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收到弗洛伊德的來信002
我猜想,弗蘭克這會兒一定在外麵喝著堆在送貨口旁邊的雪地裏的冰啤酒,或者在大堂的前台小口喝著百事可樂,或者待在對講係統旁,偷聽著薩布麗娜·瓊斯的讀書聲,偷聽著她那絕妙的嘴巴哼著歌兒。
母親和馬森夫婦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多麗絲·威爾斯的演出。隻有弗蘭妮一個人沒有了舞伴——比蒂·塔克與小瓊斯正在舞池裏跳舞。
“跟我跳舞吧。”我一邊抓起弗蘭妮的手,一邊對她說。
“你不會跳舞。”弗蘭妮說,但她還是允許我把她拖到舞池裏。
“我會接吻。”我輕聲對弗蘭妮說。我想吻她,但她一把推開了我。
“交換舞伴!”她對小瓊斯和比蒂·塔克喊道。比蒂到了我的懷裏,她一下子顯出無聊的神色。
“隻要到了午夜你還在與她跳舞就行。”薩布麗娜·瓊斯對我說,“在午夜,你可以親吻和你在一起的人。一旦你吻了她,她就會被迷住。不要把第一個吻搞砸了。”
“你喝酒了,約翰——約翰?”比蒂問我,“你的嘴唇都腫了。”
多麗絲·威爾斯正以沙啞的嗓音,滿頭大汗地唱著《我要靠近你》,這首歌既不慢也不快,比蒂·塔克正猶豫著要不要與我貼身跳這支曲子。她還沒有做出決定呢,這時馬克斯·尤裏克從廚房裏跑了出來,頭戴水手帽,嘴巴裏咬著裁判的哨子;他的哨子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驚得吧台上昏睡的朗達·雷也動了一下身子。“新年快樂!”馬克斯尖叫了一聲。弗蘭妮踮起腳給了小瓊斯最甜蜜的一吻。母親跑去找父親了。伐木場的工頭默頓看了正在打瞌睡的朗達·雷一眼,但轉眼改變了主意。比蒂·塔克無聊地聳了聳肩,又一次對我露出她那高傲的微笑——我想起了薩布麗娜·瓊斯那張空洞似的大嘴巴,想起了她豐厚的嘴唇。我“下手”了——這是他們常用的說法。我們兩個人的牙齒隻不過稍微有所碰撞,但我是毫無惡意的;我的舌頭穿過了她的牙齒,但隻是匆匆往裏伸了一下;我的牙齒在她的上嘴唇下麵滑動。哎喲,比蒂·塔克那對豐滿的**,人人都在說起的那對美妙**,像柔軟的拳頭彈到我的胸膛上!但我的雙手始終插在口袋裏,沒有胡來。她可以隨意抽身離去,但她沒有拒絕我的吻。
“天哪。”小瓊斯說。這句話暫時分散了比蒂·塔克原本很集中的注意力。
“泰西!”弗蘭妮說,“你對我弟弟做了什麽?”但我和泰西·塔克繼續吻著,我的嘴唇在她的下唇徘徊,咬著她的舌頭——她突然伸出舌頭讓我咬個夠。接下來,我頗有些難堪了,因為比蒂覺得《我要靠近你》這首曲子適合跳近身貼麵舞,我隻好把插在口袋裏的兩隻手拿了出來。
“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她低聲問我——她的兩隻**就像一對暖洋洋的小貓蜷著身子貼在我的胸膛上。趁“多麗絲颶風”還沒有換成別的節奏的曲子,我們趕緊離開了舞池。
大堂裏刮來一股穿堂風,原來是弗蘭克沒有把送貨口的門關好。外麵一片漆黑。隻聽弗蘭克站在泥濘的地上,對著一個垃圾桶在撒尿——嘩嘩的,聽得出他在可勁兒地撒。開瓶器掛在纏繞成辮子狀的繩子上,底下的地板上散落著不少啤酒瓶蓋。我抱起比蒂·塔克的行李準備上樓,這時她對我說:“你不打算跑兩趟嗎?”我聽到弗蘭克刺耳的打嗝聲,土裏土氣的鑼聲響起,宣告新年已經到來。我把行李抱得更緊,開始往上爬——往四樓爬,比蒂跟在我後麵。
“天哪。”她說,“我知道你很強壯,約翰——約翰,但你可以到電視台找一份工作——就憑你那接吻的本事。”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難道讓我直接去吻電視鏡頭,拿我的嘴巴做廣告?
