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鬼魂知道該去驚嚇什麽人。太陽爬到正午的位置,女人和男人抓起孩子跑回家,關上窗戶,拉好窗簾,因為在孔穀爾,正午是行巫術的時辰,是野獸的時辰,炎熱烤裂大地之時,會釋放出七千個惡魔。我並不害怕惡魔。我向南走,然後向西轉彎,沿著邊界上的道路走向寧姆貝區。然後我向南拐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再向西鑽進一條小巷,然後再向南拐,最終來到了曆史殿堂。

孔穀爾為整個北方王國和大多數獨立國家保存記錄,曆史殿堂向所有能夠表明意圖的人開放。然而沒有人會來這些巨大的房間,足足五層樓,天花板都和孔穀爾的宮殿裏一樣高,卷軸堆放在架子上,壘了一層又一層。曆史殿堂就像天空中的雲霧宮殿,人們滿足於它的存在,但並不願意進去,不願意閱讀書籍或文件,甚至不願意靠近。去那裏的路上,我盼望著遇到惡魔或什麽人的精怪,好讓我的兩把新斧頭嚐嚐鮮。我真的很想打一架。

曆史殿堂空****的,隻有一位駝背的老人。

“我想查看偉大長老的檔案,還有稅務記錄。”我對老人說。他站在巨幅地圖前,沒有抬頭看我。

“那些年輕人啊,脾氣太躁,欲望太滿。因此這位偉大的國王——他隻有聲音的回響比較大,也就是說他根本不偉大——他征服了一片土地,說這片土地現在屬於我了,地圖要重新繪製,而你們年輕人用莎草紙和墨水重新繪製古老的地圖,忘記了整片整片的土地,就仿佛冥界諸神在地上撕開一個洞,把整塊地域都吸了進去。白癡,看。你看!”

圖書館的看管者把地圖上的灰塵吹到我臉上。

“說真的,我不知道我在看什麽。”

他皺起眉頭。我分不清他的白發來自年紀還是灰塵。

“你看正中央。還沒看見嗎?你是瞎子嗎?”

“那我怎麽能看見你?”

“走進這座宏大的殿堂,你的失禮會讓你的祖上蒙羞。”

我盡量不笑。桌上有五根粗大的蠟燭,一根高得超過他頭頂,另一根燒得隻剩一小截,要是放著不管,多半會引起火災。他背後是一座座高塔,由文書、莎草紙、卷軸和皮革裝訂的書籍壘砌而成,它們層層堆疊,一直頂到天花板。我很想問,要是他想拿壓在中間的一本書怎麽辦。高塔之間攤著許多成捆的卷軸和散放的文件。灰塵像白雲似的落在他頭頂上,吃老鼠的肥貓跑來跳去。

“請告訴諸神,這家夥不但瞎,而且聾,”圖書館的看管者說,“米圖!地圖技藝的主神,我確定祂就是這麽自稱的,祂已經忘記了米圖,這座位於世界中央的城市。”

我再次望向地圖:“我看不懂這張地圖用的語言。”

“有些羊皮紙卷軸比諸神的子嗣還古老。他們說字詞是有神性的願望。除了諸神,誰也看不見字詞。因此當女人或男人寫下字詞,他們就在鬥膽凝望神性。啊,何等的偉力!”

“我想查看偉大長老的稅務和家庭記錄。我該去哪兒——”

他看著我,就像父親接受兒子的平庸。

“你想查哪一位偉大的長老?”

“福曼古魯。”

“咦?他們現在也稱他偉大了嗎?”

“老先生,誰說他不偉大呢?”

“不是我。所有長老和他們所謂的智慧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智慧在這兒。”圖書館看管者指了指背後,但沒有回頭去看。

“聽上去很異端。”

“確實異端,小傻瓜。但誰會聽見呢?你是七個月來唯一的訪客。”

老渾蛋就快成為全孔穀爾除水牛外我最喜歡的人了。也許因為不會指著我眼睛吆三喝四的人寥寥無幾,而他是其中之一。一本皮革裝訂的書擱在專用底座上,有半個人那麽高大,書突然打開,迸發出光芒和鼓聲。別鬧,他喊道,書乖乖地自己合上。

“長老的記錄在後麵。往左邊走,向南拐,經過卷軸之鼓,一直到頭。福曼古魯有長老的白鳥和他的姓氏的綠色標記。”

走廊散發著灰塵、黴爛紙張和貓的氣味。我找到福曼古魯的繳稅記錄。回到大廳裏,我坐在一摞書上,把蠟燭放在地上。

他繳稅很多,查看包括貝勒昆在內的其他人的記錄後,我發現他實繳的數額超過了他應繳的數額。他的遺囑寫在散開的莎草紙上,將土地分給孩子們。這裏還有許多本小冊子,它們用光滑的皮革和帶毛的牛皮裝訂。他的日記、他的記錄或他的日誌,也可能三者都是。這兒有一句說在采采蠅肆虐的鄉村,養牛毫無意義。那兒有一句說我們該拿我們神聖的國王怎麽辦?還有這個:

我擔心我無法留在世上陪我的孩子們,而且我大概很快就不在了。我的腦袋棲息於女神奧蘭布拉的屋子裏,祂會保護所有品性高貴的人。但我還算高貴嗎?

這段讓我想扇一個死人的耳光。老人已經安靜下來。福曼古魯說:

阿卜杜勒杜拉之日

於是長老艾貝庫阿把我拉到一旁,說,福曼古魯,我有天空國度和冥界幽室的消息,這些消息讓我戰栗。諸神已經講和,養育與豐饒的精怪也與魔鬼講和,諸天現在一派祥和。我說我不相信,因為這個結果要諸神做到他們力不能及的事情。你看,諸神無法終結祂們自己,連萬能的薩貢也不行,他曾經企圖奪走自己的生命,結果僅僅轉換了。對諸神來說,不存在任何等待被發現的東西,沒有任何新鮮的事物。諸神缺少讓自己吃驚的天賦,盡管連我們這些在泥土裏匍匐的生靈都絕不缺乏。我們的孩子不斷讓我們吃驚和失望,他們除了是凡人還能是什麽?艾貝庫阿對我說,巴蘇,我不知道這些念頭怎麽會鑽進你的腦袋,但快和它們訣別吧,咱們永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一本比較小的冊子,用鱷魚皮裝訂,打開就是這個:

巴薩杜拉之日

唉,我難道該知道克瓦什·達拉的意願嗎?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他難道不知道,就算在我們還年幼的時候,我也隻屬於我自己?

五頁之後:

布法之月

一直往下,這張紙的邊緣上,文字險些掉了出去:

向長老征稅?糧食稅?征像空氣般必不可少的東西的稅?

奧博拉古達月

馬加納迪賈拉之日到馬加納迪布裏迪之日

今天他放我們自由。雨不肯停下。諸神的作為。

我扔下這本冊子,撿起另一本,這本用黑白的帶毛牛皮裝訂,而不是亮閃閃的光滑皮革。紙張用亮紅色棉線裝訂,意味著這本是最新的,盡管它插在一摞文書的中間。無疑是被人插在那兒的。他蓄意打亂順序,這樣別人就無法輕易重建他的生平故事了,我確信如此。一隻貓匆匆跑過。我頭頂上有東西撲騰,我抬頭看。兩隻鴿子飛出我頭頂高高的窗戶。

難道這個年代就屬於瘋狂的主上嗎?

