”

“當心你的嘴巴。你以為我需要一個男人?你以為我需要你?我熟悉十九道門。”

“但你依然找不到他。”

莫西走過來站在我背後。索戈隆瞪著我們,蹙眉片刻,繼而微笑。

“他有什麽用處,你看見黑豹的男孩時曾經問我。你這樣的女人會留下穀粒,燒掉糠皮。”我說。

“那就給我肉吧,而不是肥油。”

“你需要我。否則一個月前就甩掉我了。不,你不但需要我,而且等了我一整個月。因為我能找到這個男孩;你的門隻能加快速度。”

“他和你是一起的?”

“莫西自己說了算。索戈隆,我們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比我願意在半真相和謊言裏走得更遠,但這個故事裏有些東西……不,這不是重點。你和那條魚塑造這個故事的方式——你們插手的痕跡過於明顯,咱們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這已經變成了我願意來的唯一原因。現在也是我要離開的唯一原因。”

我轉身離開。莫西遲疑片刻,望著索戈隆,然後也開始轉身。

“就在那裏。你自己讀吧。所有線索都在那裏。怎麽,你還等著我拚出來給你看,就好像你的名字是幼兒一樣嗎?”

“那就當一個好母親吧。”

“好看的治安官,你再讀一遍那句話。”

莫西從包裏又掏出那幾張紙。

“天空的主宰者。他們不再——”

“跳過。”

“如你所願,當心屠神者,因為他盯上了諸王的殺戮者。”

“停。”

索戈隆望著我,像是她已經說清楚了一切。我險些點頭,心想我肯定是個傻瓜,怎麽會一直沒看到真相。我幾乎也略過了這句話。

“你的小男孩是預言中會殺死國王的刺客?”莫西搶在我之前開口,“你要我們找到一個男孩,某個傻瓜說他命中注定要犯下一個人能犯下的最惡劣的罪行?這些話光是說出口就算叛國了。”

即便到了此刻,他也依然遵從他那身製服。

“不。就算這是真的,也會需要至少十年。一個糟糕的奴隸和惡劣的情人?你說信裏為什麽要說帶他去姆韋盧,一個從沒有人活著回來的地方?還有去戈城,一個從沒有人親眼見過的地方?諸王的殺戮者意味著他會殺死諸神厭棄的那條墮落譜係,否則蜘蛛王為什麽會和屠神者聯手?男孩的存在不是為了殺死國王。他就是國王。”

莫西和我都默然呆立,治安官比我更加震驚。我對索戈隆說:“而你把這個王子托付給一個女人,她一有機會就賣掉了他。”

索戈隆轉過去對著窗戶。

“人類比一切東西都會騙人。我能怎麽辦?”

“給我們說說這個男孩。我們想聽。”

以下是索戈隆在房間裏告訴我們的。女孩站在門口,就像在守衛。但後來老人也出現在房間裏,然而我和莫西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從女孩身旁走過的。索戈隆講的故事如下:

埃維[5]鼓手想告訴你潮位高低的時候,他會把鼓弦繃緊在鼓身上,拉高或降低音調。消息通過撥弦、音調和節拍傳遞,隻有能聽懂的人才能聽見。巴蘇·福曼古魯寫下文書也一樣,他決定把第一份寄到商會,第二份寄到智慧殿堂,第三份寄到長老堂,第四份寄給國王,然而他又寫了第五份,第五份要寄給誰呢?沒人知道。沒人收到這些信件,也沒人知道信裏說什麽。連他說過他要寄信給他們的那些人也一樣。我們隻知道我們這些侍奉國王姐姐的姐妹要去西方殿堂,傾倒奠酒敬拜土地諸神,因為我們活在土地裏,天空諸神對我們不管不問。而飄向我們的就是鼓聲。

曼薩。法西西以西七天路程、朱巴以北的山峰。從遠處看,在戰士、旅行者和陸地盜賊的眼中,曼薩是一座山,僅僅是一座山。它高聳入雲就像一座山,遍體岩石就像一座山,灌木瘋長就像一座山。懸崖、山岩、石塊、泥土,全都沒有任何規劃。你必須多花一天時間,繞到山背後去,再攀爬半天,才能看見那八百零八級台階,它們從岩石上雕鑿出來,就仿佛是諸神為了諸神行走而打造的。在比如今更古老的一個時代,曼薩是一座堡壘,駐紮此處的士兵能看見敵人逼近,但敵人不知道他們在監視。因此,沒人能靠突襲搶奪這裏的土地,也從沒有人入侵過這裏。九百多年以後,曼薩從監視敵人的場所變成了藏匿敵人的地點。克瓦什·利庫德,他屬於現今王室之前的舊王室奈胡家族,每次他迎娶了新妻子,就會送舊妻子去曼薩,假如妻子生不出兒子或生出醜陋的兒子,結果也一樣。在阿庫姆王朝之前,國王一旦加冕,就會把所有兄弟和男性近親遣送至此,這是一所皇家監獄,他們會在這裏死去,不過萬一國王先死,他們也有希望登上寶座。然後到了阿庫姆王朝,國王做的事情與前朝如出一轍。克瓦什·達拉和克瓦什·奈圖毫無區別,而奈圖與他的曾祖父毫無區別,後者頒布皇家法令稱國王的長女必須加入神聖修女會,侍奉安全與豐饒女神。就這樣,所有的國王都遵循克瓦什·莫凱定下的規矩,破壞國王傳承的真正譜係,將王座傳給兒子。