抱著比蒂的行李上樓,倒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不再覺得下背部的疼痛了——我慶幸今天早上沒有做仰臥推舉和單臂彎曲練習——很快我就把比蒂·塔克的行李抱到了4A房間。房間開著窗戶,但我聽不到幾個小時之前在對講係統裏聽到的空氣快速流動的嗖嗖聲。我想大概是風停了吧。我抱著的這些行李好像要爆炸了,我覺得重量輕了不少。比蒂·塔克歪了一下頭,示意我把行李放到她**去。
“再來一次吧。”她說,“我敢打賭你現在不會了。我敢打賭剛才是新手交上了好運。”於是我又吻了她一下,我們的牙齒多次碰撞,舌頭的動作也花樣百出。
“天哪。”比蒂·塔克咕噥了一聲,撫摸著我的身體。“把你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她說,“噢,等一下,我得去趟洗手間。”她啪嗒一聲打開了浴室的燈。“噢,弗蘭妮把她的吹風機留給了我,真是太好了!”她說。我第一次好好聞了聞這房間的氣味——這氣味比沼澤地更難聞,一股燒焦的氣味,濕濕的,很怪異,好像是火和水令人不快地結合在了一起。我終於明白了,我在對講係統中聽到的嗖嗖的聲音原來是吹風機發出的聲音。但我還沒來得及走進浴室,去阻止比蒂·塔克東看西看,她已經在那裏嚷開了:“浴簾裏裹著的是什麽東西?啊——!”聽到她的尖叫,我的身體一下子僵在了她的床和浴室門之間。四層樓下麵的多麗絲·威爾斯也一定聽到了比蒂·塔克的這聲尖叫,雖然她一直在唱《你讓我心碎了》。薩布麗娜·瓊斯後來告訴我,她正在捧讀的書一下子從手裏飛了出去。坐在吧台邊上的高腳凳上打盹的朗達·雷至少有那麽一瞬間猛地挺直了身子。小瓊斯後來告訴我,斯萊茲·威爾斯還認為尖叫聲是他的擴音器發出來的呢。其他人沒有像他那樣被這個尖叫聲愚弄。
“泰西!”弗蘭妮喊道。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
“天哪!”小瓊斯說。
我第一個衝進浴室,將比蒂拉了出來。她已經暈倒了,側身靠在適合孩子用的小型馬桶上,卡在適合孩子用的小尺寸水池下麵。她一邊往**裏插入隔膜——這**隔膜在當時是很高級的東西——一邊往裝滿了半缸水的大人尺寸的浴缸裏看。一樣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浴缸裏浮著一個浴簾,比蒂俯下身去拿浴簾,還沒有完全拿起來,剛才沉在水下的一個灰白色的狗頭浮了上來,看上去活像一個死人頭——原來是索羅的頭。索羅現在成了淹死鬼,從水裏冒出來,濕漉漉的臉上露著一副凶相,最後一次對著死神在咆哮。
她沒有看到索羅的屍身——這也算很難得了。幸運的是,比蒂很年輕,她的心髒功能很強大,我把她抱到**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她高高的胸脯下麵那顆怦然跳動的心。我想,吻她的嘴巴應該是讓她清醒過來的有效方法,於是就趴在她嘴巴上吻她,果然她一下子睜開了明亮的眼睛,不過又是一聲尖叫——比剛才更刺耳。
“那隻是索羅。”我對她說——好像這能把所有問題都說清楚似的。
薩布麗娜·瓊斯第一個趕到了4A房間,因為她住在二樓。她怒氣衝衝地看著我,好像這顯然就是一樁強奸案,我就是那強奸者。她對我說:“你一定做了我從沒教過你的事!”毫無疑問,她認為,比蒂與我接吻,終於釀成大禍。