薩達薩阿之月

比塔卡拉之日

有些人我對他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愛,有些文字我會寫進永遠不會寄出的信件,用他們永遠讀不懂的另一種語言。

拉馬薩之日

對孩子的愛不是癡迷又能是什麽呢?我看著我最小的孩子變魔術,我流淚,我看著我最大的孩子展示肌肉和力量,我自豪地微笑,別人警告我們,隻有諸神才能如此驕傲。對他們和他們之間的那四個孩子,我擁有的愛令我驚恐。我看著他們,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任何人敢來傷害我的孩子,我都會殺死他。我會毫無慈悲和他念地殺死他。我會摸到他的心髒,掏出來塞進他嘴裏,哪怕這個人是他們的親生母親。

六個孩子。

六個。

古拉安德哈拉之月

加達杜馬之日

同一個夜晚,貝勒昆留下我一個人。我寫了一整夜。然後我聽見了這些:一聲嗚咽,一聲粗嘎的回應,一聲尖叫被一巴掌扇回去,然後是又一聲粗嘎的回應。我的門外,隔著四個門洞。我推開門,滑頭阿瑪奇在那兒。他的後背被汗水濡濕。我會說那是鋼鐵之神的作為,但其實我自己的怒火一直躥進了我的腦袋。他的伊法占卜碗就在他腳邊的地上。我抓起它砸在他頭上。一次又一次。他倒在女孩的身上,完全蓋住了她。

他們很快就會來找我了。阿福姆和杜庫對我說,別擔心小弟,我們已經做好了安排。我們會來接你的妻子和孩子,人們會認為他們陡然消失,就像一段零散的記憶。

他躲藏在孔穀爾。

六個孩子。

這本冊子和底下一本之間夾著一張莎草紙。我能聞出它曾經有一股濃烈的香味,像是寄給情婦的信件。他親筆寫的,但不像日記那麽草率和匆忙。上麵寫著:

一個人探尋最深的真相也許會遭受苦難,但絕對不會感到無聊。

巴蘇·福曼古魯肯定去過沙海的北方。我這麽猜測是因為他們熱衷於謎語、遊戲和雙關,有時候在某些邪惡城市的邊境上,你要是猜錯了就會被當場斬殺。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他本人還是讀到它的其他人?福曼古魯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讀到。他知道有某種勢力要來找他,於是提前運走了這些東西。沒有人能從曆史殿堂拿走任何東西,連國王也不行。有人會來尋找,也許是找那些信件,但沒有人能找到,它們甚至未必存在。大家開口閉口都在說那些不利於國王的信件,就好像從沒有人寫過任何東西反對國王似的。然而這些日記底下沒有信件,隻有一遝接一遝的繳稅存根,每年記錄他前一年增加了多少頭牛。還有馬拉卡爾的莊稼收成記錄。還有他父親的土地記錄,還有他幫助親戚女兒籌集的嫁妝。

直到我翻到一張古老的莎草紙,上麵有線條、方框和姓名。燭光變得更亮了,說明外麵已經更暗了。看管者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走了。

蠟燭燒得很慢。這張紙最頂上用很大的字體寫著克瓦什·莫凱。這是國王的曾祖父的父親。莫凱有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長子是克瓦什·萊昂戈,他繼任國王,他的名字底下有四個兒子和五個女兒。萊昂戈的名字底下,第三個兒子克瓦什·阿杜瓦萊成為國王,他底下是克瓦什·奈圖。奈圖底下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長子是克瓦什·達拉,現任國王。我不知道國王的姐妹叫什麽,直到在這張紙上看見。麗思索羅。她全心全意侍奉一位女神,我不知道具體是哪一位,但這位女神的侍奉者要舍棄原先的名字。我的女房東曾經說過,風傳她不是修女,而是個瘋子。因為她的腦袋太小,無法處理一件可怕的大事。這件可怕的大事是什麽?她不知道。隻知道很可怕。他們送她去山裏的堡壘生活,那兒沒有進去或出來的路,因此服侍她的女人們也會永遠幽閉。我放下族譜,福曼古魯的謎語依然讓我困惑。

國王族譜底下是他寫下的文字。更多的賬目和記錄,還有其他人的賬目和記錄,所有長者的食品供應的清單,訪客名單,他的另外幾本日記,有一些的年份比頂上那些早好些年。甚至還有他寫的兩本情感建議小冊子,寫這東西的時候他和國王似乎除了情愛什麽都不追求。還有空無一字的冊子,帶有氣味的紙張,船隻、建築物和比馬拉卡爾更高的塔樓的圖畫,還有一本書,封麵說它講述了前往姆韋魯的禁忌旅程,我打開卻隻見到象形文字,可惜和我先前見過的那些不一樣。

然後還有這些,一本又一本,一頁又一頁,長老的智慧和教導。諺語,天曉得是他聽來的還是自己想的。還有長老會議的記錄,有些甚至不是他寫的。我長時間地咒罵他,罵得很難聽,然後我忽然想通了。

我在忍受無聊的折磨。

就像他寫過的一樣。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他這麽做有多麽聰明,就像一陣風忽然把一朵花吹到了我臉上。你必須熬過無聊的折磨,才能抵達真相的彼岸。不,熬過無聊的折磨,抵達真相的深處。揭穿最深處的真相。

我抱起兩摞冊子和文件,它們都高得頂到我的下巴,我把它們放到一旁,地上還剩下一本冊子。紅色皮革裝訂,上麵打著繩結,我的好奇心被激發了起來。裏麵的紙頁是空白的。我再次咒罵,險些把它扔到房間的另一頭去,這時冊子的最後一頁揚了起來。上麵寫著:飛鳥進來之處。我抬頭看那扇窗戶。當然了。就在那兒,窗台有兩塊木條是鬆開的。我爬上去,搬開木條,底下有個紅色皮革的小包,裏麵都是沒有裝訂的大張紙頁。我吹掉第一頁上的灰塵,上麵寫著:

此文書謹呈國王大人

自他最謙卑的仆人,巴蘇·福曼古魯

我看著這東西,已經有人為此喪命。這東西引出了陰謀和詭計,這幾張髒兮兮臭烘烘的零散紙張,目前已經改變了許多人的生命軌跡。有幾段提議用金錢代替懲罰,不再因為輕罪而上肉刑。有一段要求將死者的財產劃歸第一任妻子。但有一段這麽說:

各處土地上所有的自由人,生來自由者和被賜予自由者,都永遠不會被奴役或被再次奴役,他們在戰爭中獻身也必須按照其價值獲得補償。如此自由同樣適用於他們的後代和後代的後代。

我不知道國王是不是因為這段要殺死他,但我知道很多人會。但接下來還有這段:

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有權起訴國王,法律必須保護他,不得傷害他或他的親屬。假如訴訟判決國王沒有責任,不得傷害這個人。假如訴訟判決這個人獲勝,同樣不得傷害他或他的親屬。

說真的,福曼古魯是最睿智也是最愚蠢的夢想家。他大概寄希望於國王內心更美好的一麵。有些段落離叛國隻差一口氣。最大膽也是最愚蠢的段落放在最後:

諸王的家族應回歸諸神定下的道路,而不是六代國王所走的這條腐朽邪路。這是我們的請求:國王當遵循天空諸神和地下諸神規定的自然秩序。回歸亡故多年的吟遊詩人和早被遺忘的語言所規定的純潔路線。除非北方的諸王回歸純淨之路,否則他們就違背了有關對錯的一切意誌,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這個家族繼續墮落或被他人征服。

他居然說皇室腐朽。要他們回歸國王的正確路線,而六代國王都走錯了方向,否則諸神就會讓阿庫姆家族滅亡。福曼古魯簽下了自己的死刑命令,這些話都不用傳到國王耳朵裏去,他就必定會遭受處決,然而信件被藏在這個秘密地點。是希望誰去找到它呢?

