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讓女孩和你交換,否則咱們到這兒就不往前騎了。”索戈隆說。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年輕男人這麽靠近你的屁股呢。”
“你難道靠近過我這種屁股?狼眼,你又想愚弄我們些什麽?”
她氣得我七竅生煙,我立刻跳下馬去。
“你。女巫要你和她騎一匹馬。”我對女孩說,她跳下馬。
“想騎還是想被騎?”莫西對我說。
“今晚隻差老天不對我說髒話了。”
他對我伸出手,拽我上馬。我想用雙手抓住馬屁股,而不是抱住他,可是我的手總是滑開。莫西伸出手,到背後抓住我的右手,拉到前麵放在他的腰上。然後又伸出另一隻手,把我的左手也拉過去。
“當治安官就必須塗沒藥?”
“當什麽人都必須塗沒藥,追蹤者。”
“時髦的治安官。孔穀爾的錢幣肯定很值錢。”
“唉,諸神在上,一個裹著簾布的人居然在抱怨我太時髦。”
路麵散發濕地的氣味。馬匹的步伐偶爾像是陷進了泥裏。我越來越疲倦,開始感覺到孔穀爾留給我的所有割傷和擦傷,前臂有一道傷口似乎特別深。我睜開眼睛,他的兩根手指戳在我腦門上,把我從他肩膀上推開。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操他媽的諸神,我沒把口水淌在他身上吧?
“他絕對不能睡著,這是她說的。你為什麽絕對不能睡著?”莫西問。
“老巫婆和她的巫婆老傳說。她擔心阿依西會跳進我的夢境。”
“我應該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又多了一件?”
“除非你真的相信。她認為他會在夢中找到我,奪走我的意識。”
“而你不相信?”
“要我說,假如阿依西想搶占你的意識,你有一部分心思肯定想交給他。”
“你們對彼此的評價還真是高。”他說。
“哦,我們對彼此就像蛇對鷹。但你看看你對你那些治安官的愛帶來了什麽。”
隨後他再也沒說過話。我覺得我大概傷害了他,這讓我感到苦惱。我父親說的每句話都讓我苦惱,但沒有一句能讓我坐下來好好想一想的。哦,我指的是我祖父。
地麵剛開始變幹,我們就停下了。瘦弱的草原樹木圍著這片空地。索戈隆撿起一根長樹枝,圍繞我們畫了一圈秘符,然後命令我和治安官去找木柴生火。我走進比較濃密的樹林,看見她和薩多格交談,她指著天空。莫西從一棵樹上折了兩根樹枝。他轉過身,看見我,走過來,直到離我很近的地方才停下。
“那個老女人,她是你母親?”
“操他媽的諸神,治安官,你瞎了嗎,看不見我討厭她?”
“所以我才這麽問你。”
我把我手裏的樹枝塞進他懷裏,氣衝衝地走開。我走到她背後停下,她依然在畫秘符。這些隻是為了你一個人的吧,我心想,但沒開口。薩多格抱住一棵樹,一使勁從地裏拔出來,平放,請女孩坐下。莫西企圖愛撫水牛,但水牛朝他噴鼻息,治安官連忙向後跳開。
“索戈隆。女巫,咱們必須談一談。你希望從哪個謊言開始說?男孩是福曼古魯的骨血?還是奧默盧祖追殺福曼古魯?”我說。
她扔下樹枝,蹲在圓圈裏,輕輕吐出一口氣。
“索戈隆,咱們必須談一談。”
“那一天還遠著呢,追蹤者。”
“哪一天?”
“你能主宰我的那一天。”
“索戈隆,你——”
我都還沒看見她吹氣,一股狂風就擊中我的胸口,把我卷上半空,扔到了空地的另一頭去。奧格跑過來扶起我。他想拍掉我身上的灰土,但他的每一下都讓我覺得像是在揍我。我說我夠幹淨的了,走過去坐在莫西生的篝火前。女孩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張嘴開始說話,“再招惹她一次,她就會毀了你。”她說。
“那她怎麽找那個男孩?”
