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索羅又回來了002
接著,她說:“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沒有得到他的一丁點消息——沒有得到契帕·達夫的一丁點消息。你能想象嗎?這麽長時間了,一個字的消息也沒有。”
我真的糊塗了。我覺得太不可思議,她竟然覺得她會收到他的來信。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除了一個愚蠢的笑話,我真的無話可說,所以我說:“呃,弗蘭妮,我想你也沒有給他寫過信吧。”
“寫過兩封。”弗蘭妮說,“我想這就夠了。”
“夠了?”我大聲說道。“你為什麽要給他寫信?”我吼叫起來。
她一臉的驚訝。“告訴他我的近況,告訴他我在幹什麽。”她說。我的眼睛直盯著她,她卻看向別處。“我愛上了他,約翰。”她低聲對我說。
“契帕·達夫強奸了你,弗蘭妮。”我說,“達夫和切斯特·普拉斯基,還有萊尼·梅茨,他們把你**了。”
“說那事沒有必要。”她對我厲聲說道,“我說的是契帕·達夫。我隻說他。”
“他強奸了你。”我說。
“我愛上他了,”她背對著我說,“你不懂。我愛過他,也許現在還愛著他。”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好了,你願意把這事告訴小瓊斯嗎?你覺得我應該告訴小瓊斯嗎?小瓊斯難道喜歡聽那樣的事嗎?”
“不會。”我說。
“是的,我也這麽想。”弗蘭妮說,“所以我就想——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和他上床的。對吧?”
“那好吧。”我說。但是,我想告訴她的是,契帕·達夫肯定不愛她。
“別對我說他不愛我。我想我知道。可是你知道什麽?”她問我,“總有一天,契帕·達夫會愛上我的。你知道什麽?”
“什麽也不知道。”我說。
“或許,如果真發生了那樣的事,如果他真的愛上了我,”弗蘭妮說,“或許——到那個時候——我就不會再愛他了。到那時我就真的得到他了,對不對?”我隻是盯著她看,並不說話。小瓊斯說得對,她雖然隻有十六歲,但是太老成了。
我突然覺得,我們現在去維也納,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們都需要時間讓自己變得更成熟、更聰明(如果去維也納真能讓我們發生這樣的變化的話)。我知道我想找到機會去迎頭趕上弗蘭妮——如果不能趕在她的前頭——我想,為此我非常需要一個新的旅館。
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於去維也納這件事,弗蘭妮可能也是這麽想的吧。利用這個機會讓她變得更聰明、更堅強、更成熟,以適應我們現在都還不太懂的這個世界。
“不停地走過開著的窗戶。”此刻,我能對她說的,就是這句話了。我們看著訓練場上矮矮的小草,知道到了秋天,這些草就會被鞋釘踐踏,被壓到地麵的膝蓋揉搓,被那些手亂抓——但是,今年秋天,我們不會在德瑞中學了,看不到這一幕了——也沒有因為不忍心看而將視線轉向別處去的機會了。在別的地方,這樣的事——或者類似的事——也會不斷發生,我們也會去看,或者去參與,不管那是什麽事。
我拉著弗蘭妮的手,沿著橄欖隊員們常走的那條小路往前走,在我們還記得的那個拐彎處稍作停留——那邊就是樹林,那裏有蕨類植物叢,我們不想再去那裏看。“再見了。”弗蘭妮低聲對那個既聖潔又不聖潔的地方說。我掐了一下她的手,她回掐了我一下,然後鬆開了我的手——我們往新罕布什爾旅館走去,相互隻用德語交談。畢竟,德語很快就會成為我們的新語言,可是我們現在還不太擅長。我們兩個人都知道,為了擺脫對弗蘭克的依賴,我們必須把德語學得更好。
我們回到艾略特公園的時候,看到弗蘭克又在慢吞吞地開著他的“靈車”。“想練一把?”弗蘭克問弗蘭妮。弗蘭妮聳了聳肩。母親給弗蘭妮和弗蘭克派了一個活兒,於是,弗蘭妮開車,弗蘭克蜷縮在她身旁,什麽也不能幹,隻有默默禱告的份兒。
那天晚上,我正想上床睡覺的時候,發現艾格把索羅放在了我的**——他把我的運動衣穿在了它身上。我把索羅從**拿走,又清理了留在我**的索羅的毛發,這樣一來我睡意全無了。我下樓到餐廳的吧台看書。馬克斯·尤裏克正坐在一把鎖住了的椅子上喝酒。
“老施尼茨勒幹了那個叫珍妮特什麽來著的姑娘多少次?”馬克斯問我。
“四百六十四次。”我說。
“真了不起!”他喊道。