問題當然出在艾格身上。他在比蒂的浴室對著索羅吹起了電吹風,結果這隻可怕的狗著火了。慌亂之下,艾格把燒起來的索羅扔進了浴缸,趕緊放水滅火。火滅了之後,艾格打開窗戶,以驅散房間裏的燒焦氣味,在極度困乏之際,也就在午夜之前的那幾分鍾裏——他還時刻擔心著會被神出鬼沒的弗蘭克抓了去——他用浴簾蓋住了狗的屍身,因為這濕透了的狗實在太重了,艾格無法將它提起來。艾格換上了平常穿的衣服,來到我們的房間,等待最終的懲罰。
“我的上帝啊!”弗蘭克看到索羅,愁眉苦臉地說,“我想索羅這下真的完蛋了,我想是無法修複了。”
“多麗絲颶風”的幾個男孩也紛紛來到比蒂的浴室,來看這隻可怕的狗。
“我想讓它重新變得好看起來!”艾格大聲說,“它以前是那麽漂亮。我希望它再次好看起來。”
弗蘭克心中突然充滿了無限的憐憫,似乎第一次弄懂了製作動物標本是怎麽回事。
“艾格,艾格。”弗蘭克對抽泣的小弟弟講起了道理,“我能夠讓它再次變得漂亮起來。你應該讓我來做。我可以把它做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樣,現在我依然可以做到。你想讓它漂漂亮亮的,對嗎,艾格?我會讓它變得漂亮起來。”但是,我和弗蘭妮盯著浴缸,心中甚為懷疑。不錯,弗蘭克把一隻不會傷害人、隻是愛放屁的拉布拉多獵犬變成了一個殺手。但是,現在,他想把浴缸裏這個被火燒過、臃腫不堪、亂成一團的惡心東西重新組裝起來,我們懷疑弗蘭克到底能不能做到,這根本不可能。
父親向來是個樂天派,他似乎認為所有這一切對弗蘭克來說都是很好的“療法”——毫無疑問,對艾格也會產生更“成熟”的影響。
“兒子,如果你能把這條狗複原,讓它變得漂漂亮亮的,”父親非常莊重地——莊重得有點不合時宜——對弗蘭克說,“那麽,大家都會很開心。”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索羅扔掉。”母親說。
“我同意。”弗蘭妮說。
“我扔過一次了。”馬克斯·尤裏克抱怨道。
艾格和弗蘭克開始大聲叫嚷起來。或許父親覺得,弗蘭克想恢複索羅的原狀,這表明弗蘭克有寬容心;他想挽救索羅,這樣做可能會恢複弗蘭克的自尊;或許,為了艾格,弗蘭克要重新製作索羅的標本——把索羅弄得“漂漂亮亮”的——父親認為,弗蘭克這樣做,會讓我們重新回憶起艾奧瓦鮑勃的點點滴滴。不過,還是弗蘭妮多年之後說得對,從來就沒有“漂亮的索羅”這樣的東西,索羅永遠不會變得漂亮。
我能責怪父親的努力嗎?能責怪弗蘭克這種令人沮喪的樂觀主義嗎?我當然不能責怪艾格,我們誰也不會責怪艾格。
莉莉對這些事情毫不上心,或許她生活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截然不同。多麗絲·威爾斯和朗達·雷沒有爬到四樓來看索羅,等我們回到餐廳,我們發現她們似乎已經很清醒了,因為這件事——即使沒有親身經曆——她們的頭腦已經清醒了。或許小瓊斯的腦子裏想著能與弗蘭妮來一個哪怕是小小的親昵舉動,但這個希望因為音樂的中斷而破滅了。弗蘭妮吻了一下小瓊斯,與他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間去了。比蒂·塔克,雖然很喜歡我的吻,卻不能原諒我在浴室裏侵犯了她的隱私——不光是我,還有索羅。我想,她最為痛恨的事情,一定是我發現了她暈倒時的不雅姿勢——“往**裏放隔膜的時候竟然暈倒!”弗蘭妮後來這樣概括當時的場景。
不知怎的,我發現自己和小瓊斯在一起了,站在送貨口,一邊喝著冰啤酒,一邊注視著艾略特公園,看看新年派對之後還有什麽人在那裏。斯萊茲·威爾斯和樂隊的幾個男孩回家了。多麗絲和朗達坐在吧台邊上,勾肩搭背的,好像這兩個人之間突然生發了一種糊裏糊塗的友情。小瓊斯說:“老兄,我無意冒犯你的姐姐,但我現在真的是欲火焚身。”
