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收到弗洛伊德的來信
我們送給鮑勃教練的那件聖誕禮物——德瑞隊對陣埃克塞特隊時小瓊斯唯一一次觸地得分的那張加框放大照片——轉送給了弗蘭妮,她也得到了艾奧瓦鮑勃原來住的三樓房間。弗蘭妮根本不想要弗蘭克做的索羅的標本,艾格便順勢把這隻填充狗拖進他自己的房間,藏到了床底下。聖誕節過去好幾天了,母親突然發現了這隻狗,嚇得連聲驚叫。我知道弗蘭克本來是想把索羅要回去的,他想在索羅的麵部表情或姿勢上再做點改進——不過,因為把祖父生生給嚇死了,弗蘭克從此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艾奧瓦鮑勃活到了六十八歲,但這位老前鋒的身體一直很棒。如果這次沒有受到這麽大的驚嚇,再活十年不成問題。我們全家人想盡了辦法,不讓弗蘭克因為這件事而過分自責。“不管什麽事,弗蘭克都不會過分自責的。”弗蘭妮說。但弗蘭妮也在想著法子讓弗蘭克重新開心起來。
“弗蘭克,填充索羅是個好主意,”弗蘭妮對他說,“但你要知道,每個人的品位不見得都與你一樣。”
她本來還想告訴他,製作動物標本,與性一樣,也是一個非常私人化的事情,所以我們必須非常謹慎,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
弗蘭克心裏的內疚——如果他真的感到了內疚的話——隻能說,表現在他的避不見人上了,他現在的避不見人,做得有點過頭了。在以前,弗蘭克也比我們四個孩子更能獨處,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他,現在更沒有什麽話好說了。即便如此,我和弗蘭妮覺得,弗蘭克隻是在生自己的悶氣而已,因此他懶得把索羅要回去了。
母親不顧艾格的哭鬧,讓馬克斯·尤裏克趕緊把索羅處理掉。馬克斯於是把這隻已經不成樣子的狗頭朝下塞進了送貨口邊上的一個垃圾桶裏。一個下雨的早晨,我從朗達·雷的房間的窗戶望出去,吃驚地看到索羅的尾巴和屁股露在垃圾桶口,已經被雨水澆得濕透了。我不禁想到,開著垃圾車的清潔工看到之後一定會同樣吃驚——他一定會想:天哪,新罕布什爾旅館就是這樣處理寵物的啊,玩膩了,就與垃圾一起扔掉!
“快回到**來,約翰·歐。”朗達·雷說。我站在那裏沒有動,兩眼盯著雨看——這個時候雨變成雪了,紛飛的雪花落到了一排垃圾桶上。垃圾桶塞滿了聖誕節禮物的包裝紙、絲帶和金屬箔,塞滿了從餐廳裏打掃出來的酒瓶、紙板箱和罐頭盒,還有剩菜剩飯——有的顏色鮮豔,有的顏色呆板,鳥和狗一定會感興趣的。雪花還落到了一隻死狗身上——這隻死狗沒有人會感興趣。是的,幾乎沒有人會感興趣。看到索羅竟然落得如此倒黴的下場,弗蘭克一定會心碎的。我看著窗外,看到艾略特公園的積雪越來越厚了。這時我看到了艾格。沒想到,我家還有一個人仍然對索羅有這麽大的興趣。我看見艾格穿著滑雪皮大衣,戴著滑雪帽,拖著雪橇來到送貨口旁邊。他拉著雪橇在光滑的雪地上快速跑著,在旅館前的車道上,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車道上還沒有什麽積雪,到處是小水窪。艾格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飛快地向地下室的窗戶裏看了一眼——尤裏克太太沒有發現他,他逃過了尤裏克太太的關口;他又瞥了一眼四樓的那個房間,這會兒馬克斯也沒有盯著垃圾桶看。我們家的幾個房間並不俯瞰送貨口,所以艾格知道隻有朗達·雷有可能看到他。朗達·雷躺在**。等艾格抬頭朝朗達·雷的窗戶看過來的時候,我立刻蹲了下來,躲過了他的視線。
“要是想出去跑步,約翰·歐,”朗達哼哼唧唧地說,“那就快出去吧。”
我站起身,再次向窗外看去:艾格不見了,索羅也不見了。我知道,艾格一心要把索羅從墳墓中搶救回來的這個行動到此還沒結束。我不禁心裏猜想起來:索羅會再次出現在何處?
弗蘭妮搬到艾奧瓦鮑勃的房間了,弗蘭克的房間沒有變,他還住在那個神秘的房間,很少出來,但母親對我、莉莉和艾格三個人的房間做了調整。她讓我和艾格一起住,我們搬到了弗蘭妮和莉莉原先住的那個房間。母親把我和艾格原先住的兩個連著的房間都給了莉莉——真是說不通啊,不是說莉莉得了所謂的侏儒症?她難道不僅要有隱私,而且還要更大的空間?我心裏很不痛快,可是父親說,我可以對艾格產生“成熟”的影響。艾奧瓦鮑勃房間裏的杠鈴沒有搬走,這樣我就有更多的理由去看弗蘭妮了,她很喜歡看我舉重。現在,當我舉起杠鈴的時候,我想到的不隻是弗蘭妮——她是我唯一的觀眾!——隻要稍微用點心思,我就能讓鮑勃教練浮現在我眼前。我是為我和鮑勃在舉重。
我在想,索羅最終是要去垃圾桶的,這是無可避免的事,現在艾格把索羅搶救出來,他用這種方式是在讓艾奧瓦鮑勃複活——這是隻有艾格能做到的、可以讓艾奧瓦鮑勃複活的唯一方法了。父親期望我對艾格產生何種“成熟”的影響?對我來說,這仍然是個謎——和艾格住一個房間,我還能忍受。最讓我煩心的是他的衣服——或者說,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穿”衣服的習慣。這哪能叫穿衣服?應該叫換衣服。他一天換好幾次衣服,換下的衣服堆在房間中央,堆成了小山。過了幾天,母親來到房間一看,大為光火,責怪我怎麽不讓艾格把房間弄整潔一點。父親說的“成熟”的影響,指的或許是讓我叫艾格“整潔”一點?
與艾格住在一起的第一個星期裏,我關心的,與其說是他亂放衣服的習慣,倒不如說是他把索羅藏在哪裏這個問題。我不願再讓那個死亡的怪獸嚇到,盡管我覺得那個死亡的怪獸總是如影隨形地伴著我們,讓我們驚魂不定。死亡的怪獸總是要出來嚇人,我們再做什麽樣的準備,都是不夠的。這話至少適用於艾格和索羅。
新年前兩天的那個晚上——艾奧瓦鮑勃死了還不到一個星期,索羅在垃圾箱消失也就兩天——在黑暗中,我對房間那邊的艾格低聲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他還沒有睡著。
“好吧,艾格。”我低聲說,“它在哪裏?”對艾格低聲說話,總是一個錯誤。
“什麽?”艾格說。母親和布萊茲醫生說艾格的聽力有所好轉,但父親說艾格既然耳聾了,還談什麽聽力。他還說,布萊茲醫生居然說艾格的情況有好轉,那肯定是醫生也耳聾了。這與布萊茲醫生對莉莉的侏儒症的看法一樣——他說莉莉的情況也在好轉,因為她長大了(哪怕隻有一點點)。問題是,別人長得更多,所以在大家的眼裏,莉莉變得更小了。
“艾格。”我提高了嗓門,“索羅在哪裏?”