馬克斯跌跌撞撞地上樓去睡覺了,我還是坐在那裏,聽尤裏克太太叮叮當當地收拾各種鍋。沒看見朗達·雷,也許出門去了吧,也許在房間待著——管她在哪裏呢。天太黑,不能去跑步了;弗蘭妮睡著了,所以我不能練舉重。索羅弄亂了我的床,驅走了我的睡意,所以我隻好看書了。這是一本關於一九一八年大流感的書——寫到了在那場大流感中喪生的所有有名的人和沒名的人。那似乎是維也納最令人悲傷的一個時期。古斯塔夫·克裏姆特死了——他曾把自己的一件作品命名為《豬屎》,他還當過席勒[3]的老師。席勒的妻子死了——她的名字叫迪特,接著,席勒也死了,死的時候很年輕。我讀了整整一章,講的是如果席勒沒有感染流感去世,他會畫出什麽樣的畫。看著看著,我就犯困打盹了,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整本書寫的大概是——如果維也納沒有遭受大流感的襲擊,它會變成什麽樣子。這時,莉莉走過來,把我推醒了。
“你為什麽不睡在你自己的房間裏?”她問。我說了索羅的事。
“我也睡不著,因為我無法想象,到了那邊,我的房間會是什麽樣子的。”莉莉說。我對她說起了一九一八年大流感,但她不感興趣。“我有點擔心,”莉莉說,“我擔心那邊發生暴力事件。”
“什麽暴力事件?”我問她。
“在弗洛伊德旅館,”莉莉說,“可能會有暴力事件發生。”
“為什麽,莉莉?”我問。
“性和暴力。”莉莉說。
“你是說那些妓女?”我問她。
“就那種氛圍。”莉莉說,一屁股坐到一把釘住的椅子上,動作相當瀟灑,坐下後還輕輕搖晃著椅子——當然了,她的兩隻腳是夠不到地麵的。
“妓女的氛圍?”我說。
“性和暴力的氛圍。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整個城市都這樣。”莉莉說,“你看魯道夫這個人——先殺了他的女朋友,然後又自殺。”
“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莉莉。”我提醒她。
“那個男的幹了那個女的四百六十四次。”莉莉說。
“那是施尼茨勒,”我說,“差不多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莉莉。”
“現在情況可能更糟,”莉莉說,“大多數情況可能更糟。”
我知道,一定是弗蘭克——弗蘭克告訴她的。
“還有大流感,”莉莉說,“還有戰爭,還有匈牙利人。”
“你說的是革命?”我問她,“這是去年的事,莉莉。”
“還有在俄國占領區發生的那些強奸案。”莉莉說,“弗蘭妮說不定還會被人強奸。說不定我也會,”她又加了一句,“如果哪個小矮人抓到了我的話。”
“占領軍已經撤走了。”我說。
“暴力的氛圍。”莉莉重複了一遍,“所有人都有性壓抑。”
“莉莉,那是另一個弗洛伊德的理論。”我說。
“那頭熊會做什麽事呢?”莉莉問,“一家有妓女、熊和密探的旅館。”
“不是密探,莉莉。”我知道她指的是研究東西方關係的人。“我認為他們隻不過是知識分子而已。”我對她說,但這話似乎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搖搖頭。
“我受不了暴力,”莉莉說,“維也納到處都是暴力的氣息。”她好像一直在研究旅遊地圖,找到了小瓊斯的那些幫派混混經常出沒的各個角落。“整個維也納都在嚷嚷著暴力,”莉莉說,“到處都在廣播暴力。”不知道莉莉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詞,這些詞好像她整天掛在嘴上:氣息啦,嚷嚷啦,廣播啦。“去那邊的這個主意,一想起來就讓人感到暴力,讓人渾身顫抖。”莉莉說,她渾身顫抖著。她那兩個小小的膝蓋緊緊貼住這把釘在地上的椅子,兩條細腿來回晃動著,動作猛烈地在地板上方畫著弧線。她才十一歲,我不知道她說的那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想象力似乎超越了她的實際年齡。為什麽我們家的女人不是母親那樣的聰明人,就是老成的十六歲女孩(這是小瓊斯對弗蘭妮的評價),或者就是像莉莉那樣的女孩——個子嬌小,脾氣溫柔,智力超常?她們的頭腦為什麽都這麽靈光?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些問題,而我又不由得想到了父親。父親和母親同齡,都是三十七歲,但在我看來,父親似乎要年輕十歲——“而且也笨十歲。”弗蘭妮說。那我呢?我一直在問自己,因為弗蘭妮——甚至莉莉——讓我覺得我將永遠停留在十五歲上。艾格還一點也不成熟——七歲的孩子,五歲的習慣。弗蘭克就是弗蘭克,這個鼠王很有本事,能讓索羅起死回生,能輕輕鬆鬆掌握一門外語,能讓曆史上的奇聞逸聞為己所用——盡管他有這些顯而易見的能力,但我還是感覺到,在很多方麵,弗蘭克的心理年齡隻有四歲。
