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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格告訴我他所有的殺戮,一共一百七十一條命。
你要知道,生下奧格的母親無一幸存。吟遊詩人講述癡戀的故事,女人愛上巨人雲雲,但那隻是我們喝過馬蘇庫啤酒後交換的故事。奧格的出生就像冰雹。沒人知道他們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出現,沒有任何占卜或科學能夠預言。絕大多數奧格剛出生就被殺死,那是他們能夠被殺死的唯一時刻,因為奧格在嬰兒時期就能捏碎他抓住的任何一根手指。有人偷偷撫養他們,用水牛奶喂他們,他們長大後一個人抵得上十把犁。然而到了十五歲,奧格腦袋裏的某根弦會突然斷裂,變成命運要他成為的那個怪物。
但並非永遠如此。
薩多格出生時害死了母親,父親詛咒這個兒子,說他必定是通奸的產物。他詛咒孩子母親的屍體,把它扔在村外的一個土丘上,任由禿鷲和烏鴉啃噬,他打算殺死孩子,或者把孩子拋棄在一棵箭毒木的樹洞裏,然而消息已經傳播出去,說這個村莊誕生了一名奧格。兩天後來了一個男人,那位父親的茅屋還散發著胎盤、糞便和鮮血的臭味,他用七枚金幣和十五頭山羊買下嬰兒。他給奧格起名,這樣他會被當作人類看待,而不是野獸,然而薩多格已經忘了那個名字。薩多格十二歲那年殺了一頭嚐過人肉滋味的獅子。他一拳打在獅子頭上就殺死了它,那時候鐵匠還沒有為他製作鐵手套。
薩多格殺死第二頭獅子,而這頭獅子還是個變形者時,撫養他的男人說:“你無疑是一名殺手,你必定會成為一名殺手。諸神把你造成這樣,沒有人能夠改變,諸神為你塑造的形態無法回爐重鑄。你必須揮動斧頭,你必須挽弓射箭,但殺什麽人由你自己選擇。”
那些年這個男人有許多人要殺,薩多格變得越來越強壯和可怖,他任由頭發生長,因為誰會命令他理發呢?他從不洗澡,因為誰會命令他洗澡呢?男人撫養他,給他皮衣穿,教他殺戮的技法,他會指著在土地上勞作的隨便一個人說,你看看這個人。他有一切機會可以變得強大,但他選擇變得弱小。他因此讓諸神蒙羞。他的土地和牛隻的未來取決於我,就送他去見先祖吧。他就這麽撫養奧格。無關善惡,無關公平與否,隻服從他主人的願望。他也這麽教導他自己,你隻需要考慮你的需要和欲望,無論有什麽東西擋路,都會癱在地上、哭著鬧著、打著滾地求你殺了他。
主人要薩多格殺誰,薩多格就殺誰。家人、變成敵人的朋友、競爭對手、不肯賣地的人,因為主人自視為一名酋長。有一天他走進一個固執男人的茅屋,男人不肯把黍米當貢品獻出來,隻願意出售,他擰斷了男人全家的脖子,包括三個孩子,牆上掛著一塊能反光的鐵盾,他在其中看見了自己,最後一個死的小女孩像殘破玩偶似的掛在手上。他太高,腦袋超出了鐵盾,因此他隻看見了他龐大的手臂和那個小小的女孩。而他根本不是人,是穿獸皮的野獸,在做連野獸都不會做的事情。這個人不會聽著吟遊詩人念詩給主人的妻子聽,希望自己也會唱歌。這個人不會讓蝴蝶和蛾子落在頭發上而不去理會,有時候它們會死在那兒,像亮黃色珠寶似的卡在頭發裏。他比蝴蝶還要卑下,他是謀害孩童的凶手。
他回到主人家,主人的妻子來找他,說主人每晚都打她。要是你殺了他,就可以拿走他的部分錢幣和七頭羊。他說,這個人是我的主人。而她說,不存在什麽主人和奴隸,隻存在你的需要和欲望,剩下的就是礙事的東西。他動搖了,她說你看我,現在依然還算標致,她沒法和他睡覺,因為那樣太瘋狂了,不僅因為他本來就大,還有年輕人的活力,超過普通人十倍,因為他的所有方麵都是巨人。那晚他走進主人的臥室,主人壓在妻子身上,他揪住主人的後腦勺,撕掉他的腦袋,妻子尖叫:殺人啦!強奸啦!救命啊!他跳窗逃跑,因為主人有許多護衛。