“索羅死了。”艾格說。
“我知道它死了,見鬼,”我說,“在哪裏,艾格?索羅在哪裏?”
“索羅與鮑勃爺爺在一起。”艾格說——他當然說得沒錯。我知道我不可能靠哄騙的辦法從艾格的嘴裏得到那個恐怖的填充狗的下落了。
“明天就是新年前夜了。”我說。
“誰?”艾格說。
“新年前夜!”我說,“我們要開個派對。”
“在哪裏開?”他問。
“在這裏。”我說,“在新罕布什爾旅館。”
“在哪個房間開?”他說。
“在主房間。”我說,“在大房間,在餐廳,笨蛋。”
“反正不會在這個房間裏開。”艾格說。
我想,我們的房間亂堆著艾格的衣服,哪有開派對的地方?但我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過了一會兒,艾格又說話了——這時我都要睡著了。
“你有什麽辦法把濕東西弄幹?”艾格問。
我想到了索羅可能的樣子——這些天又是雨又是雪的,在沒有蓋的垃圾桶裏待了這麽長時間——天知道待了多少個小時——索羅還能怎麽樣?
“什麽濕東西,艾格?”我問。
“頭發。”他說,“你有什麽辦法把頭發弄幹?”
“你的頭發,艾格?”
“不管誰的頭發。”艾格說,“總之是很多頭發,比我的頭發多。”
“呃,我想可以用吹風機吹。”我說。
“好像弗蘭妮有一個?”艾格問。
“媽媽也有一個。”我告訴他。
“是的,”他說,“可是弗蘭妮的那個更大。我覺得她那個吹出的風更熱。”
“有很多頭發要吹幹,是嗎?”我問。
“什麽?”艾格說。我沒有必要重複我的話。我知道,艾格是選擇性耳聾:他不想聽的時候,他的耳朵就聾了——他就有這個本事。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他脫下了睡衣——裏麵還穿著一套衣服呢。他原來是穿著這衣服睡覺的。
“提前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對吧,艾格?”我問他。
“準備做什麽?”他問,“今天又不上課——寒假還沒結束呢。”
“那你為什麽穿這一身衣服睡覺?”我問他,但他沒有作答。他在一堆堆的衣服裏找著什麽。“你在找什麽?”我問他,“你這不是穿著衣服嗎?”每當艾格發現我對他說話滿是嘲弄的口氣,他就不再理我。
“派對上見吧。”他說。
艾格很喜歡新罕布什爾旅館,他或許比父親更喜歡這家旅館,因為父親喜歡的隻是開旅館這個想法。事實上,這個生意能不能取得實際的成功,父親越來越沒有把握了。艾格喜歡所有的房間,喜歡樓梯井,喜歡這個空空****的前女子中學。父親知道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太空閑了,但艾格覺得這樣挺好。
客人們來用早餐的時候,有時會把他們在房間裏發現的各種奇怪的東西帶過來。“房間確實很幹淨。”他們的話一般這樣開頭。接下來是:“可是這個東西一定是別人留下的吧……”一個橡皮捏成的牛仔的一隻右胳膊;幹蛤蟆的一隻皺巴巴的蹼足。還有撲克牌:方塊J的臉上又畫了一張臉,梅花5上寫著大大的“惡心”兩個字。一隻裝了六個彈珠的小襪子。衣櫃裏掛著一件變裝(艾格把警察徽章別在他的棒球服上了)。
新年前一天,天氣溫暖,冰雪就要融化——艾略特公園籠罩著一層薄霧,昨天的雪已經融化,露出了一個星期之前下的那層灰色的雪。“約翰·歐,今天早上你到哪裏去了?”朗達·雷問我——我們正在為今晚的新年前夜派對忙得不可開交。
“今天沒有下雨。”我說。這個借口很無力,我知道——她也知道。我沒有對朗達不忠——也沒有人可以讓我移情別戀——但我的腦海裏一直在想象一個與弗蘭妮年齡相仿的女孩。我甚至請求弗蘭妮找她的一個朋友來跟我約會,求她為我推薦一個女孩。不過,弗蘭妮老是喜歡說,對我來說,她的幾個朋友年紀都太大——她的意思是,她們都十六歲了。
“今天早上你不去舉重?”弗蘭妮問我,“你不怕身體走樣?”
“我在為派對做準備呢。”我說。
我們期待著三到四個德瑞中學的學生會來參加派對(他們縮短了聖誕假期,提前回來了),要在新罕布什爾旅館過夜,其中有小瓊斯,他是來與弗蘭妮約會的,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一個姐妹,她不是德瑞中學的學生。小瓊斯是專門帶她來見我的——我感到害怕的是,小瓊斯的姐妹馬上就會長成小瓊斯那樣的個頭兒。另外我很想知道,這是不是哈羅德·斯瓦羅跟我說起過的他那個被人強奸過的姐姐。說起來有點不厚道,但這事太重要了,我必須知道。我將要約會的這個女孩,是一個被人強奸過的大塊頭女孩,還是沒被人強奸過的大塊頭女孩?——不管怎麽樣,一個大塊頭女孩,這是毫無疑問的。
“不要緊張。”弗蘭妮對我說。
我們拆掉了那棵聖誕樹。我父親不禁淚流滿麵——那可是艾奧瓦鮑勃的聖誕樹啊。母親不忍心看他,隻好離開了房間。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裏,鮑勃的葬禮是非常令人壓抑的——這是我們正式參加的第一個葬禮。我們已經不記得“榮休拉丁語教授”和我外祖母的葬禮的樣子了,因為那時我們太小。那頭名叫“緬因州”的熊死的時候,沒有給它辦葬禮。我想,考慮到艾奧瓦鮑勃死的時候周圍動靜那麽大,我們原本想著他的葬禮的動靜也會大一些——“至少得有杠鈴落地的哐當聲。”我對弗蘭妮說。
“嚴肅點。”弗蘭妮說。她似乎覺得她的年紀比我大多了,我覺得她的想法沒錯。
“這就是被人強奸過的那個姐姐嗎?”我突然問弗蘭妮,“我是說,小瓊斯帶來的是他哪個姐妹?”弗蘭妮看著我——從她的眼神裏,我感到我的這個問題把我們之間的年紀一下子拉開了好幾歲。
“他隻有這麽一個姐姐。”弗蘭妮說,她的眼睛依然直盯著我,“她被人強奸過,這對你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我當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重要嗎?一個人不會與被人強奸過的人討論強奸問題,而與一個沒有被人強奸過的人就會直截了當地談論這個話題?一個人會去挖別人身上那些持久的傷痕,還是不會?一個人會認定他人身上的那些永久的傷痕,覺得跟那個人說話就像跟一個病人說話似的?(一個人如何跟一個病人說話?)或者說,不重要嗎?確實很重要。我也知道這為什麽重要。我那時十四歲。在我的那些幼稚的歲月裏(在強奸這個問題上我總是很幼稚),我的想法是,一個人碰觸一個被強奸過的人的時候,他的方式會有所不同,或者說,會觸碰得少一些,或者說,那個人根本不會去碰她。我終於把我心裏的這些想法說給弗蘭妮聽了。她對我瞪大了眼睛。
“你錯了。”她說——這可是她對弗蘭克說話時常用的口氣——“你是個渾蛋。”我覺得我或許會永遠停留在十四歲。
“艾格在哪裏?”父親大聲吼道,“艾格!”
