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索羅又回來了
教會了我接吻的薩布麗娜·瓊斯——她那深而靈活的嘴巴總是讓我著迷——找到了一個能解開她牙齒內外之謎的男人。她在一家公司當秘書,嫁給了在同一個公司工作的一個律師,生了三個健康的孩子。(“砰,砰,砰。”弗蘭妮一定會這麽說。)
在**放隔膜的時候突然暈倒的那個比蒂·塔克,她那對奇妙的**、那摩登的做派,在一九五六年的我看來是多麽的獨特,但總有一天會讓我覺得也不過如此——她受了索羅的驚嚇,但後來並沒什麽事,不久前我聽說她還是單身一人,哪裏有派對,就往哪裏去。
一個名叫弗雷德裏克·弗裏茨·沃爾特的男人,四十一歲了,身高隻有四英尺多一點,我們家的人稱他為弗裏茨,這個人有一個馬戲團,叫作“弗裏茨的節目”——就是這個人預訂了那年夏季的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房間,我們帶著既好奇又害怕的心情等待著他的馬戲團的到來。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冬天,那個男人從我父親手裏買下了新罕布什爾旅館。
“一定很便宜,我敢打賭。”弗蘭妮說。我們這些孩子從來就不知道父親賣掉新罕布什爾旅館得了多少錢。隻有“弗裏茨的節目”這一家預訂了一九五七年夏季的新罕布什爾旅館房間,父親便主動寫信給弗裏茨——正式告訴這個“矮人馬戲國”國王:我們全家準備搬到維也納去。
“維也納?”母親不停地念叨著,向父親搖搖頭,“你對維也納了解多少?”
“我對摩托車了解多少?”父親問,“我對熊又了解多少?對旅館業又了解多少?”
“你耳朵裏又聽到什麽了?”母親問父親。父親毫無疑問得到了一些消息。弗洛伊德說過,一頭聰明的熊會改變所有這一切。
“我知道,維也納不是新罕布什爾州的德瑞鎮。”父親對母親說。他對弗裏茨表示歉意,因為他的馬戲團無法入住新罕布什爾旅館了——父親已經把旅館掛牌待售,馬戲團可能需要另找住處。我不知道那個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是否給了我父親一個好價錢,這是出價想買旅館的第一家買主,可是我父親卻立刻就接受了。
“維也納?”小瓊斯說,“天哪!”
弗蘭妮對這次搬家本來是表示反對的,因為她害怕再也見不著小瓊斯了。不過,弗蘭妮發現了小瓊斯的不忠行為(他在新年前夜竟然與朗達·雷鬼混),於是就對他相當冷淡了。
“老兄,告訴你姐姐,我隻是憋得難受。”小瓊斯曾央求過我。
“他隻是憋得難受,弗蘭妮。”我說。
“當然了。”弗蘭妮說,“你肯定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維也納。”朗達·雷說了一聲,接著在我身下歎了口氣——也許是出於無聊吧。“我想去維也納。”她說,“不過,我想我隻能待在這裏。但是待在這裏,我可能會失業。要不,就為那個禿頭侏儒打工吧。”
她說的禿頭侏儒就是弗雷德裏克·弗裏茨·沃爾特。一個下雪的周末,沃爾特到我家來看我們。他對四樓的浴室設施的尺寸印象特別深刻——對朗達·雷這個人也是過目難忘。莉莉當然對弗裏茨印象最深。他的個頭隻比莉莉大一點點,盡管我們一直在安慰莉莉(其實主要是我們自己),說她一定會長大的——即使長大一點點——還說她的身材不會變得很不勻稱(這是我們的希望)。莉莉其實長得很漂亮,個子雖然小了一點,但身材非常勻稱。弗裏茨就不一樣了,就他的身體來說,他的腦袋大了好幾號。他的前臂無力地下垂著,就像鬆弛的小腿肌肉被錯誤地嫁接到了手臂上,看著讓人惡心。他的手指就像鋸成一截一截的意大利臘腸。他的腳很小,活像洋娃娃的腳,而上麵的腳踝卻腫脹得厲害——活像鬆緊帶鬆掉了的短襪。
“你們的馬戲團是什麽樣的?”莉莉壯著膽子問他。
“怪異的節目,怪異的動物。”弗蘭妮的嘴巴貼著我的耳朵悄悄說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小小的節目,小小的動物。”弗蘭克喃喃地說。
“我們隻是一個小馬戲團。”弗裏茨對莉莉說——顯然話裏有話。
“他的意思是,”弗裏茨走了之後,馬克斯·尤裏克說,“把他們安頓在他媽的四樓正合適。”
“如果馬戲團的人個個都長得像他一樣,”尤裏克太太說,“那他們就用不著吃太多東西。”
“如果長得都像他的話……”朗達·雷邊說邊翻了翻白眼,但她沒有往下說。她想,還是別說了吧。
“我覺得他長得好可愛。”莉莉說。
可是,這個馬戲團的弗裏茨老板卻讓艾格噩夢連連。艾格的尖叫聲聽得我後背僵硬,脖子肌肉疼痛。艾格亂甩著胳膊,猛打著床頭燈,雙腿在床單下麵亂踢,好像他踢的不是床單,而是水,他馬上就要被淹死了似的。
“艾格!”我喊道,“這隻是一個噩夢!你在做一個噩夢!”
“一個什麽?”他尖叫道。
“一個噩夢!”我喊道。
“這麽多侏儒!就在床底下!到處亂爬!全都是,到處都是!”他號叫起來。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如果他們隻是侏儒而已,那他有什麽好不開心的?”
