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五六年聖誕快樂
我記得,在一九五六年餘下的那些日子裏,從萬聖節到聖誕節,弗蘭妮一天要洗三次澡——一直洗到聖誕節那一天才罷手,從那天起,她才重新喜歡上了自己的天然、成熟、美好的體味。在我的鼻子聞來,弗蘭妮身上的氣味總是那麽美好,盡管有時她散發的體味過於濃烈。可是,一九五六年萬聖節到聖誕節的這段時間裏,弗蘭妮覺得自己的體味太難聞了。所以她一天要洗好幾次澡,想徹底去掉她身上的氣味。
我們家又要了新罕布什爾旅館的一間浴室作為我們的家用浴室。父親的第一個家庭旅館就這樣開張了,我們每一個人都開始練手做生意了。母親一直關照著尤裏克太太那古怪的自尊心——她做的菜外形樸素,味道很好。尤裏克太太總要指揮馬克斯先生幹這幹那,馬克斯先生就躲她遠遠的,老是窩在四樓自己的房間裏。父親隻管朗達·雷一個人——“也不是真管”,弗蘭妮總是這樣說。
朗達的精力十分充沛,真是出奇地充沛。一個早上她就能一口氣把旅館所有的床鋪換下來,整理好。在餐廳,她一個人可以同時伺候四桌的客人,絕不會上錯一個客人的菜,也絕不會讓任何客人等。到了晚上,在酒吧,她忙碌的樣子讓父親目瞪口呆(除周一以外,酒吧每天要營業到晚上11點),下班前她還把所有桌子歸整得井井有條,絕不耽誤第二天7點客人來此用早餐。但是,等她的工作一結束,回到她的“日間休息室”,她好像不是進入了冬眠狀態,就是處於昏睡之中。隻要她按時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哪怕此時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她都會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為什麽叫它‘日間休息室’?”艾奧瓦鮑勃問,“我的意思是,朗達什麽時候回過她在漢普頓海灘的家了?我的意思是,她晚上住在這裏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但為什麽我們偏偏不說她住在這裏的——她為什麽不這麽說?”
“她活兒幹得不錯。”父親說。
“她住的是日間休息室。”母親說。
“什麽是日間休息室?”艾格問。好像大家都想弄清楚這個問題。
弗蘭妮和我在對講係統裏監聽起朗達·雷的房間,一監聽就是好幾個小時。監聽了好幾個星期之後,我們才弄明白日間休息室是怎麽回事。上午10點左右,我們打開朗達房間的對講係統,弗蘭妮聽到了一陣呼吸聲,報告說:“她睡著了。”有時候她報告說:“她在吸煙。”
到了深夜,我和弗蘭妮有時也要監聽朗達·雷的動靜。我說:“她這會兒或許在看書。”
“你開玩笑吧?”弗蘭妮說。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們會一個客房一個客房監聽過去,或者幹脆把所有房間的對講係統同時打開。
我們聽到馬克斯·尤裏克的房間有靜電聲,透過靜電聲我們偶爾能聽到馬克斯在聽收音機。我們聽到尤裏克太太地下室廚房裏的燉鍋在噝噝作響。我們知道三樓住著艾奧瓦鮑勃,於是時不時地聽聽他的杠鈴聲——我們還時不時加上幾句評論,打斷他的訓練。比如,我們常常這樣對鮑勃教練說:“快點,爺爺,再快一點!趕緊抓起那些家夥兒——的動作有點慢了。”
“這兩個傻孩子!”鮑勃會這樣咕噥一句。有時候,他抓起兩片舉重鐵片,放在對講係統前使勁一拍,讓我和弗蘭妮嚇一大跳,我們隻好趕緊捂住嗡嗡作響的耳朵。“哈!”鮑勃教練大喊一聲,“這下逮到你們兩個小渾蛋了,對不對?”
“3F房間住了個瘋子。”弗蘭妮對著對講係統大聲廣播起來,“大家都要鎖好房門。3F房間住了個瘋子。”
“哈!”艾奧瓦鮑勃大笑一聲——他依舊躺在地上推舉著杠鈴,或者做著俯臥撐、仰臥起坐、單臂屈伸,“這個旅館裏住的盡是瘋子!”