“她是索戈隆,十九道門的主宰者。你親眼見過的。”
“但她需要我來開門。”
“她不需要你,這個我很清楚。”
“那我為什麽還待在這兒?你知道什麽?僅僅幾天前,你還高高興興地想被佐格巴奴吃掉呢。”
夜晚依然很寒冷。薩多格拔的那棵樹比較細,我可以把腦袋枕在上麵。火焰升上天空,燒暖了地麵,盡管還在劈啪作響,卻變得越來越弱,直到黯然熄滅。
一個巴掌拍得我的臉生疼,我立刻睜開雙眼。我抓起短斧準備砍人,卻看見女孩站在我麵前。
“抵達都林戈堡壘前不許睡覺。這是她說的。”
我拍水牛的耳朵,直到他用尾巴抽我。我搜腸刮肚琢磨問題去問奧格,逼著他嘮叨到天亮,但他隻想推開我。後來他打個哈欠睡著了。女孩爬到他身上,在他胸口睡覺。要是奧格翻個身,她會被壓得連個渣都不剩,但她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索戈隆在她的秘符圈裏蜷縮得像個嬰兒,睡得鼾聲大作。
“和我走。我聽見河水聲。”莫西說。
“假如我沒興趣——”
“天一黑你就會變成一個愛發牢騷的丈夫嗎?你要麽跟我走,要麽待在這兒,反正我要走。”
我在一片稀疏的樹林裏追上他,這些樹的枝杈像荊棘一般紮人。他走在我前麵,邁步跨過倒伏的樹幹,劈開樹枝和灌木。
“你能感應到那個男孩?”他說,語氣像是我們一直在交談。
“從一定角度說是的。據說我鼻子很靈。”
“誰說的?”他問。
“每個人吧。隻要我記住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或一個孩子的氣味,我的鼻子就會帶我去他去的任何地方,無論多遠,直到他死亡。”
“甚至去其他國度?”
“有時候吧。”
“我不相信你。”
“你們這裏沒有神奇野獸?”
“所以你自認是野獸?”
“而你用問題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我這輩子一直這樣,你說得像是認識我很久了。”莫西咧嘴笑笑。他被絆了一下,我在他摔倒前抓住他的胳膊。他點頭表示感謝,繼續道:“他此刻在哪兒?”
“南邊。也許是都林戈。”
“我們已經在都林戈了。”
“也許在堡壘裏。我不確定。有時他的氣味特別濃烈,我覺得他就站在你旁邊,然後幾天過去,他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他的氣味是我從中醒來的夢境。他的氣味從來不會從濃烈變得稀薄,或者從稀薄變得濃烈,隻會這樣有時候存在好幾天,然後完全消失。”
“確實是神奇野獸。”
“我是人。”
“追蹤者,我看得出來。”
他停下腳步,貼近我的胸口。“蝰蛇。”他說。
“有人說你耳朵特別靈嗎?”
“這話一點也不好笑。”
夜晚掩蓋了我的笑容,我很高興。我繞過他指點的地方。我沒聽見河水聲,也沒聞到河水的氣味。
“追殺福曼古魯的奧默盧祖是誰?”
“要是我告訴你,你會相信嗎?”
“半天前我還在我的房間裏喝啤酒兌茶水。現在我來到了都林戈。騎馬十天的路程,不到一個晚上就走完了。我見過一個男人侵占許多人的身體,仿佛煙塵的東西從死者身上升起。”
“你們孔穀爾人不相信魔法和鬼魂。”
“我不是孔穀爾人,但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不相信。有些人相信女神對枝葉說話,所以它們才會生長,相信低語說出的魔咒能讓花朵綻放。也有人相信隻要給予陽光和水,這兩樣東西就能讓它們生長。追蹤者,世上隻有兩種事情:一是人類智慧現在能解釋的,一是以後能解釋的。當然了,你並不同意。”
“你們這些博學的人啊,世上的事情到最後都能分成兩種。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假如這個那麽那個,要麽是要麽否,要麽黑要麽白,要麽好要麽壞。你們相信所有東西都隻能分成兩種,我不得不懷疑你們到底會不會數到三。”
“多麽尖刻。然而你本人也不是信徒。”
“也許我對兩方麵都毫無興趣。”
“也許你對信仰毫無興趣。”
“我們還在談奧默盧祖嗎?”