第二個故事。
年月變老,年月死去,奧格成為一名處決者,為南方諸王國中最富裕的維米威圖的國王效力。事實上他隻是一名酋長,聽命於整個南方的國王,國王當時還沒有發瘋。人們叫他處決者。有一次國王厭倦了第十四個妻子,散播謠言說她睡過許多貴族、許多酋長、許多仆人和或許一名乞丐,甚至還有閹人。流言於是結束。許多人給出不利於她的證詞,包括兩名送水的奴仆,她們聲稱一天晚上見到她接納了好幾個男人,她們記不清具體是哪天晚上了,長老和術士組成法庭,國王送給他們每個人新的馬匹、轎子和戰車,法庭判決她死刑。給她一個痛快,由處決者薩多格用劍斬首,因為諸神大發慈悲。
實際上隻是酋長的國王說,帶她去城市廣場,讓所有人從她的死亡中吸取教訓,女人絕對不能愚弄男人。王妃在坐上受刑椅之前撫摸薩多格的肘彎,那是最輕柔的撫摸,就像綿軟的奶油觸碰嘴唇,她說,我心裏沒有對你的怨恨。我的脖子很美麗,毫無瑕疵,沒人碰過。她摘掉金項鏈,纏在他拿刀的手上,這把刀專門為奧格打造,最闊處比男人的胸膛還寬。她說,看在諸神慈悲的分上,請務必給我一個痛快的。
三根竹竿插在地上。衛兵把她按倒在地,強迫她坐起來,把她綁在竹竿上。她抬起下巴,眼淚順著麵頰流淌。薩多格拿起一根剝掉樹葉的樹枝,壓得它像弓一樣彎曲。樹枝很生氣,它想擺脫束縛,重新變直,但他用草繩捆住它,然後把它綁在王妃的腦袋周圍。她畏縮,想抵抗樹枝的強大拉力。樹枝在她脖子四周勒緊,她疼得慘叫,但薩多格隻能看著她,希望他的眼神會說話: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他的恩古盧很鋒利,太鋒利了,你光是看它,眼睛就會流血。他的刀鋒反射陽光,像閃電似的耀眼。王妃開始喊叫。王妃開始哭號,王妃開始尖叫。王妃開始呼喚先祖。王妃開始乞求。他們全都會乞求,知道嗎?他們每天都會說有朝一日去見先祖,他們會多麽欣喜,但實際上沒有人會欣喜若狂,隻會哭叫和嚇得失禁。
他掄起長刀,然後吼叫一聲,揮動手臂,刀鋒砍進她的脖子,但腦袋沒有被砍掉。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他們愛看痛快的斬首,會看得放聲大笑。但刀鋒卡在她的脖子中央,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吐出鮮血,發出“噢——啊——咳——”的呻吟聲,人們尖叫,人們轉開視線,人們厭惡地看著欣賞行刑的人,衛兵高喊你就給她一個痛快吧。但還沒等他再次揮刀,不耐煩的樹枝就把她隻連著一半的腦袋從脖子上扯掉,遠遠地扔了出去。
這裏是一些事實。奧格無論走上哪條路,最終總會來到卡林達。卡林達位於紅湖和大海之間,北方之王和南方之王都聲稱那裏屬於自己,然而這片土地僅僅占據了這個區域的一半。剩下的部分蜿蜒埋藏於城牆外被遺忘的土地之中,在那些土地上,人們在暗黑技法和血腥活動上賭命。有一天奧格忽然想到,假如我會做的隻有殺戮,那麽我該做的就是殺戮。他聽溫暖的風聲和秘密的鼓聲,知道了哪兒的地下競技場有這種活動,想登場和想觀看的人聚集在哪兒,哪兒的牆壁濺滿鮮血,肚腸被掃出去喂狗。人們稱之為“娛樂場”。
很快薩多格就來到了這座城市。坐在卡林達城門外的兩名衛兵看見他說,你走人類的一百步,然後左轉,經過一個坐在紅凳子上的盲人後向南走,直到你看見地上的一個窟窿,裏麵有可以向下走的台階。