國王的長姐在他成為國王和她十七歲之前,按理說必須將自己奉獻給神聖修女會,但這個姐姐沒有去。讓沒有男人想要的醜女人去當神聖修女吧,她說。我為什麽要摒棄鮮肉、濃湯和麵包,在餘生中一直吃黍米喝清水,身穿白袍,和一群皺皮老狗過日子?沒有人回答她的詰問,包括她的親生父親。這位公主忘記了她是公主,開始像王子似的行動。不,王儲。她騎馬,持劍刺擋,給弓上弦,演奏魯特琴,取悅她父親,但嚇壞了她母親,因為她從小到大見多了有自主意識的女人的下場。公主也不例外。父親啊,送我去瓦卡迪殊當一個女戰士吧,或者送我去東方宮廷做人質,我會擔任你的間諜,她對國王說。我該做的是送你去見一個王子,讓他把你的厚腦殼打成肉醬,國王對她說;而她說,可是啊,偉大的國王,等我殺死這個王子,你準備好開戰了嗎?而國王說,我不會送你去瓦卡迪殊或東方國度;而她說,我知道,我的好父親,但為什麽讓傳統阻攔你呢?她足智多謀,北方男人認為這種天賦隻會出現在男人身上,國王對她說了不止一次,你比我現在這個兒子更像我的兒子。

因為這是事實。在他成為克瓦什·達拉之前,他好戰、記仇,會因為瑣碎的小事生出巨大的惡意。然而他不是傻瓜。是麗思索羅向他建言,父親,考慮一下把瓦卡迪殊還給南方國王吧,而長老們在朝會上說明智的國王打完仗後會留下所有戰利品,不給敵人任何好處,否則敵人會認為他軟弱可欺。瓦卡迪殊對我們毫無意義,她說。那裏不出產上等的水果、純淨的清水和強壯的奴隸,那裏幾乎全是沼澤地。另外,這麽一來,我們就播撒下了許多反叛的種子,咱們連一根手指都不需要動,敵人就會輸掉。國王聽見如此睿智的主意,點頭道,你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兒子,比我現在這個強多了。與此同時,克瓦什·達拉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拒絕願意依從他的五十個女人,去強奸和殺死不願依從他的一個女孩。或者鞭打在賽馬中贏過他的任何一個朋友或王子,命令他們烹煮獲勝的馬匹。或者在朝會上對父親說,諸神用悄悄話告訴了我,但我要聽你說實話,父親,你會很快死去嗎?他說這種話是因為有很多人阿諛他,說他是最美麗和聰明的男人。

於是國王改變了規矩。何等的巨大變化!他無法忍受見到他的王國失去他的女兒,因此他說,你,我親愛的麗思索羅,永遠都不要去加入神聖修女會。你必須找個丈夫。一位貴族,或者王子,但不能是酋長。於是她找了一個王子,卡林達諸多王子之中的一個,沒有自己的封地。但他的生殖力很強,她在七年間生了四個孩子,依然陪伴在國王身旁,而克瓦什·達拉在大戰結束後三天才去追趕軍隊,抱怨說他的馬匹太慢,害得他再次錯過戰鬥。

咱們長話短說吧。國王去世,據說是被雞骨頭嗆死的。克瓦什·達拉就在軍營裏從父親頭上搶過王冠,說,我是國王了。來覲見你們的國王,崇拜我吧。國王的將領說,尊敬的陛下,你隻有在死後成神之時才會得到崇拜。克瓦什·達拉對他吼叫,你敢在其他將領麵前這麽對我說話。這位將領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毒藥。一年還沒過完,帝國臣民開始疑惑,發瘋的究竟是南方國王還是北方的這個新王?當時我還沒有為她效力,因此不知道事情是如何開始的,首先是流言,隨後是譴責。流言傳來傳去,最後飄進國王的耳朵,幾天後他在朝會上忽然從王座上起身,轉過來,指著他的姐姐說,你,我最親愛的麗思索羅,今天是我登基一年的紀念日,而你的圖謀被揭穿了。你以為你能逃過一位國王和一尊神祇的視線嗎?麗思索羅總喜歡嘲笑她弟弟當消遣,他一邊說她一邊笑,因為諸神在上,這種話除了是開玩笑還能是什麽呢?