他笑得太多了,我心想。幾乎聽見什麽都會笑。我們走出灌木叢。他伸出手攔住我,不讓我繼續向前走。懸崖,不過並不高。這片天空中陰雲密布。我不禁想到巡行九界製造雷霆的天空諸神,但我不記得我上次聽見天空傳來雷聲是什麽時候了。
“你的河。”他說。
我們望著底下的河水,水麵靜悄悄的,看上去很深,你能聽見河水在上遊遠處拍打石塊。
“奧默盧祖是屋頂行者。由女巫或與女巫為伍的人召喚而來。然而僅僅召喚還不夠;你必須把女人或男人的血液拋向屋頂。鮮血或幹血都行。血能喚醒他們,他們渴求血液,他們會殺死擁有血液的人並喝光血液。許多女巫喪命就因為她們以為奧默盧祖隻喝所拋血液的主人。然而奧默盧祖的饑渴是無法滿足的——吸引他們的是血液的氣味,而不是喝血的欲望。他們一旦被召喚出來就會在天花板上奔跑,就像我們在路上奔跑那樣,他們會殺死奧默盧祖之外的一切東西。我和他們戰鬥過。”
“什麽?在哪兒?”
“在你們智者認為不存在的另一個地方。他們一旦嚐過你的血液,就不會停止追殺你,直到你來到另一個世界。或者反過來。你永遠不能在屋頂或雨棚下生活,甚至不能從橋下走過。他們漆黑如夜晚,濃稠如瀝青,出現在天花板上時聲音仿佛雷聲和浪濤。關於他們,有一點很重要。假如你的巫術夠強大,那他們就不渴求血液了,但你必須是女巫之中的佼佼者,最強大的死靈法師,或者至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還有一點。他們從不接觸地麵,哪怕是跳起來的時候;天花板會把他們拉回去,就像地麵會把我們拉回來。”
“就是這些奧默盧祖殺死了福曼古魯長老和他妻子和他所有的孩子?甚至還有他的仆人?”他問。
“還有誰能一下把一個女人砍成兩截?”
“少來了,追蹤者,你我似乎都是博學而非盲信之人。所以你盡管睡吧,假如你不相信她的話。”
“你我都見過阿依西,知道他能做到什麽。”
“惡風吹起塵土。”
我打哈欠。
“信仰不信仰的先不說了,追蹤者,你快輸了和夜晚的這場戰鬥了。”
莫西扯開他的兩條腰帶,劍鞘落在地上。他彎下腰,解開兩隻鞋的鞋帶,解開上衣的藍色肩帶,然後從頸部抓住上衣,拽到頭頂上脫掉,隨手扔到一旁的架勢像是再也不會穿上了。他站在我麵前,他的胸膛像一對鐵桶,腹部的肌肉高低起伏,底下的一團陰影擋住你繼續向下看的視線,他從懸崖邊向回跑,拉出助跑的距離。我還沒來得及說你這是發什麽瘋,他就從我身旁跑過並跳了出去,他一路尖叫,直到濺起的水聲截斷叫聲。
“操你們的諸神,太冷了!追蹤者!你還磨蹭什麽?”
“因為月亮沒有讓我發瘋。”
“月亮,可愛的姐妹,認為你才是比較瘋的那個。天空張開雙臂,你卻不敢飛翔。河流分開雙腿,你卻不敢紮猛子。”
我能看見他在銀色的河水裏撲騰和潛泳。有時候他像黑影,但每次浮上來就和月光一樣明亮。他翻身潛入水底,兩個月亮朝我微笑。
“追蹤者。別把我拋棄在這條河裏。你看一看,河流惡魔在襲擊我。我會當場死於疫病。或者被水中女巫淹死,好讓我當她的丈夫。追蹤者,要是你不下來,我就一直喊你的名字。追蹤者,你不是想保持清醒嗎?追蹤者!追蹤者!”