娛樂場主人看見薩多格說,你像是準備好了去死。他領著薩多格來到一個寬闊的地下庭院,指著一個房間讓他進去。
“兩晚後你上場作戰。你睡在那兒。你肯定睡不好,這樣才對,你醒來時會脾氣暴躁。”他說。
但薩多格的脾氣並不暴躁,隻是充滿了抑鬱。訓練期間,娛樂場主人讓人用木棍揍他,但木棍全都斷了,薩多格還沒從地上起來,動手的那些人就已經累趴下了。
至於奧格,你要記住。他們絕大多數根本不會感到快樂或憂鬱。奧格智力很差,脾氣一眨眼就能從冰冷變得熾熱。這兒還有兩個奧格,會說你殺了他就是殺了我兄弟,但還是會砸爛那個兄弟的腦袋,砸得隻剩下一截肉樁。沒人訓練奧格,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你隻需要惹他發火或餓他就行。薩多格不和任何奧格交朋友,其他奧格也不和他交朋友,一個奧格比樹還高,體格比大象還龐大,另一個很矮,但粗壯如岩石,一個奧格後背和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得超出腦袋,人們說這個奧格是猿猴。一個把自己塗成藍色,另一個愛吃生肉。
娛樂場主人說,聽著,我沒有用鎖鏈捆住你們。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論我押多少賭你們贏,得到的錢都分你們一半,要是我押你們輸,就分三分之一,但萬一你們贏了,觀眾會把貝殼和錢幣像雨點似的扔下來,那些我隻分五分之一。Ko kare da ranar sa. 你要錢幹什麽,我憂鬱的奧格?
“攢錢買一艘能裝下我的獨桅帆船。”
“然後去哪兒?”
“無所謂。離開這兒,不管去哪兒。”
第一個戰鬥之夜,七個奧格和薩多格走向殺戮場。那其實隻是個地上的深坑,原先是座礦井,深約兩百臂長,也許更深。坑窪的地麵上搬掉了石塊,四周不同高度的壁架上站滿了男人、貴族、酋長和少數幾個女人。當晚共有四場角鬥,他們在每一場上投注。深井底下的積水裏壘起一座幹土台子。
娛樂場主人讓薩多格第二場出戰,他說,這個是新人,初出茅廬,我們叫他哭臉。薩多格下場,腰上纏一塊紅色棉布,站在主人麵前。主人說,願雷霆與食物的諸神賜予他力量,因為你們看,另一個來了,說完他飛快地跑到水裏,然後爬上一段壁架。觀眾喊叫,歡呼,鬧騰。人們放下一個桶,桶裏的女人負責收取賭注。主人說,哦嗬,看哪,他來了,斷背者。最低一段壁架上的觀眾立刻爬向高處。
斷背者是最凶殘的一個奧格,因為他生撕他殺死的野獸。他嘴裏長出獠牙。有人用紅色的赭石塗抹他的身體。主人說,各位尊貴的紳士,請下注吧。但他話音未落,斷背者就一拳把薩多格打倒在水裏。收賭注的女孩尖叫,快把桶拉上去!因為紅奧格剛進場就在瞥它。斷背者麵對觀眾咆哮。薩多格從水裏爬起來,撲倒紅奧格,抓起石塊砸他腦袋,但他手上有水,斷背者掙脫出來,翻個身,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薩多格啐一口血。紅奧格抓起狼牙棒,掄圓了砸向薩多格的腳。薩多格躲開,跳上低處的壁架。斷背者揮動狼牙棒,但薩多格跳開,一腳踢中他的下身。紅奧格跪倒在地,狼牙棒砸在自己左眼上。薩多格搶過狼牙棒,砸斷背者的腦袋,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後他舉起無頭屍體,扔向最低一段壁架上的觀眾。
他出戰六場,用那根狼牙棒打死六個對手。
