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事實上,說我找到了那個男孩未免言過其實。我發現他在很遠的地方。奧格聽完我的話,抓起火把跑向左邊,然後右邊,然後去孩子們的住處,掀開許多塊毯子,一大團灰塵騰空而起,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見。
“男孩在差不多三個月外。”我說。
“這話什麽意思?”他說,他還在掀開毯子和揮舞火把。
“遠得就像從最東到最西。”
他扔下手裏的毯子,掀起的狂風吹滅了火把。
“好吧,至少這麽遠跑一趟也算有用。”他說。
“不知道對索戈隆能有什麽用處。”我嘟囔道。
“什麽?”
我忘記了奧格的耳朵很尖。索戈隆不久前來過這兒,也許就是昨晚。福曼古魯的房間裏,亂扔的書本和扯破的紙張之間,她的氣味最為濃烈。我朝房間裏走了一步就停下腳步。氣味忽然從四麵八方湧向我。乳木果油混合木炭,用來塗在臉上和身上,讓你與黑暗融為一體。
“薩多格,咱們出去。”
他轉身走向後牆。
“不,走前門。前門已經打開了。”
我們穿過荊棘叢,徑直走向一群全副武裝的男人。薩多格在我背後,他吃了一驚,但我沒有。他們染黑了皮膚,與暗夜毫無區別。我聽見奧格攥緊鐵手套的嘎吱聲和刮擦聲。他們有十五個人,站成半月陣形,纏著湖藍色的頭巾,湖藍色的麵罩蓋住五官,隻露出眼睛和鼻子。同樣藍色的帶子斜挎胸前和背後,底下是黑色上衣和馬褲。他們拿著長矛、弓箭、長矛、弓箭、長矛、弓箭等,隻有最後一個人除外,他和我一樣,身體左側掛著一把劍,劍在鞘中。我抓住劍柄,但沒有拔劍。薩多格上前一步,推開擋路的一名弓箭手,人和箭一起飛了出去。其他人立刻轉向他,有的挽弓,有的準備投矛。持劍的男人和其他人打扮不同。紅色鬥篷蓋住右肩,從左臂下穿過,鬥篷在風中翻飛,拍打地麵。他上衣的胸口敞開,長度到他大腿上沿,腰部用皮帶係住,劍也掛在皮帶上。他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但眼睛始終盯著我。薩多格擺出準備戰鬥的站姿。
“你似乎很確定我們不會殺了你們。”劍士說。
“我並不擔心我們的死活。”我說。
劍士怒視我們:“我是莫西,孔穀爾酋長衛隊的第三長官。”
“我們沒拿任何東西。”我說。
“這麽一把劍不可能屬於你。尤其是我三晚前還見過。”
“你在等什麽人嗎,還是就在等我們?”
“問題由我來問,你們回答就行。”
他走近我,直到站在我麵前。他很高,但比我矮,眼睛幾乎與我的齊平,麵容藏在黑色油彩背後。盡管太陽已經落山,這會兒很涼快,但他戴著葫蘆頭盔,中央有一道鋼鐵的縫合線。他脖子上有一條銀質的細項鏈,底下消失在胸毛裏。頭部形狀像箭頭一樣銳利,鼻子彎曲如鷹嘴,厚嘴唇向上彎曲,就好像在微笑,他雙眼透亮,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見。兩隻耳朵上都有耳環。
“要是你見到了什麽讓你高興的東西,記得告訴我一聲。”他說。
“那把劍不是孔穀爾的。”我說。
“對。它屬於一個東方之光國度的奴隸。我逮住他綁架自由人女性,當作奴隸販賣。他不肯放開這把劍,除非手和身體分家,所以……”
“你是我遇到的第二個會搶劍的盜賊。”
“搶奪盜賊的東西,連諸神都會微笑。你叫什麽?”
“追蹤者。”
“看來你母親最愛的孩子不是你。”
他離我很近,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你的眼睛裏住著魔鬼。”他說。
他用手指去碰我的眼睛,我躲開。
“還是某天晚上被他打成這樣的?”他指著薩多格問。
“不是魔鬼。是一條狼。”我說。
“所以等月亮**真身,你會對著它號叫?”
我沒說話,而是打量他的手下。他指著薩多格,薩多格依然繃緊雙臂,時刻準備進攻。
“他是奧格嗎?”
“你試試看去殺他就知道了。”
“無所謂,咱們去要塞接著談吧。這邊走。”他指著東方。
“就是沒有囚徒能夠離開的那個要塞嗎?假如我們選擇不去呢?”
“那別看咱們現在聊得親切又輕鬆,很快就沒這麽自在了。”
“我們至少能殺死你們七個人。”
“而我的人對投槍非常慷慨。失去七個人我能接受。你能接受失去一個人嗎?你們沒有被捕。我更願意去街上沒有耳目的地方談話。咱們算是有了共識嗎?”