就這樣,我讀完了他的大部分日記,翻看了所有內容,包括他在死前不久寫下的文字。我得知:最後一篇日記寫於他遇害的前一天,然而這本冊子出現在了曆史殿堂。但隻有他才會把冊子放進屬於他的這一摞文書裏,其他人沒有這個權力。我該如何解開這個不解之謎呢?日記裏沒有訣別詞,沒有遺囑,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死期臨近但不喜歡如此命運的那種苦澀語調。

然而這裏確實有什麽東西不對勁。他沒有提到那個男孩。完全沒有。假如男孩就是他和他全家被奧默盧祖獵殺的原因,那男孩就必定會留下些什麽痕跡——更龐大、更深遠、更重要的某種事物的碎片,確鑿得就像我在布娃娃上聞到的,但更加龐大。但這裏一個字也沒提到男孩的價值、男孩的親屬,甚至男孩的用途。福曼古魯把他當作真正的秘密,連本人的日記裏也沒有他的蹤影。從這個角度說,他甚至瞞住了他自己。在各種氣味之中,我聞到這些紙張散發出某種酸腐氣味。某種**潑灑後風幹,但並非來自動物身上,也並非來自土地、棕櫚樹或葡萄藤。乳汁。早就看不見了,但依然存在。我記得一個女人哺育一個嬰兒,她以最怪異的方式傳遞消息,請我從她的丈夫和囚禁者手中拯救她。我伸手去拿蠟燭。

“更小的火苗也曾引起更大的火災。”他說。

我跳起來,去拔斧頭,但他的劍已經放在我脖子上了。我聞到了沒藥,但以為氣味來自圖書館看管者背後的古老瓶子。

那位治安官。

“是你跟蹤我還是你派人跟蹤我?”我問。

“你是想問你必須殺一個還是兩個人嗎?”

“我從不——”

“你還裹著這塊簾子?即使都兩天了?”

“諸神在上,要是再有人說我裹著一塊簾子……”

“看上麵的圖案,那是富人的窗簾布。你難道不是河流居民嗎?為什麽不隻用赭石和果油塗身子?”

“因為你們孔穀爾人對穿不穿衣服的看法很古怪。”

“我不是孔穀爾人。”

“你的劍抵著我的喉嚨。回答我的問題。”

“我自己跟蹤你的。我看見巨人打算對你哭訴一整夜就厭倦了。他的故事很有意思,但我忍受不了他的哭喊。我們東方不是這麽哀悼的。”

“你又不在東方。”

“而你也不在庫族人的地盤上。來,說說你為什麽要燒掉那張紙?”

“從我脖子上拿開你的劍。”

“我為什麽要拿開?”

“因為我的兩個大腳趾之間有一把刀。殺了我,我也許會立刻倒地死去,但也可能最後一踢,把你變成閹人。”

“你給我放下。”

“你以為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燒掉它?”我說。

“我什麽都不以為。”

“對治安官來說倒是不稀奇。”

他胳膊一用力,抵著我脖子的劍陷得更深了。

“那張紙。放下。”

我放下那張紙,抬頭看他。“你看著我,”我說,“我想用火烤這張紙,因為我覺得也許能出現點什麽。我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有多蠢,但這話我沒法說得更簡單了。”

他收回劍。

“我怎麽知道你在說實話?”他問。

“你必須信任我。”

“信任你?我甚至都不喜歡你。”

我們互相瞪了好一會兒。我拿起一張紙,酸腐味最濃重的那張。

“你,還有你當衣服穿的簾子。”他說。

“我脫光了你是不是能少說兩句?”

我等他給我一個尖酸的回答,但一直沒有等來。我本來可以多想一下,搞清楚為什麽沒能等來尖酸的回答,或者在他掩飾表情之前看清楚他,但我沒有。

“你到底——”

“請安靜。要麽去幫我盯著點看管者。”

他停止說話,搖搖頭。福曼古魯用紅墨水寫下這些文書,顏色雖然豔麗,但色調很淡。我把蠟燭拿過來,將這張紙放在火苗上方。

“是莫西。”

“什麽?”

“我的名字。被你忘記的名字。是莫西。”

我降低火苗,直到我能隔著紙張看見它的閃爍,手指能感覺到它的熱量。符號開始成形。象形文字,從左向右讀還是從右向左,我不知道。象形文字是用乳汁寫的,因此一直隱藏到現在。我的鼻子領著我找到另外四張散發乳汁氣味的紙。我用燭火烤它們,直到象形文字呈現,一行接一行,一列又一列。我微笑,抬頭看治安官。

“這是什麽?”他問。

“你說你來自東方?”

“不,洗掉所有顏色,我的皮膚會變白。”

我茫然地看著他,直到他再次開口。

“北方,然後東方。”他說。

我把第一張紙遞給他。

“這些是沿海地區的象形文字。人們稱之為‘無情字符’。你能看懂嗎?”

“不能。”我說。

“我能看懂一部分。”

“上麵……說……什麽……”

“我不熟悉古老的文字。你認為是福曼古魯寫的?”

“對,而且——”

“出於什麽目的?”他問。

“錯誤的人就算走到水邊,也永遠喝不到水。”

“我居然理解你的意思,這讓我感到非常難過。”

“象形符號應該是諸神的語言。”

“假如諸神又老又蠢,無法理解現代人的詞語和數字。”

“你說話像是已經不信諸神了。”

“我隻是覺得你們的諸神都很可笑。”

我望向他,見到他看著我,我不由得無明火起。

“我的信仰並不重要。他相信諸神在對他說話。是什麽吸引你來找福曼古魯?”莫西說。

有一瞬間我在想,此刻我該編造什麽說法,又要基於它搭建多少謊言?這個念頭本身就讓我疲憊。我對自己說,我隻是厭倦了相信存在某種秘密,要保護它不落入未知敵人之手,但事實上是我厭倦了沒有人可以訴說這些事。我說真的:這會兒我有可能會告訴任何人。真相就是真相,不歸我所有。對我來說,是誰聽見都無所謂,因為他聽見了真相也無法改變事實。真希望黑豹在我身邊。

“我可以向你提出相同的問題。他全家死於疫病。”我說。

“沒有任何疫病能把一個女人砍成兩截。治安官的首領宣布已經結案,他建議諸位酋長接受這個結果,而他們建議國王接受。”

“而你在這兒,就站在我麵前,因為你不相信那個說法。”

他把劍靠在一摞書上,自己坐在地上。他的長衣從膝頭滑落,他沒穿內衣。我是庫族人,看見男人光溜溜的並不稀奇,我把這句話對自己說了三遍。他沒有看我,拉起衣服下擺,擋住兩腿中央。他伏在那幾張紙上,開始閱讀。

“你看。”他說,我湊近他。

“或許他的腦子有點癲狂,或許他的意圖就是迷惑你。但你看這個,禿鷲,雞和腳,全都指著西方。這是北地人的書寫文字。有些發出一個聲音,就像禿鷲的叫聲,那是長嗯。有些是一整個詞語,甚至傳達一個念頭。但你往下看這兒,第四行。看見區別了嗎?這是海岸。去南方王國的海岸,或者特指一個地方,我忘了它叫什麽。東方的那個島,叫什麽來著……?”