“噓。”母親說。她一直擔心侏儒這個詞會傷到莉莉那顆小小的心。
早晨,我躺到杠鈴下麵準備練舉重,偷瞄了一眼弗蘭妮。弗蘭妮剛起床呢,還在穿衣服。我心裏不禁想起了艾奧瓦鮑勃。關於搬家去維也納這件事,他會怎麽說?弗洛伊德旅館需要一個聰明的哈佛小子去打理,對這件事他又會怎麽說?一頭聰明的熊對一個人的成功前景會產生什麽影響?鮑勃又會如何看?我一邊舉著杠鈴,一邊想。“沒有什麽關係。”艾奧瓦鮑勃可能會這樣說,“我們去維也納也好,繼續待在這裏也好,都不要緊的。”我一邊舉著杠鈴,一邊想,艾奧瓦鮑勃一定會說:“這裏也好,那裏也罷,總之,我們的人生是被釘住了的。”那依然還是父親的旅館——不管是在德瑞鎮,還是在維也納。難道沒有什麽能讓這新旅館多多少少變得比以前更有些異國情調嗎?我開始想這個問題了。杠鈴的重量正好,我的手臂肌肉緊繃起來,慢慢地舉起杠鈴,而弗蘭妮就在我的眼角裏。
“我希望你把這些舉重的玩意兒搬到別的房間去。”弗蘭妮說,“這樣我就可以有清清淨淨穿衣服的時候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求你了。”
“弗蘭妮,你覺得去維也納怎麽樣?”我問她。
“我想那裏的生活比這裏要精致。”弗蘭妮說。她已經穿好衣服了。她總是那麽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她低頭看著我——我正盡力臥推著最後一次杠鈴,慢慢地、平穩地推著。“到了那邊,我差不多可以得到一個沒有杠鈴的房間。”她接著又說,“那個房間也不會有舉重運動員。”弗蘭妮一邊說,一邊向我的左臂(我左臂的力量比右臂要弱一些)腋窩下輕輕吹起了氣。我手裏的杠鈴一下子歪了,舉重片先滑向左邊,接著又滑向右邊——弗蘭妮趕緊躲開了。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在樓下衝著我大喊。我想,要是艾奧瓦鮑勃還活著,他肯定會說,弗蘭妮的話說得不對。姑且不論維也納的生活會不會更精致——也不論弗蘭妮的房間裏會有杠鈴還是有蕾絲——我們反正還是住在新罕布什爾旅館,以前是,往後還是。
弗洛伊德的那家旅館就叫“弗洛伊德旅館”。讀了那些航空信,我們並不能完整想象出那是一家什麽樣的旅館——弗洛伊德在信裏也沒有告訴我們,另外一位弗洛伊德是否住過。我們隻知道這家旅館位於“中心地段”,這是弗洛伊德的原話——“在第一區!”從弗洛伊德寄來的那幾張灰不拉嘰的黑白照片中,我們幾乎辨認不出夾在糖果店玻璃櫥窗之間的那扇雙麵鐵門。糖果店有好幾塊招牌,第一塊招牌上寫著“糖果”,第二塊寫著“食糖”,第三塊寫著“巧克力”。還有第四塊招牌,立於這三塊招牌之上,字體比已經褪色的“弗洛伊德旅館”的字體大多了,上麵寫的是:BONBONS[1]。
“什麽?”艾格說。
“BONBONS。”弗蘭妮說,“噢,天哪!”
“哪扇是糖果店的大門,哪扇是旅館的大門?”弗蘭克問。他總是從門童的角度想問題。
“我想等你住進旅館才會知道。”弗蘭妮說。
莉莉拿著一麵放大鏡,發現了一個用滑稽的字體標著的街道名字,就在旅館的雙麵大門上的那個門牌號碼下麵。
“克魯格大街。”她認出來了。這個街名至少與弗洛伊德信封的地址一致。父親從一家旅行社買了一張維也納地圖,我們很快找到了克魯格大街,就在弗洛伊德所說的第一區,看上去好像就在中心地段。
“離歌劇院隻有一兩個街區!”弗蘭克興奮地叫道。
“噢,行了。”弗蘭妮說。
地圖上標著不少綠色的小塊,那都是公園,細細的紅線藍線是有軌電車的行駛路線。上麵還畫著很多華美的大樓——與街道的大小很不成比例。
“看上去真像一個遊戲棋盤。”莉莉說。
我們在地圖上找到大教堂、博物館、市政廳、大學和議會。
“我想知道那些幫派混混都在哪裏出沒。”小瓊斯說。
“幫派混混?”艾格說,“那是什麽人?”
“胡來的人。”小瓊斯說,“老兄,是帶槍帶刀的家夥。”
“是幫派混混。”莉莉重複了一遍。我們盯著地圖看,好像能找到大街之間那些最黑暗的小巷。
“這是歐洲。”弗蘭克帶著厭惡的口氣說,“或許那裏沒有什麽幫派混混。”
“這是城市,不是嗎?”小瓊斯說。
從地圖上看,我覺得,這就像一個玩具城市,有美麗的名勝古跡,有大自然精心安排讓人享樂的綠地公園。
“可能會在公園裏。”弗蘭妮說,咬了咬下嘴唇,“幫派混混會出沒在公園裏。”
“去他的。”我說。
“哪會有什麽幫派!”弗蘭克大聲說,“隻會有音樂!糕點!人們總是鞠躬,他們穿各色各樣的衣服!”我們都盯著他看。我們知道他一直在讀有關維也納的書。父親不斷地把這類書帶回家,他已經搶先一步讀了。
“糕點、音樂,人們總是鞠躬,弗蘭克?”弗蘭妮說,“維也納就是那樣?”莉莉又拿起放大鏡看著地圖——好像地圖上真會蹦出小人來似的:這些人不是鞠躬,就是穿著各色各樣的衣服,或者成群結隊地遊走在大街上。
“呃,”弗蘭妮說,“至少我們可以相當肯定地說,那裏不會有任何黑人幫派。”弗蘭妮還在生小瓊斯的氣——他竟然與朗達·雷上床。
“去你的。”小瓊斯說,“你還是希望那裏有黑人幫派吧。黑人幫派是最好的幫派,老兄。那些白人幫派有自卑情結,沒有什麽比一個有自卑情結的幫派更糟糕的了。”
“一個什麽?”艾格問。毫無疑問,他以為自卑情結是一種武器。我想,有時候它確實是。
“呃,我想那會是一個好地方。”弗蘭克冷冷地說。
“是的,會的。”莉莉說。她也沒有什麽幽默感,與弗蘭克一樣。
“我看不出來。”艾格很嚴肅地說,“我看不出來,所以我不知道那裏會是什麽樣子。”
“不會有事的。”弗蘭妮說,“我覺得那不會是一個極好的地方,但那裏不會有事的。”
說來奇怪,弗蘭妮似乎受艾奧瓦鮑勃的人生信條的影響最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已成了我父親的人生信條。這太奇怪了,因為弗蘭妮從來都對父親冷嘲熱諷得最厲害——對父親的計劃冷嘲熱諷得最厲害。但是在弗蘭妮被強奸的事發生後,父親卻對她說了一句話,讓我覺得難以置信!每次遇到倒黴的事情,他總是努力把它看成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也許這是你一輩子最幸運的一天。”他對弗蘭妮說。令我驚訝的是,弗蘭妮似乎發現這種反向思維很有用。對父親其他的人生信條,她也學得有模有樣。“這隻是眾多事件中的一個小事件。”我聽見弗蘭妮對弗蘭克說——這是在說艾奧瓦鮑勃被嚇死的事。有一次,我聽到父親說起契帕·達夫:“他可能過著最不幸的生活。”弗蘭妮竟然同意他的看法!