要塞在尼姆貝區,離河流的東岸不遠,窗口俯視帝國碼頭。我們走下台階,進入一個用石塊與灰泥壘砌的房間。房間裏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桌上有蠟燭,我不禁吃了一驚——蠟燭無論在哪兒都不便宜。我坐得太久,左腿都抽筋了。我站起身,治安官剛好走進房間。他洗幹淨了臉。他的黑發若是留長肯定鬆軟打卷,但細得就像馬鬃。自從我在沙海中迷失,就沒再見過這樣的頭發。皮膚顏色很淺,像曬幹的黏土。跟隨東方之光的男人就是這個模樣,還有奴隸、黃金和麝貓香的買家——但以奴隸為主。現在我理解他的眼睛了,還有嘴唇,嘴唇現在看起來比較厚了,但還是比這些國度的所有居民都要薄。我已經能想象庫族和甘加通的女人見到這麽一個男人會如何驚恐萬狀。她們說不定會綁住他,用火烤他,直到他的皮膚變成應有的黑色。他和黑豹一樣兩腿粗壯,肌肉發達,像是上過戰場。孔穀爾的太陽曬黑了他的雙腿。我看得出他提起了上衣,下擺比原先的位置高,讓我看到他雙腿的其餘部分有多麽白和纏腰布有多麽黑。他把衣服從腰帶裏拽出來,此刻下擺比膝蓋還低。
“在等精怪幫你坐下?”他坐在桌角上。
“是鴿子通知你我要來嗎?”我問。
“不是。”
“你有——”
“提問的是我。”
“所以被指控搶劫的是我?”
“再像拉肚子似的說話,我就給你塞上。”
我默默地瞪他。他微笑。
“這個回答很聰明。”他說。
“我什麽都沒說。”
“目前是你答得最好的一次。不。不是搶劫,因為你不是當盜賊的那種蠢蛋。但謀殺就未必了。”
“孔穀爾人的笑話。依然是全帝國最差勁的。”
“假如我不是孔穀爾人,你一定會笑得更厲害。至於那些謀殺。”
“你不可能殺死屍體。”
“你的奧格朋友已經承認了他在許多國度殺過二十個人,而且看上去還沒說完呢。”
我大聲歎息。“他是一名處決者。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我說。
“但他對殺人知道得很多。”
他看上去比他在黑暗中更老。不,也許是更大。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劍。
“你今晚來福曼古魯家幹什麽?”我問。
“也許我隻是在碰運氣。手上沾血的人往往會去濺血之處洗手。”
“我就沒聽過這麽愚蠢的說法。”
“你們自己犯蠢,跟著遊行隊伍走,翻過荊棘叢,卻指望不被任何人看見。”
“我追蹤丟失的人。”
“我們每個都能找到。”
“但有一個就沒找到。”
“福曼古魯有一個妻子和六個孩子。屍體全都清點過。我親自數的。然後我們派人叫來一位後來搬去馬拉卡爾的長老。他叫貝勒昆。他證實他們八個是一家人。”
“他搬走後多久?”我問。
“一兩個月吧。”
“他找到了文書嗎?”
“什麽?”
“他在找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那位長老在找東西?”
“治安官,不止你一個人擁有又大又胖的朋友。”
“你皮癢了嗎,追蹤者?”
“什麽?”
“皮癢。你撓了七次胸口。我猜你是那種不愛穿衣服的河流居民。盧阿拉盧阿拉,還是甘加通?”
“庫。”
“更加差勁。你提到文書就好像你知道那是什麽似的。你甚至有可能也在找它。”
他坐在凳子上,看著我,哈哈一笑。我不記得有誰,無論是男人、女人、野獸還是鬼魂,能這麽惹我生氣。連黑豹的男孩都不如他。
“巴蘇·福曼古魯。他在這座城市有多少敵人?”我問。
“你忘了提問的是我。”
“但沒問任何明智的問題。我看你不如跳過這些廢話,直接嚴刑拷打,逼我吐出你想要的回答。”
“給我坐下。”
“我可以——”
“你可以,前提是你有你那些可憐的武器。我不會再說第二遍。”
我重新坐下。
他繞著我走了五圈才停步,然後把凳子拖到我旁邊坐下。
“咱們不談謀殺了。你知道你在這座城市的哪個區域嗎?你隻是眼神奇怪就有可能被拘捕。所以你到底為什麽去那幢屋子?是三年前的殺人案,還是你知道有什麽東西還在那兒,沒被拿走,甚至沒被碰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道的巴蘇·福曼古魯。他受人民的愛戴。每個男人都知道他與國王的不和。每個女人都知道他與其他長老的不和。但他們出於其他原因殺死了他。”
“他們?”我問。
“那些屍體遭到的殘害不可能是一個人做的,甚至未必是人類,或者中巫術的獸類。”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一聲不吭,我不得不張開嘴,但不是為了說話,而隻是裝得像是要說話。
“我給你看點東西。”他說。
他走出房間。我聽見蒼蠅的聲音。我猜測他們會怎麽盤問奧格,當然也可能隻是放著他不管,隨便他曆數他在許多年間殺死的許多人。而我呢?這些會不會隻是奧古都咒法——或者森林本身在我身體裏留下的什麽東西——在等待攻擊?除了提醒我有多麽孤獨,它還有其他用意?另外一點。一名治安官企圖誣陷我犯下他早就捏造好的某些罪名,我卻在琢磨這種奇怪的念頭。