“艾格什麽活也不用幹。”弗蘭克抱怨道。他正漫不經心地在餐廳打掃聖誕樹落下的鬆針。
“艾格還是個小孩,弗蘭克。”弗蘭妮說。
“艾格也許比他表麵的樣子成熟多了。”父親說。我是要給他施加成熟影響的那個人——我自然很清楚這會兒艾格為什麽聽不見父親在叫他。他正躲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某個空房間裏,麵對著那一大堆濕漉漉的東西,想著該怎麽辦才好。在他麵前的,就是那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獵犬,就是索羅。
等我們把聖誕節的最後一點裝飾清理完畢,我們開始考慮該如何為新年前夜的派對來裝飾新罕布什爾旅館。
“沒有人會很看重新年前夜的。”弗蘭妮說,“我們幹脆什麽都不要裝飾了。”
“派對就是派對。”父親開心地說——盡管我們都知道,在我們家裏,就數他最不喜歡開派對了。大家都知道,搞新年派對是誰出的主意——就是艾奧瓦鮑勃的主意。
“反正也不會有什麽人來。”弗蘭克說。
“呃,那是說你自己,弗蘭克,”弗蘭妮說,“我可是邀請了幾個朋友過來。”
“今晚可能有一百個客人,但你還不是照樣會悶在你自己的房間裏,弗蘭克?”我說。
“再去吃根香蕉。”弗蘭克說,“趕緊跑步去——跑到月亮上去吧。”
“啊,我喜歡開派對。”莉莉說。大家都轉頭看著她——原因當然很簡單:她不開口說話,我們都不會注意到她,她變得越來越小了。莉莉十一歲了,但她看起來比艾格還小;她站起來勉強到我的腰部,體重不到四十磅。
為了這個派對,大家的興致高漲起來:隻要讓莉莉喜歡,我們好像個個都來了情緒。
“莉莉,我們該怎樣裝飾餐廳呢?”弗蘭克問她。他與莉莉說話時,總是彎下腰去,就像對著坐在嬰兒車裏的嬰兒說話一樣。但他的話沒有一句是正經的。
“什麽也不要裝飾。”莉莉說,“就讓我們好好玩吧。”
我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好像剛剛聽到了一份死刑判決書。母親馬上說:“這是個好主意!我要去請梅森一家!”
“梅森一家?”父親說。
“還有福克斯一家,或許還要請考爾德一家。”母親說。
“不要請梅森家了!”父親說,“考爾德家早已邀請過我們去參加他們的派對——他們每年都舉辦新年派對。”
“好吧,隻有幾個朋友來我們家了。”母親說。
“呃,還有我們旅館的那些常客。”父親說,但看他的表情,好像並不是那麽有把握他們一定能來。我們趕緊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看向別處。所謂“常客”,也就那麽幾個朋友,大多數是鮑勃教練的舊日酒友。我們想他們不見得會再次露麵——他們能來新年派對?我們表示懷疑。
尤裏克太太不知道廚房裏要備多少食物;馬克斯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整個停車場的地都犁上一遍,還是隻要犁平常犁的幾個地方就行了。朗達·雷的興致好像很高,就像在開她自己的新年派對一樣。她有一件非常喜歡的連衣裙,很想在今晚穿給大家看——她早把這件事告訴我了。這件連衣裙我知道:就是弗蘭妮送給母親的那個性感的聖誕節禮物,母親轉手送給了朗達。看過弗蘭妮試穿過,我真擔心朗達怎麽把自己塞進去。
母親找了一支樂隊來現場演奏。弗蘭妮說:“也算得上是一支現場演奏的樂隊了吧。”因為她以前聽過這支樂隊的演奏。他們在夏天的時候到漢普頓海灘演出過。在其他時間,這支樂隊的大多數樂手由高中生組成。電吉他手是一個名叫斯萊茲·威爾斯的高中生,他的母親是樂隊主唱兼原聲吉他手,身材高大,嗓音洪亮,名叫多麗絲——朗達·雷狂熱地稱她為**。這支樂隊名叫“多麗絲颶風”,這個名字不是來自主唱多麗絲,就是來自幾年前那場溫和的颶風——那場颶風就叫多麗絲。“多麗絲颶風”的主要成員就是斯萊茲·威爾斯和他的母親,再加上兩個斯萊茲的高中朋友,一個彈原聲貝斯,一個打鼓。我想這幾個男孩放假期間在同一個汽車修理廠打工,因為樂隊的製服就是汽車修理廠的男工製服,胸口都有GULF[1]的標記,旁邊繡著他們的名字:丹尼、傑克、斯萊茲——他們都是GULF成員。多麗絲穿得很隨意,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就連朗達·雷都覺得多麗絲穿得太不體麵了。弗蘭克當然沒有什麽好話,說“多麗絲颶風”令人作嘔。
樂隊最喜歡貓王的歌曲——“如果觀眾中有很多成年人,就會演奏很多慢節奏的東西,”多麗絲在電話裏告訴我母親,“如果觀眾多為年輕人,那就演些快節奏的東西。”
“噢,天哪。”弗蘭妮說,“我真等不及了,很想聽聽小瓊斯對‘多麗絲颶風’有什麽看法。”
我手裏掉了幾隻本來應該分發到各個桌子上的玻璃煙灰缸,因為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小瓊斯的姐姐怎麽看我。
“她多大了?”我問弗蘭妮。
“要是你夠幸運的話,小子,”弗蘭妮拿我開玩笑說,“她馬上就十二歲了。”
弗蘭克把拖把和掃帚放回一樓的雜物櫃裏,他在雜物櫃裏發現了索羅的蛛絲馬跡。他看到了一塊木板,切割得大小合適——這就是他安裝進攻姿勢的索羅的那塊木板。木板上麵有四個幹幹淨淨的螺絲釘孔,上麵還有索羅的爪印——他就是用螺絲釘將索羅的爪子固定在木板上的。
“艾格!”弗蘭克尖叫一聲,“艾格,你這個小偷!”