對於去維也納這件事,我的心情好像比弗蘭妮顯得更緊張,我始終意識到,在這個問題上,我與弗蘭妮的心情完全不同——我隻想能與她待在一起就好。
我們都知道母親認為這是個瘋狂的主意,但我們無法讓母親反對父親的計劃——雖然我們提出了一些異議,想讓她站在父親的對立麵。
“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莉莉對母親說。
“聽不懂什麽?”艾格大聲說。
“語言!”莉莉說,“維也納人說德語。”
“你們都會去上英語學校。”母親說。
“那種學校肯定會有古怪的孩子,”我說,“那裏都是外國人。”
“我們自己就要成為外國人了。”弗蘭妮說。
“在英語學校,”我說,“到處都會是不懂事理的家夥。”
“還有很多來自政府的人。”弗蘭克說,“外交官和大使們會把他們的孩子送到那裏去。那些孩子全都是混賬貨。”
“弗蘭克,有誰能比德瑞中學的孩子更混賬呢?”弗蘭妮問。
“哇!”小瓊斯說,“原本混賬,到了外國,還是混賬。”
弗蘭妮聳聳肩,母親也聳聳肩。
“我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母親說,“你們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與你們的家人在一起——就像現在一樣。”
這一點似乎讓每個人都很高興。我們忙著看父親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還有旅行社的各種小冊子。我們重讀了一遍弗洛伊德那封簡短但令人振奮的信:
你就要來了,真好!帶上所有的孩子和寵物!有的是房間。中心地段。女孩子購物很便利(有幾個女孩?),還有供男孩和寵物玩耍的公園。帶上錢。必須重新裝修——需要你的幫助。你會喜歡這頭熊的。一頭聰明的熊讓一切變得不同。現在我們可以招攬美國客人了。我們提升了顧客檔次,這個旅館就會成為一個我們引以為豪的旅館。我想你的英語仍然還很不錯。哈哈!最好學一點德語,明白嗎?記住,奇跡不是一個晚上就發生的。但是,幾個晚上過去,熊也可以成為女王。哈哈!我老了——問題就在這裏。現在一切都好了。我們要給那些渾蛋、那些婊子養的、那些雜種納粹看看什麽樣的旅館才是好旅館!希望孩子們不要感冒,不要忘記給寵物打上必要的預防針。
我們家隻有索羅這個寵物,它現在需要的是整修,而不是預防針。我們不知道弗洛伊德是否以為厄爾還活著。
“他當然知道厄爾不在了。”父親說,“他也隻是泛泛而論,也就是給我們提個醒。”
“一定要給索羅打預防針,弗蘭克。”弗蘭妮說。對索羅的事,弗蘭克已經緩過勁來了,大家知道他在重新修複索羅,有時我們開幾句玩笑,他也能接受了。為了艾格,他好像在一心一意重塑索羅的形象——這次要改用歡快的姿勢。當然,他是不讓我們目睹改造過程的。我們每次看到弗蘭克從生物實驗室回來,他都是很高興的樣子,因此我們期望這一次索羅真的會變得“漂漂亮亮”的。
父親讀了一本關於奧地利反猶太主義的書,想知道弗洛伊德把旅館命名為“弗洛伊德旅館”是不是合適。讀了那本書之後,他還想知道,維也納人是否喜歡另一個弗洛伊德。另外,他不禁想問,“那些渾蛋、那些婊子養的、那些雜種納粹”到底指的是誰。
“我一直在想,弗洛伊德今年該多大歲數了。”母親說。假如一九三九年弗洛伊德四十多歲,那麽他們斷定,他現在隻不過六十多歲。但是母親說,聽他的口氣,他的年紀應該更大一些。她指的當然是他信裏的口氣。
嘿!突然想到:你覺得將某些活動限製在某些樓層好嗎?把某一類客人安排到四樓,另外一些客人安排在地下室?給客人分類,實在也難,你覺得呢?目前分為日間客人和夜間客人這兩類——我不會說這兩類客人住店目的“有衝突”。哈哈!重新裝修之後這一切都會改變。他們不會再在街上亂挖洞了。戰後恢複還得有幾年,他們說。快來看這頭熊吧:不僅聰明,而且年輕!我們在一起會配合得很好!“在維也納,弗洛伊德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名字嗎?”你這話什麽意思?你到底上過哈佛沒有?哈哈。
“他這口氣聽上去不顯老啊,”弗蘭妮說,“但是夠瘋狂的。”
“隻是他的英語表達不好。”父親說,“英語是他的外語。”
於是,我們學習起德語來了。我和弗蘭妮、弗蘭克在德瑞中學上德語課,把課程內容錄音帶回家給莉莉聽。母親與艾格一起學。她先讓艾格熟悉旅遊地圖上的那些街道和名勝的名字。
“羅伯克維茲廣場。”母親說。
“什麽?”艾格說。
父親說要自學,但他的進步很慢。“你們這些孩子一定要學會德語。”他不停地說,“我反正也不用上學,不用見那些新同學。”
“可是我們上的是一所英語學校啊。”莉莉說。
“即使這樣,”父親說,“你們用到德語的機會還是要比我多。”
“但是你要在維也納開旅館。”母親對父親說。
“我要開始想辦法招攬美國客人。”父親說,“我們要把客源優先定在美國客人上——記住了嗎?”
“那最好把我們的美國英語也好好溫習溫習。”弗蘭妮說。
弗蘭克學起德語來,比我們幾個人快多了。德語好像很適合他學:每一個音節都必須清晰發出來,每一個句子末尾的動詞就像散彈一樣,還有作為裝飾的變音。所有的名詞有陰性、陽性的區分,這一點也很合弗蘭克的胃口。冬天快過去的時候,他開始裝腔作勢地用德語與我們聊天了,故意弄得我們聽不懂,我們回答他的問題的時候,他總不忘糾正,最後安慰我們說,不用慌,等到了“那邊”,照顧我們的事,全包在他身上了。
“噢,行了。”弗蘭妮說,“這話才讓我惡心。讓弗蘭克帶我們去學校,和巴士司機說話,在餐館點菜,接打所有的電話——天哪,我終於要出國了,我可不想什麽事都靠著他!”
對搬家去維也納這件事,弗蘭克好像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毫無疑問,他得到了第二次修複索羅的機會,由此信心大增。另外,他好像也真的很有興趣研究維也納。吃過晚飯,弗蘭克大聲念書給我們聽,念的是維也納曆史中“最美好的時期”(弗蘭克自己的說法)的故事。朗達·雷和尤裏克夫婦也在一旁聽著,聽得很是入迷——他們知道自己去不了維也納,也知道自己的前途未卜——新老板弗裏茨來了,不知道會怎樣。
給我們上了兩個月的曆史課後,弗蘭克開始對我們進行口試,口試的範圍是奧地利王儲在梅耶林自殺時維也納出現的幾個人物(這個自殺事件,弗蘭克很早就給我們念過,念得非常詳細,念得朗達·雷都感動到哭)。弗蘭妮說魯道夫王儲成了弗蘭克心目中的英雄——“原因就在於王儲的服裝。”弗蘭克的房間裏掛了好幾幅魯道夫的肖像畫。在一幅肖像畫裏,年輕的王儲頭發稀薄,臉上卻長著長長的濃密的胡子,身穿狩獵衣,外麵披著一件毛皮大衣,吸著一支與手指頭一樣粗大的香煙。在另一幅肖像畫裏,王儲穿著製服,戴著金羊毛騎士團徽章,額頭如嬰兒般稚嫩,胡子如鐵鍬般鋒利。
“哎,弗蘭妮。”弗蘭克開始出題了,“這是給你的問題。他是一位天才的作曲家,或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風琴手,但他還是個鄉巴佬——皇城裏十足的土包子——他有個愚蠢的習慣,總是愛上年輕的姑娘。”
“為什麽說這是愚蠢的習慣?”我問。
“閉嘴。”弗蘭克說,“就是愚蠢。這是給弗蘭妮出的題。”
“安東·布魯克納。”弗蘭妮答道,“他很愚蠢,沒錯。”
“非常愚蠢。”莉莉說。
“輪到你了,莉莉。”弗蘭克說,“誰是‘佛蘭德農民’?”