他走到她麵前,說,姐姐,神聖的國王到處都有耳目;而她回答,你指的是哪個國王,麗思索羅不知道,因為神聖的國王應該是他們的父親,他現在與先祖同在了。麗思索羅嘲笑他,說,你還是躺在皇家臥**的那個男孩,說什麽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連討厭他的貴族和酋長也知道這種話是對克瓦什·達拉的大不敬。國王即王權,王權即國王。嘲笑一個就是嘲笑另一個。他一耳光扇在她臉上,她在王座所在的平台上踉蹌後退,險些掉下去。

“哦,你的王子配偶來了,誰在乎他出身的那片土地。”他對卡林達王子說,王子向前走了一步,想到下一步意味著什麽,又縮了回去。

“你以為我不知道父親最喜歡的是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打算割掉我的下體,用寶貴的巫術粘在你身上,讓你成為他希望我成為的那個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最親愛的姐姐,你在他身上施了那些巫術,說服這位最偉大和最強壯的國王不要送你去神聖修女會,因而破壞了我們所有人——包括你在內——侍奉的諸神的神聖傳統?假如就連我,你的國王,你的克瓦什·達拉也必須向諸神的意願低頭,你憑什麽能例外?”他對姐姐說。

“我隻侍奉值得侍奉的。”她說。

“你們聽見了嗎,廷中的各位尊貴人士,你們聽見了嗎?似乎連國王和諸神都必須證明自己值得麗思索羅公主的侍奉。”

麗思索羅隻是瞪著弟弟。這個男孩一向不太聰明,肯定有人給了他這些聰明的點子。

“隻有諸神了解我的心意。”

“這個我們都同意。不過,姐姐,我當然了解你的心思。好了,咱們說夠了,現在該吃飯了。來,奉上甘甜的美酒、肥厚的鮮肉、河流部落愛喝的蜂蜜與牛奶兌小牛血,還有啤酒。”

以下是流亡南方的人們講述的事情經過。巨大的餐桌擺在王座前,女仆和男仆端來各種各樣的肉類、各種各樣的蔬菜和水果,還有金杯、銀杯、琉璃杯和皮袋盛著的飲料。皇室餐桌和殿堂裏的其他餐桌上,人們大吃大喝,歡天喜地。沒有哪個杯子會不斟滿蜂蜜酒或啤酒,否則奴隸就會遭到鞭笞。桌上,生熟兩種的羊肉和牛肉,還有雞、禿鷲和填料的鴿子。麵包、奶油和蜂蜜。空氣中彌漫著大蒜、洋蔥、芥末和胡椒的香味。

國王走下王座,坐在皇室餐桌的桌首,身旁是將領、顧問和男女貴族。麗思索羅想坐在他右邊,和平時一樣,與他相隔三個座位,他卻說:“姐姐,去桌尾坐著,因為咱們流著相同的血液。我從我的肉上抬起頭,除了你還想見到什麽人呢?”

所有餐桌前的所有人停下等待,直到國王揮手,他們繼續吃喝。他們抓肉,抓水果,抓發酵麵包,抓麵餅,叫蜂蜜酒和達羅啤酒,吟遊詩人彈奏科拉琴和手鼓,唱誦偉大的克瓦什·達拉僅僅統治一年就變得更加偉大。國王抓起一根雞腿,但他沒有吃,而是望著姐姐。他拍拍手,兩個手臂和腿粗壯的男人繞到桌邊,他們抬著一個用布蓋著的大籃子。國王轉向他身旁的人,壓低聲音說話,就像在講不能被太多人聽見的笑話。

“來,聽我說。我帶來了一種特別的珍饈,兩個都來自南方的貴族家庭。”

他提高嗓門說:“獻給你,我的姐姐。你我之間再也沒有怨恨,咱們這就算是扯平了。”

兩個男人掀開蓋布,翻轉籃子,兩個血淋淋的人頭落在餐桌上。人們向後跳開,許多女人尖叫,麗思索羅也跳了起來,但不像國王希望的那樣驚恐,她隨後坐下,望向南方王國的兩個貴族,一個是一位長老,另一個是一位酋長和國王的顧問,兩顆腦袋被割下來,在她麵前的桌上滾動。女人們依然在尖叫,兩名貴族起身。

“坐下,優雅的男人和女人。給我坐下!”

整個宮殿陷入死寂。克瓦什·達拉起身走到他姐姐麵前。他抓住頭發拎起一個人頭,舉到他的臉前。死人還睜著眼睛,棕色皮膚幾乎發青,頭發濃密而蓬亂,胡須殘缺不全,像是被他揪掉了一部分。

“來看這個人,這個愛男孩的畜生。他愛男孩對不對?他肯定是個愛男孩的,否則怎麽會認為我姐姐,一個公主,也能成為國王。他們究竟對他施了什麽樣的巫術,讓他參與陰謀和詭計,你記得嗎,姐姐?聽你睿智的國王給你個明智的建議吧。假如你要拖一個人參與陰謀,就該把他妻子也拖下水,否則她會認為這是個針對她的陰謀。下次等你犯了密謀病,姐姐,請盡量不要傳染給別人。去下巴沃棋比較好。”

他把人頭扔在桌上,麗思索羅向後一跳。

“給我把她帶走。”他說。

現在有個切實的難題了。國王依然不敢殺死他姐姐,因為既然神聖的血脈流淌在他身體裏,那麽肯定也流淌在她的身體裏,她是神祇的後代,誰有資格殺死她呢?