原來,艾格把索羅從木板上取了下來。也許就在這一刻,他正躲在什麽地方,在修改索羅的姿勢,想把索羅修改成他心目中的那隻老寵物本來的模樣。
“幸好‘緬因州’沒有落到艾格手裏。”莉莉說。
“幸好‘緬因州’沒有落到弗蘭克手裏。”弗蘭妮說。
“這個地方沒有多少空地可以跳舞。”朗達·雷略帶倦意地說,“這裏的椅子一把都移不開。”
“那就圍著椅子跳舞好了!”父親大聲說道,口氣非常樂觀。
“一輩子都固定在這裏了。”弗蘭妮嘟囔了一句。父親聽到了她的話,但他不想聽別人說起艾奧瓦鮑勃曾經說過的那些老話——反正現在不想聽。他麵露極為受傷的神情,然後移開視線,看向別處。我想起來了,在一九五六年的新年派對上,大家都不怎麽相互正視,人人都在不停地“看向別處”。
“噢,該死。”弗蘭妮小聲對我說——這一次她的臉上確實有羞愧之色了。
朗達·雷快速地擁抱了一下弗蘭妮。“你得再長大一點,親愛的。”朗達·雷對弗蘭妮說,“你必須明白:成年人不像小孩子那樣容易恢複過來,不是說沒事就沒事了。”
我們聽到弗蘭克在樓梯井哭喊著艾格的名字。弗蘭克“恢複”得也不太好,我想。在某種程度上說,弗蘭克從來就不是個小孩子。
“閉嘴!別鬧了。”四樓的馬克斯·尤裏克向弗蘭克喊道。
“你們都下來準備派對——你們兩個!”父親喊道。
“這些小孩子!”馬克斯喊道。
“他對小孩子了解多少?”尤裏克太太咕噥道。
這時,哈羅德·斯瓦羅從底特律打來了電話。他不能這麽早就回德瑞鎮了,他隻好錯過這個派對了。他說,在他的記憶裏,新年前夜總讓他心情沮喪。到頭來整個晚上都泡在電視上。“在底特律我也可以這樣做。”他說,“我就不坐飛機回波士頓了,也不與小瓊斯他們一幫人擠在小汽車裏,到一個滑稽的旅館裏去看新年晚會的電視節目了。”
“我們不會打開電視的。”我告訴他,“電視節目會與樂隊演出發生衝突的。”
“好吧。”他說,“我隻能錯過了。我還是留在底特律為好。”
與哈羅德·斯瓦羅說話,你永遠不要想著講什麽邏輯,我永遠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
“鮑勃的事,我很難過。”哈羅德說。我感謝了他,並向大家轉告了他的問候。
“‘討厭鬼’也不來了。”弗蘭妮說。“討厭鬼”是弗蘭妮的朋友歐內斯廷·塔克的波士頓男朋友。歐內斯廷·塔克是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市人,除了弗蘭妮和小瓊斯,大家都叫她比蒂。因為在一個非常可怕的夜晚,她母親叫了她一聲“小比蒂”,從此這個綽號就傳開了。歐內斯廷似乎並不介意這個綽號,她也能容忍小瓊斯叫她另一個名字,泰西·塔克——這是因為她的**太美妙[2]。弗蘭妮也這麽叫她。比蒂·塔克很崇拜弗蘭妮,她可以忍受弗蘭妮對她的任何取笑。對於來自小瓊斯的取笑,世界上的每個人都隻好乖乖接受——我以前總這樣想。比蒂·塔克很有錢,長得又漂亮,剛到十八歲,人也不壞——就是很容易被人取笑——她要來新罕布什爾旅館參加新年晚會,因為她是弗蘭妮所說的派對女郎——凡是有派對,就要參加。她也是弗蘭妮在德瑞中學唯一的女性朋友。十八歲的比蒂處事已經相當老練——這是弗蘭妮的看法。弗蘭妮向我解釋過,他們原本是這樣安排的:小瓊斯和他姐姐自駕從費城出發,途中在格林尼治把泰西·塔克接上,然後到波士頓接上泰西的男朋友彼得·拉斯金(綽號“討厭鬼”)。弗蘭妮說,現在情況有變,“討厭鬼”來不了了,家裏人不讓他出門,因為他在一次家族婚禮上侮辱了一位姑媽。泰西還是決定與小瓊斯和他姐姐一起過來。
“這麽說,多出了一個女孩子——可以介紹給弗蘭克。”父親不無善意地說。我們都默不作聲,房間裏死一樣寂靜。
“就剩我沒有女孩子。”艾格說。
“艾格!”弗蘭克突然一聲吼,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艾格原來就在我們中間,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進來的。他已經換了一件衣服,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服,好像他一整天都在餐廳忙碌,與我們一起幹活似的。
“我想與你談談,艾格。”弗蘭克說。
“什麽?”艾格說。
“不要衝著艾格大喊大叫!”莉莉惱火地說,把艾格拉到旁邊,就像母親護著孩子。我們都知道,從莉莉的個子長得超過艾格的那一天起,她就對艾格產生了母親照顧小孩那樣的興趣。弗蘭克跟著莉莉和艾格走進餐廳的一個角落。弗蘭克衝著艾格嘶嘶地叫著,那聲音就像一桶蛇在那裏嘶嘶地響。
“我知道它在你手裏,艾格。”弗蘭克邊說邊嘶嘶作響。
“什麽?”艾格說。
有父親在餐館裏,弗蘭克不敢提起“索羅”這個名字。我們照看著艾格,不讓他受人欺負。艾格是安全的,他自己也知道。艾格穿一身步兵戰鬥服。弗蘭妮告訴過我,她覺得弗蘭克可能希望擁有那樣一身製服,而且每次艾格穿上製服,弗蘭克都氣得不行——艾格有好幾套製服。如果說弗蘭克喜歡製服讓人覺得怪異,那麽艾格喜歡製服才合乎他的天性;毫無疑問,弗蘭克就討厭別人這麽看。
過了一會兒,我問弗蘭妮,新年一過,德瑞中學重新開學,小瓊斯的姐姐怎麽回費城?弗蘭妮一臉的困惑,不知道怎麽辦。我解釋說,我想小瓊斯不會開車送他姐姐回費城,然後再開車回到德瑞中學上學,學校不讓學生把車放在校園裏——這是學校的規定。
“我想她會自己開車回費城吧。”弗蘭妮說,“我的意思是,這是她的車——我想應該是她的。”
我突然想到,既然他們開的是小瓊斯姐姐的車,那她一定到了開車的年齡。“她至少十六歲了!”我對弗蘭妮說。
“別一驚一乍的。你猜朗達多大了?”弗蘭妮小聲說。
想到這是一個比我大的女孩,就夠讓我膽戰心驚的了,更何況是一個年紀比我大的大塊頭女孩:年紀比我大,個頭比我高,還被人強奸過。
“我有理由認為她長大也是個黑人。”弗蘭妮對我說,“難道你沒想到這一點?”