“噢,得了吧。”莉莉說,“太簡單了。讓艾格回答吧。”
“對艾格來說太難了。”弗蘭妮說。
“什麽太難了?”艾格問。
“斯蒂芬妮公主,”莉莉帶著疲憊的口氣說,“比利時國王的女兒,魯道夫的妻子。”
“好了,該爸爸了。”弗蘭克說。
“噢,天哪!”弗蘭妮說——父親不擅長曆史,就像他不擅長德語。
“誰的音樂廣受大眾喜愛,連農民都模仿他的胡子?”弗蘭克問。
“天哪,你出的題目真奇怪,弗蘭克。”弗蘭妮說。
“勃拉姆斯?”父親亂猜了一個人,我們都哼哼起來。
“勃拉姆斯的胡子確實像農民的胡子。”弗蘭克說,“農民們模仿的,是誰的胡子?”
“施特勞斯的!”我和莉莉喊道。
“傻問題。”弗蘭妮說,“我來考考弗蘭克。”
“隨便考。”弗蘭克說,他緊閉著雙眼,擰巴著臉。
“珍妮特·海格是誰?”弗蘭妮問。
“她是施尼茨勒的‘甜心女孩’。”弗蘭克說,臉一下子紅了。
“什麽是‘甜心女孩’,弗蘭克?”弗蘭妮問。朗達·雷在一邊聽完發笑。
“你自己知道的。”弗蘭克說,仍紅著臉。
“在一八八八年至一八八九年,施尼茨勒和他的‘甜心女孩’做過多少次愛?”弗蘭妮問。
“天哪!”弗蘭克說,“很多次!我忘了多少次。”
“四百六十四次!”馬克斯·尤裏克大聲說道。弗蘭克念的所有曆史片段,尤裏克都聽了,並且過耳不忘。與朗達·雷一樣,尤裏克先生以前沒有受過什麽教育。聽弗蘭克念書,對他和朗達來說,是件新鮮事。他們在弗蘭克念書的時候比我們聽得更專心。
“我還有一道題要考爸爸!”弗蘭妮說,“米琪卡斯帕是誰?”
“米琪卡斯帕?”父親說,“耶穌啊,上帝啊!”
“我的上帝。”弗蘭克說,“弗蘭妮隻記得與性有關的人和事。”
“她是什麽人,弗蘭克?”弗蘭妮問。
“我知道!”朗達·雷說,“她是魯道夫的‘甜心女孩’,魯道夫與她過了一夜,然後回到梅耶林,回到瑪麗·韋瑟拉身邊,自殺了。”那些甜心女孩,在朗達·雷的記憶中,在她的心中,總是留下了位置的。
“我不也是一個甜心女孩嗎?”在聽弗蘭克念完阿瑟·施尼茨勒的生平故事之後,朗達·雷這樣問我。
“你是最甜心的那個。”我對她說。
“呸!”朗達·雷說。
“弗洛伊德在哪裏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弗蘭克問——沒有專門問誰,誰知道就可以回答。
“哪個弗洛伊德?”莉莉問。我們都笑了。
“在Suhnhaus。”弗蘭克自己回答這個問題,“要翻譯嗎?就是贖罪屋。”
“去你的,弗蘭克。”弗蘭妮說。
“這個問題與性無關,所以她不知道。”弗蘭克對我說。
“誰是最後一個觸碰舒伯特的人?”我問弗蘭克。他看起來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什麽意思?”他問。
“就是這個問題。”我說,“誰是最後一個觸碰舒伯特的人?”弗蘭妮笑了。這個故事我告訴過弗蘭妮,但我想弗蘭克不知道——因為我從弗蘭克的那本書裏撕了幾頁下來。這是一個很惡心的故事。
“這是開玩笑嗎?”弗蘭克問。
舒伯特去世六十年後,人們挖開他的墳墓,開棺驗屍。可憐的鄉巴佬安東·布魯克納參加了這次活動。隻有布魯克納和幾位科學家受邀參加,市長辦公室的人發表了講話,滔滔不絕地談論舒伯特那可怕的遺體。舒伯特的頭骨被拍成照片,一個秘書對這次調查活動做了筆記,他注意到舒伯特的遺體變成了橙色,他的牙齒比貝多芬的牙齒要好(在更早的時候,貝多芬的遺體也出於類似的研究目的而被重新挖掘了)。舒伯特腦室的尺寸大小被記錄在案了。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科學”調查,布魯克納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抓起舒伯特的頭,緊緊地抱在胸前,別人趕緊叫他放下。所以說,布魯克納是最後觸碰舒伯特的那個人。這確實應該是弗蘭克喜歡的故事,可他竟然不知道,為此他非常惱火。
“布魯克納,又是這個家夥。”母親答道,語氣非常平靜。她怎麽會知道這個?我和弗蘭妮覺得很驚訝。我們平時都覺得母親什麽都不知道,結果她卻什麽都知道。我們知道,要去維也納了,她一直在偷偷學習——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父親什麽準備都沒有。
“雞毛蒜皮!”我們向弗蘭克解釋了這個故事後,他這樣說,“說真的,太雞毛蒜皮了!”
“所有的曆史都是雞毛蒜皮。”父親說——這話再次顯現了他身上具有的艾奧瓦鮑勃的那一麵特征。
其實,雞毛蒜皮的源頭通常在弗蘭克身上——至少在有關維也納的那些瑣碎問題上,他不願別人知道得比他多。他的房間裏掛滿了營地士兵的畫像:身穿粉紅色緊身褲和湖藍色緊身上衣的驃騎兵,身穿黎明綠軍服的提洛爾人步槍團的軍官。一九〇〇年,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奧地利獲得了“最漂亮製服獎”(炮兵)——難怪《世紀末的維也納》對弗蘭克有很大的吸引力。讓人震驚的是,弗蘭克真正學到並傳授給我們的曆史知識,就是有關世紀末這一時期的。其餘的一切他都沒有什麽興趣。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維也納不會像梅耶林那樣。”在我舉重的時候,弗蘭妮小聲對我說,“現在不會了。”
“誰是歌曲大師——如果歌曲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我問她,“他生生拔下了自己的胡子,因為他太緊張,所以他的胡子就遭殃了。”
“雨果·沃爾夫,你這個渾蛋。”她說,“你還不明白嗎?維也納再也不是那個樣子了。”
嘿!