“我也一樣,”我說,“我也無意冒犯你的姐姐。”
餐廳裏兩個女人的笑聲傳到了我們耳中。小瓊斯說:“想不想去搞一搞吧台邊的這兩個女人?”他的這個想法讓我多麽反感,但我不敢對他說。我已經搞過其中的一個了,於是對他說,這個女人很容易上手,隻要你舍得出錢——後來,我為自己說了這句話而感到非常難受,因為我不能這麽快就將朗達·雷出賣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喝下了一瓶啤酒,聽到小瓊斯把朗達抱上了樓,抱到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去了。我又喝了一瓶或者兩瓶啤酒。我聽到多麗絲·威爾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裏唱著《傷心旅館》,就這麽清唱,不時忘詞,不時吐詞含糊地胡唱。最後我清清楚楚聽到她在吧台邊上的水槽嘔吐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多麗絲在大堂裏找到了我,我就站在送貨口處敞開的門口。我把最後一瓶冰啤酒遞給了她。
“當然要喝,為什麽不喝?”她說,“喝酒讓人興奮。那首該死的《傷心旅館》,總是讓我難受不已。”
多麗絲·威爾斯腳穿一雙及膝的牛仔靴,一隻手提著那雙細帶子的綠色高跟鞋,另一隻手玩弄著她的大衣,那是一件看了讓人難過的汙跡斑斑的粗花呢大衣,豎著一個小毛領。“隻不過是件麝鼠[7]皮大衣。”她一邊說,一邊拿著麝鼠皮在我的臉頰上蹭了蹭。隻見她用提著高跟鞋的那隻手抓住啤酒瓶頸,抬起瓶底,一飲而盡。她歪著的喉嚨上有一道吻痕,好像是用一個火燙的五十美分硬幣烙出來似的。她把啤酒瓶扔到腳邊,一腳踢到門外,啤酒瓶於是滾到了送貨口的垃圾桶旁。她走近我,把一條大腿塞到我的兩腿中間。她吻了我的嘴,這種吻法與薩布麗娜·瓊斯教給我的完全不一樣。她的這一吻,就像一塊軟綿綿的水果劃過我的牙齒和舌頭,直讓我作嘔。她的嘴巴裏還有嘔吐物和啤酒的回味。
“這個派對,我與斯萊茲湊合跳了個舞。”她說,“你想跟我跳嗎?”
我不禁又想起那個電影院裏斯萊茲強迫我吃麵包團,威脅要用釘子摳出我的眼睛的那個場景。“不想,謝謝。”我說。
“沒用的東西。”她說,猛地打了個嗝,“現在的孩子沒什麽膽兒。”她猛然將我拉到她胸前,使勁抱住我。她的身體硬得像男人,但她的兩個**在我前胸上下滑動,好像兩條裝在一個寬鬆袋子裏的剛抓到的魚。她的舌頭舔著我的下頜線,然後慢慢舔到我的耳朵。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她在我耳邊低聲說著,一把推開了我。
她在送貨口旁邊的泥地裏摔倒了,我趕緊跑過去扶她起來,她卻一把將我推到垃圾桶旁,獨自一個人走進了漆黑一片的艾略特公園。我等待著,看她從黑暗中走出來,走進那盞唯一的街燈底下的昏暗燈光裏,然後又看她走進黑暗中去。在她暫時走進燈光下的時候,我喊了她一聲。
“晚安,威爾斯夫人,謝謝你的歌!”
她向我豎起了中指。接著,她腳下一滑,差點又要摔倒,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黑暗中,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好像在罵她碰到的什麽人或什麽東西。“怎麽回事?”她說,“去死吧!”
