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我窗外飄拂的是黑色雀鷹旗。我回歸孔穀爾沒有驚擾任何人,我醒來時陽光還沒有照到任何人,於是我來到室外。旗幟在兩百也許三百步之外,寧姆貝區中央的高塔頂端,它獵獵飛舞,就好像它激怒了狂風。黑色雀鷹。七翼。太陽躲在飽含雨水的烏雲背後。雨季快到了。於是我來到室外。
院子裏有一頭水牛,正在啃地上寥寥無幾的灌木。雄性,棕黑色,身體比一個半我平躺還要長,雙角彎曲到頭頂,然後向下再向後生長,像是做了個誇張的發型。但我見過水牛殺死三百個獵人,把一頭獅子撕成兩半。於是我遠遠地繞開水牛,走向拱門。他抬起頭,走過來擋住我的去路。我再次想到我必須補充兩把短斧了,當然無論我用匕首還是短斧都不可能勝過他。我沒有聞到尿味,我沒有踏入他的領地。水牛沒有噴鼻息,也沒有用蹄子刨地,而是盯著我看,視線從我的腳向上打量到我的脖子,然後向下,再向上,再向下,再向上,慢吞吞地惹我生氣。水牛不會笑,但我向諸神發誓,這頭水牛在笑。然後他晃晃腦袋。更像是在點頭,先向左一甩腦袋,然後向右,然後向右再向左。我繞開他向前走,但他再次擋住我的去路。我向另一側移動,他跟著動。他上下打量我,一次又一次,我敢向諸神、魔鬼和河流精怪發誓,他真的笑了。他上前幾步,然後後退。假如他想殺死我,我早就去和先祖同行了。他走到近處,用角鉤住我身上的簾布,使勁一扯,我原地轉圈,倒在地上。我咒罵水牛,但沒敢去搶簾布。再說了,反正是清晨,誰會看見我呢?就算被人看見,我也可以聲稱我在河裏沐浴的時候被盜賊搶了。走出拱門十步,我向後看,見到水牛跟著我。
我說真的:這頭水牛是最了不起的同伴。在孔穀爾,就連老婦人也睡得很晚,因此清晨的街上隻有從不睡覺的那些家夥。喝棕櫚酒的醉鬼,灌馬蘇庫啤酒的傻瓜,倒下的次數比起來的更多。每次我們經過這麽一個人,我的視線就會掃向他,看他們望著一個幾乎**的男人與一頭水牛並肩而行,那架勢不像是人在遛狗,更像人和人同行。平躺在路上的一個男人翻個身,看見我們,跳起來就跑,一頭撞上牆壁。
我們來之前,河水漫過堤岸已經四個夜晚,接下來的四個月,孔穀爾將是一個島。我用河泥在我胸膛和雙腿上繪製圖案,水牛躺在草地裏吃草。我在左眼周圍塗繪,上至發際線,下至顴骨。
“你從哪兒來,我的好水牛?”
他把腦袋轉向西麵,雙角上下指點。
“西麵?布其河?”
他搖頭。
“更遠?大草原?水牛啊,那兒有足夠的水喝嗎?”
他搖頭。
“所以你才四處遊**?還有其他原因嗎?”
他點頭。
“是該死的巫婆召喚你來的?”
他搖頭。
“是索戈隆召喚你來的?”
他點頭。
“我們死了——”
他向上看,噴鼻息。
“我說的死不是真的死,我是說索戈隆以為我們死了的時候。她肯定去找了其他幫手。你是其中之一嗎?”
他點頭。
“而你對我應該怎麽穿已經有了明確的想法。我不得不說,你這頭水牛夠特別的。”
他走進樹叢,尾巴甩來甩去趕蒼蠅。我聽見五十步外傳來男人踏著草地的沉重腳步聲,我在岸邊坐下,腳泡在河裏。他走近了;我拔出匕首,但沒有轉身。冰冷的刀刃貼著我的右肩。
“肮髒的小子,日子過得怎麽樣?”他問。
“日子過得相當好。”我說,模仿他的語言。
“你迷路了?你看著像是迷路了。”
“我看著是這個樣子?”
“哎呀,朋友,你在這兒瞎逛,身上沒穿袍子,像是發瘋了,也可能你喜歡男孩或者是個睡爹的,還是什麽?”
“我隻是在河裏泡腳。”
“所以你在找地方睡男孩。”
“我隻是在河裏泡腳。”
“所以是在找地方睡男孩對吧,在哪兒來著?等一等。我們這兒沒地方可以睡男孩哎。”
“咦?你確定你沒弄錯嗎?因為上次我去找男孩的地方,一眼就看見了你老爸,還有你爺爺。”
他用木棍敲我腦袋的側麵。“起來。”他說。至少他不會直接宰了我,連反抗的機會都不給我。他背上捆著兩把斧頭。
他幾乎比我矮一個頭,身穿七翼的白色褲子和黑色上衣。我的第一個念頭是無視他的憤怒,問他七翼為何集結,因為就連睿智的索戈隆也不知道。他又對我說話,聲音比剛才更加渾厚。
“我們就要這麽收拾你這種人嗎?”這個七翼說。
“什麽?”