莉莉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兩條小腿不停地來回晃著。“我喜歡新罕布什爾旅館。事實上,我愛上它了——我不想離開這裏。”說著,她眼裏噙滿淚水——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擁抱了她一下,然後把她抱起來。不管她多大,我都可以輕鬆把她舉起來,就像躺著推舉杠鈴。我把她抱回她的房間。
“就這樣想吧,”我對莉莉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開另一家新罕布什爾旅館。還是新罕布什爾旅館,隻是開在另外一個國家。”可是莉莉還是哭個不停。
“我寧願待在那個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裏。”她大聲說道,“我寧願和他們待在一起,雖然我甚至還不知道他們會表演什麽節目!”
當然,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很快。就在那年夏天,我們還沒有收拾好行李,甚至還沒有預訂好機票呢——那個身高四英尺、名叫弗雷德裏克·弗裏茨·沃爾特的四十歲男人前來拜訪了我們。有一些文件需要簽字,另外,馬戲團的其他一些成員也想趁機來看看他們未來的家。
一天早上,艾格還在索羅身邊睡覺,我望著窗外,向艾略特公園看去。起初,沒有看到奇怪的東西,不一會兒,從一輛大眾牌大巴上下來幾個男人和女人。他們的個頭都差不多。畢竟我們現在還是一家旅館,我想他們可能是來住店的客人吧。我數了數,大巴上下來五個女人和八個男人——他們都舒舒服服地從這輛大眾牌大巴上魚貫而出,我看到弗雷德裏克·弗裏茨·沃爾特也在其中,於是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這些人與沃爾特的個頭一模一樣。
馬克斯·尤裏克一邊刮胡子,一邊朝四樓房間的窗戶外望去。他突然尖叫一聲,不小心劃破了自己的臉。“該死的,一車的侏儒。”他後來對我們說,“你起床睜開眼,就看到了這些侏儒——這可是始料未及的。”
要是朗達·雷看到這些侏儒,不知道她會怎麽做、怎麽說。可是朗達還躺在**,錯過了這一幕。弗蘭妮也靜靜地躺在**,還有我的那些杠鈴,靜靜地躺在弗蘭妮的房間裏。
弗蘭克——不管他是在做夢、學德語,還是在看有關維也納的書——他反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艾格還在索羅身邊呼呼睡著,父親和母親正在3E房間裏快活呢——他們以後說起此事,也許會感到難堪。
我跑進莉莉的房間想通知她一聲,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想看弗裏茨的馬戲團裏的那些人物。莉莉早已醒了,正在窗口看著他們。她穿著一件老式睡衣——母親從古董店裏給她買來的——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胸前抱著她的布娃娃。“沃爾特先生說得沒錯,這確實是個小馬戲團。”莉莉輕聲說,口氣裏帶著一絲羨慕。我們看到這群侏儒集合在艾略特公園的大眾牌大巴旁,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有一個男的在做倒立;一個女的做了個側手翻;有一個人四肢著地,像黑猩猩一樣在地上爬著……這種愚蠢動作立刻招致了弗裏茨的擊掌痛斥。這些人擠在一起,就像一支迷你橄欖球隊在並列爭球(還有兩名額外的隊員)。不一會兒,他們列隊行進,邁著老式的步伐,朝新罕布什爾旅館大堂的大門走來。
莉莉下去迎接他們。我到對講係統總控室去發布消息。對3E房間,我這樣說:“旅館的新主人來了——一共十三個人。報告完畢。”對弗蘭克,我這樣說:“Guten Morgen!馬戲團ist hier angekommen。Wachs du auf!”[4]對弗蘭妮,我說:“侏儒!趕緊叫醒艾格,否則他又要被嚇著了,他會以為自己做夢夢到了他們呢。告訴他有十三個侏儒在這裏,但他們是沒有危險的!”