他把她關進地牢,牢房裏的耗子比貓還大。麗思索羅既不叫喊也不哭泣。她日複一日待在地牢裏,他們給她吃皇家餐桌上的殘羹冷炙,因此盡管她隻能吃到骨頭和泔水,她也知道泔水是從哪兒來的。衛兵戲弄她,但不敢碰她。有一天他們給她端來一碗水,說水裏有最高級的特別調料,他們放下碗,她看見水裏漂著一隻老鼠。她轉身時說,我這兒也有特別調料,然後朝他們灑她的尿。兩名衛兵衝到鐵欄杆前,她說:“來,動手啊,看誰敢碰一下我這神聖的身體。”

麗思索羅不知道她在地牢裏已經待了十四天。她弟弟來找他,他身穿紅色袍服,頭纏白布,在其上戴著王冠。牢房裏沒有椅子,克瓦什·達拉指了指衛兵,他猶豫片刻就趴在地上,像驢子似的四腳著地,讓國王坐在他背上。

“我想念你,姐姐。”他說。

“我也想念我。”她說。她總是聰明過頭,但又不夠聰明,不知道什麽時候該吹滅火苗,免得在男人周圍顯得過於耀眼,哪怕這個男人是她的弟弟。

他對她說:“你我有爭端,姐姐,以後也還是會有。血親就是這樣,然而當麻煩到來,當厄運到來,哪怕僅僅當低潮到來,我也必須站在我的血親這一邊。即便她背叛了我,我的悲痛也還是她的悲痛。”

“你無法證明我背叛了你。”

“所有真相都與諸神同在,而國王擁有神性。”

“那要等他死去,而且諸神接納他的陪伴。”

“現在亦然,諸神受祂們自己的法則束縛。”

“你寵信的躲在後麵陰影裏的懦夫是誰?”

他從暗處走進火把的光芒底下。他的皮膚黑得像墨汁,眼睛白得在發光,頭發紅得像火球花。他不需要開口,她知道他叫什麽。

“你是阿依西。”她說。和地上的所有女人、所有男人、所有孩童一樣,在她見到他的那個瞬間,她覺得阿依西似乎一直站在國王背後,但沒人記得他是什麽時候取得這個位置的。阿依西就像空氣和諸神,沒有起始也沒有結束。

“我們帶來了一些消息,姐姐,不是好消息。”

國王在士兵背上向後仰身。阿依西走近欄杆。

“你的丈夫和孩子全都死於疫病,因為現在是瘟疫橫行的季節,他們去了病氣主宰的地方。他們明天下葬,當然會有與王公相稱的儀式,然而不能靠近皇家陵園,因為屍體也許還攜帶疾病。你將——”

“你以為你坐在那兒像個國王嗎?你其實隻是驢子屁股上一塊尾巴掃不掉的屎星子。你來這兒幹什麽?想聽我尖叫?聽我為孩子求情?看我趴在地上,好讓你嘲笑?來,你到欄杆前麵來,把耳朵放在這兒,聽我好好給你叫一聲。”

“我就不打擾你的哀悼了。過一陣我再來看你。”

“幹什麽?你想要什麽?你操你老婆的時候是不是也要叫我的名字,還是你讓這位替你代勞?”

國王跳起來,掄起權杖砸欄杆,然後轉身離開。阿依西轉向她,說:“明天你離開去加入神聖修女會,那是諸神為你規定的命運。整個王國會為你哀悼,希望你能得到平靜。”

“你要是早點來,我就把我剛拉在那個桶裏的平靜給你了。”

“我們就不打擾你的哀悼了,姐姐。”

“哀悼?我永遠不會哀悼。我棄絕哀悼,用憤怒代替。我對你的憤怒比任何哀痛都要高闊。”

“我也會殺了你,姐姐。”

“也?你真是低能兒典範裏的低能兒。他們死掉,太陽還沒下山,你就承認是你殺了他們。地下吟遊詩人說你從娘胎裏掉出來,腦袋先著地。他們說錯了。母親肯定是存心把你擠出來的。行了,走吧,滾出去,懦夫,應該來幾個人,像河穀裏對女孩那樣割了你。記住,弟弟。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會詛咒你和你的孩子。”

血親的詛咒嚇壞了克瓦什·達拉,他迅速離開,但阿依西站在原處望著她。

“你依然能成為某個人的妻子。”他說。

“你依然能不當國王的屎盆子。”她說。

衛兵剛關上門,她就倒在地上,哭號得昏死過去。第二天早晨,他們送她去曼薩堡壘加入神聖修女會,憤怒和悲痛都已經消失。

咱們長話短說。水女神見到了這一切,知曉這一切。我當時是瓦卡迪殊一座神廟的女祭司,我走下台階來到水邊,邦什跳了出來。盡管我看見她有一條黑如深淵的魚尾,我卻毫不畏懼。她派我去曼薩,除了皮裙、涼鞋和瓦卡迪殊神廟的印記別無他物。麗思索羅公主待在她的房間裏,日落時彈奏科拉琴,不和任何人交談。神聖修女會裏不存在權力、階級和等級,因此她的皇家血統沒有任何意義。然而所有姐妹都明白她需要獨處。據說她夜裏在月光下四處行走,向正義和女童之神訴說她有多麽憎恨祂。

過了一年,我走向聖堂去倒奠酒,她指著我說:“你是幹什麽的?”