“利什。”

“你在利什仍舊能找到這種書寫文字。每一個都發一種聲音,拚全了就會——”

“我知道詞語是什麽,治安官,他說什麽?”

“耐心點,追蹤者。‘神……天空諸神。他們不再對地上的靈魂說話。諸王的聲音在成為諸神的新聲音。打破諸神的沉默。當心屠神者,因為他盯上了諸王的殺戮者。’你覺得這話有意義嗎?因為我覺得傻乎乎的。‘有黑翼的屠神者。’”

“黑翼?”

“他就是這麽說的。沒有一句話順暢得像波浪。我覺得他是存心的。國王成為國王,因為王後而非國王。但男孩——”

“等一等。你坐著別動。”我說。

他抬起頭,點點頭。他大腿的膚色比身體其他部位更淺,汗毛直得過分。我徑直走向圖書館看管者的桌子,但他已經無影無蹤。我猜他埋頭於日誌冊和國王與皇室的記錄之中。我沿著梯子爬了兩級,環顧四周,看見了鎦金犀牛頭的標記。我從最後一頁向前翻,灰塵直衝鼻孔,害得我咳嗽。翻了幾頁,我找到克瓦什·萊昂戈的家族,與福曼古魯在紙上塗寫的幾乎相同。前一頁是萊昂戈、他的兄弟姐妹和他的前任國王克瓦什·莫凱,他二十歲成為國王,統治到四十五歲。

“黑翼有什麽消息?”

我知道我嚇了一跳。我知道他看見了我。

“沒什麽。”我說。

我抓起那幾張紙,平攤在閱讀桌上。蠟燭投下的色彩仿佛微弱的陽光。

“這是阿庫姆家族,”我說,“五百多年以來的統治者,一直到克瓦什·達拉。他父親是奈圖,他在這兒。他上麵,這兒,是獵豹王阿杜瓦萊,他排行老三,王儲去世,他哥哥被驅逐。他上麵是萊昂戈大帝,他統治了近七十年。誰不知道偉大的萊昂戈王呢?然後這一頁的這兒,還是萊昂戈,他上麵是莫凱,他父親,少年國王。”

“往前翻。”

“我翻了,前麵什麽都沒有。”

“你沒——”

“你看,”我指著空白的紙頁說,“這兒什麽都沒有。”

“但莫凱不是阿庫姆王朝的第一任國王,到這兒譜係隻延續了兩百五十年。”

“兩百七十年。”

“繼續翻。”莫西說。

“族譜。法西西·克瓦什·達拉。阿庫姆。王座所在地,他的諡號,他的帝號,還有他的家族。”

再往前翻三頁,另一張族譜,用更深的藍色墨水繪製。這一頁最頂上是阿庫姆。最底下是克瓦什·卡加爾,莫凱的父親。但他上麵的內容很奇怪,再往上就更奇怪了。

“這是一條新譜係嗎?我是說,更古老的譜係?”治安官說。

“阿庫姆家族隻追溯到莫凱的父親。你注意到了什麽?”

“卡加爾之上的譜係指向提埃芙露?那是個女人的名字。他母親。”

“看她旁邊。”

“克瓦什·剛。”

“你再看剛的上麵。”

“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姐妹。追蹤者,沒有一個國王是國王的兒子。”

“直到莫凱。”

“有很多王國按妻子的譜係傳位,或者姐妹。”

“但北方王國不是。從莫凱往下,每個國王都是上一代國王的長子,而不是他姐妹的兒子。你拿著這些。”

我回到象形文字前,他跟著我,眼睛在看地圖,而不是我。

“你說諸王和諸神怎麽了來著?”我說。

“我沒說過諸王和——”

“你無論如何都要這麽煩人嗎?”

他把那幾張紙扔在我腳邊,拿起福曼古魯的文書。

“國王成為國王,因為王後而非國王。”他說。

“給我。你再看這份文書。”

他俯身湊近我。這會兒我沒空琢磨沒藥了。他讀道:“‘諸王的家族應回歸諸神定下的道路,而不是六代國王所走的這條腐朽邪路。這是我們的請求:國王當遵循天空諸神和地下諸神規定的自然秩序。回歸亡故多年的吟遊詩人和早被遺忘的語言所規定的純潔路線。’這是他的原話。”

“因此北方諸王的譜係在六代之前從國王姐妹的兒子變成了國王的兒子。這些是事實,任何人肯去查就會知道。不構成殺害一名長老的理由。至於這些信件,它們確實呼籲回歸古老傳統,有人會說是發瘋,有人會說是叛國,但絕大多數人甚至懶得去查諸王的譜係。”我說。

“假如他們去查,你認為會發生什麽?”

“大概是生氣吧。”

他大笑。真討厭。

“時代是時代,人畢竟是人。那麽久以前的往事?人們會聳聳肩甩掉,就像對待發臭的毯子。”他說。

“這兒缺了什麽,或者——”

“你還有什麽沒告訴我的?”他問,眯起眼睛,凶惡地皺起眉頭。

“我看見的你也看見了,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你了。”我說。

“你怎麽認為?”

“我沒有義務要告訴你我怎麽想。”

“就隨便說說唄。”

他在我和那些文件旁邊蹲下。他那雙眼睛啊。周圍近乎黑暗,它們卻綻放精光。

“我認為事情與那個男孩有聯係。就是福曼古魯家裏的男孩。”

“就是你認為凶手帶走的那個男孩?”

“帶走男孩的不是他們。你別問我怎麽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我認識的一個人聲稱那晚她救了那個男孩。派遣刺客去殺福曼古魯的人肯定知道孩子被救走了。”

“他們想從世上洗掉他的存在,掩飾他們的痕跡。”

“我就是這麽認為的。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沒有理由要殺死福曼古魯,除了他們,原先並沒有人在追查那個男孩。現在有這麽多人對這起陳年舊案感興趣,男孩大概就是原因。兩天前我找到一個或許知情的人,問他有沒有聽到任何像福曼古魯這樣的人的消息。他說有兩個長老睡一個聾啞女孩,他們聲稱他們必須找到那些信件,否則就會有人喪命。會死的也許就是他們。其中之一是大塊貝勒昆。你該知道是我殺了他。”我說。

“什麽?”