弗洛伊德給我們寫信了。
你問旅館的樓層怎麽安排?呃,但願我明白你的意思。東西方關係研討會的會刊辦公室安排在二樓——他們白天辦公——我讓妓女們住三樓,就在二樓辦公室的上麵,你該明白,他們晚上是不使用二樓的房間的。所以沒有人投訴過(通常如此)。哈哈!一樓我們住,我的意思是我和熊住——等你們來了,你們全家就住在這裏。四樓和五樓安排給客人住,如果有客人的話。你為什麽問?你有你的安排嗎?妓女說應該裝一部電梯,因為她們上樓下樓很忙。哈哈!你什麽意思,問我多大年紀?差不多一百歲了!維也納人的回答更巧妙。我們這樣回答:“我不斷在開著的窗戶底下走過。”這是一個很老的笑話。以前有一個街頭小醜,人稱鼠王。他訓練老鼠,他會占星術,可以裝扮成拿破侖,能讓狗按指令放屁。一天晚上,他帶著裝在一個箱子裏的所有寵物,從窗口跳了出去。箱子上寫著:“生活是嚴肅的,但藝術是有趣的!”我聽說他的葬禮成了一個派對。一個街頭藝術家自殺了,沒人出錢支持過他,但現在每個人都想念他。現在誰能讓狗演奏音樂,讓老鼠氣喘籲籲?連熊也知道:辛勤的勞動和偉大的藝術才能讓生活變得不那麽嚴肅。妓女也知道這一點。
“妓女?”母親說。
“什麽?”艾格說。
“妓女?”弗蘭妮說。
“旅館裏有妓女嗎?”莉莉問。還有什麽新鮮事嗎?我想。想到要留下來,馬克斯顯得比往常更加悶悶不樂了。朗達·雷聳了聳肩。
“甜心女孩!”弗蘭克說。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如果旅館裏有妓女,我們就把她們趕走。”
過去的時光在哪裏?
幸福在哪裏?
弗蘭克走來走去,唱起了德語歌。
這是勃拉蒂斯奇在菲艾柯舞會上唱的歌。勃拉蒂斯奇曾是魯道夫王儲的禦用馬車司機,一個手拿鞭子的浪**男人,總是帶著一臉的凶相。
過去的時光在哪裏?
再見了,我美麗的維也納!
弗蘭克繼續唱道。魯道夫謀殺了他的情婦,然後又開槍打爆了自己的腦袋之後,勃拉蒂斯奇唱起了這首歌。
嘿!
弗洛伊德又來信了。
不要擔心那些妓女。她們在這裏是合法的。這隻是生意。要警惕的是研究東西方關係的那些家夥。他們打字機的聲音讓熊覺得不舒服。他們總是投訴,他們的電話總打個不停。該死的政治,該死的知識分子,該死的陰謀。
“陰謀?”母親說。
“語言表達問題。”父親說,“弗洛伊德不懂英語。”
“請舉出一個反猶分子的名字,維也納有一個廣場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弗蘭克又出題了,“隻要舉出一個名字就行了。”
“耶穌啊,上帝啊,弗蘭克!”父親說。
“不對。”弗蘭克說。
“卡爾·盧格博士。”母親說——她的聲音中帶著厭倦的口氣,我和弗蘭妮都感到一陣寒意。
“很好。”弗蘭克頗感驚訝。
“誰認為整個維也納是一個為了掩蓋性現實而精心設計的城市?”母親問。
“弗洛伊德?”弗蘭克說。
“不是我們那位弗洛伊德。”弗蘭妮說。
可是,我們的弗洛伊德在給我們的信中就是這樣寫的:
整個維也納就是一個為了掩蓋性現實而精心設計的城市。這就是為什麽做妓女是合法的。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信任熊。完了,再見!
一天早上,我和朗達·雷在一起,一想到阿瑟·施尼茨勒在大約十一個月的時間裏和珍妮特·海格**四百六十四次,就頓生疲憊感。朗達問我:“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合法’——做妓女‘合法’——他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不違法。”我說,“在維也納,做妓女顯然是不犯法的。”
朗達沉默許久。她笨拙地從我身下移過身去。
“在這裏合法嗎?”她問我。我看得出她是認真的——她看上去很害怕的樣子。
“在新罕布什爾旅館,一切都是合法的!”我說——艾奧瓦鮑勃總是這麽說。
“不,這裏!”她生氣地說,“我說的是在美國,合法嗎?”
“不合法。”我說,“在新罕布什爾州不合法。”
“不合法?是違法的?是嗎?”她尖叫道。
“呃,不管怎麽說,不合法。”
“為什麽?”朗達喊道,“為什麽這是違法的?”
“我不知道。”我說。
“你最好還是走吧。”她說。“你要去維也納,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她又說,把我推出門去。
“一幅壁畫,有個人一畫就是兩年,為這壁畫起了個名字,叫Schweinsdreck。這個人是誰?”吃早飯的時候,弗蘭克問我。Schweinsdreck的意思是“豬屎”。
“天哪,弗蘭克,我在吃早飯呢。”我說。
“古斯塔夫·克裏姆特。”弗蘭克說,他一臉的得意。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堅持舉重,但香蕉吃得少了;還是老去朗達·雷那裏,不過總夢想著維也納;不忘學習德語規則動詞,了解那些令人著迷的雞毛蒜皮的曆史細節;不停地想象著一個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和那家叫弗洛伊德的旅館。母親好像有點身心疲憊,但她基本上還是與父親一條心的。她和父親好像去3E房間去得更勤了,到了那個房間,他們之間的分歧似乎更容易解決似的。尤裏克夫婦謹言慎行,他們不管做什麽事都謹小慎微,是因為他們感到被人拋棄了——“被拋給一個小矮人了”,馬克斯這樣說——當然這話他不會在莉莉跟前說。現在是早春了,艾略特公園的地麵還是有些上凍,但慢慢地就要變軟了。一天早上,朗達·雷不願再收我的錢了,但她並沒有將我拒之門外。
“這是不合法的。”她痛苦地低聲說道,“我不想犯罪。”
後來我才發現,她其實是在要更高的價位。
“到了維也納,我不在,你能幹些什麽呢?”她問我。我的腦子裏有一百萬個想法,也想象過無數的計劃。我答應朗達,我一定會讓父親考慮帶她一起去維也納。
“朗達幹活兒實在很不錯。”我對父親說。母親皺起了眉頭。弗蘭妮好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弗蘭克嘟囔著維也納的天氣如何如何——“總是下雨”。艾格當然隻會傻問我和父親在談什麽事。
“不行。”父親說,“不能帶上朗達。我們負擔不起。”大家都好像鬆了一口氣——我承認,我也是。
在朗達給吧台上油拋光的時候,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呃,問一下總沒什麽壞處,對吧?”她說。
“沒有壞處。”我說。第二天早上,我跑得有點氣喘籲籲,在她的門外停下了腳步,這樣做似乎有些壞處,給她造成了一些傷害。
“繼續跑啊,約翰·歐。”她說,“跑步是合法的,跑步是免費的。”
後來,我和小瓊斯談到了性欲,談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當然也含糊其詞。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關於這性欲問題,他懂得似乎並不比我多。讓我們兩個人感到不爽的是,弗蘭妮對這個問題有太多不同的看法。
當她被問及這件事的時候,她總是默然不語。那年春天,我發現自己還是與弗蘭克混在一起的時候多。弗蘭克開足馬力做著準備。讓人不安的是,弗蘭克的胡子像極了死去了的魯道夫王儲的胡子,但我和弗蘭妮還是喜歡叫弗蘭克為鼠王。
“他來了!有一個人能讓狗隨時隨地放屁!他是誰?”我大聲說道。
“生活是嚴肅的,而藝術是有趣的!”弗蘭妮喊道。
“街頭小醜之王來了!讓他遠離開著的窗戶!”