“我的目標與皇家無關,而我也不是公主。”她說。

兩個月後,她把我留在她身邊。這裏人人平等,但都知道她是皇家的人。又過了兩個月,我告訴她,水女神為她規劃了更大的目標。又過了三個月,我召喚露水將我抬離地麵,高過她的腦袋,她終於相信了我。不,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她的人生還有其他出路,而不是僅僅當一個失去孩子的寡婦,向她憎恨的女神獻上祈禱。不,不是相信,因為她說,相信會害死她身邊的其他人。我對她說,不,我的女主人,隻有相信愛才會得到這個結果。接受愛、回報愛、珍視愛,但絕不相信愛,這就能做到除愛之外的所有事情了。這一年尚未結束,邦什在她麵前現身,那是當年最後一個炎熱的夜晚,幾乎所有女人——共計一百二十九人——去瀑布與水妖一起沐浴,邦什向她講述她的血統真相,她為什麽會成為撥亂反正的那個人。我們會送來一個男人,全都安排妥當了,邦什如是說。

“看看我的人生。全都圍繞著如何被男人擁有、命令和安排。現在女人也要這麽對待我了?你對姐妹情誼一無所知,你隻是男性的蒼白回聲。真正的國王應該是個私生子?這個水怪出生時也是腦袋著地的嗎?”

“不,尊敬的殿下。我們找到了一位王子,來自——”

“卡林達。又一個?卡林達這些沒有領地的王子,就像虱子一樣,似乎哪兒都能見到他們。”

“與王子結婚能保證你的孩子有正統身份。等國王更替的真正譜係恢複,他可以在所有貴族麵前要求取得王位。”

“操他媽的諸神。所有這些國王都是從女人的子宮裏生出來的。有什麽能阻止這個男孩不像其他男人一樣胡作非為?所有男人都該死。”

“那就統治他們吧,公主。通過他統治他們,也離開這個地方。”

“要是我喜歡這兒怎麽辦?在法西西,連風都會密謀反對你。”

“假如你願意待在這兒,殿下,那就待著吧。然而隻要你的弟弟還是國王,地上和地下的瘟疫就會肆虐世間,連這個地方也不會例外。”

“瘟疫還沒來過這兒呢。這場疫病什麽時候才會開始?為什麽不是現在?”

“也許諸神給了你時間去阻止它,尊貴的殿下。”

“你的舌頭太滑溜了。我並不完全相信你的話。至少也要讓我見一見這個男人。”

“他會假扮成閹人來見你。假如他能取悅於你,我們就會去找一位認同我們理念的長老。”

“一位長老?那咱們就注定會被出賣了。”她說。

“不會的,殿下。”我說。

我從卡林達帶來了那位王子。一百年來從未有男人涉足過曼薩,但來過不少閹人。這些女人不會命令閹人撩起袍子,展示可怕刀技留下的傷疤。有一個大塊頭的守衛站在大門口,她來自法西西最高大的女性血脈,她會抓住訪客的褲襠揉捏。進門前,我對王子說,你必須這麽做:忘記那極大的不適感覺,不要露出絲毫難受的神情,否則她們會在門口斬殺你,就算你是王子也無濟於事。我會教你如何完全偽裝成女人,守衛會摸你的下體,但我教你的方式讓你不會暴露,她甚至不會看你的臉。王子順利地來到麗思索羅的房間,然後摘下麵紗,脫掉長袍。他高大,黝黑,頭發濃密,棕色眼睛,嘴唇厚而黑,眉骨上方和雙臂向下都有由疤痕構成的圖案,比她年輕許多歲。他隻知道麵前這位是女王儲,他會得到封號。

我不需要去找長老。七個月後,長老找到了我。福曼古魯寫完他的文書,然後用埃維鼓送出消息,隻有虔誠的女性才能聽見這個消息,因為他像獻身的狂信徒一般演奏,他說他有話要對公主說,內容也許好也許不好,但無疑是正確的。我騎馬七天去找他,對他說,他的願望、他的預言,也許是真實的,但她的兒子不能生下來就是個私生子。我們又騎馬七天回曼薩,我、長老巴蘇·福曼古魯和卡林達的王子。有些姐妹知情,有些不知情。有些知道無論在發生什麽都必定非常重要。其他人認為陌生人來違背了曼薩的神聖戒律,盡管這座堡壘曾經被男人占據了許許多多年。我請一部分人不要泄露究竟發生了什麽,威脅另一部分人別亂說話。然而男孩剛出生,我就知道他並不安全。對他來說,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姆韋盧,我對公主這麽說,這樣她就不會再次失去孩子了。把他留在這兒,幾乎可以肯定你會失去他,因為必定有一個姐妹會出賣我們,我對她說。我的話沒有說錯。這個姐妹在夜裏離開,沒有去步行十五天才有可能抵達的地方,而是僅僅走出了能放出鴿子的距離。她在我追上去之前就放出了鴿子,我從她嘴裏問出鴿子會飛向她在法西西的主人。然後我割了她的喉嚨。我回去對公主說,沒時間逃跑了。消息已經傳向王公。那天夜裏,我們帶男孩去找福曼古魯,我知道這段路要走七天,我們把公主留給忠於都林戈女王的另一個女教派。男孩和福曼古魯生活了三個月,福曼古魯對他就像親生兒子。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們坐在上午的房間裏感受寂靜。莫西在我背後,呼吸變得緩慢。我琢磨奧格去了哪兒,還有這個上午已經過去了多少。索戈隆望著窗外看了很久,我走過去看她究竟在看什麽。男孩前一瞬間在我的鼻子裏很顯眼,下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原因。他有時離我們四分之一個月,有時五個月,這就是原因。