“這個並不讓我煩心。”我說。
“噢,什麽事都能讓你煩心的。”弗蘭妮說,“泰西·塔克十八歲了,她就會讓你煩心死,她也會來這裏。”
這倒是真的:比蒂·塔克當著別人的麵誇我“可愛”——一副富家小姐的高傲口氣。我的意思是,她人很好,就是從不把我放在眼裏,除非是為了跟我開句玩笑,才看我一眼。她讓我覺得不安,就像一個永遠記不住你名字的人讓你感到寒心一樣。“你一心想讓別人對你過目不忘,”弗蘭妮說過,“但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會忘記他們曾經見過你。”
在新罕布什爾旅館,大家為新年派對做著各種準備,但是大家的心情起落不定:我記得很清楚,這一天我們所有人時而感到愚蠢,時而感到悲傷。這倒是正常的感覺。但是另有一種心情,比這種感覺更明顯,好像我們時不時地意識到,我們對艾奧瓦鮑勃幾乎很少表現出哀悼之情,而在別的時候,我們又意識到,我們最緊要的職責是好好享受人生的樂趣(這並非與鮑勃無關,相反,恰恰是因為鮑勃才讓我們得出了這個結論)。這也許算得上是對我們的家訓——從老艾奧瓦鮑勃傳到我父親手裏的那個家庭格言——的第一次考驗。這是一條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宣講的家訓。我們已把這條家訓熟記於心,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不照此執行,好像我們對此堅信不疑。或許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到底相不相信——直到很久以後才有機會搞清楚。
這條家訓與艾奧瓦鮑勃的一種說法有關。他認為我們都坐在一艘大船上——“坐著大遊輪,走遍大世界”。盡管我們隨時都有被海浪卷走的危險——或許就因為有這個危險——我們不允許自己沮喪或不快樂。這個世界運行的方式,不是導致我們盲目玩世不恭或輕易絕望的原因。根據我父親和艾奧瓦鮑勃的說法,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運行得確實很糟糕——反而是一種強烈的刺激,能促使我們有目的地生活,促使我們下定決心好好生活。
“快樂的宿命論。”弗蘭克後來談到他們的哲學時,給起了這個名字。他是心裏很亂的一個年輕人,不會相信他們那一套的。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盯著新罕布什爾旅館吧台上的那台電視機,看一部情節悲慘的電視劇。我母親說:“我不想看它的結局。我喜歡看幸福的結局。”
父親說:“世上就沒有什麽幸福的結局。”
“說得對!”艾奧瓦鮑勃大聲說道,他嘶啞的聲音裏混雜著某種熱情和堅忍,“死亡是可怕的,人最終都是要死的,而且往往是死得過早。”
“那又怎樣?”父親說。
“說得對!”艾奧瓦鮑勃大聲說道,“這就是重點:那又怎樣?”
因此,我們家的家訓是:即使結局不幸,也不會妨礙我們過一個色彩豐富、充滿活力的人生。這條家訓就是基於天下沒有幸福的結局這樣一個信念。母親不相信最後的結局都是不幸的。弗蘭克對這個信念感到悶悶不樂。我和弗蘭妮可能是相信的——或者說,如果我們有時候懷疑過艾奧瓦鮑勃,但世界上不斷發生的事總是證明那個老前鋒的說法是對的。我們從來不知道莉莉相信什麽(毫無疑問,她心裏有她自己的小想法)。從不止一種意義上說,艾格將會把索羅找回來。找回索羅也是一種信念。
弗蘭克找到的那塊留有索羅的爪印和螺絲孔的木板,看起來像是四足基督的被遺棄的十字架,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不祥之兆。我說服弗蘭妮趕緊對各個房間進行監聽,看看有什麽新的情況——弗蘭妮說我和弗蘭克都瘋了。她還說,艾格想要的或許隻是那塊木板,於是把索羅扔了。對講係統當然沒有發現什麽情況,因為索羅是不會呼吸的,你永遠聽不到它的呼吸聲——不管它被丟棄在哪個房間,還是被隱藏在哪個房間。位於四樓走廊一個盡頭的4A房間發出一種奇怪的呼呼聲,就像氣流飛速經過。四樓走廊的另一個盡頭是馬克斯·尤裏克先生那個滿是靜電聲的房間。弗蘭妮說4A可能開著一扇窗戶:朗達·雷正在為比蒂·塔克鋪床,房間裏的空氣可能非常悶。
“我們為什麽要把比蒂·塔克安排在四樓?”我問。
“因為媽媽想讓她與討厭鬼一同住在這裏,”弗蘭妮說,“這樣的話——躲在四樓的角落,可以多些隱私,免得你們這些小孩騷擾。”
“你應該說,免得我們這些孩子騷擾。”我說,“小瓊斯睡在哪裏?”
“他不與我睡一起。”弗蘭妮幹脆利落地說,“小瓊斯和薩布麗娜在二樓有自己的房間。”
“薩布麗娜?”我說。
“是啊。”弗蘭妮說。
薩布麗娜·瓊斯!想到這裏,我的喉嚨一下子合上了,差點喘不過氣來。我腦子裏想象著這樣一幅畫麵:十七歲的女孩,六英尺六英寸的個子,不穿衣服都一百八十五磅——還能臥推二百磅的杠鈴。
“她的塊頭有多大?”我問莉莉。我真不該問莉莉——在莉莉眼裏,哪個人的塊頭不大?薩布麗娜·瓊斯到底有多高大——我得自己親眼去看。
“他們來了。”莉莉來到總控室,用纖細的聲音對我們說。看到小瓊斯的身材,總叫莉莉喘不過氣來。
弗蘭克穿上了大巴司機的製服,當起了新罕布什爾旅館的門衛——他這會兒顯然自我陶醉得很。他拿起比蒂·塔克的行李往門廳送。比蒂·塔克這個女孩不簡單,她每次出門都是帶行李的。她一身男裝,但這身男裝顯然是為女人改造過的。她還穿著男襯衫,紐扣扣到衣領,領帶紮得一絲不苟——除了鼓鼓的胸部很顯眼,一切都很完美。小瓊斯觀察到了:即使最標準的男裝,也無法掩蓋她那對圓渾的奶子。她跟在正滿頭大汗地拿著她的行李的弗蘭克後麵,快步走進大堂。
“嘿,約翰——約翰!”她說。
“嘿,泰西。”我說。我本不想叫她的外號的,因為隻有小瓊斯和弗蘭妮叫,她才不會生氣,不會冷嘲熱諷。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匆匆從我身邊跑過,一邊奇怪地尖叫著,一邊抱住了弗蘭妮——像她那樣的女孩好像天生就會發出這種奇怪的尖叫。
“把這些袋子送到4A去,弗蘭克。”我說。
“天哪,現在不行。”弗蘭克還沒說完,就拿著比蒂的行李癱倒在了大堂裏,“要好幾個人才行。等你們這些傻瓜在派對上玩興奮了,或許就有樂趣搬這些行李了。”
我隱約看到小瓊斯出現在大堂裏。我想,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將比蒂·塔克的行李提到四樓的,連同弗蘭克一起提上去都沒問題。
“嘿,有趣的人來了。”小瓊斯說,“這就是有趣的人,老兄。”
我的眼睛努力從他的身旁看過去,或者說繞過他的身體,朝門口看去。我的視線越過小瓊斯的頭頂看過去的時候,心裏真的一陣恐慌,好像我真的看到了他的姐姐薩布麗娜在我眼前聳立著。
“嘿,薩布麗娜。”小瓊斯說,“這是你的舉重手。”
門口站著一個瘦高的黑女人,身高大概與我一樣。她頭上戴著一頂高簷軟邊帽,或許這讓她顯得比我高了一點——何況她還穿著高跟鞋。她的一身女人裝,與比蒂·塔克的衣服一樣時髦。她穿著一件奶油色的絲質外套,領子寬大,從長長的脖頸一直開下來,可以看見胸罩上的紅色蕾絲邊。她的每個手指上都戴著戒指,兩個手腕上都有手鐲。她的膚色呈現一種奇妙的、苦味的巧克力色,眼睛大而明亮,嘴巴也大,一笑便露出那副奇特而漂亮的牙齒。她身上的氣味特別好聞,遠遠地就能聞到——聞著薩布麗娜·瓊斯身上的氣味,我覺得比蒂·塔克的尖叫聲都不那麽刺耳了。我猜她大概二十八歲或三十歲的樣子,小瓊斯把她介紹給我的時候,她顯得有點驚訝。小瓊斯很快離開了我和薩布麗娜——以他這樣的身材來說,這動作算是迅捷的了。
“我才十五歲。”我說——我對她撒了個謊。不過,我很快就要滿十五歲了。
“天哪。”薩布麗娜·瓊斯說。這女人太漂亮了,我都不敢直視她。“小瓊斯!”她叫了一聲。小瓊斯在躲著她——他一百多磅的身體躲開了她。