艾奧瓦鮑勃鼓勵我練舉重。弗蘭妮出了事之後,我深有感觸,覺得應該把自己的身體鍛煉得更強壯些。到感恩節的時候,我能堅持每天跑上六英裏,而德瑞中學的越野跑路程隻要求跑兩點一五英裏。鮑勃每天讓我吃大量的香蕉、牛奶和橙子。“還要吃意大利麵、米飯、魚、大量的綠色蔬菜、熱麥片和冰激淩。”老教練對我說。我每天舉重兩次,除了跑六英裏,每天早上還要在艾略特公園練習短跑。
一開始,我的體重增加了。
“別吃香蕉了。”父親說。
“別吃冰激淩了。”母親說。
“不,不,”艾奧瓦鮑勃說,“長肌肉需要時間。”
“肌肉?”父親說,“他身上盡是脂肪。”
“你看上去像個胖娃娃,親愛的。”母親對我說。
“你看上去像隻泰迪熊。”弗蘭妮對我說。
“繼續吃。”艾奧瓦鮑勃說,“隻要堅持舉重和跑步,你的身體很快就會有變化的。”
我快十五歲了。在萬聖節和聖誕節之間,我的體重增加了二十磅,現在我的體重是一百七十磅,但身高沒長,還是五英尺六英寸。
“要吃到身體爆炸為止?”弗蘭妮說。
“老兄,”小瓊斯對我說,“如果我們把你的身體塗成黑白兩色,再在你的眼睛周圍畫上眼圈,你就太像一頭熊貓了。”
“很快的,”艾奧瓦鮑勃說,“你就會減掉二十磅,全身上下都變得硬邦邦。”
弗蘭妮打了一個寒戰,神情很誇張,還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全身上下硬邦邦!”她叫道。
“惡心。”弗蘭克說,“太惡心了。舉重,香蕉,樓梯上下跑得氣喘籲籲。”早上如果下雨,我不在艾略特公園練短跑,就改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樓梯上飛奔。
馬克斯·尤裏克說他要往樓梯井裏扔一枚手榴彈。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朗達·雷在二樓的樓梯平台上攔住了我。她穿著一件睡衣,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她說:“我要跟你說,聽到你跑步的聲音,我就感覺好像聽到隔壁房間的情侶在**。”她的日間休息室離樓梯井最近。她喜歡叫我約翰·歐。“你的腳步聲我倒不介意,約翰·歐,”她對我說,“就是你的呼吸聲我受不了。我不知道你是氣喘籲籲得要死了,還是到**了——這麽跟你說吧,真嚇死我了。”
“別聽他們胡扯。”艾奧瓦鮑勃說,“你是我們這個家裏第一個真正關心自己身體的孩子。”
“你總得癡迷一事,堅守一生。”鮑勃告訴我,“好好練,強壯起來,到時候讓他們嚇一跳。”
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我的這個好身體要歸功於艾奧瓦鮑勃。從那時開始,我對健身的癡迷從未中斷——還有對香蕉的癡迷。
那多出來的二十磅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減掉——一旦減掉,就永遠減掉了。現在,我的體重是一百五十磅,一直沒有變化。
到十七歲,我終於又長高了兩英寸,從此再也不長了。我現在身高五英尺八英寸,體重一百五十磅。全身硬邦邦。
再過幾天我就四十歲了,即使在這個年紀,我還是不忘健身。我依然記得一九五六年的那個聖誕節。現在有了漂亮的負重機,再也不用往杠鈴裏加舉重片,不會忘記擰緊螺絲,讓舉重片滑到一起,擠壞你的手指,或者舉重片掉下來砸到你的腳趾了。但是,無論多麽現代的體育館,多麽現代的設備,隻要你輕輕舉幾下,時光又回到了艾奧瓦鮑勃的房間——那個美妙的三樓的老房間,破舊的東方地毯上放著舉重片,索羅也總是睡在這地毯上。在這個地毯上練完舉重,我和鮑勃就蓋上用那種死去的狗的皮毛做成的毯子。在這個體育館裏,我練了一會兒舉重,那種持久的、奢侈的疼痛感開始傳遍全身,這時,我的腦海裏又浮現一個個衣衫不整的人,我想起了德瑞中學體育館的馬鬃墊,馬鬃墊上的帆布滿是汙漬——我們總在那裏等小瓊斯完成訓練。小瓊斯把所有的舉重片都放上杠鈴,我們拿著空杠鈴站在那裏,等著他。在為克利夫蘭布朗斯隊效力的時候,小瓊斯的體重是二百八十五磅,他仰臥著能舉起五百五十磅的重量。在德瑞中學的時候,他沒有那麽強壯,但在我眼裏已經足夠強壯了,他為我樹立了仰臥推舉的榜樣和目標。
“你能舉起多重?”他問我,“你自己知道嗎?”