我從街燈下跑開,趴在一個空垃圾桶裏吐了起來。當我回過頭去看街燈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影正在街燈下轉過身來,我以為是多麗絲·威爾斯回過身來要罵我。原來,這是參加了另一場新年晚會的一個人,他的家在另一個方向。是個男人,或者說是大人模樣的十幾歲男孩,在酒精的魔力下,他走起路來也力不從心,但是他走在泥地裏的步子顯然比多麗絲·威爾斯要穩得多。
“你去死吧,女士!”他在黑暗中喊道。
“沒用的東西!”多麗絲也在黑暗中叫道,她的聲音顯得有點遠。
“婊子!”那人喊道,一步沒有走穩,一下子坐到泥地裏。“真他媽的。”他這不是在罵誰。他不可能看見我。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清了他的穿著。黑色休閑褲,黑色鞋子,黑色寬腰帶,黑色領結,白色無尾晚禮服。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我父親說起過的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先生,這個人顯然沒有那個人的那種派頭,而且,不管這個人是在做何種航行——就算現在暫時中斷了吧——反正不是充滿異國情調的那種航行。再說,這是新年前夜,在新英格蘭地區,現在不是穿白色晚禮服的季節。這個家夥穿著這身不合時宜的禮服,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別出心裁才穿的。在新罕布什爾的德瑞鎮,這身打扮隻能說明,這個笨蛋是從無尾晚禮服出租店租了這身白禮服,因為黑禮服全部被人租走了。或者,他根本搞不清,在我們德瑞鎮,夏季禮服與冬季禮服是完全不同的。這家夥不是一個剛參加完高中舞會回來的年輕傻瓜,就是一個剛參加完老年舞會的老年傻瓜(即使他是一個老年傻瓜,也不見得不比高中生傻瓜更令人悲哀,更令人感到人生虛度)。這家夥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但他讓我想起了那個人。
接著,我注意到那家夥竟然四仰八叉地躺在路燈下的爛泥裏,睡著了。外麵的氣溫接近冰點。
我終於感到,這新年派對我產生了某種意義,好像給了我一個我應該參加這新年派對的理由,這個理由超越了一個既模糊又具體的身體欲望。我扶起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家夥,把他抱到新罕布什爾旅館的大堂裏。與抱比蒂·塔克的行李相比,抱他輕鬆多了。他很輕,雖然他是個男人,不是十幾歲的男孩——事實上,在我眼裏,他看上去比我父親還要老。我在他身上找了找他的身份證件,我發現我的猜測是對的:這身衣服就是租來的。白色無尾晚禮服上有一個標簽,上麵寫著“切斯特男裝店的財產”。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儀表堂堂,令人刮目相看——至少在新罕布什爾的德瑞鎮是這樣——卻沒有帶錢包,身上隻有一把銀梳子。
或許是多麗絲·威爾斯在黑暗之中搶劫了他?他們兩人剛才一直在相互叫喊。不會的,我想。要是搶劫,多麗絲一定也會把這銀梳子一同搶了去。
我現在把這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安頓在新罕布什爾旅館大堂的沙發上,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個極妙的安排,到了明天一大早,父母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我會對他們說:“有個人昨晚想跳最後一支舞,但他來得太晚了。他在大堂等著,想見你們。”
我自以為這是個了不起的主意,但我覺得——因為我已經喝了不少酒——我還是應該叫醒弗蘭妮,帶她來看看這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這家夥已經平靜地昏睡在沙發上了。我想聽聽弗蘭妮的看法,如果她認為這個主意很糟糕,她會直言不諱告訴我的。但我敢肯定,她一定也會喜歡我的這個主意。
我拉直了這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的黑色領結,把他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把他上衣的腰扣扣好,把他的腰帶拉直,免得他顯得邋裏邋遢的。現在,隻缺那古銅色的皮膚,還有那個黑色的香煙盒——以及停靠在阿布史諾特酒店外麵海邊的白色單桅帆船。
我知道,新罕布什爾旅館外麵沒有海浪聲,這裏隻有艾略特公園的爛泥發出的聲音:爛泥結成冰,化了冰,又上凍。也沒有海鷗的叫聲,隻有巷子裏傳來的狗吠聲,巷子裏到處都是垃圾,那些狗一邊扒著垃圾,一邊亂叫。我們的旅館大堂是如此的寒磣——我原先並沒有注意到,等我將這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安頓在沙發上的時候,我才有這個感覺。老女子中學的種種陰影至今猶存:被放逐的感覺,被人看作次等性別的焦慮,過早結婚成家帶來的挫敗感,以及其他的各種失望,好像都還徘徊在這裏,久久不肯散去。這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放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看上去很是優雅了,簡直堪比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人——我突然想,我不能讓我的父親看到他。
我跑進餐館去拿些涼水。多麗絲·威爾斯在吧台打碎了一個玻璃杯,朗達·雷放在桌子底下的那雙奇怪的不分男女的工作鞋磨壞了——她剛才跳舞的時候,為了勾引小瓊斯,一定在使勁地亂踢。
如果我現在叫醒弗蘭妮,我想她可能就會知道小瓊斯與朗達鬼混去了,這樣會不會傷害到她?