“睡男孩的,你要我把你的腦袋送給誰?”
“你錯了。”
“我怎麽錯了?”
“說我是睡男孩的。大多數時候是男孩睡我。”
“我先砍掉你的下體,然後腦袋,然後把剩下的扔進河裏。你喜不喜歡這樣?等你的碎塊順著河水往下漂,人們會說你們快看那個睡男孩的在河裏翻滾,千萬別喝河水,否則也會變成睡男孩的。”
“就用那兩把斧頭砍我?我一直在找這麽優質的鐵器。是瓦卡迪殊鐵匠打造的,還是你從屠夫老婆那兒偷來的?”
“扔下匕首。”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比男孩高不了多少,矮胖但肌肉發達,滿嘴噴糞,打攪我平靜的早晨。我扔下手裏的匕首和綁在腿上的另一把。
“在迎接今天的太陽和與它告別之間,我並不想殺人。”我說,“沙海之上有些人每年召開盛宴時都會留個空座位給鬼魂,曾經活著的一個人。”
他大笑,左手舉起木棍指著我,右手拔出一把斧頭。然後他扔下木棍,左手也拔出斧頭。
“也許我該因為你說瘋話而殺了你,而不是因為你倒錯的行為。”
他在我麵前揮舞斧頭,左右揮動,上下轉動,但我一動不動。雇傭兵向前邁步,卻被一塊什麽東西擊中了脖子。
“滾他驢子的老姨!”
他原地轉身,水牛剛好噴出鼻息,一團鼻涕落在戰士的臉上。他和水牛大眼瞪小眼,嚇得跳了起來。還沒等他揮動斧頭,水牛就用雙角挑起戰士,把他遠遠地扔進草叢。一把斧頭落在地上,另一把飛向我,但被彈開了。我咒罵水牛。戰士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他擺擺腦袋,站起身,看見水牛再次衝向他,他跌跌撞撞地逃跑。
“你倒是很悠閑,我都可以去烤個麵包了。”
水牛小步跑開,經過我時用尾巴抽我。我大笑,撿起我的新斧子。
我回去時屋子已經醒來。水牛趴在草地上,把腦袋擱在地上。我說他懶得像個老祖母,他朝我揮動尾巴。索戈隆坐在中間那扇門旁的角落裏,她身邊的男人我猜就是屋主。他吐出紅沒藥氣味的煙氣,這種昂貴的香煙來自沙海之上的國度。一塊白布纏著他的腦袋,包住下巴,但薄得足以讓我看見他的皮膚。他穿黍米花紋的白色長袍,外麵是一件咖啡色的罩衣。
“女孩在哪兒?”我問。
“在某條街上折騰某個女人,因為衣服對她來說還有吸引力。說真的,老朋友,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衣服。”索戈隆點點頭。
男人點點頭,我意識到她不是在對我說話。他抽一口煙鬥,然後把煙鬥遞給她。她嘴裏吐出來的煙氣說是一團雲都行,實在太濃密了。她已經用木棍在地上畫了六個秘符,此刻在畫第七個。
“追蹤者在孔穀爾過得怎麽樣?”他問,但依然不看我。我認為他在對索戈隆說話,有錢有勢的男人會當著你的麵如此粗魯地議論你。時間還太早,別讓他們這麽試探你,我告誡自己。
“他不遵守孔穀爾的風俗,懶得遮住他的大蟒。”索戈隆說。
“確實如此。他們鞭打一個女人……七天前?不,八天。他們發現她沒穿外袍走出一個男人的家,但這個男人不是她丈夫。”
“他們怎麽對待那個男人?”我說。
“什麽?”
“那個男人,他也挨了鞭子嗎?”
男人看著我,就像我在用連我自己都聽不懂的某種河流方言說話。
“咱們什麽時候去那幢屋子?”我問索戈隆。
“你昨晚沒去嗎?”
“沒去福曼古魯家。”
她轉過去不看我,但我才不願意被這麽兩個人無視呢。
“這種風平浪靜就像走在鱷魚背上,索戈隆。事情不僅和孔穀爾有關,也不僅和七翼有關。自從王子誕生以來就沒打過仗的男人收到消息,說他們必須拿起盔甲和武器,走出家門集結。七翼也在米圖集結,還有打著其他名號的其他戰士。你離開的馬拉卡爾,還有烏沃莫沃莫沃莫沃山穀,此刻都閃爍著盔甲、長矛和刀劍的寒光和金光。”男人說。
“各地的使節在每一個城市走動。滿頭的汗水並非因為炎熱,而是出於擔憂。”她說。
“這個我知道。五天前,維米威圖的四個男人來談判,因為所有人都來孔穀爾解決爭端。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他們在爭吵什麽?”