“但原因是他想殺我。在馬拉卡爾。他的手下也企圖殺我。”

“比他更愚蠢的人顯然還沒生出來呢。追蹤者,你繼續說。”

“總而言之,另一個是個叫艾科伊耶的男妓。他說咱們換個地方談談,於是我們經過隧道爬上一個屋頂。他先說還有很多人經常去福曼古魯家。包括你們當中的一些人。”

“當然。”

“還有穿你這身製服的一些人。”

“我隻去過兩次。單獨去的。”

“那就是其他人。”

“沒有我的命令不可能去。”

“他說——”

“比起主持正義的人,你更相信男妓的話?”

“你維持的是秩序,不是正義。”我說。

“你繼續說。”

“你會搞混這兩者也不奇怪。”

“我說了,你繼續。”

“他說依然有很多人去福曼古魯家,但他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麽。然後他企圖用混蛇毒的眼影粉對我下咒。”我說。

“而你還活著?吸一口就能殺死一匹馬。或者把你變成活屍。”

“我知道。我把他扔下了屋頂。”

“諸神在上,追蹤者。他也死了嗎?”

“沒死。但你說得對。他企圖把我變成活屍,帶我回他的房間。然後他會用鴿子告訴某個人說他抓住了我。我自己釋放了那隻鴿子。相信我,治安官,沒多久就有一個男人帶著武器來他的房間,但我認為他來是為了抓我,而不是殺我。”

“帶你去哪兒?見什麽人?”

“我殺了他,沒來得及搞清楚。但他穿得像個治安官。”

“你一路上留下了多少屍體啊,追蹤者。很快整座城市都要被你害得發臭了。”

“我說了,他穿得像個——”

“我聽見了。”

“他沒有留下屍體。具體情況以後再說。但有一點,他死的時候,我見到某種像是黑色翅膀的東西離開他的身體。”

“當然了。一個故事怎麽能缺少美麗的黑色翅膀?這和那個男孩又有什麽關係?”

“我在尋找那個男孩。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找他。一名奴隸主雇用我和其他人來搜尋男孩,我們在你的城市是陌生人。我們剛開始一起出發,但大多數人已經分道揚鑣。然而還有其他勢力在尋找男孩。不,不是奴隸主雇用的。我不確定他們在跟蹤我們還是先我們一步。他們已經嚐試過殺死我們了。”

“說到殺人,追蹤者,你可真是一點也不含糊。”

“雇主派我們來這兒是有原因的。為了勘察男孩被擄走的場所,對,但更多是為了看他們去向何方。”

“哦。看來還有很多事情你沒告訴我。比方說這個‘他們’是誰?當初有人來殺他,但也有人來救他?假如來救他的人帶走了男孩,你又有什麽目的?他和他們待在一起不是比和你待在一起更安全嗎?”

“救他的人弄丟了他。”

“好極了。也許就是他們把他賣給了巫師。”

“不,他們隻是信錯了人。但有一點,我認為我知道他是誰,這個男孩——”

“依然說不通。我有個不一樣的看法。”

“是嗎?”

“對,是的。”

“全世界都洗耳恭聽。”

“你相信福曼古魯參與了某種非法活動或交易,具體是什麽不重要,兩者的結果都是無辜百姓被出賣、強奸或殺死。他給自己挖了個洞,可惜挖得太深太大,結果自己掉了下去。那場殺戮很幹淨,很徹底,隻有男孩逃生。隻要男孩還活著,事情就還沒清賬。因此那些人必須追殺你的那個男孩。”

“說得好。除了一點,絕大多數人不知道男孩的存在。要是我不說,連你也不知道。”

“所以呢?”

“他在保護那個男孩。隱藏他。男孩那時候僅僅是個嬰兒。你應該明白,我知道這個男孩是誰。我沒有證據,但等我得到證據,他就會是我認為他是的那個人。在此之前,你看看這是什麽?”

我把我從鴿子身上拿到的字條遞給他。他拿到鼻子前看,然後從麵前拿開。“和文書上的象形符號是同一種語言。上麵說,有男孩的消息,速來。”

“企圖殺死我的治安官的胸口烙著這東西。”

“什麽東西?”

“當然不是這句。但肯定是這種語言的字符。”

“你記——”

“不,我不記得了。但福曼古魯會說他們的話。”

“何等的謎團,追蹤者。你說得越多,我知道得就越少。”

他再次翻看那幾張紙。還有兩張也散發著乳汁的氣味。他用手摸著每一個符號的線條,我順著他的視線看。

“這是指示,”他說,“‘帶他去米圖,交給獨眼者守護,步行穿過姆韋盧,讓沙漠吞吃你的足跡。’上麵寫著這些。”

“沒人能從姆韋盧回來。”

“是真的嗎?還是老婦人都這麽說?這段文字的最後一段我讀不懂。”

“他為什麽派他去那兒?他現在該是個男人了。”我說。

“誰該是男人了?”

“我在自言自語。”

“沒人教過你這麽做很沒禮貌嗎?你說你知道這個男孩是誰。他是誰?”

我望著他。

“那就告訴我是誰在追殺他和為什麽。”

“那就等於告訴你他是誰。”

“追蹤者,你這麽做我可幫不了你。”

“誰要你幫我了?”

“你靠你自己走了這麽遠,諸神肯定在對你微笑。”

“聽我說。有三個人雇我來找這個男孩。一個奴隸主、一個河流精怪和一個女巫。為了解釋男孩的身份,他們加起來一共講了五個故事。”

“五個謊言,是為了找他還是救他?”

“都是。都不是。”

“他們希望你救他,但不希望你知道你救的是誰。你打算出賣他嗎?”

“我想知道一個治安官為什麽這麽關心一個收錢辦事的人。”

“不,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關心你。”

他起身繞著書堆轉圈,走到一麵書牆背後。我聽見一隻腳輕微的拖曳聲,他有一條腿行動不便,但掩飾得很好。

“這是曆史殿堂,對吧?”他說。

“這兒是你的城市。”

“曆代國王的起居由誰記錄?”

我轉身指著看管者的書桌背後。他今晚肯定不會回來了。這本書有許多頁,線縫得很粗糙,參差不齊,用皮革封套裝訂,比其他書更髒。敘述克瓦什·達拉的生平,直到當天。他的名字與兩個弟弟和一個姐姐齊平。一個兄弟娶了都林戈女王的女兒,是兩國之間的聯姻。另一個娶了一個酋長的孀婦,她沒有多少土地,但在草原有巨量財富。最年長的姐姐列在所有女性的最頂上,此處隻說她在丈夫去世後獻出一生侍奉瓦帕,土地、生殖與女性之神,她丈夫是朱巴的王子,自殺身亡,帶走了兩人的所有孩子。書裏沒說她的去向,沒提到山中堡壘。

“更老的國王呢?這個紀元之前的那些紀元的國王?”莫西問。

“吟遊詩人。即便有寫下來的文字,國王的真實記錄也隻會是人們托付給記憶的故事,當眾念誦的長詩,或者是人們聚集起來所聽取的偉人讚歌。這是我的猜想。用文字記敘諸王的起居僅僅從克瓦什·奈圖的時代開始。其他人隻存在於吟遊詩人的聲音之中。但問題就在這兒。歌唱諸王事跡的那些人都受國王的雇用。”

“還有其他問題。記錄國王不知道的諸王事跡的吟遊詩人,寫下秘密歌詞的人,唱這些歌的人,他們會被處決,歌曲會被禁止。”

“他們能唱給誰聽呢?”