我豎起耳朵聽著樓上的動靜,突然對比蒂·塔克重新產生了興趣——我想看看她睡著的樣子——於是我把對講機係統調到她的房間,聽到了她的陣陣鼾聲(那鼾聲十分低沉、歡快,就像豬在泥裏打滾)。房間預訂本上沒有記下一個名字,在夏天來臨之前,沒有一個客人預訂房間。到夏天,一個名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要入住旅館,這毫無疑問嚇壞了我們所有人。前台裝小額現金的箱子甚至沒有上鎖。弗蘭克在百無聊賴地守著電話機的時候,用開瓶器的尖頭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現在是新年第一天了,外麵還灰蒙蒙的,大堂裏還有新年晚會留下的不好的氣味,我想我還是不讓父親看到這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為好。我想,如果我現在叫醒這個家夥,我就可以叫小瓊斯把他嚇跑。但是,要我去打攪小瓊斯和朗達·雷的好事,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嘿,起來!”我對這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沒好氣地叫道。
“哼!”他在睡夢中喊道,“啊!妓女!”
“別說話!”我凶巴巴地低聲對他說。
“吉克?”他說。
我一把抓住他的胸膛,緊緊擠壓他。“啊!”他哀怨地叫了一聲,“上帝幫幫我。”
“你沒事。”我說,“但你必須離開這裏。”
他睜開眼睛,在沙發上坐了起來。
“一個年輕的暴徒。”他說,“你把我帶到哪裏來了?”
“你在外麵昏過去了。”我說,“我把你帶到了這裏,免得你被凍僵。但是你現在必須離開這裏。”
“我要上廁所。”他說,一副很有尊嚴的樣子。
“到外麵去。”我說,“你能走路嗎?”
“我當然能走路。”他說完朝送貨口處走去,但在門口停了下來,“外麵太黑了。你要害我,是嗎?他們有多少人——在外麵?”
我把他領到大堂前門,打開了外麵的燈。“再見,”我對這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說,“祝你新年快樂。”
“這是艾略特公園!”他憤怒地喊道。
“是的。”我說。
“啊,這麽說,這就是那家古怪的旅館了。”他說,“如果是旅館的話,我想要房間過夜。”
我想,我最好不要告訴他,他身上沒帶一分錢,所以我說:“已經客滿。沒有一個空房間了。”
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盯著空****的大堂,呆呆地看著一個個放信件的小槽,空空如也,什麽信件都沒有,看著放在樓梯腳下那個無人來拿的小瓊斯裝冬衣的箱子。“客滿?”他說,仿佛第一次想到生活中的某個真相,“天哪。我聽說這個旅館都開不下去了。”這話我可不愛聽。
我又一次領著他朝大門走去。他彎腰撿起幾封信,遞給我。昨天我們一直忙著為新年派對做準備,一整天都沒有顧上去看大堂前門上的信箱,也沒有人去取信件。
那個人出門走了幾步,又回來了。
“我要叫輛出租車,”他對我說,“外麵太亂,太危險。”他邊說邊做了一個手勢,好像又明白了生活的一個真相。他不會是說艾略特公園太亂太危險吧——至少現在不亂不危險,因為多麗絲·威爾斯已經走了。
“你的錢不夠打車的。”我對他說。
“哦。”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說。他坐在台階上,望著寒冷的、大霧彌漫的公園。“等我一分鍾。”他說。
“為什麽?”我問他。
“我得想想我要去哪裏。”他說。
“回家吧。”我說。但那人把手舉過頭頂,揮了揮。
趁他努力想問題的這工夫,我仔細看了看這些信。都是些常規的賬單,與往常一樣,沒有一個陌生的客人寫信來預訂房間的。但是,有一封信顯得很特別。上麵貼著漂亮的外國郵票,是奧地利郵票,還有其他一些有外國情調的東西。信是從維也納寄來的,收信人是我父親,但收信人地址寫得非常奇怪:
溫·貝瑞
哈佛畢業生
194?屆
美國
這封信走了很長時間才送到父親手裏——幸好,郵局裏有一個人正巧知道哈佛在哪兒。我父親後來經常說,能收到這封信,是上哈佛這件事讓他得到的一個最具體的好處。如果他上的是一所不那麽有名的學校,那封信就永遠不會送到他手裏。“我們倒希望他上的是一所不那麽有名的學校,”弗蘭妮後來說,“這件事就是一個充足的理由。”
當然,哈佛的校友網絡非常龐大,極其高效。隻要有我父親的名字和“194?屆”這兩樣線索,他們就馬上找到了他確切的畢業屆別——一九四六屆,於是就找到了他的正確地址。
“出了什麽事?”我聽見了父親的說話聲。他從二樓我們家的房間裏出來,站在樓梯轉彎平台上,往樓下喊我。
“沒什麽事!”我說,踢了踢在我麵前台階上的這個醉鬼——他又睡著了。
“外麵的燈怎麽亮著?”父親喊道。
“快走!”我對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說。
“很高興見到你!”那人熱情地說,“我正一路小跑呢!”