“他們爭吵什麽?不像你們聾了耳朵,聽不見人們的動靜。”
她大笑。
“跟你說真話。這個瘦皮小子的母親張開兩腿把他吐出來之前很多年,就在他們用紙張和鋼鐵記錄和平之前,南方人退回了南方。”
“對,對,對。他們退回了南方,但不完全是南方。”索戈隆說。
“老克瓦什·奈圖還給他們一塊骨頭。征服後的瓦卡迪殊。”
“我剛去過卡林達和瓦卡迪殊。”
“但瓦卡迪殊從來不喜歡這個安排,根本不喜歡。他們說克瓦什·奈圖背叛了他們,把他們當奴隸賣回給南方國王。他們年複一年吵鬧,而這個新國王——”
“克瓦什·達拉像是能聽見似的。”她說。
“而北方的這些動靜讓南方隨之震動。索戈隆,據說瘋王的腦袋又被魔鬼侵蝕了。”
我聽得越來越煩躁。兩個人都在說對方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們甚至不討論,或者說理、爭論、重複,隻是互相補充念頭,就仿佛他們在交談,但不是說給我聽的。
“天和地已經聽夠了。”索戈隆說。
“你們談論國王、戰爭和戰爭的流言,就好像真有誰在乎似的。你隻是個女巫,來這兒尋找一個男孩。所有人都一樣,除了他,”我指著屋主說,“他知道我們為什麽待在他家裏嗎?你看,我也可以當著一個人的麵說他,就好像他不在似的。”
“你說他鼻子很靈,沒說他嘴巴很壞。”屋主說。
“我們在浪費時間談論政治。”我說,從他們身旁走進去。
“沒人跟你說話。”索戈隆說,但我沒有轉身。
上一層樓,黑豹走向我。我讀不懂他的表情,但該來的遲早會來。就讓我們解決問題吧,無論用言語、拳頭、匕首還是利爪,男孩歸剩下的那個所有,你去搞他,我用攪屎棍揍他,把他塞回拉他出來的那個窟窿裏。對,咱們幹一架吧。黑豹跑過來,險些撞倒走廊裏十幾尊塑像和雕像中的兩尊,然後擁抱我。
“親愛的追蹤者,我覺得我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確實好幾天了。你從睡夢中醒不過來。”
“確實如此。我覺得我像是睡了好幾年。醒來時見到的房間都這麽讓人討厭。來,告訴我,這座城市都有什麽消遣?”
“孔穀爾?在這座城市裏,虔誠就像想結婚的情婦一樣少見。”
“我已經愛上這兒了。但我們來這兒還有其他原因嗎?咱們在追查一個男孩,對不對?”
“你不記得了?”
“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你記得暗土嗎?”
“咱們穿過暗土了?”
“是你撂狠話非要走暗土的。”
“狠話?對誰?弗米利?你知道他就喜歡看咱們吵嘴。你不餓嗎?我看見外麵有頭水牛,我想宰了它,至少咬掉它的尾巴,但這頭水牛似乎很機靈。”
“這太奇怪了,黑豹。”
“咱們桌上說。自從咱們離開山穀,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麽?”
我說我們丟掉了一個月。他說這是什麽昏話,然後拒絕聽我再說了。
“我聽見我肚子裏有個大洞。咕咕叫得讓人心煩。”他說。
餐桌在一間大廳裏,四麵牆上是一幅又一幅的版畫。我看到第十幅才意識到這些出自銅版畫巨匠之手的作品都在描繪**景象。
“這太奇怪了。”我又說。
“我知道。我聽說這座城市沒有同**同性。這怎麽可能是真——”
“不。我說的奇怪是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奧格全都記得。”
黑豹就是黑豹,他沒有理會椅子,徑直跳上桌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從銀盤裏抓起鳥腿,蹲在那兒,一口咬下去。我看得出他不喜歡。黑豹什麽都吃,但隻要他下嘴的時候沒有熱辣辣的鮮血湧到嘴裏,從嘴唇淌出來,他就會嫌惡地皺起眉頭。
“奇怪的是你,追蹤者,說話像在猜謎,意思隻說一半。坐下,喝點粥,看著我吃——這是什麽,鴕鳥?我從沒吃過鴕鳥,一直抓不住。你說奧格全記得?”
“對。”
“他記得什麽?在魔法叢林裏的事情?我也記得。”
“除此之外呢?”
“好一場大睡。我在移動,但自己沒動。長長的尖叫。奧格記得什麽?”
“似乎全都記得。想起來了他的整個人生。你記得咱們出發的時候嗎?你和我有過節。”
“咱們肯定解決了,因為我完全不記得。”
“要是你肯聽聽你自己怎麽說,就不會這麽想了。”
“你迷糊了吧,追蹤者。我坐在這兒和你吃東西,你我之間有感情,在此之前咱們根本用不著說出口的那種感情。所以你就別抱著那點小矛盾不放了,事情太小,你提示來提示去我都想不起來。咱們什麽時候去那個男孩的屋子?現在就出發?”