接著,我跑到了朗達·雷的房間。我想還是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為好。“他們來了!”我站在她的門外小聲說。
“繼續跑吧,約翰·歐。”朗達說。
“一共有十三個,”我說,“女人隻有五個,但男人有八個。你至少還有三個可選!”
“多大個頭的?”朗達·雷問。
“你不會想到的,”我說,“出來自己看。”
“繼續跑吧。”朗達說,“你們所有人——繼續跑吧。”
馬克斯·尤裏克先生和尤裏克太太一起躲在廚房裏。他們羞於與陌生人見麵,但父親硬是把他倆拉出來與侏儒們相見,尤裏克太太還領著侏儒們穿過她的廚房——她炫耀起她的各種湯鍋,還說她做的菜肴外形普通,實際上非常美味,香氣撲鼻。
“他們人確實很小,”尤裏克夫人後來承認道,“但架不住人多啊,他們還是要吃下不少東西的。”
“他們恐怕永遠也開不了這些電燈,”馬克斯·尤裏克說,“我隻好去改變所有開關的位置。”他非常急躁地往樓下跑。很明顯,這些侏儒很想住的樓層就是四樓——“那些小洗漱台和小型小便器正適合他們用。”馬克斯嘟囔著——但是,如果有莉莉在場,他是不會這麽說的。弗蘭妮認為,馬克斯隻是因為他現在住得離他的妻子太近了才生的氣。但是他現在隻是住到了三樓,也就近了一點點而已,我可以想象,他終於是個有福之人了,因為他可以聽到他頭頂上那些小腳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了。
“馬戲團的動物住到哪裏呢?”莉莉問沃爾特先生。弗裏茨解釋說,馬戲團隻把新罕布什爾旅館作為他們的夏季營地,那些動物都會待在外麵。
“都是些什麽動物?”艾格問,把索羅緊緊抱在胸前。
“活的動物。”一個女侏儒說。她的塊頭與艾格差不多,好像對索羅很有興趣。她不停地拍著索羅。
六月底,這些小矮人把艾略特公園搞成了遊樂場。原先色彩鮮豔的帆布,現在都已褪成柔和的顏色,有的蓋在小棚子上,有的裝飾著旋轉木馬的邊沿,有的做成了大帳篷的圓頂,大帳篷裏麵將是馬戲演出的主要場地。德瑞鎮的孩子們整天在我們的公園裏轉來轉去,盼著有好戲看,但那些侏儒好像並不著急。他們慢吞吞地搭建起小棚子,還三次更換了旋轉木馬的位置,並拒絕將旋轉木馬的引擎打開,甚至也不測試一下。一天,有人送來了一個大箱子,差不多有餐桌那麽大。箱子裏裝滿了好幾卷不同顏色的票軸,每一卷差不多有輪胎那麽大。
弗蘭克小心翼翼地開著車穿過現在已經擁擠不堪的公園,繞著各個小帳篷和一個大帳篷轉,告訴鎮上的孩子們趕緊走。“七月四日才開始演出,孩子們。”弗蘭克總是這樣裝腔作勢地對他們說——他的一隻手臂耷拉在車窗外,“到那一天再回來看吧。”
到那一天我們可就走了,我們隻希望那些動物能趕在我們離開之前來到這裏,但我們預先就知道,我們是要錯過馬戲團的開幕之夜了。
“不管怎樣,我們已經看到他們所做的所有準備工作了。”弗蘭妮說。
“我們隻看到,”弗蘭克說,“那些小人不停地走來走去。”
莉莉一下子急了。她說:“不是有倒立、雜耍、水與火的舞蹈、八人站金字塔、盲人棒球隊的短劇嗎?個子最小的一個女侏儒說她什麽坐鞍都不用就可以直接騎在狗的身上。”
“讓我看看那條狗。”弗蘭克說。弗蘭克心裏有些不爽,因為父親把家裏的那輛車也賣給了弗裏茨,弗蘭克現在隻有得到弗裏茨的許可,才可以開車在艾略特公園兜風。弗裏茨倒是很大方的,但弗蘭克就是不願開口求人。