我告訴他我能舉起的重量。他搖搖頭說:“好吧,我們加倍。”於是我加倍,在杠鈴上套上三百磅左右的舉重片。他說:“好吧,躺到墊子上,朝天躺好。”德瑞中學沒有做臥推的長凳,所以我隻好仰麵躺在墊子上。小瓊斯抓起三百磅重的杠鈴,輕輕放在我的喉嚨上,離我的喉結隻有一點點空隙。我雙手抓著杠鈴,感覺兩個胳膊肘陷進了墊子裏。“來,舉過頭頂。”小瓊斯說完,走出健身房,去外邊喝水了,或去洗澡了。我躺在杠鈴下麵,動彈不得。這三百磅壓在我身上,我一點也舉不起來。幾個塊頭很大的人走進舉重房,看到我躺在那裏,壓在三百磅底下,很恭敬地問我:“呃,過一會兒,你會舉起來嗎?”
“是的,我現在休息一會兒。”我說,氣喘得像一隻癩蛤蟆。他們離開了,過一會兒再回來。
小瓊斯過一會兒也回來了。“怎麽樣?”他問。他為我減去二十磅,然後減去五十磅,接著又減去一百磅。
“舉舉看。”他不停地這樣說。他不停地出去又回來,直到我能從杠鈴底下脫身為止。
體重隻有一百五十磅的我從來沒有推舉過三百磅——當然,我這一輩子兩次推舉過二百一十五磅。我相信,舉起我自己體重兩倍的杠鈴也不是不可能。在這樣的重量下,我差不多可以進入一種美妙的恍惚狀態。
有時候,我一舉起重量,眼前就浮現出黑人護法隊哼著小曲穿梭在林間的情景,有時候想起小瓊斯住的那個五樓宿舍的奇怪氣味——那是一個高掛在天上的悶熱無比的叢林俱樂部。我在跑步的時候,在我跑到大約三四英裏的時候,有時甚至跑到六英裏的時候,我的肺就能生動地想起我追趕哈羅德·斯瓦羅的感覺。我仿佛看到弗蘭妮的一縷頭發散落在她張開的嘴邊,弗蘭妮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萊尼·梅茨跪在她的胳膊上,跑衛特有的兩條笨重的大腿緊緊夾住她的頭。切斯特·普拉斯基壓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個機器人。——當我數著我的俯臥撐的次數(75, 76, 77……),數著我的仰臥起坐次數(121, 122, 123……)的時候,我有時真的重複他的節奏。
艾奧瓦鮑勃隻是領著我認識了這些設備;小瓊斯給了我不少忠告,還親身為我做了漂亮的示範;父親很早就教我如何跑步了,而哈羅德·斯瓦羅教會我如何使勁地跑。技巧和規則——甚至是鮑勃教練的食譜——都是很簡單的事。對大多數人來說,最難的是自律。就像鮑勃教練說的,你必須癡迷一事,堅守一生。對我來說,這也是很簡單的事,因為我這樣做,是為了弗蘭妮。我不是在發牢騷——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弗蘭妮——她知道這一點。
“聽著,小子,”她對我說——那是一九五六年的萬聖節與聖誕節之間——“如果你不停止吃香蕉,你就會嘔吐不止的。如果你不停止吃橙子,你就會過量攝入維生素。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為難自己?你永遠不可能跑得像哈羅德·斯瓦羅那樣快。你的塊頭永遠也不可能像小瓊斯那樣大。”
“小子,我對你可是了如指掌。”弗蘭妮對我說,“要知道,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即使再發生了,你果真有足夠的力量來救我?——你憑什麽認為你一定會出現在那裏?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我一定遠走他鄉,離你遠遠的——我希望你永遠不會知道這樣的事。我保證。”
弗蘭妮把我鍛煉身體的目的說得太狹隘了。我想要力量、耐力和速度——我渴望力量、耐力和速度帶給我的幻覺。下次過萬聖節,我再也不想有那種孤苦無助的感覺了。
當德瑞中學迎來埃克塞特隊,打完艾奧瓦鮑勃勝利季的最後一場比賽的時候,很多地方仍有碾碎的南瓜的殘跡:鬆樹街的人行道邊有,艾略特公園有,德瑞中學的橄欖球場有——不知是誰從露天看台扔到了煤渣跑道上。雖然契帕·達夫、萊尼·梅茨和切斯特·普拉斯基不在了,但萬聖節的氣息還在。
那幾個替補後衛好像著了魔,他們無論做什麽動作都是慢吞吞的。他們向小瓊斯打開的空當跑去,等空當關上時,他們把球拋向天空,那球經過了很長時間才落下來。為了等這樣的落球,哈羅德·斯瓦羅被人撞昏了,艾奧瓦鮑勃此後不讓他上場了——這真是一場漫長的比賽。
“有人敲響了你的鈴,哈羅德。”鮑勃教練對飛毛腿哈羅德說。
“我沒有鈴啊,”哈羅德·斯瓦羅不高興地說,“誰敲的?什麽人?”