“他們自己。有些人認為真相隻需要為真相服務。”

“哎呀,那就必死無疑了。”

“大多數吧。但有兩三個人,他們的歌曲能追溯到千年之前。”

“他們的人也聲稱能追溯到千年之前嗎?”

“你為什麽腿腳不便?”

“什麽?”

“沒什麽。”

“哦,命運如此多舛的孩子。知道嗎,追蹤者,你在這件事裏冒險走了這麽遠,卻一點也沒有走漏任何風聲。”

“風什麽聲?”

“你說了很多與國王有關的陰謀,但他依然是你的國王,而作為一名治安官,我為他效勞。”

自從我看見他的劍,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先處理敵人,他就應該這麽做。然而他轉過去背對我,站在那兒看一摞書冊。

“福曼古魯搞出這份反對國王的鬼玩意兒,他被人殺害,因此你覺得他就是清白的好人了。請你像我們治安官一樣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吧。你要問我是什麽意思了對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很多時候,壞事找上一個人的家門,都是被他請來的。”

“所以每個受害者都是活該受死的。你這個治安官確實不賴。”

“有朝一日你倒是會討個好老婆。”

我都懶得瞪他。

“所以你就學著你上司的樣子,隻當這事早就結束了吧。你聽我說。這兒是片荒地,任何人都能進來,而我沒有牽涉任何犯罪行為,因此你就做一個孔穀爾酋長衛隊的好士兵,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你給我——”

“治安官,咱們還沒談完嗎?有個孩子,你不相信他活著,有份文書,你認為它毫無意義,事情與你侍奉和堅信清白的國王有關,與一係列從未發生過的怪事毫無聯係,這些怪事即便發生過,也沒有任何意義。所有事情都圍繞著一個男人發生,他的全家被殺,因為他把一條毒蛇帶回家,他以為那是寵物,結果反而被咬。治安官,難道不就是這樣嗎?你居然還站在這兒,我非常吃驚。快拉開你我之間的距離。走遠點。”

“我才不受你差遣呢。”

“唉,操他媽的諸神!那你留下。我走。”

“你忘記這個房間裏誰是權威了。”他說著拔劍。

“你在你的同胞麵前是權威。他們在哪兒,你穿黑衣和藍衣的活屍?”

他伸直長劍,撲向我。我們兩人之間忽然嗵的一聲,我和他各自向後跳,一根長矛釘在地上。黑色與藍色的標誌。

“你們的。”我說。

“你閉嘴!”

我和他之間光芒一閃,一支箭插在壘成高塔的書冊上,我們這才看見那是火光。窗口有個黑影,在朝底下的我們發射火箭。火苗拔地而起,閃爍搖曳。它向左扭動,繼而向右,然後又向左,就像蜥蜴見到了太多能吃的東西。火焰跳上一摞書冊,其中每一本都迸發出火苗,一本接一本,然後又是一本,一直向上蔓延。從窗口又射來三支箭。火焰讓我躊躇,引誘我停下腳步,思考為什麽一整麵牆都在烈焰中咆哮。一隻手抓住我的手,打破了魔咒。

濃煙熏得我眼睛疼,不停地咳嗽。我不記得桑格馬能不能保護我不受火燒了。莫西拽著我跑,咒罵我動作不夠快。我們跑過由火焰構成的拱廊,它們隨即在我們背後坍塌,燃燒的紙張擊中我的腳跟。他跳過一摞書冊,穿過一堵煙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扭頭張望,險些放慢腳步去思考火焰的速度,我跳起來穿過濃煙,落下時幾乎壓在他身上。

“貼在地麵上。煙比較少。等咱們出去,他們也不容易發現我們。”

“他們?”

“你認為隻有一個人?”

殿堂的這個部分濃煙滾滾,火焰吃光了食物,比先前更加饑餓。它從一摞書冊跳向另一摞,吞噬莎草紙和皮革。一座書山倒下,火焰穿過煙牆撲向我們。我們連滾帶爬。我不記得該去哪兒找門。他抓住我的袍子,繼續拽著我跑。我們向右轉,從兩麵書牆之間跑過,然後左轉,然後右轉,然後似乎向北跑,但我沒法確定。莫西的手一直抓著我的袍子。熱風逼近我們,灼燒我的汗毛。我們來到門口。莫西打開門,向後跳,四支箭插在地上。

“你扔斧頭能扔多遠?”

我拔出一把短斧:“夠遠。”

“很好。從箭的角度看,他們在右邊的屋頂上。”

他跑回濃煙裏,拿著兩本在燃燒的書冊回來。他朝窗口點點頭,然後指了指房門。別給他們機會再抽一輪箭。他把書扔出窗戶,四支箭破風而來,兩支箭擊中窗戶。我跑,臥倒,滾出房門,跳起來,扔出手裏的短斧。短斧旋轉著飛向弓箭手,在半空中拐彎,割斷一個人的喉嚨,砍中另一個人的太陽穴。我跳進黑暗,躲開兩支箭。更多的箭繼續飛來,有些帶著火,有些帶著毒,像雨點般落下,好一陣才停止。

殿堂的每一麵牆和每一個房間都在燃燒,人群開始在街道上聚集。屋頂上沒有更多的弓箭手在等候。我從人群中溜走,跑到建築物的背後。莫西在屋頂上,用一具屍體的筒裙擦劍,把劍插進劍鞘。天曉得他怎麽會比我還快。另外,屋頂上躺著四具屍體,而不是兩具。

“我知道你會說什麽。別——”

“這些人是治安官。”

他走到窗口,望著烈火。“死了兩個。”他說。

“不是全死了嗎?”

“對,但咱們殺人前就已經死了兩個。胖的一個叫比沙,高的一個叫斯沃科。兩人都失蹤了十三個月還多,但沒人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他們——”

我在黑暗中聽見了他們的聲音,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死者的嘴巴被撕開。從腳趾到頭頂發出隆隆聲和嗒嗒聲,就好像屍體在發**。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見漣漪從大腿而起,擴散到腹部和胸部,然後從嘴裏飛出去,飛出去的黑雲暗如夜色,我們幾乎看不清,它盤旋幾圈,消失在空氣中。周圍的陰影太多,但我知道黑雲和灰塵在旋轉中形成了翅膀,因為我們都聽見了振翅聲。我們呆站在那兒,麵麵相覷,誰也不想首先開口,提到我們剛剛目睹了什麽。

“那就最好別碰。”一個男人說,我跳了起來。莫西微笑。

“馬紮姆貝齊,是火焰把你引來了還是你太想念我的氣味?”

“真的,一個人和屎尿過活,就會習慣它的芬芳。”

另外兩名治安官爬上屋頂,兩人沒有對莫西說話,而是望著烈火,捂住口鼻,因為濃煙開始飄向我們。

“眼睜睜地看著曆史在燃燒,咱們該怎麽做?”馬紮姆貝齊說。

“你的話裏有那麽多失望,馬紮姆貝齊,可以拿去填滿新的殿堂了。”莫西說。

“火是怎麽燒起來的,你知道嗎?”