他回到房間裏,把一件東西扔向我,他動作很快,我都沒看清那是什麽就接住了。黑色,填充羽毛,軟乎乎的,用阿索奧克布裹著,就是先前我塞進身上這條簾布裏的那種布。這次我做好了準備,知道會有什麽隨著氣味而來。
“一個布娃娃。”他說。
“我知道這是什麽。”
“三年前我們在最年幼的孩子屍體旁發現的。”
“男孩也可以玩布娃娃。”
“沒人會給孔穀爾的孩子這種東西。孔穀爾人認為布娃娃會讓孩子養成崇拜偶像的習慣,那是可怕的罪孽。”
“但每幢屋子裏都有雕像。”
“他們喜歡雕像。這個布娃娃不屬於那幢屋子裏的任何人。”
“福曼古魯不是孔穀爾人。”
“長老會尊重當地的風俗。”
“也許布娃娃屬於凶手。”
“凶手隻有一歲大?”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那幢屋子裏的孩子不止一個。殺死那家人的凶手也許是衝著另一個孩子來的。或者其他什麽更加離奇的東西。”他說。
“聽上去太離奇了。那個孩子是什麽,一個窮親戚?”
“我們和他們的所有親戚都談過。”
“大塊貝勒昆也一樣。也許你們是一起提問的?”
“你想說長老在自行調查?”
“我想說在福曼古魯家附近轉悠的不隻是你和我。我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麽,但我不認為他們找到了。治安官,我怎麽覺得這不像是一場審問了?”
“從我們走進這個房間就不是了,追蹤者,另外我說過我叫莫西。現在你想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裏嗎?我沒找到你的入境記錄,而孔穀爾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記錄。”
“我穿過一扇門來這兒的。”
他瞪著我,然後哈哈一笑。“下次見到你,我會記住再問你一遍的。”
“你還會見到我?”
“時間還隻是個孩子,追蹤者閣下,你可以走了。”
我走向門口。
“奧格也一樣。我們找不到其他詞語來形容他的殺戮了。”
他微笑。他挽起罩衣的下擺,露出整條大腿,這麽做更利於奔跑和戰鬥。
“我有個問題。”我說。
“隻有一個了?”
真希望他不是這麽急於向我展示他的嘴巴有多麽利索。世上有幾件事情我特別憎惡,其中之一就是話說到半截被想要炫耀智力的人打斷。另外,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不討厭,但比腳底的傷口還要惹人生氣。
“七翼為什麽集結?在此時此地。”我問。
“因為他們不能在法西西露麵。”
“什麽?”
“因為他們在法西西出現會引來懷疑。”
“這不是回答。”
“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好吧,再贈送你一句。他們在等待國王的指示。”
“為什麽?”
“你從哪個地方來的,怎麽會沒收到消息?”
“沒收到你即將告訴我的消息。”
“你似乎很確定我會告訴你嘛。不,沒有確實的消息,隻有開戰的流言,而且已經流傳了好幾個月。不,也不是開戰,是占領。追蹤者,你沒聽說嗎?南方的瘋王又發瘋了。清醒了十五年之後,魔鬼再次占據他的頭腦。上個月他派遣四千人去卡林達和瓦卡迪殊的邊界。南方國王調遣軍隊,北方國王調遣雇傭兵。正如我們孔穀爾人常說的:我們找不到屍體,但能聞到臭味。可是,哎呀呀,無論打不打仗,還是會有人偷盜。還是會有人撒謊。還是會有人殺人。所以我的工作永遠也做不完。去找你的奧格吧。咱們下次再見。到時候給我說說你的暗淡獨眼的故事。”
我走出房間,就讓這個家夥去撩撥其他人吧。
我不想和黑豹對質,也不想在搞清楚索戈隆究竟在隱瞞什麽樣的秘密之前見到她。我看著奧格,心想遲早——也許很快——我會需要一個人張開耳朵,聽我從心裏傾倒出的所有黑暗東西。另外,我和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回我們住的那幢屋子,而這座城市裏有太多房屋散發相同的氣味。奧格的嘴唇還在顫動,忙著坦白他往日的殺戮,他有話要說,有詛咒要從身體裏清除。這條路上有許多樹木和僅僅兩幢房屋,其中一幢微光閃爍。我看見前方有塊石頭,我們過去坐下。
“奧格,來,說說你殺過的人。”我說。
他開口了,高喊、低歎、尖叫、大笑、哭泣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我們在陽光下找到了回家的路,但黑豹和弗米利已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