“鼠王!”我大聲喊道。
“去死吧,你們兩個。”弗蘭克說。
“弗蘭克,索羅怎麽樣了?”我問。隻要提到那隻狗,我就能讓他站到我這一邊來。
“呃,”弗蘭克說,好像他腦子裏閃過索羅的形象,隻見他的胡子顫抖起來,“我想艾格會很滿意的——當然對其他人來說,索羅可能會顯得有點溫馴。”
“不見得吧。”我說。看著弗蘭克的樣子,我首先想象到魯道夫王儲心神不定地趕往梅耶林的情形——先殺死自己的情婦,然後再自殺。接著我更容易地想到弗洛伊德信中提到的那個街頭藝術家,懷抱寵物箱,縱身一躍,跳出窗戶:鼠王終於墜落在大街上——這個城市從前冷落他,現在卻在哀悼他。不知為什麽,弗蘭克看起來很像這個角色。
“誰能讓狗奏樂,讓老鼠喘氣?”吃早飯的時候,我問弗蘭克。
“舉你的重去吧。”他說,“讓舉重片砸在你頭上。”
弗蘭克去生物實驗室了。如果鼠王能指揮狗隨時隨地放屁,那麽弗蘭克就能做出索羅的很多種姿勢——或許他也算得上是王儲,就像魯道夫:未來的奧地利皇帝,波西米亞國王,特蘭西瓦尼亞國王,摩拉維亞侯爵,奧斯維辛大公(且不提魯道夫的其他頭銜了。)。
“鼠王在哪裏?”弗蘭妮老是這樣問。
“與索羅在一起。”我總是這樣回答,“在教索羅如何隨時隨地聽令放屁。”
每次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大堂裏遇見莉莉的時候,我就要對她說:“不停地走過開著的窗戶。”弗蘭妮每次遇見弗蘭克,也總是說這句話。
“Schweinsdreck。”弗蘭克總是這樣應對。
“臭顯擺。”弗蘭妮總這樣回他。
“那是你的豬屎,弗蘭克。”我會加上這一句。
“什麽?”艾格總是這樣喊道。
“我不想看到他們。”弗蘭妮說。
“我們難道不會有與他們一起待在旅館的時候,哪怕隻有一天?”弗蘭克問,“比如交接鑰匙,或者一起處理別的什麽事情?”
“什麽鑰匙?”馬克斯·尤裏克問。
“什麽鎖?”朗達·雷問——她的房門對我關上了。
“或許我們會在一起待上十到十五分鍾。”父親說。
“我想看看他們。”莉莉非常認真地說。我看了看母親,母親看上去好像很累,但依然漂亮:她雖然臉上起了皺紋,但身體依然柔軟,父親顯然很喜歡撫摸她。他總是把臉貼在她的脖子上,從背後抱住她,窩起手掌托著她的**——母親隻是在我們這些孩子麵前才假裝不喜歡父親這樣做。父親抱著母親的樣子,總讓我們想起那些把頭靠到你的膝蓋、愛拿鼻子舒舒服服地嗅著你的腋窩和褲襠的狗狗——我並不是說父親對母親的動作有些粗暴,父親就是喜歡和母親身體接觸:他喜歡抱住她,一直緊緊地抱住她。
當然,艾格也喜歡這樣抱著母親,還有莉莉——也差不多喜歡這樣做——當然莉莉更有分寸,能夠克製自己,因為她矮小的個頭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她好像不喜歡做出幼稚的動作,以免顯得她比現在的樣子更小。
“莉莉,奧地利人一般要比美國人矮三到四英寸。”弗蘭克對莉莉說,但莉莉似乎並不在意——她聳了聳肩。這是母親的招牌動作,很漂亮的一個動作,顯得有獨立意識。弗蘭妮和莉莉似乎都從母親那裏繼承了這個動作,隻是各自的表現方式不同罷了。
在那年春天,有一天我看到弗蘭妮聳了聳肩膀。小瓊斯告訴我們,秋季他將得到賓州州立大學橄欖球獎學金,這時我看到弗蘭妮聳了聳肩——一個非常熟練的聳肩動作,好像她的後背不由自主地疼了一下。
“我會寫信給你的。”弗蘭妮對小瓊斯說。
“好,我也會寫信給你。”小瓊斯對弗蘭妮說。
“你寫的信不會比我多。”弗蘭妮說。小瓊斯也想聳聳肩,但沒有聳成。
“真該死。”小瓊斯說——我與小瓊斯走在艾略特公園裏,一起朝一棵樹扔石頭,“弗蘭妮到底想幹什麽?她認為到了那邊能發生什麽事?”
我們都把維也納叫作“那邊”。隻有弗蘭克不一樣,他現在說起維也納,就像德國人那樣有板有眼。“Wien[2]。”這是他的說法。
“Veen。”莉莉模仿道,她身體顫抖了一下,“聽起來就像蜥蜴嘴裏說出來的。”我們齊刷刷轉過頭去盯著莉莉看,同時等著艾格說“什麽?”。
很快,艾略特公園又長出了新草。一個溫暖的夜晚,我覺得艾格已經睡著了,於是便打開窗戶,看月亮高掛星星閃爍,聽蟋蟀唧唧青蛙呱呱。這時,我聽到艾格說:“不停地走過開著的窗戶。”
“我睡不著。”艾格說,“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不知道那個地方會是什麽樣子。”
聽他說話好像帶著哭腔,於是我說:“沒事,艾格。那個地方很棒的。你從來沒有在大城市住過。”
“我知道。”他說,抽了抽鼻子。
“呃,在那裏能做很多事,比這裏多多了。”我向他保證。
“我在這裏就有很多事可做。”他說。
“但那裏的事情不一樣。”我告訴他。
“為什麽有人從窗戶跳下去?”他問我。
我對他解釋說,那隻是一個瞎編的故事——當然他不可能明白那個隱喻的意義。
“那個旅館裏有密探。”艾格說,“莉莉總是在說,‘有密探和低等女人’。”
我想,莉莉想象的“低等女人”大概是像她那樣個子矮小的女人吧。我安慰艾格說,弗洛伊德旅館的客人一點也不可怕。我還說,父親會把一切事情都安頓好的。這時,我不說話了,艾格也不說話——這一陣沉默表示我們兩個人都相信了父親的許諾。
“我們怎麽去那裏?”艾格問,“那麽遠。”
“坐飛機去。”我說。
“我不知道坐飛機是什麽樣的感覺。”艾格說。
(事實上,我們一家人要搭兩架飛機去維也納。父親和母親從來不坐同一架飛機。很多父母都這樣做。我也對艾格解釋了這件事,但他還是不斷地念叨,“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不一會兒,母親走進我們的房間來安慰艾格。他們說著話,我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正要走。這個時候艾格已經睡著了。母親走到我床邊,在我身邊坐下。她披散著頭發,看上去好像一個年輕的姑娘。說真的,在這半明半暗中,她的模樣很像弗蘭妮。
“他才七歲。”她說的是艾格,“你應該多與他說說話。”
“好的。”我說,“您想去維也納嗎?”