“好,好。”我低聲說。
那人走到最下麵的一級台階,突然好像又想起什麽事了。
“你在跟什麽人說話?”父親叫。
“不是什麽人!隻是一個醉鬼!”我說。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酒鬼也是人啊!”
“我能處理這事!”我喊道。
“等著,我穿好衣服就下來。”父親說,“耶穌啊,上帝啊!”
“快走!”我對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喊道,“再見!”
“再見!”那個人喊道,站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最下麵的一個台階上,高興地朝我揮手,“我玩得很開心!”
這封信,當然是弗洛伊德寫來的。我知道是他寫來的,所以我想先看看信裏寫了什麽,然後再拿給我父親看。我想和弗蘭妮談談看信這件事,想和她談上幾個小時——還想與母親談——然後再把信交給父親。但沒有時間與她們談了。我拆開信看了。弗洛伊德的信寫得簡明扼要。
如果你收到了這封信,那就說明你真的上了哈佛,你沒有白答應我。你真是好樣的!
“晚安!上帝保佑你!”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喊道。他走到光亮的邊緣就止步了,前麵就是黑乎乎的艾略特公園,他停下來向我揮揮手。
我啪地一下關上了門外的燈,這樣,即使父親來了,他也不會看見那個穿著正裝的幽靈。
“我什麽也看不見了!”醉漢哭喊起來。我隻好又把燈打開。
“快滾出去,否則我揍死你!”我朝他尖叫道。
“這不是處理事情的辦法!”我聽見父親對我大聲喊道。
“晚安,保佑你們所有人!”他喊道。他這時還站在光亮裏。我再次關上了燈,他不再抗議。我沒有再開燈。我讀完了弗洛伊德的信。弗洛伊德寫道:
我終於得到了一頭聰明的熊。由此一切都大變樣了。我開了一家不錯的旅館,但我老了。但它依然可以成為一家偉大的旅館(這條線是弗洛伊德自己畫的),如果你和瑪麗來幫我經營的話。我得到了一頭聰明的熊,但我也需要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哈佛小子!
父親衝進了新罕布什爾旅館空****的大堂。他穿著拖鞋,腳被一隻啤酒瓶絆了一下。他踢掉了啤酒瓶。開著的門飄進一陣風,他的浴袍飛舞著。
“他走了。”我對父親說,“隻是一個醉鬼。”
父親啪地一下打開了門外的燈——在燈光照亮的那個地方的邊緣,有一個穿著白色晚禮服的男人在揮手。“再見!”他喊道,聲音裏滿懷希望,“再見!好運!再見!”我父親眼前出現了驚人的一幕: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走出光亮,消失了——就這樣消失了,好像出海去了——我父親跟在他後麵追著他,張著嘴,氣喘籲籲的樣子。
“你好!”父親高聲叫道,“你好?你回來!你好?”
“再見!好運!再見!”這是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的喊聲。父親站在那裏凝視著黑暗的前方。冷風吹來,他隻穿著浴袍和拖鞋,他的身體不禁顫抖起來。我把他拉進屋裏,他並沒有阻攔。
像任何一個講故事的人一樣,我有能力結束這個故事,我本來就可以這樣做。但我沒有毀掉弗洛伊德的信,我還是把它給了父親,而這時他還在想著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我把弗洛伊德的信交給了他——就像任何一個講故事的人一樣,我多多少少知道我們接下來將走向何方。
[1] 同性戀者爭取自由和民主同盟(Gays United for Libery and Freedom)的首字母縮寫。
[2] **英文為“Titsie”,與“泰西”音近。
[3] 艾格的原文為Egg,有“雞蛋、受精卵”等意思。
[4] 愛普爾的原文為April,意為“四月”。
[5] 鮑勃是羅伯特的愛稱。
[6] 斯萊茲的原文為Sleazy,意為“邋遢”。
[7] 麝鼠,產於北美,毛皮十分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