上半場,埃克塞特隊以24比0領先。小瓊斯又是進攻又是防守,十多次擒抱摔倒,失球三次,得球兩次,但德瑞隊的替補後衛三次將球交出,兩次不嚴密的傳球被攔截。在下半場,鮑勃教練讓小瓊斯擔任跑衛,小瓊斯在埃克塞特隊的防守調整到位之前連續發起三次首攻。埃克塞特隊看到,隻要小瓊斯在後場,他就能持球,於是他們做出了調整。接著艾奧瓦鮑勃重新將小瓊斯放在前鋒的位置,小瓊斯也打得得心應手,德瑞隊的唯一一次得分——在第四節將要結束的時候——應歸功於小瓊斯。他闖入埃克塞特隊的後場,從埃克塞特隊的一個跑衛手中搶過球,帶著球跑進了埃克塞特隊的球門區——兩三個埃克塞特隊員緊緊抱住了他。加分點太偏左了,整場比賽的最終得分是,埃克塞特隊45分,德瑞隊6分。
弗蘭妮沒有看到小瓊斯觸地得分的那一幕。她本來就是衝著他來看比賽的,這次她又當了拉拉隊員,為小瓊斯喊破了嗓子。沒想到的是,弗蘭妮和另一個拉拉隊員吵了起來,我母親隻好把她帶回了家。與弗蘭妮吵架的那個拉拉隊員就是把契帕·達夫藏起來的那個女孩,明迪·米切爾。
“婊子。”明迪·米切爾這樣罵我姐姐。
“你個蠢貨。”弗蘭妮還罵道。她拿起拉拉隊員用的擴音器砸向明迪。這擴音器其實是用硬紙板做的,卷起來像一個很大的棕色冰激淩蛋卷,上麵印著死灰色的D——代表德瑞中學。“D就是去死。[1]”弗蘭妮總是這麽說。
“正砸到奶子上。”另一個拉拉隊員對我說,“弗蘭妮的擴音器不偏不倚砸到明迪·米切爾的奶子上。”
比賽結束後,我當然告訴了小瓊斯為什麽弗蘭妮不能陪他走回體育館。
“她真是個好姑娘!”小瓊斯說,“你把我這話轉告她,好嗎?”
我當然把他的話轉告給弗蘭妮了。弗蘭妮回家又洗了一個澡,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去幫朗達·雷伺候客人吃飯。她的心情很不錯。雖然艾奧瓦鮑勃的這個勝利季的最後一場比賽結果一邊倒,但是大家的心情似乎都很不錯。畢竟,這是新罕布什爾旅館開業的第一個晚上!