於是他的名聲傳遍了卡林達,越來越多的人來看他和下注。礦井太小,容不下所有人,於是他們在井口搭上木梁,好容納更多的觀眾,主人收取的費用提到三倍、四倍、五倍,每一場對戰都會漲價,即便觀眾早就交過錢了,但每個人都想得到機會欣賞那個哀傷的奧格,在他身上投注。
“你們看他,看他那從不改變的表情。”他們會這麽說。
他麵對所有的敵手,殺死他們每一個人,很快這些國度就找不到更多的奧格了。桶裏負責收賭注的女孩,她是個奴隸,眼神和他一樣哀傷。她送來食物,但許多奧格企圖搶劫她。一天晚上一個奧格抓住她,說你看這東西怎麽變長,然後按倒她,爬到她身上,薩多格的手抓住他腳腕,把他從房間裏拖出去,像掄狼牙棒似的掄起他,一次又一次把他砸在地上,直到這個奧格再也發不出聲音。女人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說,但主人發話了:“我向諸神詛咒你,悲傷的奧格,一個巨人比那個愚蠢的小姑娘值錢得多。”
薩多格轉向他,說:“別叫我們巨人。”
女孩來到他的房門口,坐下唱歌,但不是唱給他聽。剛才那首來自北方,然後是首來自東方的,她說。
“咱們應該去那兒。”她說。
薩多格說他要走了,主人說:“沒有人受我束縛,我也不受任何人束縛。殺人讓你發財。但你能去哪兒呢?哪兒能成為奧格的家呢?假如奧格真有一個家,我的好奧格,你覺得這兒的這些人為什麽還不去呢?”
那天晚上姑娘來找他,說,我唱完了我的詩歌。給我一些新的詞句。他走到沒有鎖的鐵門前,說:
贈字詞於聲音,並
贈血肉於詩歌
木炭與灰燼
火光閃動
燦爛
她隔著鐵門看他。
“我要對你說的是真心話,奧格,你的聲音太難聽了,這首詩也非常糟糕。吟遊詩人的天賦確實來自諸神。”然後她哈哈一笑,“來,告訴我。他們怎麽稱呼你?”
“我沒有任何名字。”
“你父親怎麽稱呼你?”
“惡魔的詛咒,睡了我的婊子老婆,要了她的性命。”
她又哈哈一笑。
“我雖然笑,實際上卻很傷心,”她說,“我來找你是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更壞。我殺的人比最勇敢的鬥士還多兩倍。”
“對,但隻有你看我的眼神不像我就是下一個該死的。”
他走到門口,把鐵門推開一條縫。她動了一下,努力假裝沒有被嚇了一跳。
“說真的,我會殺死任何人。切開我的皮膚,翻出我的心髒,會發現它是白色的。白得就像什麽都沒有。”
她望著他,他差不多有她三倍高。
“假如你真的沒有心,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沒心了。我叫拉拉。”
薩多格告訴主人他想離開時,沒說他打算去北方,然後向東走,因為一個人既然能說出姑娘背誦的那些詞句,就不會在乎他是否俯視塊頭最大的人類。他沒有提出要買下拉拉,但他打算帶走她。然而主人知道了他最優秀的收錢人在動這個念頭。他們當然不是情人,因為女性再怎麽高大也不可能經受住一個奧格,而她嬌小得像個孩子,脆弱得像根樹枝。這個奧格的想法變得和她類似,說話也越來越像她。
第二天早晨薩多格醒來,看見藍奧格在院子中央,從她身體裏拔出自己,拋下她躺在猶如滿月的血泊裏,她被揉碎、扯爛,變成一團碎肉。薩多格沒有跑向她,也沒有哭泣,他沒有離開他的房間,也沒有對主人談起此事。
“我會安排你和他對打,這樣你就可以為她複仇了。”他說。
那天深夜,另一個奴隸女孩來到他的房間,說,你看看我,我現在負責收賭注了。他們要用桶把我放下去。
“告訴那些老人家,要是賭我輸就太傻了。”
“他們已經下過注了。”
“什麽?”
“他們早就下好注了,大多數賭你贏,也有人賭你輸。”
“什麽意思?”