“我知道他們在使用十九道門。”我說。

“我知道你知道。”她說。

“這個‘他們’是誰?”莫西問。

“我隻知道其中之一的名字,而且隻是因為被他殘害過的那些人,他們中以女性為主。魔魅山裏的人叫他伊鵬都魯。”

“閃電鳥。”老人喃喃道。他聲音嘶啞,像是在低聲咒罵。索戈隆朝他點點頭,然後轉回去麵對窗戶。我望向窗外,但隻看見中午越來越近。我正想說,老女人,你到底在看什麽,老人忽然說:“閃電鳥,閃電鳥,女人啊,當心閃電鳥。”

索戈隆轉身說:“兄弟,你這是要給我們唱歌嗎?”

他皺眉道:“我在說閃電鳥。傳說僅僅是傳說。”

“伊鵬都魯是——”

“用你先祖的方法說,用你從小學到的方法。”

“歌者已經不再唱歌了,女人。”

“你說謊。南方的吟遊詩人依然在唱。數量很少,而且偷偷摸摸,但依然在唱。我對他們說過你。世界命令你忘記的事情,你如何保留在記憶之中。”

“世界逼他編造名字。”

“還有很多人在唱。”

“但有很多人再也不唱了。”

“我們一定要聽。”

“你現在能管得了我了?你要對我發號施令?”

“不,我的朋友,我隻是提出我的希望。南方吟遊詩人——”

“不存在南方吟遊詩人了。”

“南方吟遊詩人反對國王。”

“南方吟遊詩人講述事實!”

“老人,你才說過不存在南方吟遊詩人了。”索戈隆說。

老人走到一堆袍服旁搬開它們,底下是一把科特琴。

“你們的國王,他找到了六個我們這種人。你們的國王,他殺了他們所有人,而且沒有給他們一個痛快。索戈隆,你記得巴布塔嗎?他找到六個我們這種人,其中有你認識的伊克德,他說,我們無緣無故躲藏在地洞裏,夠了,我們唱的是諸王的真實故事!我們並不擁有事實。事實就是事實,就算你隱藏它、殺害它或者甚至講述它,也不可能改變事實。用不著你張開嘴說‘有一件真事’,事實就已經是事實了。事實就是事實,哪怕統治者派遣有毒的吟遊詩人散播謊言,直到謊言在每個人的心裏紮根。巴布塔說他認識朝廷裏的一個人,他侍奉國王,但忠於事實。那個人說國王知道了你們的存在,因為他在地上有蛇蟲,在天上有鴿子。因此他要召集吟遊詩人,用車隊送去孔穀爾,讓他們安全地生活在曆史殿堂的書本之間。因為聲音的年代已經過去,我們活在書寫符號的年代了。石板上的文字、羊皮紙上的文字、布匹上的文字,文字比想象文字更加偉大,因為文字能在嘴裏激發出聲音。等你們到了孔穀爾,讓抄錄者從嘴唇記錄下文字,這樣一來,就算他們殺死吟遊詩人,也永遠無法殺死文字。在散發硫黃臭味的紅色地洞裏,巴布塔還說,我的兄弟們,這是一件大好事啊。聽上去我們應該相信這個人的話。然而巴布塔出身的那個時代,字詞能像房間裏的瀑布似的流淌,甚至左看右看都像真話。這個人說,等鴿子落在這個地洞的洞口,也就是兩天後的傍晚,你們取下它右腳上的字條,依照象形文字的指示行動,字條會告訴你們該去哪裏。你們知道鴿子的品性嗎?它隻會朝一個方向飛,隻會飛回家裏。除非它們受到巫術的束縛,認為家是另外某個地方。巴布塔對這個人說,看看我,這兒沒有人考慮過學習閱讀,而這個人說,等你們看見象形文字就會明白的,因為象形文字像世界一樣說話。巴布塔走向眾人,巴布塔走向我,說這是一件好事,我們不能再像狗一樣過日子了。所以我們要去書本的殿堂,像老鼠一樣過日子嗎,我說。連半傻子都知道絕對不能相信國王宮廷裏的任何一個人。他說,你說我是傻子,去舔鬣狗吧,我離開地洞,因為我知道它被盯上了,我開始流浪。巴布塔和另外五個人在洞口等待,夜以繼日。三晚過後,鴿子落在洞口。沒有鼓聲響起過。沒有鼓聲說過巴布塔和五個人去了哪兒。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因此,南方吟遊詩人不存在了。存在的隻有我。”

“你見過他們如何行事。”

“你也見過。”

“你們別再盯著那坨舊屎了,給我們講講究竟發生了什麽。”莫西說。要是他說話時不盯著我看,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開口而不惹惱我。