為了不讓弗蘭妮失望,他必須來參加這個新年派對,但是他得找個車從費城開到德瑞鎮來,他最後叫上了他姐姐——開上了她的車——借口是,讓她與我約會。
“他對我說,弗蘭妮有一個哥哥。”薩布麗娜說,口氣有點悲傷。我猜小瓊斯可能一直在她旁邊念叨弗蘭克。薩布麗娜·瓊斯在費城一家律師事務所做秘書。她二十九歲。
“十五歲。”她露出牙齒吹了聲口哨。她的牙齒不像她弟弟的那麽白,那麽亮。薩布麗娜的牙齒大小很完美,而且長得很直,不過是珍珠色的,牡蠣色的。不是說她的牙齒難看,但也算是她身上唯一明顯有缺陷的部分了。在慌亂不安中,我需要找點她的缺點,於是注意到了她的牙齒。我感到自己又土又傻——就像弗蘭克常說的,肚子裏盡是香蕉。
“我們請了一支樂隊來現場演奏。”我說,但說完之後馬上後悔了。
“裝裝門麵吧。”薩布麗娜·瓊斯說,不過沒有惡意。她莞爾一笑。“你會跳舞嗎?”她問。
“不會。”我說了實話。
“噢,好吧。”她說。她努力不讓這談話冷場。“你真的在舉重?”她問。
“不如小瓊斯舉得多。”我說。
“我喜歡把舉重片壓在小瓊斯的頭上。”她說。
弗蘭克搖晃著身體穿過大堂,手裏很吃力地拎著一隻裝滿了小瓊斯冬衣的箱子。到了樓梯底部,比蒂·塔克的幾件行李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隻好騰的一聲放下了箱子——把坐在最下麵一級樓梯上的莉莉嚇了一跳,她正出神地看著薩布麗娜·瓊斯呢。
“這是我妹妹莉莉,”我對薩布麗娜說,“那個是弗蘭克。”我指著弗蘭克的背影說——弗蘭克在前麵悄悄走開了。我們聽到弗蘭妮和比蒂·塔克從什麽地方傳來的尖叫聲。我知道小瓊斯一定會對我父親說幾句話——對鮑勃教練的去世表示哀悼。
“你好,莉莉。”薩布麗娜說。
“我是個侏儒。”莉莉說,“我再也長不大了。”
我覺得,聽了莉莉的這句話,薩布麗娜·瓊斯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表情,與她剛才知道我的年齡時的那種失望之情完全一樣。薩布麗娜好像並不感到吃驚。
“呃,很有意思。”她對莉莉說。
“莉莉,你會長大的。”我說,“至少,你會長大一點點,你不是個侏儒。”
莉莉聳聳肩。“我才不管。”她說。
一個人影迅速在樓梯的轉彎平台閃過——他手拿一把戰斧,臉上塗著勇士的顏料,腰上纏著一塊黑布,屁股上掛著彩珠。
“好一個印第安小男孩。”她說,“他怎麽叫艾格?”
“這個我知道!”莉莉自告奮勇地說。她坐在樓梯上,舉起小手,好像在教室裏上課,等著老師點名讓她回答問題。我很高興莉莉在這裏,我從來就不喜歡給別人解釋艾格這個名字的由來。艾格[3]從一開始就叫艾格,從懷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起就叫艾格。當時弗蘭妮問母親,這個小寶寶叫什麽名字啊。“現在還隻是一個受精卵。”弗蘭克一臉陰沉地說——他的生物學知識豐富得讓我們所有人都震驚。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這件事也越來越確定:這個受精卵就叫“艾格”了。我的父母希望能得到第三個女兒,因為預產期在四月,他們連女兒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愛普爾[4]。但他們還沒有想好,如果是男孩,該取什麽名字。要是與父親一樣也叫溫,父親也不在意。母親雖然很喜歡艾奧瓦鮑勃,但她也不願意給小寶寶取名為小羅伯特[5]。等大家都知道未來的小寶寶就是一個男孩時,全家上上下下都在叫他艾格了。他就注定是這個名字了。艾格沒有再取別的名字。
“他一開始是個受精卵,到現在還是。”莉莉對薩布麗娜·瓊斯解釋說。
“我的天哪。”薩布麗娜說。我真希望這個時候新罕布什爾旅館突然發生一件大事才好,這樣就能讓人分散注意力——特別是能分散我此時的尷尬之情——我總是覺得,我們家的人在外人看來總是那麽怪異,這叫我難堪萬分。
“你要明白,”多年後,弗蘭妮這樣解釋,“我們家的人不神經,不是怪人。我們彼此相處起來都不覺得怪。”弗蘭妮總說:“我們像天上下雨一樣正常。”她說得沒錯:在我們家人彼此看來,我們都很正常,就像麵包的清香一樣美好,我們就是一家人。在一個家庭中,我們即使誇張做作,那也是完全合理的,那隻不過是合乎邏輯的誇張做作而已。
但是,我在薩布麗娜·瓊斯麵前所感到的難堪,使我對我們全家人感到難堪。我為之感到難堪的人甚至不隻是我的家人。每次與哈羅德·斯瓦羅說話的時候,我都為他感到難堪——我總是害怕有人會嘲笑他,傷害他的感情。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新年派對上,朗達·雷穿著弗蘭妮為母親買的那件性感連衣裙,我為朗達·雷感到難堪。我甚至為那支勉為其難的現場樂隊感到難堪,為這支名為“多麗絲颶風”的爛搖滾樂隊感到難堪。
我認出來了,這個斯萊茲[6]·威爾斯就是我幾年前在星期六的日場電影院裏遇到的那個朋克,他當時想對我動手。他用修理廠的機油和汙垢將麵包揉成灰不拉嘰的一團,塞到我鼻子底下。
“不,謝謝。”我說。弗蘭克從座位上跳起來,衝到過道,但斯萊茲·威爾斯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死死按在座位上。“別動。”他說。我說我不會動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長長的釘子,插進麵包團裏。然後一隻手握緊這麵包團,那釘子從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惡心地伸出來。
“想讓我把你的眼睛挖出來嗎?”他問我。
“不,謝謝,”我說。
“滾!”他說。即使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是為斯萊茲·威爾斯感到難堪。我出去找弗蘭克。在電影院,每次遇到什麽事感到害怕的時候,他總是跑到冷水機旁。弗蘭克也無數次讓我感到難堪。
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這個新年派對上,我一看就明白了,斯萊茲·威爾斯沒有認出我來。我們之間相隔遙遠:中間隔了多少英裏的跑步,隔了多少次的舉重,隔了多少根香蕉。如果他再用麵包團和鐵釘來威脅我,我隻要將他輕輕一抱,將他抱死。從那個星期六的日場電影到現在,他好像沒有長高一英寸。他骨瘦如柴,臉色灰白,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肮髒的煙灰缸。他穿一件帶GULF標記的襯衫,肩膀向前弓著,走起路來好像每隻胳膊都有一百磅重。據我估計,他的整個身體,即使加上扳手和其他一些沉甸甸的工具,也不會超過130磅。我輕輕鬆鬆臥推他五六次不在話下。
“多麗絲颶風”的成員看到沒有多少觀眾看他們演出,似乎並不覺得特別失望。這幾個男孩子拖著亮晶晶的廉價樂器忙著從一個插座插到另一個插座,看到沒有幾個人盯著他們看,或許感到高興也說不定吧。
我聽到多麗絲·威爾斯說的第一句話是:“把麥克風往後推一下,傑克,別傻站著。”原聲貝斯手叫傑克,又是一個長相油膩的瘦小子,穿一件GULF襯衣,縮手縮腳地俯身在麥克風前,好像生怕被電擊似的——害怕成為一個傻瓜。斯萊茲·威爾斯對著另一個男孩的腰部親熱地打了一拳。那個男孩胖胖的,名叫丹尼,是個鼓手。這一拳顯然打得他很疼,但他欣然接受了。
多麗絲·威爾斯長著一頭草黃色頭發,她的身體好像在玉米油中浸泡過,要不,就是穿著濕漉漉的連衣裙。這身連衣裙緊貼她的各個部位,使她的身體凹凸有致,曲線畢現。她的胸部和頸部布滿了愛的吻痕,愛的咬痕——弗蘭妮稱之為“愛的吮吸痕”——就好像出了嚴重的皮疹一樣,或者像被鞭子抽得滿是傷痕。她嘴唇上塗著李子色的口紅,連牙齒上都塗上了一點。她對我和薩布麗娜·瓊斯說:“你們想聽熱舞音樂,還是慢慢晃脖子的音樂?或者兩種都想聽?”