“你不知道嗎?你的人——”

“有些人打扮成酋長衛隊,”莫西說,打斷我的話頭,“我親眼看見的,火箭射進殿堂。也許是反叛者。選擇這兒動手是因為能傷害大眾。”

“這些話同樣需要記錄下來,但該存放在哪兒呢?”馬紮姆貝齊笑道。

“你給我好好看一眼這些人,馬紮姆貝齊,黑色術法毒害了他們的整個身體。”莫西說,再次望向那些屍體。刀刃一閃,反射火光,我大喊:“莫西!”

他貓腰躲開,馬紮姆貝齊的劍貼著他的頭皮劃過。貓腰害得他腳下不穩。一名治安官掏出小弩瞄準我。我臥倒,趴在腦袋吃了我一飛斧的屍體旁。我拔出短斧,一支箭飛過來,取代了斧頭。我跳起來,投出短斧,短斧旋轉成一團模糊的影子,正中他的胸膛中央。馬紮姆貝齊和一名治安官在和莫西鬥劍。馬紮姆貝齊衝向他,劍像長矛似的舉在胸前。莫西躲開,跳起來用雙膝頂中他的胸膛。馬紮姆貝齊用手肘擊打他的側肋;莫西倒下,旋身躲開另一名治安官的攻擊,那一劍在地上劈出火花。這個治安官再次舉起劍,但莫西從地上揮劍,砍掉他一隻腳。治安官倒地慘叫。莫西跳起來,把劍插進治安官的胸口。他停下喘息,馬紮姆貝齊的劍劃破他的後背。我跳到他們中間,掄起斧頭砍他。他的劍刃碰到我的斧刃,蠻力撞得他飛了出去。他爬起來,震驚,困惑,莫西跳到我和他之間。

“別發瘋了,馬紮姆貝齊,你不是說你廉正不阿嗎?”

“你還說你英俊非凡呢,但我看不出女人怎麽會看上你。”

莫西舉起劍,馬紮姆貝齊也一樣,兩人互相繞圈,像是要再次交鋒,我跳到他們兩人之間。

“追蹤者!他會——”

馬紮姆貝齊揮劍,在一根頭發絲的寬度外擦過我的臉,我抬手抓住劍。治安官震驚了。他拔劍,想割斷我的手指,但連一滴血都沒看見。馬紮姆貝齊站在那兒,驚詫莫名。兩把劍插進他後背,從腹部捅出來。莫西拔出雙劍,治安官轟然倒地。

“我很想問個為什麽,但——”

莫西點點頭,並沒有信服,但也不想追問下去。

“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我說。

“馬紮姆貝齊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會說話。”

“他隻侵占了部分人的身體,收買了其他人。”

莫西轉身望向人群,火光照亮了他們。他咒罵一聲,從我身旁跑過。我跟著他跑下後樓梯,和他一樣一步三級台階。他衝進人群,我跟著他,但人群時而向前湧,時而向後撤,就像波浪。有人高喊孔穀爾陷落了,因為沒有了過去,我們怎麽能有未來?人群讓我頭昏腦漲,我聽不見也看不清,直到我想起來我現在能聞圖書館看管者的氣味了。莫西在黑暗中扇他耳光,不停地扇他,直到我抓住他的手。圖書館看管者蜷伏在地上。

“莫西。”

“婊子養的不肯開口。”

“莫西。”

“他們屠殺了我的書,他們屠殺了我的書。”圖書館看管者說。

“我來替你說吧。有人來找你,說,要是有人來查福曼古魯的記錄,你就通知我。我來了,問你福曼古魯的記錄在哪兒,你用鴿子通知他。”

他點頭表示對。

“誰?”莫西喊道。

“你們的人。”我對他說。

“追蹤者,把你的假話塞回你屁眼裏去。”

“隻有你的眼睛還在對你撒謊。”

“他們為什麽要屠殺我的書?為什麽要屠殺我的書?”圖書館看管者哀號道。

“咱們看看他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

我走到莫西麵前。

“聽我說。他和艾科伊耶沒有區別。別人隻說了他們能夠知道的東西,其實什麽都沒說。而且是通過信使告訴他們的,不是真正發出消息的人。也許是酋長衛隊,也許不是。有人既領先我們一步,等待咱們自投羅網,也落後我們一步,等待咱們采取行動,他好照著做。過去這一個小時裏,咱們在某個地方被人看見了,而那個人聽到了很多秘密。”

“追蹤者。”

“你聽我說。”

“追蹤者。”

“怎麽了?”

“看管者。”

我咒罵一聲。看管者不見了。

“一個老人不可能跑得很遠。”莫西說,忽然聽見幾個女人尖叫,還有一個男人大喊,不,老人,不。

“他並不打算跑。”我說。

就在這時,圖書館的屋頂塌陷了,壓滅了部分火焰,但整個廣場熾熱而明亮。

“咱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就現在。”我說。

莫西點點頭。我們拐進一條空****的小巷,盡管雨早就停了,但這兒還有積水,野狗正在爭奪人們扔掉的垃圾。一條狗看上去很像鬣狗,嚇得我一抖。索戈隆不在眼睛能看見的任何地方,那女孩也是。我隻知道索戈隆的氣味是檸檬草和魚,聞起來像這樣的女人成百上千。我從沒聞過女孩皮膚的氣味,而奧格幾乎沒有氣味。我從沒考慮過要記住屋主或水牛的氣味。

“這是南。”

“那你帶路吧。”

他拐進右邊最近的巷子,裏麵同樣空無一人。

“我們孔穀爾人肯定缺乏娛樂,否則一場小火怎麽能引走所有的人。”

“這場火哪兒小了?”我說。

他轉向我:“他們會首先考慮罪犯是外國人。”

“但實際上是你們自己衛隊的人。”

他拍拍我的胸口:“你必須甩掉這個念頭。”

“而你必須看看身邊都有什麽人甩掉了你。”

“他們不是我的人。”

“但他們穿你的製服。”

“但他們不是我的人。”

“你認識其中兩個。”

“你是不是聽不見我說話?”

“不,我聽得見。”

“別那麽看我。”

“你看不見我的眼神。”

“我知道你有什麽眼神。”

“什麽眼神,孔穀爾酋長衛隊的第三治安官?”

“就那個眼神,意思是說他很傻,或者他太慢,或者他不肯承認他見到了什麽。”

“你看,咱們可以逃跑,也可以吵架,但沒法同時做兩件事。”

“既然你的眼神比我強這麽多,那就勞煩你瞅一眼背後,看看他是敵人還是朋友吧。”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忙自己的事情。我們停下。他也停下,落後我們兩百步左右,但不在巷子裏,而是在這條巷子與另一條南北弄堂相交的路口。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天已經黑了,我心想。莫西在我身旁,呼吸急促。

他的短發是紅色的,兩個耳垂閃閃發亮。我在暗土的水塘裏見過這個人。邦什叫他阿依西。他的黑鬥篷像翅膀似的拍動,喚醒晚風,吹起灰土。莫西拔劍,我沒有拔出匕首。他四周的灰土不肯落下,時起時落,圍繞他旋轉,變幻出狀如蜥蜴、高如院牆的怪獸,重新變成灰土圍繞他旋轉,然後變成四個和奧格一樣高大的身影,隨即化作灰土落回地麵,然後再次升起,像翅膀似的拍動。治安官抓住我的肩膀。

“追蹤者!”