男人坐在索戈隆從沒睡過的**,他說:“十四晚之前,西方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紅湖旁的一個村莊。一個女人對鄰居說,左手邊隔著三家的那個茅屋,咱們好像四分之一個月沒見過人進出了。他們生性安靜,喜歡自己待著,另一個女人說。但就連風裏的鬼魂也不會這麽安靜,再一個女人說,於是她們去那個茅屋一探究竟。茅屋周圍彌漫著死亡的惡臭,臭味來自死亡的動物,來自被屠殺的牛羊,但屠殺它們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鮮血和取樂。漁夫、第一個和第二個妻子連同三個兒子都死了,但他們並不發臭。該如何形容這個諸神都會覺得奇怪的景象呢?他們像物神似的被堆在一起,壘起來像是要焚燒。他們的皮膚猶如樹皮。就好像血肉、體液、生命的河流,諸如此類的東西被吸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妻子的胸膛被切開,心髒被挖掉。但凶手先咬開她們全身,強奸她們,把死亡的種子留在子宮裏腐爛。你們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

“伊鵬都魯。他的女巫是誰?他到處亂跑,像是已經不聽指揮了?”索戈隆問。

“確實如此。控製他的女巫在把所有權交給女兒之前就死了,因此伊鵬都魯變回閃電鳥,用爪子抓住女兒,飛到最高最高的頂點,然後鬆開爪子。她被砸爛在地上。你怎麽知道他的種子在兩個妻子身體裏呢?因為即便屍體開始腐爛,也有閃電一滴一滴地淌出她們的下體。伊鵬都魯是最英俊的男人,皮膚雪白像黏土,比這個人還白,但和他一樣好看。”

他的手指著莫西。

“Ayet bu ajijiyat kanon.”莫西說,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對,治安官,他是一隻白鳥。但他不是好人。他和人們想象中一樣邪惡。不,更邪惡。伊鵬都魯非常英俊,身穿和皮膚一樣白的長袍,覺得女人都會忘乎所以撲向他,他一走進房間就會毒害她們的心靈。他張開袍子,那實際上不是袍子,而是他的翅膀,他不穿任何衣服,他強奸她們,一個然後兩個,他殺死大多數,偶爾留下活口,但她們並不是活人,而是活著的死人,閃電在血液曾經奔湧的管道裏流淌。有傳聞說他也會轉變男人。假如遇到閃電鳥,你們一定要當心,他會變成巨大而狂暴的怪物,他扇動翅膀時會釋放雷霆,震顫大地,震聾耳朵,震塌一整幢房屋,閃電會沸騰你的血液,燒得你隻剩下焦黑的外殼。

“他用一隻手抓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在她肚皮上摸孩子的征兆。他嘴裏伸出犬牙,長得超過了下巴。他的手指在她**舞動,但她一動不動。伊鵬都魯用一根手指點了點女人的胸脯,鉤爪從中指彈出來。他的手指捅進她的胸脯,鮮血頓時湧出來,他切開她的胸部,尋找心髒。烏雲般的蒼蠅嗡嗡湧動,吸飽了鮮血。蒼蠅一時間散開,床墊上有個男孩,渾身像是恙蟎咬出來的痘洞。從痘洞爬出蠕蟲,十條,幾十條,幾百條,鑽出男孩的皮膚,展開翅膀飛走。男孩睜著眼睛,血淌到床墊上,同樣爬滿蒼蠅。咬開,鑽進去,吸血。他的嘴巴張開一條縫,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男孩是個馬蜂窩。”

“阿德澤?他們一起行動?”索戈隆說。

“不止他們兩個。還有其他人。伊鵬都魯和阿德澤,他們都會吸取生命,但不會把肉體吸得隻剩一個外殼。那是草巨魔艾洛庫幹的。他以前隻單獨捕獵,或者和同類合作,但自從國王燒毀他的森林,種植煙草和黍米,他們就願意和任何人搭夥了。一個閃電女人,這是她的故事。伊鵬都魯吸走所有血液,但在吸光生命力之前停下,然後在她體內種下閃電,拋下她一個人發狂。一位南方吟遊詩人從她嘴裏問出了這些事情,但他從未據此撰寫詩歌。除了這三個,還有兩個和另外一個。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的。他們一起行動,領頭的是伊鵬都魯。還有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做了什麽?”索戈隆問。

“你明知故問。他們利用男孩進入女人家裏。”

“男孩受他們逼迫。”

“都一樣,”他說,“還沒完呢。三四天後另一個人循蹤而來,這時候的腐爛屍體和惡臭體液對他來說是絕佳的美味。他用鉤爪切開屍體,喝惡臭的腐液,然後飽食爛肉。他曾經有個兄弟,但被別人在魔魅山裏殺死了。”

我望著他們,眼神不可能更無辜了。

“索戈隆,他們利用那個男孩。”男人說。

“我說過了,沒人問——”

“他們轉變了那個男孩。”

“你看著我。”

“他們把男孩變成了——”

一股狂風忽然從地麵吹起,猛烈得仿佛暴風,把所有人壓在牆上。憤怒的風噝噝作響,然後飛出窗戶。

“然後如何?”我說,“這個男人說了什麽惹你不高興了?”