“昨天你還——”
“科偉西!”他的持弓男孩喊道,扔下手裏的籃子。也許我出於厭惡忘了提起他的名字。他跑到桌旁,不看我,甚至不朝我點點頭。
“你還沒恢複好,不能吃奇奇怪怪的東西。”他對黑豹說。
“這是肉,這是骨頭。哪兒奇怪了?”
“回房間去。”
“我很好。”
“你不好。”
“你聾了嗎?”我說,“他說他很好。”
弗米利企圖用同一張臉怒視我和勸說黑豹,結果是他有一半在勸說我,有一半在怒視黑豹。即便並不好玩,但男孩還是刺激得我放聲大笑。他跺著腳離開,出去時抓起地上的籃子。一個小包裹從籃子裏掉了出來。熏豬肉,我聞得很清楚。補給品。黑豹坐在桌上,盤起雙腿。
“我應該盡快甩掉他。”
“你幾個月前就該甩掉他了。”我嘟囔道。
“什麽?”
“沒什麽,黑豹。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但不是在這兒。我不信任這些牆壁。說真的,這兒有些奇怪的東西。”
“這話你已經說了四遍。我的朋友,為什麽所有東西都很奇怪?”
“能化作一攤黑水的女人。”
“讓我心煩的是這些雕像。我覺得有一支軍隊要觀賞我晚上怎麽**。”
他抓住一尊雕像的頸部,咧嘴露出燦爛的笑容,我都不記得上次見到這個笑容是什麽時候了。
“尤其是這家夥。”他說。
“收好你的鳥。”我說。
我們裹上纏腰布,走向南邊的加隆科貝/馬特約貝。自由人與奴隸的居住區,還有貧民窟,欠缺品位的房屋在地麵平鋪,而不是向高處生長,那是有錢但沒有貴族風度的自由人的住所。絕大多數房子隻有一個房間或廳堂,這些房子擠在一起,靠同一個屋頂遮風擋雨。連老鼠也鑽不進它們牆壁之間的縫隙。寧姆貝區遍布塔樓和屋頂,看上去像個巨型要塞或城堡,但這個區域沒有塔樓伸向天空。自由人和奴隸沒有監視其他人的需求,但所有人都必須盯著他們。盡管到了夜晚,在這個區域睡覺的男人和女人為數最多,但白天它是最空曠的區域,自由人和奴隸都在另外三個區域勞作。
“邦什幾時給你講了這麽一個故事?”
“幾時?我的好大貓啊,當時你也在。”
“我也在?我不……哦,我想起來了……記憶會湧上來,然後又溜走。”
“記憶這家夥肯定聽見你在**做的勾當了。”
他吃吃笑。
“可是,追蹤者,我的記憶就好像是別人告訴我的,而不是我親身經曆的。我沒有任何印象了。真是奇怪。”
“是啊,奇怪。無論那個弗米利叫你抽什麽,你都別再碰那玩意兒了。”
我很高興能和黑豹聊天,我一向如此,我不想提到那個令人痛苦的事實:許多日子已經悄然過去——一個月過去了,每次我說起他都會驚詫莫名。我大概知道原因。時間對所有動物來說都是扁平的;它們靠何時進食、何時睡覺、何時繁殖來衡量時間,因此丟失時間對他來說就像一塊木板中央被打出來了一個大洞。
“奴隸主先說男孩是他搭檔的兒子,現在又說是孤兒。某些人從一位主婦那兒綁架走男孩,殺死了屋子裏的其他所有人。後來他又說屋子屬於他姨媽,而不是主婦。後來咱們見到他和恩薩卡·奈·瓦姆皮企圖從閃電女人嘴裏撬出消息,咱們釋放了閃電女人,但她跳下懸崖,掉進了尼卡的籠子。”
“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知道。除了籠子裏的閃電女人。我記得我在想這個奴隸主肯定沒說實話,但不知道關鍵在哪兒。”
“黑豹,然後邦什就從牆上淌下來,說男孩不是那個男孩,而是另一個人,也就是巴蘇·福曼古魯的兒子,福曼古魯是一名長老,奧默盧祖在骷髏之夜襲擊他家,殺死所有人,但男孩當時還是個嬰兒,邦什把他藏在子宮裏,救了他一命,她把男孩交給米圖的一個盲眼女人,邦什以為她能信任她,但盲眼女人把男孩賣給了奴隸市場。一名商人買走了他,也許因為妻子絕育,但一群手段凶殘的男人隨即襲擊了他們。一名獵手帶走男孩,現在沒人能找到他了。”
“慢一點,我的好朋友。這些我全都不記得了。”
“這還不是全部呢,黑豹,因為我找到了另一名長老,他自稱大塊貝勒昆,他說那家人死於河流疫病,這是假的,但他們一家有八個人,這是真的,其中六個是孩子,但沒有一個是新生兒。”
“追蹤者,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還記得我在湖上告訴你這些事情嗎?”