現在我確實想跳下去了,就為了砸在他腦袋上。但睡意像情婦似的擁抱我。
“追蹤者,你想也別想裹著那條該死的簾子跳下來。看你的樣子,衣服就好像是庫族人的第二天性,當然了,我們全都知道是不是。”
你這兩天一直在企圖讓我脫光衣服,我心想,但沒說出口。我跳下去,濺水的聲音太響了,我還以為是其他人弄出來的,直到我沉到水裏才回過神來。寒冷來得迅猛而劇烈,我忍不住嗆了一口,浮出水麵時咳嗽不止。治安官放聲大笑,直到他也跟著咳嗽。
“至少你會遊泳。誰也說不準北方人究竟怎麽樣。”
“你覺得我們不會遊泳。”
“我覺得你們對水中精怪過於執著,因此絕對不會下水。”
他翻個身,潛入水底,雙腳朝我潑水。
我坐在河岸上,他繼續遊泳、潛水、潑水、大笑,朝我喊叫,要我回水裏去。我的衣服在懸崖上,我必須去穿上,但不是因為寒冷。他走出河水,從濕漉漉的皮膚上甩掉閃光的水珠,在我身旁坐下。
“我在那地方生活了十年。我說的是孔穀爾。”他說。
我望著河水。
“十年,我住在那座城市裏;十年,我生活在它的居民之中。也挺有意思的,追蹤者,在同一個地方居住十年,周圍的人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開放的,但也是最不友善的。我對我的鄰居說早上好,兄弟,請遠離廢墟,他絕對不會對我微笑。他隻會說,我母親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很恨她,她死了以後我會繼續恨她。假如他的水果太多,也許會在我門口放幾個,但絕對不會敲我的門,讓我跟他打招呼,說謝謝,或者請他進去坐坐。這是一種粗鄙的感情。”
“也可能他不和治安官交朋友。”
我不看也知道他在皺眉頭。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問。
“我覺得你很快要問我殺死我親近的人有什麽感覺了。對,從某個角度說,他們確實很親近。事實上,我感到懊悔的是我居然沒有覺得懊悔。我問我自己,這些人對我的感情始終保持在一臂之外,我該怎麽為他們而悲傷?這讓我厭煩。隻讓我厭煩。你還想睡覺嗎?”
“你再說這些我就想了。”
他點點頭。
“咱們可以聊天到天亮,或者我可以在群星中指出偉大的獵手和凶猛的野獸。你也可以說,操他媽的女巫和她古老的信仰,我這個人相信科學和數學。”
“譏諷一文不值。”
“恐懼一文不值。勇氣價值千金。”
“所以我不敢睡覺就是懦夫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多麽奇怪的一個夜晚。亡靈的正午快到了嗎?”
“好像已經過去了。”
“哦。”
他沉吟片刻。
“你們來自東方之光的人,隻崇拜一個神。”我說。
“‘東方之光’到底是什麽意思?光既照亮那個地方,也照亮這個地方。本來就隻存在一個神。生性推崇報複,而且殘酷無情。”他說。
“你怎麽知道你選對了神?”
“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
“假如你隻能信仰一個神,你該如何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大笑:“選擇主宰就好像選擇風向。不,是祂選擇創造我們。”
“所有的神都會創造。沒有理由去崇拜祂們。我母親和我父親造出了我。但我不會為此崇拜他們。”
“所以你是自己撫養自己長大的?”
“對。”
“真的。”
“對。”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沒有父母的孩子要長大都很艱難。”
“他們沒死。”
“哦。”
“你怎麽知道你的神至少是良善的?”