莫西轉身就跑,我緊隨其後。他跑到巷尾,然後衝了出去。說真的,他跑起來不比黑豹慢。我扭頭看了一次,見到阿依西仍舊站在原處,風和塵土繞著他轉動不休。我們跑上一條街道,這兒有一些人。他們全都走向同一個方向,而且走得很慢,像是從火場往回走。要是咱們跑得比其他人都快,他就會看見我們的,莫西像是聽見了我的心聲,放慢腳步。但他們——女人,有幾個孩子,大多數是男人——走得太慢了,就像是認定他們離開時床是什麽樣,回去時還會是那個樣。我們超過他們,時而回望,但阿依西沒有跟上來。一個穿白袍的女人拖著兒子走,兒子扭頭看,企圖從她手裏掙脫。孩子抬起頭盯著我。我以為他母親會拉開他,但她也停下了。她和男孩一樣盯著我,眼神和死人一樣茫然。莫西轉過身,也看見了。街上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盯著我們。他們站得一動不動,就像木頭的雕像。沒有一條肢體在移動,連一根手指都不動。隻有他們的脖子在動,紛紛轉過來盯著我們。我們繼續慢慢地走,他們繼續一動不動地站著,視線繼續跟隨我們。“追蹤者。”莫西說,但聲音很低,我幾乎聽不見。他們的視線繼續跟隨我們。一個老人走在街對麵,他轉動得太多,腳紮根在地上,我覺得他的脊梁骨會折斷。莫西依然抓著劍柄。

“他為什麽不侵占我們?”

“我不——”

母親扔下孩子的手,尖叫著衝向我們。我躲開,抬起腿絆倒她。她的兒子跳上我後背,一口咬住,直到被莫西拽開。孩子擠出嘶嘶的聲音,嘶嘶聲喚醒了人群。他們全都衝向我們。我們逃跑,我一肘搗在一個老人臉上,把他打翻在地,莫西用劍身拍開另一個。

“別殺人。”我說。

“我知道。”

我聽見嗡的一聲。一個男人用石塊砸我後背。莫西一拳打開他。我踢倒兩個人,跳上另一個人的肩膀,躍過他們的頭頂。莫西拍開兩個孩子和他們緊隨而至的母親。兩個年輕男人撲向我,我們全都摔在泥地裏。莫西揪住一個人的領口拖開他,把他摔在牆上。諸神原諒我,懲罰我也行,我說,然後一拳打倒了另一個。但更多的人撲向我們。有些男人拿著劍、矛和匕首,但沒人使用武器。他們全都企圖抓住我們,把我們按在地上。我們隻跑到這條街的一半,從街道盡頭傳來了隆隆聲,然後是女人和男人飛上半空時的慘叫,左邊,右邊,又左邊,又右邊,周而複始。許多人跑開。太多的人徑直奔向水牛,而水牛徑直穿過他們,用腦袋和雙角撞飛他們。他背後是兩匹馬,索戈隆和女孩一人騎一匹。水牛為我們辟出一條路,看見我時使勁噴鼻息。

“他會侵占所有經過這條路的人的身體。”索戈隆策馬跑向我們。

“我知道。”

“這些是什麽人?”莫西問,水牛對他哼了一聲,他向後跳開。

“沒時間解釋了,咱們快走。莫西,他們不會趴著不動的。”

他扭頭去看。有些人已經在爬起來了。兩個人猛然轉身,盯著我們。

“我能應付他們,不需要別人救。”

“對,但你拿著劍,很快就要有人來救他們了。”索戈隆說,對他指了指女孩的馬。索戈隆跳下她的馬。許多男人和女人正在起身,而孩子們已經站了起來。

“索戈隆,咱們走。”我說,爬上她的馬,抓住韁繩。

人們聚集在一起,彼此擁擠,變成黑暗中的一團陰影。她彎下腰,開始在地上繪製秘符。操他媽的諸神,我們沒時間搞這些了,我心想。但我望向莫西,他摟著女孩,一言不發,看上去很猙獰,看上去很冷靜,但兩者都是偽裝。人群化作一體,朝我們奔來。索戈隆在地上畫出又一個秘符,甚至不抬頭看一眼。人群越來越近,大約還有八十步遠。她直起腰,望向我們,人群現在更近了,我能看見他們盡管在喊叫,但眼神茫然,麵無表情。她跺了一腳地麵;狂風拔地而起,吹走了一些人,吹倒了剩下的人。狂風把男人壓在地上,把穿長袍的女人刮到半空中,把孩子吹得無影無蹤。狂風掃過街道,一直吹到這條路的盡頭。

“女巫,你要淹死我們不成?”

索戈隆大笑。“這兒是河水最淺的地方。”她說。水牛和她並排奔跑,女孩與莫西在她背後。

“我們不能拋下薩多格。”

“他在等我們。”

我沒問在哪兒等。我們過河,我知道我們來到了米圖。米圖是富饒的草原,是農夫、地主和牛隻所有者的聚集之處,不是一座城市。索戈隆領著我們走上一條泥土小徑,隻有月光為我們照亮。我們騎馬從樹下跑過,水牛帶路,治安官一言不發。他讓我吃驚。

來到第一個路口,索戈隆叫我們下馬。薩多格從一棵比他矮的樹背後爬出來,然後站直。

“薩多格,這個晚上過得如何?”我問。

他聳聳肩,微笑。他張開嘴要說話,忽然停下了。連他自己也知道,他隻要一開口就能說到天亮。他望向女孩,看見莫西下馬,皺起眉頭。

“他叫莫西。明早我會解釋的。咱們生堆火吧?”

“誰說咱們要待在這兒了?這是個路口。”索戈隆說。

“我以為你們女巫格外喜歡路口呢。”我說。

“跟我走。”她說。

我們站在兩條路交會之處的正中央。我望向薩多格,他在扶女孩下馬,時刻擋在女孩和治安官之間。

“我知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釋那十九道門。”索戈隆說。

“我們就是這麽來孔穀爾的。”

“其中一扇就在這兒。”

“老女人,所有老女人都是這麽說交叉路口的。就算沒有門,也有另外某種黑夜的魔法。”

“你這個白癡,這兒看著像是黑夜嗎?”

“你害怕他。我好像從沒在你身上見到過恐懼。讓我看看你的臉。我說真的,索戈隆。我分不清究竟是你情緒不好還是你一直這個長相。我知道他是誰。我說的是那個男孩。”

“Aje o ma pa ita yi onyin auhe.”

“母雞根本不知道她要被做成菜,所以也許她該聽聽蛋怎麽說。”我說,朝索戈隆使個眼色,她惡狠狠地瞪我。

“所以他是誰?”她問。

“一個那個叫阿依西的用盡全部力量也想在你之前找到的男孩。也許是為了殺死他,也許是為了盜取他,但他和你一樣急於找到男孩。另外,所有線索都指向國王。”

“假如我告訴你這些,你會相信嗎?”

“不會。”

“國王想抹掉骷髏之夜,那個孩子——”

“他從一開始在追殺的就是那個孩子。也許阿依西在為他尋找,也許紅發魔鬼在獨自行動。我讀過了福曼古魯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