黑豹搖搖頭。
“貝勒昆一向滿嘴謊言,我不得不殺了他,況且他還想殺我。然而他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因此邦什肯定在撒謊。對,奧默盧祖殺了巴蘇·福曼古魯全家,對,很多人知道此事,包括她,但我們要找的男孩不是福曼古魯的兒子,因為他沒有那麽小的孩子。”
黑豹依然滿臉困惑。但他挑起眉毛,像是忽然洞察了真相。
“可是,黑豹,”我繼續道,“我做了些調查和挖掘,發現這座城市裏也有人在打聽福曼古魯,意思是他們告訴探子,要是有人打聽福曼古魯就立刻通知他們,意思是死去長老的事情看似結束了,實際上還沒有,因為存在一個破綻,也就是那個失蹤的男孩,男孩不是他兒子,然而盡管男孩未必是他兒子,卻肯定是其他人尋找他的原因,也是我們尋找他的原因,考慮到福曼古魯對國王來說頂多是個討厭鬼,算不上真正的敵人,因此無論是派屋頂行者去他家,目標都不是為了殺他全家,而是那個男孩,而福曼古魯肯定在庇護他。他們也知道男孩還活著。”
我把這些話說給黑豹聽,但是說真的,比起聽我說這些的他,講述這些的我更加困惑。他複述我說的所有話,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們踩在齊踝深的水裏,這時他說:“你知道咱們說話的時候,水牛就站在咱們背後嗎?”
“我知道。”
“咱們能信任他嗎?”
“他看上去似乎值得信任。”
“要是他撒謊,我就用利齒撂倒他,把他變成晚餐。”
水牛噴鼻息,用右前腿踢水。
“他開玩笑的。”我對水牛說。
“一小半吧,”黑豹說,“跟我們去那男人的屋子。這衣服蹭得我的蛋蛋癢。”
薩多格坐在他房間的地上,用右拳擊打左掌,打得火花四濺。我走進房門,站在那兒不動。他看著我。
“他就在那兒。我抓住他的脖子使勁掐,直到他腦袋爆開。還有她,她也在,我反手就是一巴掌,重得打斷了她的脖子。很快主人就開始擺座位,男人和女人用貝殼、玉米和牛隻買座位,欣賞我徒手處決女人、孩童和男人。很快他們把座位修成一圈,收錢,投注。不是賭誰能勝過我,因為沒有人能勝過奧格,而是賭誰堅持得最久。碰到孩童,我總是一下就擰斷脖子,免得他們受苦。主人氣得發瘋——誰會來看呢,人們要看的不是這個,你不明白嗎?你不明白嗎?他們要看表演。詛咒諸神,去祂們的耳朵和屁眼,你必須給他們看好戲,我就是這麽告訴你的。”
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我沒有理會奧格。他會嘮嘮叨叨說上一整夜,無論回憶這些會讓他多麽痛苦。我有一半想聽他說,因為他的話裏有深度,他把他做過的事情埋葬在了奧格埋葬死者的地方。黑豹和弗米利一起進房間,他已經在撓褲襠了。索戈隆不知去向,女孩和屋主也一樣。我想去福曼古魯的屋子,但不想一個人去。
我沒有辦法,隻能等黑豹完事。樓下,黑夜悄悄爬了上來,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孔穀爾在陽光下是座道貌岸然的城市,但在黑暗中就會變成所有道貌岸然的城市入夜後的樣子。遠處賓因袞的火光一塊一塊地照亮天空。鼓聲時而躍過屋頂和道路,晃動我們的窗戶,掩護著魯特琴、笛子和號角的樂聲偷偷溜進來。一整個白天我都沒有看見有人戴著假麵。我爬出窗戶,坐在窗台上,望向燈光閃爍的少數房間和已經熄燈的多數房間。弗米利披著毯子,提著燈從我身旁走過。他很快回來,又從我身旁走過,拿著一個酒袋。我跟蹤他,隔著十二步左右。他沒有關門。
“拿上你的弓,或者至少一把好劍。不,還是匕首吧,咱們帶上匕首。”我說。
黑豹在**翻身。他躺在那兒,搶過弗米利手裏的酒袋,弗米利不肯看我。
“你現在喝棕櫚酒了?”
“隻要我願意,喝血都可以。”他說。
“黑豹,咱們耽擱不起這個時間。科偉西。”
“弗米利,你告訴我。是惡風在窗戶底下吹,還是你在用責罵的語氣說話。”
弗米利無聲地大笑。
“黑豹,你這是怎麽了?”
“你到底要幹什麽?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追蹤者?這是、怎麽、了?”
“這是要去那男孩住過的屋子。咱們要去那幢屋子看看。屋子也許能告訴我們他去了哪兒。”
“我們知道他去了哪兒。尼卡和他的婊子已經發現他了。”
“你怎麽知道?鼓聲告訴你的?還是某個小婊子在日落前咬了你的耳朵?”