“兩種都想聽。”薩布麗娜·瓊斯毫不遲疑地說。但我在想,如果這個世界不再沉溺於戰爭、饑荒和其他危險之中,我們人類仍有可能因為彼此難堪而死。那樣的話,我們的自我毀滅過程可能會持續得長久一些,但我相信仍舊是完全的毀滅。
“你明白嗎?”多麗絲說,“當這首歌從收音機裏傳出來的時候,我正和一個家夥住在一家旅館裏。那首歌告訴我該如何去感受。”多麗絲解釋說,“那是大約半年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想知道的是,多麗絲·威爾斯經曆那種體驗時與她住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怎麽樣了?他現在在哪裏?從那以後,那個人還和以前一樣嗎?
多麗絲·威爾斯隻唱貓王的歌,高興的時候,她會把貓王的歌詞改一改,把“他”改成“她”(或者反過來)。因為這種即興改編,加上她“不是黑人”這個事實——這是小瓊斯發現的——聽她的歌,真叫人無法忍受。
作為與姐姐的一種和解姿態,小瓊斯請薩布麗娜跳了第一支舞;我記得多麗絲唱的是《寶貝,我們來過家家》,斯萊茲·威爾斯好幾次用他的電聲壓倒了他母親的歌聲。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我們要付給他們多少錢?”
“你不用管。”母親說,“大家都玩開心就好。”
大家都玩開心?這似乎不可能。艾格好像玩得很開心——他穿著寬袍,戴著母親的太陽鏡,遠遠避開弗蘭克,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弗蘭克悄然躲進光亮不足的角落,在空****的桌子和椅子之間走來走去——毫無疑問,自我哼哼著,發泄著厭惡之情。
我對比蒂·塔克說,很抱歉叫了她泰西這個綽號——我無心說漏了嘴。
“沒事,約翰——約翰。”她說,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不定不是裝的,那就更糟:她對我真的滿不在乎。
莉莉請我跳舞,可是我羞於與她跳。接著朗達·雷請我跳,我又羞於拒絕她。莉莉看上去好像受了傷,對父親的盛情邀請,她都斷然拒絕了。朗達·雷把我拉進舞池,使勁地晃動著我的身體。
“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你了。”朗達對我說,“給你個忠告:如果你要把別人甩了,先告訴她們一聲。”
此時,我真希望弗蘭妮來救我。朗達拉著我旋轉著,碰到了小瓊斯和薩布麗娜——他倆一邊跳一邊爭論著。
“交換舞伴!”朗達高興地大叫一聲,一把抓來了小瓊斯。
在一陣令人難忘的混雜聲、破碎的樂器聲和多麗絲刺耳的歌聲之後,“多麗絲颶風”樂隊變換了節奏,給我們演奏了一曲《我愛你,因為》——這是一首緩慢的舞曲,適合於舞伴貼身慢舞。我在薩布麗娜·瓊斯沉穩的臂彎中一邊跳,一邊顫抖著身體。
“你跳得還不錯,”她說,“你怎麽不去挑逗一下那個叫塔克的女孩——就是你姐姐的朋友?她和你差不多年紀。”
“最危險的細菌就是這樣傳播的。”朗達十分肯定地對我說,“從嘴巴傳播的。”
“我甚至還不知道該如何與別人親吻。”我對薩布麗娜·瓊斯說。對這個在她看來似是而非的結論,她好像有點困惑不解。
弗蘭妮不喜歡朗達·雷與小瓊斯跳慢舞,於是上前拆散了他們。我屏住了呼吸,希望朗達不要來找我跳。
“把身體放鬆。”薩布麗娜·瓊斯說,“你簡直就像一個線團。”
“對不起。”我說。
“永遠不要向異性道歉。”她說,“如果你想走遠一點,你就不能道歉。”
“走遠一點?”我說。
“比接吻更進一步。”薩布麗娜說。
“我連接吻還不會呢。”我對她說。
“這個簡單。”薩布麗娜說,“要想與別人成功接吻,你就要做出你會接吻的樣子,那麽別人就會讓你吻。”
“但我不知道怎麽做。”我說。
“這個容易。”薩布麗娜說,“一練就會。”
“找不到人練啊。”我說——我腦子裏飛快地想到了弗蘭妮。
“與比蒂·塔克試試吧。”薩布麗娜笑著小聲說道。
“我先得讓人覺得我會才行啊。”我說,“可是我不會。”
“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了。”薩布麗娜說,“我年紀太大,不能讓你與我練這個。這對我們兩個人都不好。”
朗達·雷在舞池裏到處轉悠,看到了空桌子後麵的弗蘭克,但她還沒來得及請弗蘭克跳舞,他就溜之大吉了。艾格不見了,所以弗蘭克可能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借口去找艾格。莉莉在與父母的一個老朋友馬森先生跳舞,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不幸的是,馬森先生個子很高——問題是,即使他個子不高,也不可能矮到正好適合與莉莉跳舞的地步。他們一起跳舞的樣子非常難看,或許可以說簡直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動物表演吧。
父親在和馬森太太跳舞,母親站在吧台邊,和一個幾乎每晚都來新罕布什爾旅館的老朋友聊著天,他叫默頓,是鮑勃教練的酒友,是伐木場的工頭。他長得很胖,走起路來有點瘸,兩隻腳很大,很臃腫。他三心二意地聽著我母親說話,因為鮑勃不在了,他麵露哀容。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多麗絲·威爾斯,好像在想,鮑勃死了沒幾天,就請來了這個樂隊,這是不合適的。
“花樣要多。”薩布麗娜·瓊斯在我耳邊說,“這是接吻的秘密。”
“我愛你,有一萬個理由!”多麗絲·威爾斯低聲吟唱道。
艾格回來了,這次是一身公雞裝,很快他又不見了。比蒂·塔克看上去很無聊的樣子,她似乎不確定要不要打斷小瓊斯和弗蘭妮的跳舞。就像弗蘭妮說的,塔克小姐生活太高級了,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跟朗達·雷搭腔——這會兒朗達·雷在吧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我看到馬克斯·尤裏克在廚房門口呆呆地往外看著。