“因為祂就是。祂說祂是。”莫西說。
“因此你唯一的證據就是祂聲稱自己是良善的。我好像忘了告訴你?我是二十九個孩子的母親。哦,對了,我今年六十歲。”
“你說的不合邏輯。”
“我說的太合邏輯了。祂說,我是良善的,但沒有證據,隻有祂的話作證。”
“也許你該睡覺了。”
“你想睡就睡吧。”我說。
“然後讓你欣賞我的睡姿?”
我搖搖頭:“假如咱們在都林戈,那麽離孔穀爾也隻有十天的馬程。”
“孔穀爾沒有東西值得我回去。”
“沒有離家時要帶上的妻子、孩子或兄弟姐妹?沒有家裏的兩棵樹和裝滿黍米與高粱的小穀倉等你回去?”
“沒有和沒有。我來這兒就是為了逃避那些人裏的幾個。而我能回哪兒去呢?一個我租來的房間。一座居民喜歡揪我頭發,讓我不得不剃個幹淨的城市。我殺死了酋長衛隊裏的同伴。那些同伴現在想殺死我。”
“但是在都林戈,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向前走。”
“有冒險。有你尋找的那個男孩。我嫻熟的劍法還能派上用場。另外還有你的後背,顯然需要有人替你守護,因為其他人都不會這麽做。”
我笑得很短暫。
“我小時候,我母親說我們睡覺是因為月亮害羞,不喜歡我們看著她脫衣服。”我說。
“別閉眼睛。”
“我沒閉眼睛。現在閉著眼睛的是你。”
“但我從不睡覺。”
“從不?”
“睡得很少,有時候完全不睡。夜晚來去如閃電,我也許會睡沙漏翻轉兩次的時間。早晨我從不感到疲憊,因此我猜我是根據身體需要來睡覺的。”
“你在夜裏看什麽呢?”
“星空。在我的故鄉,夜晚是人們對敵人做壞事的時辰,但白天他們會互稱朋友。這是妖鬼和精怪活躍的時辰,是人們商量陰謀詭計的時辰。孩子從小害怕夜晚,因為他們認為有怪物作祟。他們建立了一整個體係,關於夜晚、黑暗甚至黑色,然而在這兒黑色連顏色都不算。是的,不算。在這兒,邪惡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正午出擊,反而不會去滋擾夜晚,讓夜晚看上去美麗、感覺起來涼爽。”
“你說的都快趕上吟詩了。”
“我是混跡於治安官隊伍裏的詩人。”
我想說點什麽,關於輕風在河麵上吹起漣漪。
“這個男孩,他叫什麽?”他悄聲說。
“我不知道。我不認為有人動過心思給他起名。他就是男孩。在許多人眼裏異常寶貴。”
“但沒人給他起名?甚至他母親?他現在究竟是誰?”
我講前因後果給他聽,直到販賣香水和銀器的商人。他用胳膊肘撐著身體。
“不是這個奧默盧祖?”
“不是。他們獵取的不是男孩的血。事情不一樣。商人、他的兩個妻子和三個孩子都被吸光了生命力。和奧默盧祖一樣。你見過屍體。無論他們是誰,他們會整治得你生不如死。我自己也不相信,直到我看見一個女人,她過得像活屍,閃電像血液似的流竄在她身體裏。我來孔穀爾尋找男孩的氣味。”
“我明白你為什麽需要我了。”
我知道他在壞笑,盡管我看不見。
“你隻有鼻子很靈,”他說,“而我有一整個腦袋。你想找到這個孩子。我會在四分之一個月內找到他,比長翅膀的男人更快。”
“七夜?你說話像一個我以前認識的家夥。你知道我們找到他之後要做什麽嗎?”