一聲低吼,但來自弗米利,不是黑豹。
“我隻去一個地方,追蹤者。夢鄉。”
“你打算在睡夢中找他?還是你打算派你的小女仆去。”
“滾出去。”弗米利說。
“不不不。你別跟我說話。我也隻和他說話。”
“假如這個‘他’就是我,那我要說,你別跟我和他說話。”黑豹說。
“黑豹,你瘋了嗎,還是你覺得這是什麽遊戲?這個房間裏有兩個小孩不成?”
“我不是小——”
“閉嘴,小子,以諸神發誓,我要——”
黑豹跳起來:“以諸神發誓,你要……怎麽著?”
“你怎麽又變回去了?你一會兒熱一會兒冷,你一會兒這樣,然後一會兒又變成那樣。這個小婊子對你施巫術了嗎?無所謂。咱們現在先去,回頭再吵。”
“我們明天離開。”
黑豹走到窗口。弗米利坐在**,偷偷看我。
“哦,所以咱們又回到這種狀態了。”我說。
“你說話真好玩。”弗米利說。在我的腦海裏,我的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對。如你所說,那種狀態。明天我們用我們的方式去找男孩。要麽就不去。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離開這兒。”黑豹說。
“我跟你說過那男孩了。我們為什麽必須找到——”
“你跟我說了很多話,追蹤者。沒多少有用的。現在請你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吧。”
“不。我會查出來這到底是什麽瘋病。”
“發瘋的是你,追蹤者,以為我還會和你合作。我甚至無法忍耐和你一起喝酒。你嫉妒的惡臭,你知道它在發臭嗎?它和你的仇恨一樣難聞。”
“仇恨?”
“我曾經被它迷惑。”
“你被迷惑了。”
“但後來我意識到你從頭到腳除了惡念什麽都沒有。你無法控製自己。你和它纏鬥,有時候占上風。足以讓我允許你領著我走進歧途。”
“操他媽的諸神,大貓,咱們在一起做事。”
“你不和任何人一起做事。你有計劃——”
“計劃幹什麽?拿走所有的錢?”
“是你說的,不是我。弗米利,你聽見他的話了嗎?”
“聽見了。”
“小子,你給我閉上你的屁眼。”
“別惹我們。”黑豹說。
“你對他做了什麽?”我對弗米利說,“到底做了什麽?”
“除了讓他睜開眼睛?我不認為弗米利在期待嘉獎。追蹤者,他不是你。”
“你說話都不像——”
“不像我自己了?”
“對。你說話甚至都不像一個成年人了,而是被父親奪走玩具的青少年。”
“這個房間裏沒有鏡子。”
“什麽?”
“走吧,追蹤者。”
“操他媽的諸神。”
我撲向弗米利。我跳上床,抓住他的脖子。他拍打我,他身體裏的小婊子太弱了,隻能這麽反抗,我用力掐他。“我知道有巫師在幫你。”我說。一個毛茸茸的黑色龐然大物撞倒我,我的腦袋重重地磕了一下。黑豹,通體漆黑,表情陰森,用爪子撓我的臉。我揪住他脖子上的毛皮,我們在地上翻來滾去。我對他揮拳,沒有打中。他低頭湊近我的腦袋,用上下顎夾住我的脖子。我無法呼吸。他合攏嘴巴,甩動頭部,想折斷我的脖子。
“科偉西!”
黑豹扔下我。我喘息,咳嗽。
黑豹朝我低吼,然後咆哮,像獅子一樣響亮。這個咆哮意思是“滾出去”。滾出去,別回來。
我走向房門,擦拭我濕漉漉的脖子。口水,還有少量鮮血。
“明天別待在這兒了,”我說,“你們兩個。”
“我們不受你的差遣。”弗米利說。黑豹在窗口踱步,依然是豹形。
“明天別待在這兒了。”我重複道。
我走向奧格的房間。
賓因袞。這是我聽孔穀爾人說的,還有他們為何厭惡赤身**。露出皮膚相當於說你隻有孩童的頭腦,瘋子的頭腦,在社會中不扮演任何角色的人的頭腦,甚至比高利貸者和小飾品販子更加卑微,因為就連這些人也有他們的用處。北方人借著賓因袞,在生者中為死者辟出地盤。賓因袞是戴假麵者,是鼓手、舞者和偉大頌詩[2]的歌唱者。他們在底下纏著阿索奧克布,這種白布上有靛青條紋,看上去像是我們的纏頭布。他們用網布擋住麵部和雙手,這樣他們就戴上了麵具,不再有名有姓。賓因袞旋轉得像一陣旋風,先祖會占據他們的身體。他們跳得比屋頂還高。