“想喝點什麽嗎?”我問她,“我的意思說,你年紀夠大,可以喝酒了。父親把一箱啤酒放在送貨口邊的雪地裏,給我們這些孩子到那裏偷偷喝。他說他不能讓我們在酒吧喝酒,但你是可以的。”
“帶我到送貨口去。”薩布麗娜·瓊斯說,“我和你一起去喝杯啤酒,隻是別胡來。”
我們離開了舞池,幸運的是,正好避開了多麗絲·威爾斯小姐唱的那首勁歌《我不在乎太陽有沒有出來》——這首歌速度很快,比蒂·塔克不由得上前打斷弗蘭妮和小瓊斯的跳舞,抓住小瓊斯跳了起來。我離開舞池的時候,看到朗達悶悶不樂地看著我。
弗蘭克正對著送貨口的垃圾桶撒尿,薩布麗娜和我一去,把他嚇了一跳。他擺出一副他特有的尷尬姿勢,馬上裝模作樣地把啤酒箱指給我們看。“有開瓶器嗎,弗蘭克?”我問,但他早已消失在艾略特公園的濃霧中了——在冬天,我們這裏總是濃霧彌漫,讓人不爽。
我和薩布麗娜在大堂的前台開了啤酒。開瓶器纏在一根麻繩上,掛在一顆釘子上——是弗蘭克雷打不動地掛在那裏的,因為弗蘭克每次在前台值班接電話的時候,總是用它來開啟百事可樂。我想坐到薩布麗娜旁邊,坐在小瓊斯的冬裝箱上去,但笨手笨腳的,手裏的啤酒晃了出來,灑到了比蒂·塔克的行李上。
“你可以主動要求幫她把這些行李拿到她的房間,”薩布麗娜說,“這樣就能討得她的歡心。”
“你的行李呢?”我問薩布麗娜。
“不就一個晚上嗎?”薩布麗娜說,“我沒帶行李。你不用主動帶我去我的房間。我自己能找到的。”
“不過我還是要帶你去。”我說。
“好吧,那你就帶吧。”她說,“我有一本書要看。我並不需要這個派對。”她補充說,“另外,我還得準備長途駕車回費城。”
我陪她走到她二樓的房間。我沒有幻想過要“挑逗”她,“挑逗”——這是她剛才跟我說到的字眼兒。我沒有那個勇氣。“晚安。”我在她的門口咕噥了一聲,就讓她悄聲進去了。但她很快又出來了。
“嘿。”她說。她打開了門,這時我還在走廊裏。“不試一試,你哪一步都到不了。你甚至沒有想過要吻我嗎?”她說。
“對不起。”我說。
“永遠不要向別人道歉!”薩布麗娜說。
她站在走廊裏,緊貼著我的身體,讓我吻她。
“第一件事,”她說,“你的口氣一定要好聞——這是個首要條件。身體不要搖晃。一開始不要有牙齒接觸,不要想著用你的舌頭硬舔我。”我們又試了一次。
“把手插到口袋裏。”她對我說,“小心不要碰到牙齒,這下好多了。”她邊說邊往後退,退到房間裏。她示意我進來。
我們吻了起來。我們的牙齒狠狠地碰撞了一下。她猛地把頭往後一甩,放開了我。我看著她。難以置信的是,我看到她手裏拿著一排上門牙。她大聲說,“我說要小心牙齒接觸!”就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很害怕,以為我把她的牙齒撞掉了。她轉過身來,麵對著我說:“別看我。這是假牙。把燈關掉。”我關掉了燈。房間裏黑乎乎的。
“對不起。”我說,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永遠不要道歉。”她低聲說,“我被人強奸過。”
“我知道。”我說,我心裏想著,她遲早會說到這件事,“弗蘭妮也是。”
“我聽說了。”薩布麗娜·瓊斯說,“但他們沒有用煙鬥敲掉她的牙齒。我說得對嗎?”
“對的。”我說。
“每次他媽的接吻,都讓我難受。”薩布麗娜說,“正吻到興頭上呢,我的上門牙就鬆了——要不就是哪個傻瓜狠碰了我的牙齒。”
我這次沒有道歉,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馬上說:“把手插到口袋裏。”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我跟前,說:“如果你幫助我,我就幫助你。我教你所有的接吻技巧。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必須告訴我。我從來不敢問別人。我一定會保密的。”
“好的。”我答應了她,但心裏很害怕——不知道自己答應了她什麽事。
“我想知道,我把那該死的牙齒拿掉是不是更好,”她說,“還是讓人惡心。我一直覺得那樣很讓人惡心,所以從來沒拿掉過。”
她走進浴室。我在黑暗中等著她,看著浴室門框四周的那道光線。燈光熄滅了,薩布麗娜走出來,回到我身邊。
她的嘴巴很暖和,活動起來很靈活,就像世界中心的一個洞穴。她的舌頭又長又圓,牙齦很硬,她咬起來,我從不覺得疼。“少用一點嘴唇,”她喃喃地說,“多用一點舌頭。不,不要那麽多。太惡心了!是的,輕輕咬一下就好了。很好。把手插回口袋裏——我不開玩笑。你喜歡這樣嗎?”
“噢,喜歡。”我說。
“真的嗎?”她問,“這樣真的好多了嗎?”
“更深了!”我說。
她笑了起來。“也好多了?”她問。
“好極了。”我向她坦白。
“把手放回口袋裏。”薩布麗娜說,“控製住,不要胡來。哎喲!”
“對不起。”
“不要道歉。別咬得那麽狠。雙手插在口袋裏。我不開玩笑。不要胡來。把手放到口袋裏!”
我們如此這般練習著,一直到薩布麗娜·瓊斯宣布我已經入門了為止——她說我已經可以去吻比蒂·塔克了,可以去吻這個世界所有的女人了。她打發我離開了她的房間。我的雙手還插在口袋裏,一不小心撞到了2B房間的門上。“謝謝你!”我大聲對薩布麗娜說。在走廊的燈光下,她壯著膽子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對我微微一笑——那是一個如玫瑰般燦爛的微笑,比她那副奇怪的、珍珠色的假牙好看多了。
伐木場的工頭默頓正在與我父親說著往事——我知道他們在談艾奧瓦鮑勃的往事。
“我忘記了要記得去忘掉……”多麗絲·威爾斯哀怨地唱道。
可憐的莉莉已經上床睡覺了。她的個子實在太小,在派對上總是感到不自在,不過她還是不停地帶著愉快的心情期待著各種派對。艾格現在換了一身平常穿的衣服,坐在固定在地板的椅子上悶悶不樂。他的小臉發灰,好像他吃了什麽東西感到不舒服,好像他願意一直不睡,要待到半夜——好像他已經失去了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