“我隻管追蹤,抓人的事情交給其他人。”
他在草地上伸懶腰,我看著我的腳趾。然後我望向月亮。然後我望向雲朵,它們頂上是發光的白色,中央是銀色,底下是黑色,仿佛孕育著雨水。我努力思索我為什麽從沒考慮過這個男孩,盡管他是我們來到此處的原因,但我沒思考過他有可能是什麽長相,說話是什麽聲音。我是說,我追溯所有往事的時候想到過他,但我更關注的是福曼古魯、大塊貝勒昆的謊言、索戈隆與邦什用消息耍弄的遊戲,更關注尋找這個男孩的各方勢力,而不是男孩本身。我想到一屋子女人準備為一個遲鈍的情人大打出手。叫阿依西的那家夥在搶奪男孩,這件事閃耀出的火花甚至比男孩本身更加顯眼。然而我確定國王本人希望男孩變成屍體。這位北方的國王,這位四手四腳的蜘蛛王。我的國王。莫西嘟囔了一句什麽,聲音介於歎息和呻吟之間,我望向他。他的臉對著我,但他閉著眼睛,月光照在他臉上時高時低。
第一縷晨光浮現之前,輕風帶來了某種氣味,那是遠處的動物氣味,我不由想到黑豹。怒火在我胸中灼燒,但憤怒轉瞬即逝,隻留下悲哀和我該說卻沒說的許多話。他的笑聲會響徹那段懸崖。我也不願意思念他。在酒館重聚之前,我們好幾年不曾見麵,但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隻要我需要他,我都不用開口他就會出現在我麵前。可憎的弗米利壅塞了我的思緒,害得我想嘔吐。但我還是忍不住思索他在何處。他的氣味對我來說絕不陌生,我可以憑借記憶找到他,但我沒有去找。
我們在破曉前出發。水牛一次又一次朝他後背擺頭,直到我爬上去趴下,然後迅速墜入夢鄉。我醒來時麵頰在摩擦奧格那粗糙的胸毛。
“水牛他厭倦了背著你。”薩多格說,他巨大的右手挽著我的背部,左手從我的膝蓋後麵穿過。
索戈隆在前麵和女孩騎一匹馬,莫西單獨騎另一匹。太陽快要落山了,天空變成黃色、橙色和灰色,沒有雲。左右兩邊遠處都是山峰,但地麵平坦,長滿綠草。我不想像孩子似的被抱著,但也不想和莫西騎同一匹馬,我下來走會拖慢所有人的步伐。我假裝打個哈欠,閉上眼睛。但就在這時,他從我的鼻子前掠過,我跳了起來。那個男孩。我險些從薩多格的手裏掉下去,但他接住我,把我放在地上。南方,正在朝北方去,非常確定,就像我們正在從北向南走。
“那個男孩?”莫西說。我沒看見他下馬,也沒注意到所有人都停下了。
“南邊,我說不清具體多遠。也許一天,也許兩天。索戈隆,他在向北走。”
“而我們在向南走。我們會在都林戈遇見他。”
“你似乎非常確定。”莫西說。
“現在是的。十天前我不太確定,但後來我去做了我該做的事情,而追蹤者也去做了他該做的事情。”
“我和你做個交易吧。你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你那些事情的,我就告訴你我是怎麽知道我那些事情的。”我說。
“行,男孩一時間很顯眼,然後就消失了。顯眼了一天,然後就那麽突然消失。從來不會慢慢暗淡下去,懂嗎?和男孩跑得太遠不一樣,他的氣味就這麽消失了,就好像他跳進河裏擺脫野狗。不,追蹤者,我沒有在和你打啞謎,你明白其中的理由。”
“對。”
“前麵有幢屋子,屋主虧欠我很多東西。咱們去那兒歇腳。然後……還有一幢屋子……”