弗蘭妮喜歡跟馬克斯·尤裏克學開車,常拿旅館的那輛小貨車來練手,原因是馬克斯並不擔心弗蘭妮開車速度太快。“加速。”他常這樣鼓勵她,“超過那家夥——你有的是空間。”弗蘭妮每次上完馬克斯的駕駛課回來,總會為自己在樂隊演奏台附近拉出了九英尺的橡膠印——或在前街靠近法院的那個角落拉出了十二英尺的橡膠印——感到自豪。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德瑞鎮,我們把猛踩刹車在路上留下黑黑的輪胎印叫作“拉出橡膠印”。
“太叫人惡心了。”弗蘭克說,“搞壞離合器,搞壞輪胎,隻不過是少年氣盛的瞎顯擺——你會惹上麻煩的,你的學車許可證會被吊銷,馬克斯將失去他的駕駛證(這或許是理所應當的),你會軋到別人的狗,或許還會軋到一個小孩子。鎮上的一些傻帽會與你賽車,或者尾隨你到家,把你打個半死。說不定把我打個半死,隻因為我認識你。”
“我們就要去維也納了,弗蘭克。”弗蘭妮說,“趁現在還有時間,在德瑞鎮上你想揍誰就趕緊去揍吧!”
“揍人!”弗蘭克說,“惡心。”
嘿!
弗洛伊德又來信了。
你們快要來了!來得正是時候。孩子們開學前還有足夠的時間來適應。人人都期待著你們的到來。甚至連妓女們也期待著你們!哈哈!妓女看見孩子們很高興,她們對孩子有種出自母性的興趣——真的!我給她們看了你們的所有照片。夏季是妓女們的好季節:遊客很多,大家都很開心。即使是那些搞東西方關係的渾蛋也心滿意足。夏季他們不忙——上午11點開始才有打字機聲。政治也休暑假。哈哈!這裏的生活很美妙。公園裏有美妙的音樂、美妙的冰激淩。連熊也更開心了——你們要來,它也高興。對了,熊的名字叫蘇西。蘇西和我愛你們。
弗洛伊德
“蘇西?”弗蘭妮說。
“一頭叫蘇西的熊?”弗蘭克說。他好像很生氣,因為蘇西不是一個德國名字,或許因為這是一頭母熊。我想,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這確實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事情還沒有真正開始,我們就覺得有點掃興了。搬家就是這麽一回事。先是興奮,接著是焦慮,再後來是失望。起先我們惡補了有關維也納的知識,接著,我們卻開始想念——應該說是提前想念——起這家老的新罕布什爾旅館了。再後來是等待,漫長的等待,也許這是為我們在同一天出發和到達——噴氣式飛機的發明使得出發和到達能夠在同一天實現——而感到失望在做準備吧。
七月的第一天,我們從弗裏茨的馬戲團借了一台大眾牌大巴。這台大巴裝備了很滑稽的手動刹車和加速控製器,因為侏儒的腿短,夠不到腳踏刹車板。父親和弗蘭克為誰能夠更加熟練地駕駛這種不尋常的汽車吵了起來。最後,弗裏茨主動提出他來開,送坐第一班飛機的我們幾個人去機場。
父親、弗蘭克、弗蘭妮、莉莉和我坐第一班飛機。母親和艾格第二天坐另一班飛機去維也納,索羅與他們同行。在我們出發的那天早上,艾格起得比我還早。他坐在**,穿著一件白色的禮服襯衫、一條最好的褲子、一雙黑皮鞋、一件白色的亞麻上衣。他看起來就像馬戲團裏的一個侏儒——在他們的一個滑稽短劇裏,一家高檔餐廳裏的一個瘸腿侍者就是這個樣子。艾格在等我醒來,他要讓我幫他打領帶。索羅坐在艾格旁邊咧嘴笑著,那種僵硬癡呆的傻樂樣與瘋子沒有兩樣。
“你明天再去,艾格。”我說,“我們今天去,你和媽媽明天去。”
“我想現在就準備好。”艾格說,一副非常焦慮的模樣。我一邊幫他係上領帶,一邊說點笑話逗他開心。他給索羅也打扮了一下,給它穿上了最合適不過的飛行服。我把我的大包小包往大眾牌大巴上拿,艾格帶著索羅跟著我下了樓。
“如果你們還有地方,”母親對父親說,“我希望你們哪一個能把這條死狗帶走。”
“不行!”艾格說,“我要索羅與我待在一起!”