她隻是聳聳肩,笑了笑,說:“你父親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想象得到一九三九年夏天他們的模樣——真的,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想象:父親向弗洛伊德保證他一定會結婚,會去哈佛上學,而弗洛伊德要求母親答應一件事——原諒父親。弗洛伊德要求我母親原諒我父親的,就是這件事嗎?讓我們離開這可怕的德瑞鎮,離開這可惡的德瑞中學,離開這第一家新罕布什爾旅館——這家旅館開得算不上太成功(雖然沒有一個人嘴上這麽說)——父親做的這件事真有那麽糟糕嗎?
“您喜歡弗洛伊德嗎?”我問母親。
“我不太了解弗洛伊德。”母親說。
“可是爸爸喜歡他。”我說。
“你父親很喜歡他,”母親說,“但他也並不非常了解他。”
“你覺得那頭熊會是什麽樣子?”我問母親。
“可能會做什麽用?”我問母親,可是母親隻是聳聳肩——或許她想起了厄爾的模樣,在努力回想著厄爾的用處。
“我們馬上就會知道的。”母親邊說邊吻了我。這可是艾奧瓦鮑勃的說法。
“晚安。”我對母親說,然後回吻了她。
“不停地走過開著的窗戶。”她低聲說。這個時候我差不多要睡著了。
接著,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死了。
“不要再養熊了。”母親對父親說,但父親誤解了母親的意思。父親以為母親在問他要不要再養熊了。
“不,再養一頭。”他說,“就這一頭。我保證。”
她笑笑,搖搖頭。她太累了,不想再費口舌解釋。她用極其微弱的力量,做了一下那個著名的聳肩動作,那個聳肩的動作其實都在她的眼神裏,她翻了個白眼,立刻就消失不見了。父親知道那個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人拉住了母親的手。
“好吧!不再養熊了!”父親終於答應了,可是母親早已跳上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她出海遠航了。
我的夢裏沒有艾格,等我醒來的時候,艾格卻在眼前——他還睡著,有一個什麽東西正看著他睡。我認出了它那圓潤的黑色後背——皮毛很粗很短,油膩膩的。它那方形後腦勺看上去愣頭愣腦的,還有那兩隻草草做成的耳朵,根本沒有什麽樣子可言。它壓著自己的尾巴坐著,它以前活著的時候經常這樣坐——它就這樣看著艾格。弗蘭克可能給它做了一個笑麵,或者至少做了一個傻乎乎地喘氣的模樣,就像很多傻乎乎的狗一樣,不停地叼來球和棍子放到你腳下。啊,這個世界上愚蠢而又快樂的搬運工!我們的索羅:一個搬運工,一個放屁蟲。我從**爬起來,麵對著索羅——從艾格的角度來仔細看看索羅的模樣。
我一眼就看出,索羅確實很“漂亮”——弗蘭克已經使出了他最大的本事。索羅壓著自己的尾巴坐著,前爪貼著腹股溝——也就謙卑地擋住了這個隱私部位;昏沉呆滯的臉上有一種快活的神色,傻傻地伸著舌頭。看它的樣子,好像就要放屁,就要搖尾,就要白癡似的打滾;看它的樣子,又像忍不住要撓耳朵的後麵——索羅看起來就像一隻奴性十足孤苦無助的動物,時刻等待著主人的愛撫和關心。雖然索羅已經死了,雖然不可能把索羅的其他模樣從我的記憶中驅除,但眼前的這個索羅看起來真的與索羅原來那樣可愛,那樣不會傷人。
“艾格,”我輕聲叫道,“快醒醒。”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的早晨艾格總愛睡懶覺,而且我知道艾格昨晚沒睡好,或者說睡得很少。透過窗戶,我看到我們家的那輛小車在艾略特公園的樹林間穿行,把這個潮濕的公園地麵當作一個障礙賽道了——車速非常緩慢,我知道,這意味著開車的是弗蘭克。他剛拿到駕照,他喜歡在艾略特公園的樹林間練習開車。而弗蘭妮剛拿到學車許可證,弗蘭克正在教她開車。我斷定這是弗蘭克在開車,因為小車在樹林間莊嚴緩慢地行進著,好像他開的是一輛豪華轎車,一輛靈車——弗蘭克總是以這樣的方式開車。即使他開車送母親去超市,也是這樣慢吞吞地開著,好像這車上載的是女王的棺槨,緩慢穿過前來送行的哀悼人群,讓他們最後看女王一眼。弗蘭妮開起車來就不一樣,她喜歡開快車,弗蘭克蜷縮在副駕駛座上,隻有尖叫的份兒。
“耶穌啊,上帝啊!”我聽見父親從另一扇窗戶往外大喊了一聲。他很快就關上了窗戶。我聽見他對母親大聲說著什麽——好像在抱怨弗蘭妮怎麽這樣開車,說艾略特公園的草又得重新種,說車身上的爛泥隻有用鑿子才能鑿下來。就在我看弗蘭妮開著車子飛速穿過樹林的時候,艾格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索羅。艾格的尖叫嚇得我把拇指緊緊壓在窗台上,嚇得我咬破了自己的舌頭。母親跑進房間來看看是怎麽回事,看見索羅,她也禁不住一聲尖叫。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為什麽弗蘭克非得把這該死的狗冷不丁地扔到別人眼前?他為什麽就不能先說一聲,‘我現在要給你看看我的索羅’,然後再把這該死的東西抱進房間——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等我們心裏有所準備的時候,再給我們看不遲!”
“是索羅嗎?”艾格一邊說,一邊從被窩裏露出眼睛偷偷往外看。
“是索羅,艾格,”我說,“看起來很漂亮吧?”艾格朝這條傻乎乎的狗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看上去確實很漂亮。”父親說,他突然轉怒為喜了。
“它還在笑!”艾格說。
莉莉走進了艾格的房間,抱住了索羅。她坐下來,背靠在那隻直立的狗身上。“看,艾格,”她說,“你可以把它當作靠墊。”
弗蘭克走進房間,一副非常自得的模樣。
“太棒了,弗蘭克。”我說。
“真的很漂亮。”莉莉說。
“做得好極了,兒子。”父親說。弗蘭克滿麵笑容。接著,弗蘭妮也走進了房間。她人還沒進來,我們就聽到了她的說話聲。
“說實在的,弗蘭克在車裏簡直成了個膽小鬼。”她抱怨道,“你可能會以為他在教我如何開馬車呢!”很快她就看到了索羅。“哇!”她大叫一聲。為什麽我們都不吭聲,就靜等弗蘭妮說話?甚至在她還不到十六歲的時候,我們全家人似乎都把她看作真正的老大——什麽事都是她最後說了算。弗蘭妮繞著索羅轉了起來,好像她也成了一隻狗,使勁地嗅著索羅。弗蘭妮摟住弗蘭克的肩膀,弗蘭克卻緊張萬分地站在那裏,等待弗蘭妮最後的裁決。“鼠王完成了一個傑作。”弗蘭妮大聲宣布。弗蘭克焦慮不安的臉上掠過一絲**似的微笑。“弗蘭克,”弗蘭妮誠心誠意地對他說,“你這下真的成功了,弗蘭克。這個真的是索羅了。”她坐下來,拍拍索羅——就像以前索羅活著的時候那樣,她不停地抱抱它的頭,摸摸它的耳後。這下似乎讓艾格完全放心了,他開始大膽地擁抱索羅。“弗蘭克,你在汽車裏可能是個蛋,”弗蘭妮對弗蘭克說,“但你做的這個索羅,絕對是一流的手藝。”
“弗蘭妮?”母親說。
“哎。”弗蘭妮說。
“弗蘭妮,”母親說,“你以後在公園裏再也不能開那麽快了——明白了嗎?”