“據說你是個聰明的奧格。”
“奴隸,你說話別兜圈子。”
“娛樂場主人,他從七天前就開始招攬下注,通過奴隸、信使和鴿子傳播消息,說你要和藍奧格血戰到死。”
角鬥開始前,喧鬧聲從井底升起,嘈雜而含混,在泥土和岩石之間彈跳。貴族身穿華貴的長袍和金色條紋的拖鞋,因為這是一個特殊的夜晚,有特殊的娛樂節目可看,他們帶來了幾個貴族女人,她們的腦袋包得像是高稈的花朵,直插天空。他們急不可待,盡管參與者被斬斷肢體、砸破腦袋、如小雞般被扯斷脖子的對決也為數不少。有些男人開始咒罵,有些女人也跟著叫喊。快讓表情哀傷的那個上場,他們念誦道。悲傷奧格,悲傷奧格,悲傷奧格,他們說,他們大喊:悲傷。
奧格。
薩多格[4]。
薩多格。
藍奧格脫掉黑色帽衫,從高處的壁架跳進場內。他鼓起胸膛。女人們噓他,呼喚薩多格。我要拿一根樹枝捅進他的屁眼,然後把他架在火上烤著吃,藍奧格說。
薩多格從西麵進場,走了一條從沒有人用過的隧道。他用鐵條纏住指關節。主人跟著他,開始喊叫。
“電閃雷鳴,連諸神此刻也在偷窺。請牢牢地記住,各位先生。請牢牢地記住,各位妻子和少女。今天注定不會被任何人輕易忘記。還沒有下注的人,現在還來得及!已經下注的人,不妨再加一點!”
繼任的奴隸女孩坐在桶裏被放下來,人們向她投擲錢袋、貝殼和金幣。有些掉進桶裏,有些打在她臉上。
薩多格望著繼任的奴隸女孩被放到最低的壁架前,然後一個一個壁架提上去,前後左右轉圈收取賭注。這時他忽然想到了女孩用他不懂的語言唱出的詩歌。這種語言也許在說,看看我們,我們在談論憂鬱,而無論用什麽語言,憂鬱永遠是同一個詞語。藍奧格的第一拳正中他麵頰,他啐掉這個念頭。他仰天倒在積水裏,水湧進他的鼻孔,嗆得他咳嗽。
藍奧格向人群揮手,有些人歡呼,有些人噓他,聲音在薩多格的耳朵從水裏出來時變得清楚,在他又倒在水裏時變得模糊。藍奧格在場地裏跺著腳轉圈,亮出他的家夥。他低頭看薩多格,笑得過於囂張,甚至咳嗽了起來。薩多格考慮要不要就躺在那兒,他希望水位能升高,掀起潮水吞噬他。藍奧格彎腰低頭,樣子像公牛。他狂奔三步,高高躍起。他雙手合抱,砸向薩多格的腦袋。薩多格用胳膊肘撐住淤泥,抬起身體,揮動右拳,拳頭打穿了藍奧格的胸膛,從他背後捅出來。藍奧格的眼睛瞪得老大。人群陷入死寂。藍奧格倒下,翻身,拽著薩多格爬起來。藍奧格的眼睛依然瞪得老大。薩多格朝著井壁怒吼,收回胳膊,掏出了藍奧格的心髒。藍奧格死死地盯著他,吐出鮮血,倒地而亡。薩多格起身,把心髒扔向中間的壁架,人們紛紛閃避。
娛樂場主人跑出來,對人群說:“我的兄弟們,誰曾見過一位冠軍如此憂鬱?他什麽時候才能被擊敗?什麽時候才能被阻止?誰會擋住他的前進?而誰的死亡——聽我說,我的兄弟們,誰的死亡——能讓他微笑——”
正對著娛樂場主人的觀眾看得分明。鐵指節從他胸**了出來。他的眼睛頓時翻白。奧格的手立刻向回收,把他的脊梁骨拽出來。他像一攤爛泥似的倒下。女奴從桶裏向下看。整個礦井陷入死寂,直到一個女人尖叫起來。薩多格衝向第一道壁架,用拳頭打掉支持它的木梁,男人尖叫著摔向他出擊的拳頭。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企圖蹚水逃跑,但薩多格抓住他的腿,把他扔向另一道沾滿觀眾的壁架,把他們全都撞了下來。男人和女人尖叫,向諸神祈禱,手忙腳亂地爬上梯子。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人比爬梯子的人還要多。薩多格抽掉又一根支撐梁,兩道壁架倒塌,他一腳、一拳、一撕、一棍,屍體就疊在了屍體上。他一拳打中一個男人,男人飛進淤泥,被淤泥吞噬。另一個男人掉進水裏,他使勁跺,直到積水變紅。