“你知道,你可以把它放進包裏托運。”弗裏茨說,“你沒有必要帶著它上飛機。”
“它可以坐在我腿上。”艾格說。索羅的問題就這麽解決了。
隨身行李和托運行李都整理好了。
侏儒們向我們揮手告別。
朗達·雷的窗戶邊的消防梯上掛著她的橙色睡衣——以前的顏色鮮豔得令人震驚,現在卻褪了色,就像弗裏茨的馬戲團用的那些帆布。
尤裏克太太和馬克斯站在送貨口。尤裏克夫人剛才一直在清洗幾個鍋,手上還戴著橡膠手套;馬克斯拿著一隻樹葉編成的籃子。“四百六十四!”馬克斯喊道。
弗蘭克臉一下子紅了。他吻了母親。“再見。”他說。
弗蘭妮吻了艾格。“再見,艾格。”弗蘭妮說。
“什麽?”艾格說。他脫去了索羅身上的衣服,這條狗現在一絲不掛。
莉莉哭了。
“四百六十四!”馬克斯·尤裏克尖叫一聲,顯出一副十足的傻樣。
朗達·雷站在那裏,隻見她那白色的服務員製服上灑上了一點橙汁。“繼續跑,約翰·歐。”她輕聲說,語氣相當高興。她吻了我——她幾乎吻了所有的人,但沒有吻弗蘭克,因為弗蘭克早就爬進了那輛大眾牌大巴,以免與她接觸。
莉莉哭個沒完,一個侏儒騎著莉莉的那輛舊自行車。就在我們準備離開艾略特公園的時候,弗裏茨的馬戲團的動物來了。我們看到了長長的平板拖車、鐵籠和鏈條。弗裏茨隻好將大巴停下來,跳下車,跑前跑後給那些人指點著。
我們坐在自己的籠子中——就是這輛大眾牌大巴——看著這些動物,心中不由得生起一個疑問:這些動物是不是矮種動物?