尤裏克太太外形樸素但味道好吃的菜肴又大放異彩了。就連馬克斯也難得穿上了白襯衫,係上了領帶。父親站在吧台後麵笑容燦爛——幾個酒瓶在他的胳膊肘下和肩膀上變戲法似的快速移動著,在背後的鏡子裏閃爍著亮光,就好像一道光芒耀眼的朝霞——父親一直相信會有這道朝霞的。
今晚在旅館過夜的有十一對夫婦,七位單身客人,外加一個從得克薩斯州來的離婚男人,大老遠地來看他兒子與埃克塞特隊比賽。可惜他兒子在第一節就扭傷腳踝退出了比賽,但是這個得州佬的心情依然不錯。與他比起來,那幾對夫婦和幾個單身人士似乎顯得有點拘謹——他們彼此都不認識,隻是他們的孩子都在德瑞中學上學而已。孩子們回宿舍去了,得州佬讓所有人在餐廳和酒吧裏互相交談起來。“有孩子真的太好了,不是嗎?”他說,“天哪,他們都不知不覺長大了,不是嗎?”大家都點頭稱是。得州佬說:“你們為什麽不把椅子拉過來?坐到我這一桌來,我請大家喝一杯!”我母親焦急地站在廚房門口,她的身旁是尤裏克太太和馬克斯,父親泰然自若地站在吧台後麵,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弗蘭克跑出了餐廳。弗蘭妮緊握著我的手,我倆一起屏住了呼吸。艾奧瓦鮑勃看上去好像在竭力忍著一個大噴嚏。
這幾對夫婦和單身客一個接一個地抬起自己坐在椅子上的屁股,站起來要把椅子拉到得州佬的那張桌子邊上去。
“我這椅子拉不動!”一個新澤西州來的女人說。她有點喝高了,咯咯咯地笑著,那刺耳的笑聲,就像沒頭沒腦在籠子裏的小輪子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的倉鼠在吱吱亂叫。
一個康涅狄格州來的男人想抬起椅子,可怎麽也抬不起來,臉漲得通紅。他妻子說:“這椅子是釘住了的。釘子把椅子牢牢釘地板上了。”
一個馬薩諸塞州來的男人跪在椅子邊上查看起來:“是螺絲釘——每把椅子上有四五個螺絲釘!”
那個得克薩斯人也跪到地板上,盯著椅子腿看。
“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用螺絲釘釘住了的!”艾奧瓦鮑勃突然喊道。比賽結束之後他還沒有怎麽開口說過話——隻對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球探說,小瓊斯是難得的人才,可以在任何一個球隊打球。他的臉紅紅的,閃著光芒——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好像比平常多喝了一杯酒——或者,他感到自己退休的日子終於來了而興奮不已吧。“我們都坐在一艘大船上!”艾奧瓦鮑勃說,“我們正坐在一艘大遊輪上環遊世界呢!”
新澤西州來的那個女人緊緊抓著她那把固定在地麵上的椅子的後背。有幾個人坐了下來。“呀——呼!”得州佬喊道,“我要為椅子幹一杯!”
“我們有被衝走的危險,隨時都有!”鮑勃教練說。朗達·雷穿行在鮑勃和坐在固定椅子上的這些德瑞中學的學生家長之間。她給大家分發杯墊,一會兒又傳遞雞尾酒餐巾,拿著濕毛巾輕輕抹著桌角。弗蘭克站在走廊裏向門裏偷偷張望,母親和尤裏克夫婦似乎癱在了廚房裏。父親的臉上依然閃耀著吧台鏡子上投射過來的光芒,但他的眼睛緊盯著他的父親,心裏害怕艾奧瓦鮑勃——這位退休的老教練——接下去會說出瘋話來。
“椅子當然是用螺絲釘固定住的!”鮑勃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手臂往天空一掃,好像在做最後一次比賽中場休息時的演講——那可是他生命的重頭戲。“在新罕布什爾旅館,”艾奧瓦鮑勃說,“即使狗屎被吹得到處都是,也不會有人被大風吹走!”
“呀——呼!”得州佬又大喊一聲,但其他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
“抓牢你們自己的椅子!”鮑勃教練說,“在這裏你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
“呀——呼!感謝上帝,這裏的椅子都用螺絲釘釘住了!”這個什麽都往心裏去的得州佬大聲喊道,“讓我們為椅子幹杯!”