他就這麽一段一段抽掉梯子,一道一道拆掉壁架。他跳上所剩無幾的壁架之一,橫衝直撞,把觀眾撞下去,然後跳上下一道壁架和下下一道,直到高度足以殺人,他抓起觀眾直接扔下去。他跳到礦井最頂上,抓住兩個企圖逃跑的,他揪住他們的腦袋,把腦袋撞在一起。一個少年爬上來,撞進他懷裏。這個少年離男人還差得遠,和他父親一樣身穿昂貴的袍服,看著他的眼神裏好奇比恐懼更多。他用雙手撫摸少年的臉,輕柔,溫柔,就像絲綢,然後抓起他把他扔進礦井。他像野獸似的嘶吼。桶裏的女奴還掛在半空中,她一聲不吭。
薩多格幾乎一口氣跑回我們的住處,衝進房間,一眨眼就開始打鼾。水牛在院子裏吃草,這種草有股怪味,但他似乎挺喜歡。他抬起頭,看見我披著簾布,對我噴鼻息。我哼了一聲,拉扯簾布,假裝我脫不掉它。水牛又發出像是嘲笑的聲音,但這些長角的動物並不會笑,盡管天曉得哪個神祇附在他身上搞惡作劇。
“我的好水牛,有人來過這幢屋子嗎?身穿黑衣或藍衣的人?”
他搖搖頭。
“那血紅色的衣服呢?”
他噴鼻息。我知道他看不見血紅色,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想逗這頭水牛玩。
“哎呀,好像有人在看我們。”
他扭頭張望,然後轉過來看我,長長地哼了一聲。
“要是有穿黑衣或藍衣或紅色披風的人出現,你就提醒一聲。不過你願意怎麽對他就怎麽對他好了。”
他點點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水牛啊,等太陽下山,咱們就回河邊去,那兒的葉子更好吃。”
他咕嚕咕嚕表示讚同,揮動尾巴。
黑豹的房間裏隻剩一絲氣味。我要是願意,可以去聞毯子深處的氣味,然後就能知道他們去哪兒和將會去哪兒了。然而事實上我並不在乎。房間裏隻留下了他們的行為,與他們本人無關。另外一個事實。我確實還有一絲在乎,足以讓我知道他們朝西南而去。
“他們在日出前離開了。”屋主在我背後說。他穿白色束腰長衣,毫不隱藏他底下什麽都沒穿的事實。一個老屁精?這個問題我可不想問出口。
他跟著我走向索戈隆的房間。他沒有阻攔我的意思。
“怎麽稱呼你,先生?”我問。
“什麽?怎麽稱呼我?索戈隆說我們不用名字相稱……卡夫塔……卡夫塔。叫我卡夫塔吧。”
“卡夫塔主人,非常感謝你給我們的房間和食物。”
“我不是什麽主人。”他說,望向我背後。
“但你擁有這幢美麗的屋子。”我說。
他微笑,但笑容迅速離開他的臉。假如我認為他是想進入她的房間,我可以說請帶我去她的房間,這裏依然是你家。他並不害怕她,他們更像是兄弟和姐妹,或者共同擁有什麽古老的秘密。
“我該進去了。”我說。他看著我,望向我背後,然後看著我,抿緊嘴唇,假裝不以為然。我走向她的房門。
“你不來嗎?”我轉過身,卻發現他已經走開了。
索戈隆沒有鎖門。倒不是說這些房間真有門鎖,而是我以為她的房間肯定有。也許每個男人都認為一個老婦人擁有的僅僅是秘密,這是我第二次想到她後緊接著就想到秘密。
房間裏的氣味首先撲向我。有些我知道會把我趕出房間,有些我從沒聞到過類似的。房間中央有一塊黑紅兩色的毯子,紋理是東方諸國的卷曲圖案,還有一個木製枕頭。牆上畫著、繪著、塗著和寫著各種秘符。有些小如指尖,有些比索戈隆還高。氣味從它們而來,有些是木炭,有些是染料,有些是排泄物,有些是血液。我看見毯子和枕頭,沒有多注意地麵。地上也滿是秘符,最新鮮的那些是用血液寫的。房間裏充滿了形形色色的符號,我不怎麽願意抬頭看天花板,因為我知道我會看見什麽。秘符,同時也是一係列圓圈,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大。說真的,假如我有第三隻眼,肯定會看見空氣中也寫著秘符。