製作服裝的人是阿美瓦,也就是美的通曉者,假如你了解孔穀爾人,就會知道他們根據美不美來區分一切事物。不能醜陋,因為醜陋沒有價值,尤其是醜陋的性格。但也不能太美,因為那是喬裝打扮的骷髏。賓因袞由最優質的織物製作,紅色、粉色、金色、藍色、銀色,全都鑲嵌著貝殼和錢幣,因為美之中存在力量。它存在於圖案、編織花紋、亮片、纓穗和能治病的護身符之中。舞蹈中有賓因袞,遊行中有賓因袞,用來讓人化為先祖。這些都是我在旅途中學到的知識,因為朱巴盡管有假麵,但並不是賓因袞。
我把這些都說給奧格聽,因為我們跟著遊行隊伍去那幢屋子,這樣他這麽高大的人在火炬底下就不會顯得太奇怪了。但他看上去還是很奇怪。前排的五名鼓手給舞蹈定節拍——三個人敲筒鼓,第四個敲兩頭響的巴塔鼓[3],第五個敲綁在一起的四個小巴塔鼓,發出的聲音像烏鴉叫一樣高亢。鼓手之後就是賓因袞,其中有先祖之王,他們穿皇室袍服,戴貝殼麵紗,還有騙術師,他們的袍子內外翻轉就會變成另一件袍子,然後再是罩一件袍子;所有賓因袞都跟著鼓點旋轉和跺腳,砰——砰——巴卡拉卡——巴卡拉卡,巴卡拉卡拉卡拉卡——砰——砰——砰。十五個這樣的人向左滑步,然後跺腳,緊接著向右滑步,然後跳躍。我對奧格說這些,免得他又開口說他徒手殺了什麽人,無論塵世還是冥界都沒有任何聲音能和顱骨破碎的聲音相提並論。黑暗中我看不清薩多格的麵容,他站直了比火炬還要高,他在空中隨著賓因袞揮舞雙手,他們行進他就行進,他們停下他也停下。
我說實話。我不知道哪幢屋子是福曼古魯家,隻知道他住在塔羅貝區,寧姆貝邊界以北,幾乎被瘋長的荊棘叢擋得看不見。我說:“奧格我的好朋友,咱們去看一看。咱們每條街都走一走,看看哪些屋子裏沒有燈光,而且藏在會刺痛人割破手的樹叢裏。”
在第四幢屋子外,薩多格拿起牆上的火把。來到第九幢屋子,我聞到了硫黃的煙火氣味,雖然時隔多年,但氣味依然新鮮。這條街上的大多數屋子彼此靠得很近,隻有這幢屋子孑然矗立,荊棘叢長成了一個孤島。它在黑暗中看起來比其他房屋都大,灌木叢長得又高又密,一直蔓延到正門口。
我們繞到屋後。奧格依然一言不發。他戴著鐵手套,我說它們對死者毫無用處,但他不聽我的。你看,它們沒能從奧古都咒法手中救下你,我心想,但沒說出口。他扯開荊棘叢,直到我們能夠安全地爬上去。我們翻過後牆,落在猶如厚地毯的草叢上。雜草長得很高,有些甚至到我腰間。奧默盧祖無疑來過。死亡滋生之處,隻有植物才會生長。
我們站在院子裏,身旁是穀倉,被許多場雨淋濕的黍米和高粱早已腐壞,覆蓋著老鼠屎,幼鼠在此處嬉戲。屋子是一組房間,五個角仿佛一顆星,我沒想到會在孔穀爾見到這種結構。福曼古魯不是孔穀爾人。薩多格把火炬插在地上,照亮了整個院子。
“腐壞的肉,新鮮的屎,死去的狗?我分不清。”奧格說。
“也許三個都有。”我說。
我指了指右邊的第一個房間。薩多格點點頭,跟我走。第一個房間說明了我會在其他房間找到什麽。所有東西都是奧默盧祖離開時的樣子。凳子折斷,瓶罐粉碎,織錦撕破,地毯和衣物被扯爛,扔得到處都是。我撿起一塊蓋毯。塵土和雨水之中藏著兩個男孩的氣味,很可能是最小的那兩個,但氣味隻延伸到牆邊就消失了。死亡的氣味全都一個樣,但有時死者活著的氣味能帶你找到他們死去的地點。
“薩多格,孔穀爾人怎麽埋葬死者?”
“不是埋進土裏。用甕,太大了,這個房間放不下。”
“那是他們有的選的時候。福曼古魯一家人也許被遺棄在某個地方,連諸神都會震驚。也許燒掉了?”
“在孔穀爾不可能,”他說,“他們認為焚燒屍體會釋放出致死之物。”
“你怎麽知道?”
“我殺過幾個。事情是這樣的。我——”
“薩多格,現在先別說。”
我們走進隔壁房間,從那張莫哈維木床來看,這個房間肯定是福曼古魯的臥室。木頭牆壁上刻滿了各種景象,其中以狩獵為主。地上扔著書籍和破碎的雕像,還有散亂的紙張,很可能是從書裏扯下來的。奧默盧祖不會有興趣,但探訪房間的第三、第四和第五個人就未必了,這幾個人裏有索戈隆,我們剛走進主臥室我就聞到了,但我沒有告訴奧格。我琢磨著她會不會和其他來過此處的人不一樣,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這些文章不在這兒?”