風把她從馬上撞下來,卷著她飛上高空,然後將她平摔在地上。氣息從她嘴裏噴出來。女孩跳下馬,跑過去,但空氣中看不見的東西扇她耳光。我聽見扇耳光的聲音,濕乎乎的皮膚拍打皮膚的聲音,但我什麽都看不見,女孩的臉向左擺,然後向右。索戈隆抬起一隻手擋在麵前,就像有人拿著斧頭撲向她。莫西跳下馬,跑過去,但風同樣把他吹開。索戈隆跪倒在地,抱住肚子,尖叫,慘叫,然後用我不懂的某種語言喊叫。我見過這一幕景象,就在進入暗土之前。索戈隆站起來,但空氣一耳光扇得她又跪下。我拔出雙斧,但知道它們毫無用處。莫西又跑向她,風再次打倒他。風中傳來各種聲音,一瞬間是尖叫,一瞬間是狂笑。天曉得那是什麽,但無疑擾亂了桑格馬的魔咒,我感覺到我身上和體內的某種東西企圖逃跑。索戈隆又用那種語言喊叫,而風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泥土裏。女孩在地上找木棍,找到一塊石頭,開始在沙地上畫秘符。女孩時而書寫,時而勾線,時而挖掘,用手指刷開灰土,直到她寫的秘符圍繞索戈隆轉了一圈。空氣咆哮,漸漸地隻剩下風聲,最終什麽都沒了。
索戈隆站起身,還在喘息。莫西跑過去想攙扶她,但女孩跳到他們之間,拍開莫西的手。
“男人不能觸碰她。”她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種事。但她讓奧格把她抱上馬背。
“還是在暗土外的那些精怪嗎?”我對她喊道。
“是長著黑色翅膀的男人,”索戈隆說,“是這個——”
我也聽見了,斷裂的巨響沿著小徑從左右兩側傳來,就仿佛大地正在分崩離析。水牛停下腳步,猛地轉身。女孩站在索戈隆身旁,抓起手杖扯開,露出投槍的尖端。大地繼續裂開,女孩抓著索戈隆,重新爬回馬背上。水牛開始小跑,薩多格想抱起我,把我扛在他肩膀上。裂開的地縫中湧出熱量和硫黃,嗆得我們咳嗽。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老婦人的咯咯笑聲,越來越響,最終變成某種嗡嗡響聲。
“咱們應該逃跑。”莫西說。
“明智的建議。”我說,我們一起跑向那匹馬。
薩多格戴上鐵手套。斷裂聲和怪笑聲越來越響,直到某種東西在路中央噴薄而出,發出一聲尖嘯。一根柱子,一座塔,先彎曲,繼而開裂,然後成塊剝落。右邊又有三根這種東西拔地而起,仿佛一座座方尖碑。索戈隆太虛弱了,無法駕馭馬匹,於是女孩用膝蓋夾緊馬腹。馬想飛奔,但扭曲破裂的柱子自行展開,改變形狀,那是一個女人,比馬還高大,從腰部以下完全漆黑,長滿鱗片,她從地麵冉冉升起,就仿佛她身體的其餘部分是一條蛇。她有兩棵樹那麽高,驚嚇了索戈隆的馬,馬用後腿立起來,把兩個人摔在地上。她的皮膚仿佛月光,但那是白色粉塵像雲霧似的懸浮在半空中。道路兩側又站起另外四個怪物,他們細長的肋骨貼著皮膚,**豐滿,臉上長著漆黑的眼睛,狂亂的發辮像火焰似的指著天空。右邊的怪物渾身泥土,左邊的怪物渾身鮮血。翅膀的扇動聲響徹全場,但這些怪物都沒有翅膀。其中一個撲上來,撞倒莫西。她舉起手,鉤爪長了出來。沒等莫西翻身,她就要把他切成碎片。我跳到他前方,揮動斧頭砍她的手,從手腕砍掉了那隻手。她慘叫後退。
“瑪瓦娜女巫,”索戈隆說,“瑪瓦娜女巫,他……在控製她們。”