房間裏有一種氣味比其他的更新鮮,它隨風而來,變得越來越濃烈。
“你嚇壞了屋主。”我說。
“他不是我的主人。”邦什說,從天花板流淌到地上。
我僵硬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見一團黑色物質從天花板流淌下來還不至於讓我煩惱。
“我不認為我想知道誰是你的尊主,”我說,“也許你本身就是其中之一,隻是已經沒人崇拜你了。”
“你對巨人卻那麽溫柔。”她說。
“叫他奧格,別叫他巨人。”
“多麽高尚啊,聽著一個男人倒空他的整個良知。”
“河流女巫,你在偷窺我們?”
“狼眼,每個女人對你來說都是女巫?”
“這話什麽意思?”我問。
“你對女人的了解僅限於你母親和你祖父的事,你卻為此怨恨全部女性。你父親死去的那一天就是你母親這輩子見識自由的第一天,直到你的祖父再次奴役她。而你做了什麽?隻是看著女人受苦,為此責怪她。”
我走向房門。我不想聽她繼續說這些。
“這些是保護性的秘符。”我說。
“你怎麽知道?哦,對,桑格馬。”
“她在樹身上塗滿了這些東西,有些是刻出來的,有些是烙印的,有些懸在半空中,寫在雲上和地上。她是桑格馬。過她那種生活就必然知道邪惡力量會日夜不休來找你麻煩。還有被辜負的鬼魂。”
“桑格馬辜負了誰?”
“我指的是索戈隆,不是她。”
“你真是給她編了一個好故事。”
我走到窗口,撫摸寫滿窗框的符號:“這些不是秘符。”
“是象形文字。”邦什說。
我知道它們是象形文字。就像爬進男妓窗戶的刺客身上的烙印。就像包在鴿子腿上的字條。符號並非完全相同,但我無法說清區別何在。
“你以前見過嗎?”她說。
“沒見過。她書寫秘符,防止鬼魂進入房間。但她寫象形文字是為了什麽呢?”
“你的問題太多了。”
“我不需要答案。我今天就離開,日落之前。”
“今天?你需要我告訴你為時太早嗎?”
“太早?已經過了一個月零幾天。一個月已經浪費在了誰也不該走進去的森林裏。我和奧格今晚離開。還有其他願意走的人。也許還包括水牛。”
“不行,狼眼。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在這裏搞清楚。還有其他的事情——”
“要幹什麽?我來是為了找一個孩子,收我的費用,然後去找下一個其實沒丟的走失丈夫。”
“還有一些事情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孩子去哪兒了。”
“但你沒告訴別人?”
“我告訴了我覺得需要知道的人。也許你派我們執行這個任務就指望我們失敗。很好……天曉得你是什麽,因為我確實不知道……你的這夥人現在怎麽樣了?尼卡和他女人——”
“她有名字。”
“操他媽的諸神,我才懶得記呢。另外,他們最先出發,那時候我們都還沒離開山穀。黑豹走了,帶著弗米利,誰知道那個男孩能有什麽用處,現在你的索戈隆天曉得溜到哪兒去了。我說真的,我看不出為什麽要找一夥人去找一個男孩。我們誰也不知道。尼卡不知道,大貓不知道,你的女巫也不知道。”
“要像男人一樣思考,追蹤者,而不是一個孩子。另外,這項任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而是要兩個人。”
“而你剛好還有兩個人。等索戈隆回來,要是她願意,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一個、三個或者四個,其實和誰也不去是一碼事。假如我需要的隻是找到男孩,我可以雇用兩百個追蹤者和他們的狗。兩個問題,你可以選擇先回答哪個。你認為你走過去說我來了,把孩子交給我,綁架者就會乖乖地交給你嗎?”