那個康涅狄格男人的妻子大聲呼了一口氣。
“好了,如果我們想成為朋友,想互相交談的話,我們就得大聲說話!”得州佬說。
“沒錯!”新澤西女人大聲說道,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似的。
父親仍盯著艾奧瓦鮑勃看。不過鮑勃沒事,沒有說瘋話。他轉過身去,對著門口的弗蘭克眨眨眼,對母親和尤裏克夫婦鞠了一躬。朗達·雷走過來,色眯眯地摸了一下老教練的臉頰——把得州佬看呆了,他好像都忘了椅子的事了。椅子是不是固定在地板上的?管他呢。椅子是不能搬動的?誰在乎呢。他這樣暗自思忖。朗達·雷比哈羅德·斯瓦羅的招數更多,與其他人一樣,她也沉浸在旅館開張第一夜的歡快氣氛中。
“呀——呼。”弗蘭妮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坐在吧台邊看父親調酒。他看上去非常專心,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像現在這麽有精神。我耳邊響起了越來越大的說話聲,似乎要把我吞沒——總是會把我吞沒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新罕布什爾旅館的餐廳和酒吧,那裏總是人聲鼎沸,即使在人不多的時候也是這樣。得州佬說得對,大家都坐得這麽遠,隔得這麽開,想交談,就得扯著嗓子大聲說。
我們家的旅館開久了,很多客人就與我們搞得很熟,鎮裏有很多“常客”每晚都來酒吧坐坐,一直坐到酒吧關門。酒吧關門之前,艾奧瓦鮑勃也總來喝一杯睡前酒。即使在這幾個老顧客麵前,鮑勃仍然可以玩他那最喜歡的把戲。“嘿,把你的椅子拉過來。”他總對一個人說。這個人總上他的當。這個老顧客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輕輕拉一下椅子,然後又輕輕哼一聲,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的神情。看到這裏,艾奧瓦鮑勃就放聲大笑,高聲嚷道:“新罕布什爾旅館的什麽東西都不會動!我們都被螺絲釘釘在這裏了——要釘上一輩子!”
新罕布什爾旅館開業的這個晚上,等酒吧和餐館關門,客人們回房間睡覺,弗蘭妮、弗蘭克和我就跑到總控製台,開始用這個旅館獨特的應答機係統檢查各個房間。我們可以聽到哪位客人睡得很安穩,哪位客人在打呼嚕,哪位客人還沒有睡下(還在看書)。讓我們吃驚(也可以說失望)的是,我們沒有聽到哪對情侶在聊天,沒有聽到哪對情侶在**。
鮑勃睡得很死,像地鐵車廂在地下隆隆隆隆地跑著。尤裏克太太的湯鍋還用文火煨著,馬克斯在玩他常玩的靜電遊戲。新澤西來的那對夫婦在看書,或者說,一個人在看書——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隻聽到慢慢翻動書頁的聲音,呼吸聲很短促,一聽就是沒有睡覺。康涅狄格來的那對夫婦睡得正香,一會兒大聲呼哧,一會兒輕聲嘶嘶,一會兒又喘著粗氣。他們的房間聽上去簡直是一個鍋爐房。從馬薩諸塞州、羅德島州、賓夕法尼亞州、紐約州和緬因州來的幾位客人,各自發出不同的睡覺聲。
接著,我們開始監聽得州佬的房間。“呀——呼。”我對弗蘭妮說。
“烏——皮。”她小聲回應。
我們原以為會聽到他穿著牛仔靴在地板上走動的吱嘎聲,或者聽到他把帽子當酒杯在那裏喝酒的聲音,或者聽到他睡著後像馬兒一樣——兩條長腿在被子下麵亂蹬,兩隻大手死死勒住床。可是我們什麽也沒聽到。
“他死了!”弗蘭克說。這話把我和弗蘭妮嚇了一大跳。
“上帝啊,弗蘭克!”弗蘭妮說,“也許他不在房間。”
“他心髒病發作了。”弗蘭克說,“他那麽胖,還喝了那麽多酒。”
我們仔細聽了一會兒,什麽動靜都沒有。沒有馬兒蹬腿的聲音,沒有靴子的吱嘎聲,甚至沒有呼吸聲。