其中一個抓住莫西的馬。薩多格奔過去揮拳打她,但她隻顧抓住那匹馬,馬太大了,她沒法一口吃掉,但足夠被拖進地上的窟窿。薩多格奔跑,起跳,落在她肩膀上,用雙腿纏住她的脖子。她上下前後左右搖晃,企圖甩掉薩多格,但他不停地捶打她的額頭,直到我們聽見哢嚓一聲,她終於扔下那匹馬。瑪瓦娜女巫抓住薩多格,把他扔出去。薩多格在地上打滾,最後停下,爬起來。他氣得發瘋。一個渾身鮮血的女巫抓住牛角,企圖拖走水牛,但這頭水牛不為所動。他拽著她後退。我跳到他背上,揮斧砍她,但她低頭退開,幾乎是畏縮了。薩多格跳到渾身泥土的一個女巫背上,他整個人加起來隻有女巫在地麵上的塊頭那麽大。她轉動身體,左右亂抽,企圖攻擊,但他趴在她背上。她躥上去,**下來,像落水狗似的使勁抖動身體,但薩多格就是不放手。他用胳膊鎖住她的脖子,用力擠壓,直到她難以呼吸。她無法用力,於是躥高、下墜和抖動,直到薩多格的兩腿被甩出來,她的鉤爪插進他的右大腿。然而他還是不肯放手。他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倒下。另外兩個怪物冒出來,分別撲向索戈隆和女孩。我奔向她們,從莫西身上跳過去,招呼水牛跟我來,女孩舉起投槍,徑直插進女巫下壓的巨手。她慘叫,我跳上牛角,讓他把我高高地拋向她。我掄起雙斧砍出去,它們擊中她的脖子,剁掉了她的腦袋。腦袋靠一點皮膚連在身上,前後搖晃。另一個女巫見狀後退。莫西望向我。一個女巫從他背後撲向他。我向他扔出一把短斧,他接住,使出渾身的力氣轉身,把力量送給斧頭砍出去,一下子切斷了她的喉嚨。不,他的喉嚨。這個怪物留著長胡子。最後兩個,一個渾身泥土,一個渾身鮮血,他們聳立於半空中,像是要從泥土裏拔出身體飛走。但兩個怪物都撲了下來,我跑向他們,他們卻分開鑽進土地,就像水鳥紮進大海。
“我不知道女巫也會攻擊女巫。”我說。
索戈隆依然躺在地上,她說:“他們不會攻擊你。”
“什麽?女人,我和他們每一個都動了手。”
“別告訴我你沒看見他們見到你就後退。”她說。
“那是因為我依然有桑格馬護佑。”
“他們是血肉之軀,不是鋼鐵或魔法。”
“也許他們害怕男人生下來的庫族人。”我說。
“你昨晚睡覺了?”
“你覺得呢,女巫?”
“別管我怎麽想。你睡覺了沒有?”
“就像我說的,你覺得呢?”
女孩抓住投槍,舉過肩膀。
“你昨晚一直醒著?”
我直視女孩:“小女人,你這是在幹什麽?索戈隆教了你兩堂課,你就覺得你能朝我扔投槍了?來,咱們看看是投槍先刺破我的皮膚,還是我的斧頭先劈開你的臉。”
“他整晚都醒著,索戈隆,我一直陪著他。”莫西說。
“你不需要向我保證什麽。”
“而你也不需要對你身旁的人充滿敵意。”他說。
他搖搖頭,從我身旁走過。女孩攙扶索戈隆起身。薩多格走回來,伸著兩隻手,像是丟失了什麽東西。
“你的馬被折斷了兩條腿,”他說,“我沒辦法,隻好——”
“假如阿依西沒有跳進你的夢,那他肯定找到了其他方法跟蹤我們。”索戈隆說。
“除非我做的奧莫羅羅王子和他更漂亮的表弟的白日夢也算夢,那我就必須同意了。”
“治安官怎麽樣呢?”
“我怎麽了?”莫西說。
“索戈隆,他先攻擊的是你。”我說。
“但他完全沒有攻擊你。”
“也許我的秘符比你的管用。”
“你能跟著氣味找到男孩。他也許需要你。”
我們穿過濃密的灌木叢,直到看見群星在開闊的大草原之上閃爍,不遠處的一幢屋子就屬於索戈隆說對她有所虧欠的那個人。莫西和我並排行走,不時齜牙咧嘴。他的左右膝蓋都有瘀傷,我的胳膊肘也是。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知道。”莫西對我說。
“我為什麽會知道什麽?”
“男孩的蹤跡為什麽變得顯眼,然後一眨眼就消失,然後又變得顯眼。”
水牛走在我們背後,再後麵是薩多格。
“他們在使用十九道門。”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