“你沒聽見嗎,追蹤者?男孩失蹤了多久?”莫西問。

“三年。”

“他說男孩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就算不喝血,也受亡靈法術的控製。”

“別刺激她了。下一次她會吹飛屋頂的。”老人說。

莫西用眼神對我說,這個矮小的老女人?我點點頭。

“追蹤者說得對。他們在使用十九道門。”索戈隆說。

“你曾經穿過了多少道門?”莫西問。

“一道。我這樣的人不太適合穿過那種門。我的神召來自綠色世界,那種旅行違背了綠色世界。”

“說那些門不利於女巫太輕描淡寫了,”我說,“你需要我和我的桑格馬技藝為你打開它們。就連穿過這麽一扇門也會削弱你的能力。”

“什麽樣的男人啊,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追蹤者,替我寫一首我的歌吧。”

“冷嘲熱諷往往用來掩蓋其他的情緒。”莫西說。

“黑豹這麽快就被人取代了。”

“索戈隆,你給我閉嘴。”

“哈,現在我的長舌要淌出一條河了。”

“女人,我們在浪費時間。”老人對她說,她頓時安靜下去。他走過去,從櫃子裏取出一大張羊皮紙。

莫西說:“老先生,我沒認錯那是什麽吧?我以為這些土地沒人勘測過呢。”

“你們在說什麽?”

老人打開卷軸。一大張圖畫,用的是棕色、藍色和骨白色。我見過類似的東西;智慧殿堂裏有三張,但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麽和有什麽用處。

“地圖?這是我們土地的地圖?誰繪製的?技藝這麽高超,細節這麽豐富,連東麵的海洋都有。是東方商人帶來的嗎?”莫西問。

“外邦人,這片土地上的男女也擁有高超的技藝。”索戈隆說。

“那是當然。”

“我們和獅子一起奔跑,和斑馬一起拉屎,所以你就認為我們不會繪製地圖和描畫水牛?”

“我不是這個意思。”

索戈隆哼了一聲,放過了他。但看著這張地圖,他笑得像個剛偷到可樂果的孩子。老人把地圖拿到房間中央,用兩個瓶子和兩塊石頭壓住四角。藍色吸引我陷了進去。淺藍色仿佛天空,深藍色的渦卷仿佛大海。不像真正的大海,更像夢中的大海。大大小小的動物——有美麗的魚類,也有吞噬帆船的八尾怪獸——躍出海麵,就仿佛在陸地上騰躍。

“我一直在等待機會向你展示這東西,變成沙海之前的沙海。”老人對索戈隆說。

這些海洋都叫什麽?我問自己。

“地圖隻能描繪陸地,描繪一個人見到的東西,讓我們許多人都能見到。我們根據它規劃路線。”莫西說。

“你用紅色標出它們?根據什麽樣的智慧?”索戈隆問。

“數學和黑色術法的智慧。沙漏掉轉一次的時間裏,沒有人能走出四個月的裏程,除非他們像諸神一樣移動,或者使用十九道門。”

“而他們就是這樣。”我說。

“他們全都是。”

索戈隆單膝跪下,莫西蹲下,男人很興奮,女人皺著眉頭不說話。

“你最後一次得到他們的消息是在哪兒?”她問。

“魔魅山。二十四晚之前。”

“你在魔魅山畫了個箭頭,指向……這條線指向哪兒,利什?”莫西說。

“不,從尼基奇山。”

“這條線從都林戈指向米圖,離孔穀爾不算遠。”我說。

“對。”

“但我們是從米圖去都林戈的,在此之前是從暗土去孔穀爾。”

“對。”

“我不明白。你說他們在使用十九道門。”

“當然了。一旦你穿過一道門,就必須沿著同一個方向走,直到穿過所有的門。你無法反過來走,除非走完一遍。”

“硬要嚐試會怎麽樣?”我問。

“你親吻一道門,烈火會燒掉門的偽裝,你應該知道的,門會用烈火吞噬你,把你燒成灰,連伊鵬都魯都會害怕這種事。索戈隆,他們使用十九道門肯定有兩年了。這就是難以發現和不可能追蹤他們的原因。他們待在十九道門的路線上,直到完成一趟旅程,然後反過來走。這就是我畫每條線兩端都有箭頭的原因。這麽一來,他們可以夜晚殺人,隻殺一幢屋子裏的人,也許兩幢甚至四幢,總之就是他們在七八天之內能殺的那麽多人,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下任何切實的痕跡。”

我走過去,指著地圖說:“假如我從暗土來到孔穀爾,然後這兒,不用走多遠就可以從米圖到都林戈,然後我必須騎馬穿過瓦卡迪殊去尼基奇的下一道門。假如他們反過來走,那他們就已經穿過了尼基奇的那道門。然後他們要穿過瓦卡迪殊,去——”

“都林戈。”莫西說。

他把手指壓在地圖上,指著地圖中心之下群山中的一顆星。

“都林戈。”

[1]巴沙星群:Basa,奧羅莫曆法基於月球與七八個特定星星或星團的聯結關係製定,該曆法中的奧博拉迪卡月(Obora Dikka moon)即小天狼星月,對應巴沙星群。

[2]偉大頌詩:Oriki,西非約魯巴語言使用者的特有讚歌。

[3]巴塔鼓:Bata,約魯巴人的傳統樂器,雙頭鼓,一頭大一頭小,都可敲擊發聲。

[4]薩多格:Sadogo,即悲傷(sad)+奧格(ogo)。

[5]埃維:Eve,非洲的一個民族群體,生活在現在的多哥、加納和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