“他們會——”
“你這個追蹤者啊,難道真的蠢到認為隻有我在找這個孩子?”
“還有誰在找他?”
“在夢中探訪你的那個人。皮膚像瀝青,紅頭發,你見到他就會聽見黑色翅膀扇動的聲音。”
“我不認識這麽一個人。”
“但他認識你。他們叫他阿依西。他為北方國王效力。”
“他為什麽會進入我的夢境?”
“那是你的夢境,不是我的。你有他要的東西。他可能也知道你已經找到了男孩。”
“再跟我說說這個人。”
“死靈法師。巫師。他是國王的顧問。他來自一派古老的僧侶,他研究秘法,召喚惡魔,因此被逐出團體。國王在所有問題上都向他谘詢,甚至包括該朝哪個方向吐口水。你知道人們為什麽叫他‘蜘蛛王’克瓦什·達拉嗎?因為他無論做什麽事都用四條胳膊和四條腿做,但其中兩條胳膊和兩條腿屬於阿依西。”
“他為什麽要那個男孩?”
“我們已經談過這個了。男孩是殺戮的證據。”
“屍體還不足以證明?他們覺得那個妻子把自己劈成了兩截?這個男孩是什麽人?”
“男孩是十三個王國裏最後一個誠實男人的最後一個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哪怕這是我在塵世和來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我不會再問第三遍了。”
“你怎麽敢向我提問!你算什麽東西,居然要我向你解釋清楚?你難道已經成了我的主人,還是你以為你會成為?”
她的眼珠鼓了出來,腦後長出魚鰭。
“不。我除了休息什麽都沒興趣。我厭倦了這些。”我轉身走出房間,“我兩天後離開。”
“今天不走了?”
“今天不走。看來事情比我需要知道的更複雜。”
“孩子在哪兒?他離我們有多少個月?”她問。
“別再提我母親了。”我說。
那天晚上我又走進夢境森林。這是一種全新的夢,我思考我為什麽會置身其中,為什麽夢中會有樹林、灌木和發苦的雨點。我在動,但不是在行走,我知道某種事物會現身,或者在林間空地上,或者在如鏡的水塘裏,或者在孤獨的幽靈鳥的孤獨呼號裏。出現的會是我已經熟悉的某種事物。桑格馬曾經說過,你在夢境森林中能找到隱藏在清醒世界中的事物。隱藏的事物有可能是一種欲望。你要知道的事物藏在樹葉、塵土、迷霧和稠密得仿佛鬼魂的熱氣裏,之所以選擇森林的形態,是因為隻有在森林裏,任何東西都有可能等候在大片樹葉的遮擋之下。森林會找到你,你無法去尋覓它,因此每一個置身於森林中的人都會思考他們為什麽會在這裏。然而桑格馬還說過,追尋意義會逼瘋你。
因此當煙霧女孩出現時,我沒有去尋求意義,她奔向我,然後跑過我,她不是不理睬我,而是完全習慣了我的陪伴。森林裏還有一個男人,我隻能看見他手臂和腿上的汗毛。他觸碰我的肩膀,我的胸膛,我的腹部,用額頭觸碰我的額頭,然後抓起兩根長矛走開。長頸鹿男孩站在一旁,兩條腿叉開,無腿男孩縮成一個球,從他**滾過去。樹叢中央的一塊沙地眨眨眼,然後微笑,白化病人從沙地裏起身,像是他就來自沙地,而不僅是躲在那裏。然後他也抓起一根長矛,去找我叫不出名字的男人,然而我心裏暖融融的,因為我確實知道他的名字。我已經停下腳步,但我依然在行走,煙霧女孩坐在我頭上,她說,給我講個螞蟻、獵豹和魔法鳥的故事吧,而我聽清了她說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