“好的。”弗蘭妮說。
“你可以去送貨口,現在就去,”母親說,“讓馬克斯幫你找找那根給草坪澆水的水管。去拿幾桶熱的肥皂水來。在泥巴幹之前,把車子洗幹淨。”
“好的。”弗蘭妮說。
“你看看公園,”母親對她說,“你把新長出來的草都弄壞了。”
“對不起。”弗蘭妮說。
“莉莉?”母親喊了一聲,她的眼睛仍然望著窗外——她給弗蘭妮交代完了。
“什麽事,媽媽?”莉莉說。
“看看你的房間,莉莉。”母親說,“我怎麽說你的房間好呢?”
“噢,”莉莉說,“是有點亂。”
“都一個星期了,亂成一團。”母親說,“請你整理好房間,否則,今天就不要出門。”
我看到父親帶著莉莉悄悄走了。弗蘭妮去洗車了。弗蘭克在那裏發呆,似乎很難過——他的榮耀時刻這麽快就結束了!他讓索羅獲得了新生,他似乎不願意離開索羅。
“弗蘭克?”母親說。
“哎!”弗蘭克說。
“你現在已經完成了索羅,你或許也可以整理一下你的房間了吧?”母親問。
“噢,當然可以。”弗蘭克說。
“我很抱歉,弗蘭克。”母親說。
“抱歉?”弗蘭克說。
“很抱歉,我不喜歡索羅,弗蘭克。”母親說。
“您不喜歡索羅?”弗蘭克說。
“不喜歡,因為索羅已經死了,弗蘭克。”母親說,“它很逼真,弗蘭克,但索羅已經死了。我覺得死去的東西一點也不好玩。”
“對不起。”弗蘭克說。
“耶穌啊,上帝啊!”我說。
“你,”母親對我說,“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語言?你的語言糟透了。你尤其要想想,你和一個七歲的孩子住在同一個房間。‘幹’這個,‘幹’那個——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這個房子不是你們運動館的更衣室。”
“知道了。”我說。我發現弗蘭克不在了——鼠王不知什麽時候悄沒聲地溜了。
“艾格。”母親說——她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
“什麽?”艾格說。
“索羅不準離開你的房間,艾格。”母親說,“我不喜歡被索羅嚇一跳,如果索羅離開了這個房間——如果我看到它在任何別的房間,不在我希望見到它的地方,不在現在這個地方——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它就必須永遠消失。”
“我想它也得走。”母親說。她的口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就像我夢到她的那樣——
在我夢中,母親說:“不要再養熊了。”說完,就登上白色單桅帆船,遠去了。
“我的天哪!”小瓊斯看到索羅坐在艾格的**,肩膀上圍著母親的一條圍巾,頭上戴著艾格的棒球帽,不禁感歎道。他是被弗蘭妮帶到新罕布什爾旅館來看弗蘭克的傑作的。哈羅德·斯瓦羅是和小瓊斯一起來的,但哈羅德不知在什麽地方迷了路。他在二樓拐錯了彎,他本來是要到我們家住的幾個房間來的,現在隻好在旅館各處瞎逛了。我趴在書桌上用功,為德語考試辛苦準備著——我不想讓弗蘭克來輔導我。弗蘭妮和小瓊斯去找哈羅德了,艾格很不喜歡索羅現在穿的這身服裝。他脫光了索羅的衣服,想給它換一身。
這時,哈羅德·斯瓦羅來到我們房間的門口,朝裏麵一看,看見了我和艾格——還有光著身子坐在艾格**的索羅。哈羅德從來沒有見過索羅——死的活的都沒有見過——所以他站在門口叫喚起索羅來。
“快過來,狗狗!”他叫道,“到這兒來!快來!”
索羅坐在那裏,笑看著哈羅德,很想搖搖尾巴,但還是一動不動。
“來吧!來這裏,狗狗!”哈羅德大聲叫道,“好狗狗,漂亮狗狗!”
“它隻能待在這個房間。”艾格告訴哈羅德·斯瓦羅。
“哦。”哈羅德說著,對我翻了個白眼——這白眼翻得叫我難忘。“呃,這狗真乖。”哈羅德·斯瓦羅說,“它不怎麽想動,是嗎?”
我把哈羅德·斯瓦羅帶到樓下的餐廳,小瓊斯和弗蘭妮正在那兒找他。我覺得沒有必要跟哈羅德說索羅已經死了。
“那是你的小弟弟?”哈羅德問我——他說的是艾格。
“對。”我說。
“你的狗真漂亮。”哈羅德說。
“去他的。”小瓊斯後來對我說。那時我們站在德瑞中學的體育館外麵,德瑞中學把它裝飾得像國會大樓似的——這個周末小瓊斯就要畢業了。“去他的,”小瓊斯說,“我真的為弗蘭妮擔心。”
“為什麽?”我問。
“不知道她心裏有什麽事,”小瓊斯說,“她就是不願和我上床。就算是一種告別儀式也好,或者別的什麽也好。她就是一次也不願意!有時我覺得她不相信我。”
“呃,”我說,“你要知道,弗蘭妮隻有十六歲。”
“呃,她是隻有十六歲,但是她太老成了,你要知道。”小瓊斯說,“我希望你跟她去說說。”
“我?”我說,“我能說什麽?”
“我希望你能問問她,為什麽不願跟我上床。”小瓊斯說。
“我才十六歲,約翰。”弗蘭妮說。
“呃,你要知道,你雖然隻有十六歲,但很老成。”我說——雖然不太清楚這話是什麽意思。弗蘭妮的反應,當然是聳聳肩。
“應該這樣看。”她說,“我以後還會見到小瓊斯,我們會相互通信,如此這般。我們還是朋友。到了那一天——等我老的時候——如果我們仍然是朋友,跟他上床或許是一件完美的事。我不想把這件美事一下子做完。”
“那你為什麽不能和他上兩次床?”我問她。
“你不懂。”她說。
我心想,這事肯定與她被人強奸有關,但弗蘭妮總能一眼猜透我的心思。
“不,小子,”她說,“這與被人強奸沒有關係。和別人上床是一件非常不同的事——你必須有個說法,有個意義。我不知道這事對小瓊斯意味著什麽。我不知道。另外,”她深深地歎了口氣,停了一下,“我確實沒有多少經驗,但我好像覺得,某個人——或某些人——一旦得到了你,你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他們的任何消息了。”
我好像覺得,她這是不由自主地談起她被強奸的事。我腦子有點蒙了。我問:“你說的是誰,弗蘭妮?”她咬了一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