“不在。不止如此,我的好奧格,我並不認為那就是人們在尋找的東西。還記得那個男孩嗎?邦什說她救了他。”
地上有一把劍閃爍著寒光。我早就不喜歡這種武器了。過於笨重,在風中會受到太大的阻力,而不是與風配合行動,但我還是撿起了這把劍。劍從鞘中拔出了一半。我必須在陽光下回到此處,因為現在能引導我的隻有鼻子。房間裏彌漫著一個男人的氣味,也許是福曼古魯,還有一個女人的,他們的氣味在這個房間裏結束,意味著他們死在這裏。離開這個房間,我走向旁邊的另一個房間,那裏是仆人和最年幼的孩子的住所。我聞得出來,埋葬他們的人沒有看見或沒有理會一名仆人的屍體,她被壓在破碎的木頭和撕爛的毯子底下。如今那兒隻剩下了白骨,骨頭還湊在一起,但血肉都被啃噬殆盡。我走進房間,奧格跟著我。他的頭頂蹭過天花板。我咧嘴笑笑,卻被一個傾覆的甕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操他媽的諸神,我說,還好一堆衣物為我提供了緩衝。袍服。即便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出它們有多麽華貴。金絲鑲邊,但質地輕薄,應該屬於福曼古魯的妻子。這裏肯定是仆人洗衣後晾幹的地方。薄袍子上有一股香味,無論如何清洗都洗不掉。乳香。我跟著它走出這個房間,回到主人的臥室,然後來到院子中央,回到穀倉旁的大房間裏。
“薩多格,他們就在這兒。”
“埋在土裏?”
“不,在甕裏。”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因此異常黑暗,但感謝諸神,奧格真是力大無窮。他搬開最大一個甕的蓋子,我本以為裏麵是巴蘇,但乳香告訴我實際上是他妻子。
“薩多格,你的火把。”
他起身拿來火把。她就在甕裏,身體蜷曲成怪異的角度,後背碰到了腳跟。她的顱骨躺在頭發裏,白骨在衣服裏伸頭探腦。
“他們打斷了她的後背?”薩多格說。
“不,他們把她砍成了兩截。”
第二個甕比第一個小,但比其他的大,裏麵是福曼古魯。他的所有骨頭都在,但分離四散。深藍色的袍子,就像國王的。收屍的人沒有偷走任何東西,否則不可能放過這麽奢華的袍子,哪怕要從死者身上剝下來。他麵部的骨頭被砸碎了,奧默盧祖剝掉臉皮給自己戴上時就會這樣。另一個大甕裏是兩個孩子,一個小甕裏是一個孩子。小甕裏幼童的骨頭幾乎化為齏粉,隻剩下手臂和肋骨尚有形狀。和其他人一樣,他散發著暴死多時和香膏消散的氣味。屍體沒有做防腐處理或製成木乃伊,說明感染疫病的說法已經傳播開了。我朝薩多格點點頭,他正要蓋上最後一個甕的時候,我瞥見了一件小東西反射的光線。
我抬起頭,剛好看見奧格擦掉一滴眼淚。他想到了被殺的孩童,但不是這一個。
“他手裏拿著什麽?”我問。
“羊皮紙?一塊黏土?”
我拿起那東西。布料,和阿索奧克布一樣簡樸,但並不是。我拉了一下,但男孩不肯放手。他和這塊布一起死去,這是他最後的反抗,可憐的孩子,勇敢的孩子。我勒住思緒的韁繩,免得它跑得太遠。我又拉了一下,布料鬆開了。一塊藍布,從更大的什麽東西上撕下來的。男孩裹在白布裏。我把布料放到鼻子上,一年的陽光、夜晚、雷電、雨水,幾百天的行走,數以十計的山峰、穀地、沙漠、海洋、房屋、城市和平原。氣味過於強烈,變成氣息、聽覺和觸覺。我伸出手就能摸到這個男孩,在腦海裏抓住他,但他過於遙遠,我頭暈目眩。他太遠了,我的腦袋馳騁跳躍、沉入海底,繼而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聞到了沒有濃煙的空氣。氣味推動我,拉扯我,拽著我穿過叢林、隧道、群鳥、撕開的血肉、吃肉的昆蟲、屎尿和鮮血。鮮血湧入我的身體。那麽多血液,我的眼睛變得赤紅,隨後變黑。
“你走得太遠,我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薩多格說。
我翻身坐起來。
“多久?”
“不久,但陷入昏睡。你的眼睛變成乳白色。我以為惡魔占據了你的腦袋,但你嘴裏沒有噴出白沫。”
“隻有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才會這樣。我聞了某些東西,某個人的一生一下子全都湧向我。非常瘋狂,哪怕是現在我已經學會了駕馭我的能力。不過,奧格,我聞到了一些東西。”
“另一具屍體?”
“不,那個男孩。”
他望向甕裏。
“我說的是咱們在找的男孩。他活著。我知道他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