“小馬。”莉莉說——她的哭聲還沒有停,“還有一隻黑猩猩。”有一個籠子,側麵畫著一頭紅色大象——就像兒童臥室裏的牆紙——我們聽到裏麵有一隻猿猴在尖叫。
“全是普通的動物。”弗蘭克說。
一隻雪橇狗圍著大巴跑著叫著。一個女侏儒開始騎那條狗。
“沒有老虎,”弗蘭妮說——她非常失望——“沒有獅子,沒有大象。”
“看到熊了嗎?”父親說。在一個側麵什麽都沒有畫的灰色籠子裏,有一個黑影坐在那裏,搖晃著身體,好像是隨著內心的一個悲傷曲子在有節奏地搖擺著——它的鼻子太長,臀部太寬,脖子太粗,爪子太短,好像永遠高興不起來似的。
“這就是熊?”弗蘭妮說。
有一個籠子,裏麵好像裝滿了鵝,或者是雞。這個馬戲團似乎以狗和小馬為主角——再加上一隻猿猴和一頭讓人失望的熊:這兩個動物倒可以說是我們所有人心中期待的異國情調的生活的某種象征吧。
弗裏茨回到了大巴上,開車帶著我們出發了——去機場,去維也納。我回頭看看艾略特公園,看看那些人。我看見艾格依然緊緊抱著索羅——那是最奇異的一種動物。莉莉坐在我身邊哭著。侏儒們在東奔西跑,各種動物被從平板拖車上卸下來,在這一片混亂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叫作“索羅”——而不是“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母親向我們揮著手,尤裏克太太和朗達·雷跟著她一起揮手。馬克斯·尤裏克在大喊大叫,但我們聽不見他在喊什麽。弗蘭妮的嘴唇在動,和著尤裏克先生的嘴唇一張一合的節拍,她輕聲地說:“四百六十四!”弗蘭克正捧著一本德語詞典在看。父親——他不是個慣於向後看的人——坐在弗裏茨旁邊,語速匆匆與弗裏茨說著閑話。莉莉還在哭,但她的哭聲像小雨一樣無害。艾略特公園消失在我眼前了。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艾格,他在拚命跑著,與侏儒們一起跑著,把索羅高高舉過頭頂,好像舉著一座神像——讓所有其他的動物、其他普通的動物頂禮膜拜的神像。艾格非常興奮,扯著嗓子喊著。弗蘭妮的嘴唇動著——和著艾格的嘴唇一張一合的節拍,弗蘭妮低聲念叨著:“什麽?什麽?什麽?”
弗裏茨開車把我們送到了波士頓。弗蘭妮在波士頓買了幾件母親說起過的“都市內衣”。莉莉穿行在內衣貨架中間,還是哭個不停。我和弗蘭克來回不停地坐自動扶梯玩。我們到機場的時間太早了。弗裏茨說了聲抱歉,不能與我們一起等飛機了,他說他的那些動物需要他馬上回去照顧,父親於是祝他一切順利——他明天還要開車送我母親和艾格來機場,父親還特意預先感謝了他。在洛根國際機場的男洗手間,有人向弗蘭克“貼過來”,但弗蘭克不願意向我和弗蘭妮描述這件事。他隻是不停地說有人“貼上來”,對此他感到很生氣,我和弗蘭妮也很生氣,因為他沒有詳細地對我們說這件事。為了讓莉莉高興起來,父親給她買了一個可以隨身帶的塑料飛行包。天黑之前,我們登上了飛機。我想我們是在晚上七點或八點起飛的:夏日剛入夜的波士頓燈光半明半暗。因為天還微明,在空中我們還能清楚地看到波士頓港。這是我們頭一回坐飛機,大家都開心。
我們在海上飛了整整一夜。父親一路上都在睡覺。莉莉睡不著,她望著漆黑的窗外,對我們說她看到了兩艘遠洋輪船。我一會兒打盹,一會兒醒來,接著又打盹,又醒。我閉上眼睛,想象艾略特公園變成了一個馬戲場。我們童年時離開的大多數地方都變得越來越難看了,而不是越來越漂亮。我想象自己回到了德瑞鎮,很想知道弗裏茨的馬戲團是把這個小鎮變得更好了,還是更差了。
當地時間早上八點差一刻,我們到了法蘭克福——或許是九點差一刻。
“Deutschland[5]!”弗蘭克說。他領著我們一路穿過法蘭克福機場,登上前往維也納的中轉航班。他大聲念著所有的標識牌,友好地與所有的外國人搭訕。
“我們才是外國人。”弗蘭妮不停地嘀咕著。
“Guten Tag![6]”弗蘭克向所有在他跟前經過的陌生人打招呼。
“那些是法國人,弗蘭克。”弗蘭妮說,“我敢肯定。”
父親差點把護照弄丟了,於是我們用兩根結實的橡皮筋把所有的護照綁在莉莉的手腕上。我抱著莉莉,她一直哭著,哭得太累了。
九點差一刻,或者是十點差一刻,我們離開法蘭克福,大約中午時分,就到了維也納。我們坐的是一架小飛機,坐的時間不長,但是一路非常顛簸。莉莉看到飛機下麵的山,嚇壞了。弗蘭妮期盼明天的天氣會好一些,母親和艾格的行程可以順利些。弗蘭克一連嘔吐了兩次。
“說德語啊,弗蘭克。”弗蘭妮說。弗蘭克感到身體非常難受,沒有理她。
我們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加上第二天早上,把弗洛伊德旅館的房間收拾整齊,準備迎接母親和艾格的到來。我們總共坐了八個多小時的飛機——從波士頓到法蘭克福花了六到七個小時,從法蘭克福到維也納又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母親和艾格乘坐的航班將於第二天晚上稍晚一點離開波士頓飛往蘇黎世,從蘇黎世轉機到維也納大約需要一個小時,而從波士頓飛到蘇黎世——與我們飛往法蘭克福的航班差不多——也需要大約七個小時。可是,母親和艾格(還有索羅)乘坐的飛機沒有降落到蘇黎世。飛機離開波士頓不到六個小時,就一頭墜入了大西洋——離歐洲大陸(那是法國)的海岸線不遠。後來,我想象他們不是一頭墜入一片黑暗之中的(這個想象一定不合邏輯),這樣我心裏還稍許得到些寬慰——他們可能覺得遠遠地看到了下麵堅實的大地,這樣他們可能會得到一絲希望(當然他們的飛機並沒有著落)。同樣讓我們難以想象的是,艾格當時是睡著了的,雖然每個人都希望如此。我們太了解艾格了,他一路上肯定是睡意全無,比誰都清醒——坐在他膝蓋上的索羅一定跳上跳下的。艾格一定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後來我們得知,飛機出事的速度很快。但不管怎麽樣,飛機上總是還有時間廣播的——用某種語言——建議大家做某種形式的告別。總有時間讓母親好好親吻艾格,緊緊擁抱艾格;總有時間讓艾格最後一次發問:“什麽”?
雖然我們已經搬到了弗洛伊德的城市,但我必須說,夢的意義被大大高估了:我做的關於母親去世的夢是不準確的,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夢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死可能是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男人引發的,但沒有一艘漂亮的白色單桅帆船把她送到遙遠的海上。她從天空墜入海底,她身邊的兒子在尖叫,她兒子的胸前緊緊抱著索羅。
救援飛機首先發現的,當然是索羅。救援飛機在清晨灰茫茫的大海上四處搜索沉入大海的飛機的殘骸,努力尋找著浮出海麵的第一個碎片,結果他們發現水裏漂浮著一條狗。靠近仔細一看,救援人員確信這條狗也是這起空難的罹難者。救援隊員沒有發現任何生還者,他們怎麽可能知道這條狗本來就是死的?救援隊員通過這條狗的位置,找到了遇難者的屍體——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不覺得奇怪。我們早就從弗蘭克那裏知道了這個事實:索羅是能夠浮在水上的。
後來,弗蘭妮說,我們必須警惕索羅接下來會以何種形式出現;我們必須學會辨認它的不同姿勢。
弗蘭克現在默不作聲。他在思考,他讓索羅複活了,為此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對他來說,以前那一直是神秘的源泉,現在卻成了痛苦的源泉。
父親一心要去辨認母親和艾格的遺體。他把我們留給弗洛伊德照顧,自己一個人坐火車去法國了。從那以後,他不怎麽提起母親或艾格了。他不是一個向後看的人,他忙於撫養我們長大,毫無疑問,不會有時間沉湎於過去,做不切實際的思考。毫無疑問,有一個念頭一定在父親的腦海中閃過:這就是弗洛伊德要讓母親原諒父親的地方了。
莉莉動不動就哭,因為她後悔了,因為她一直知道,弗裏茨的馬戲團裏的那些人很小,與他們一起生活總是要容易得多。
那我呢?艾格和母親走了,索羅的姿勢又不知成了什麽名目了——或者說成了一種偽裝——我隻知道我們來到了陌生的外國。
[1] 法語,意為“糖果”。前麵三塊招牌的原文為德語。
[2] 德語原文中“維也納”的叫法。
[3] 埃貢·席勒(1890—1918),奧地利繪畫巨子,二十世紀初重要的表現主義畫家。
[4] 德語,意為“早上好!馬戲團已經來了。醒醒!”
[5] 德語,意為“德國”。
[6] 德語,意為“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