弗蘭妮把得州佬房間的對講係統從接收模式切換到廣播模式。“呀——呼?”她小聲說。
很快我們三個人都明白過來了(甚至連弗蘭克也似乎明白了)。過了大約一秒鍾,弗蘭克打開了朗達·雷的日間休息室的對講係統。
“弗蘭克,你想知道休息室是怎麽回事嗎?”弗蘭妮問。
那裏傳來了令人難忘的聲音。
艾奧瓦鮑勃說得對,我們正坐著一艘大遊船環遊世界呢,有被大風大浪衝走的危險,隨時都有。
弗蘭克、弗蘭妮和我一齊緊抓著椅子不放。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朗達·雷在那裏喘著粗氣。
“謔!謔!謔!”得州佬在大叫。
過了一會兒,得州佬說:“我真的太喜歡了。”
“呸。”朗達·雷說。
“是的,我喜歡,我真的喜歡。”他說。我們聽到他在撒尿——像馬一樣,撒個沒完沒了。“你不知道,四樓的那個小馬桶用起來有多難受。”他說,“離我那麽遠,撒尿還得先瞄準。”
“哈!”朗達·雷笑了一聲。
“呀——呼!”得州佬說。
“惡心。”弗蘭克說,然後就回房間睡覺去了。但弗蘭妮和我一直監聽著各個房間的聲音,一直到隻有呼呼的睡覺聲為止。
第二天早上下雨了,我隻好在樓梯上練跑步。每次跑過二樓樓梯平台時,我都特意屏住呼吸——我不想讓朗達·雷聽到我的呼吸聲,因為我知道她聽到我的“呼吸”會有什麽感覺。
我跑過得州佬身邊的時候——他正在爬三樓與四樓之間的樓梯——臉色有點發青了。
“呀——呼!”我說。
“早上好!早上好!”他大聲說,“鍛煉身體,呃?這習慣真不錯!要知道,身體是要伴隨你一生的。”
“是的,先生。”我說。我跑上跑下,不知跑了多少趟樓梯。
大概跑到第三十趟的時候,我想起了黑人護法隊,想起了弗蘭妮脫落的手指甲——想想這流血的手指頭會多疼啊,光想著手指頭疼,她可能不會想到自己身體其他部位的疼了吧。我正想著這些呢,朗達·雷在二樓樓梯的轉彎平台上擋住了我的去路。
“哇,天哪。”她說了一聲。我停下腳步。她身穿一件睡衣,如果有燦爛的陽光照過來,一定能穿透那個布料,讓我看清她睡衣裏麵的身體。可是那天早上的光線很暗淡,樓梯井一片昏黑,我幾乎看不清她身體的樣子,隻能感覺到她的動作,聞到她迷人的氣味。
“早上好。”我說,“呀——呼!”
“呀——呼,約翰·歐。”她說。我向她微微一笑,兩腿原地踏步跑動著。
“你又呼吸了。”朗達對我說。
“我一直想著要為你屏住呼吸,”我喘著氣說,“可是我實在太累了。”
“我都能聽到你該死的心跳。”她說。
“心跳對我有好處。”我說。
“對我沒有什麽好處。”朗達說。她伸手摸著我的胸部,好像數起了我的心跳。我不再原地踏步跑動了。我想吐口水。
“約翰·歐,”朗達·雷說,“如果你喜歡這樣急促的呼吸,喜歡讓心跳得這麽猛烈,下次天下雨的時候,你應該來找我。”
我在樓梯上來回跑了大概四十趟。以後說不定再也不會下雨了呢,我想。我跑得太累了,早餐時什麽東西也吃不下。
“吃根香蕉吧。”艾奧瓦鮑勃說,但我沒有看香蕉一眼。“再來一兩個橘子。”鮑勃說。我借口走開了。
艾格還在洗澡,他不讓弗蘭妮進去。
“為什麽弗蘭妮和艾格不一起洗澡?”父親問。艾格還隻有六歲,再過一年,他可能會羞於和弗蘭妮一起洗澡了。他很喜歡洗澡,因為在浴缸裏他可以玩各色各樣的玩具。等艾格洗完澡你進去,那浴缸看上去簡直與孩子的海灘沒有什麽區別,好比空襲來臨,各種玩具被棄而不顧了:河馬、小船、蛙人、橡膠鳥、蜥蜴、短吻鱷、張著大嘴的鯊魚、張著大嘴的海豹、嚇人的黃烏龜——你能想到的所有兩棲動物的仿製品,有的躺在浴缸裏,濕漉漉的,還滴著水呢,有的亂堆在浴墊上,你腳一踩,嘎吱亂響。
“艾格!”我不由得尖叫一聲,“把你的狗屎都給我收拾幹淨!”
“什麽狗屎?”艾格叫道。
“要注意了,你們的語言。”母親說——一遍又一遍地對我們說。
弗蘭克早上總喜歡跑到運貨車入口處,對著垃圾桶撒尿。他說他想撒尿的時候,浴室總有人占著。我到樓上去使用艾奧瓦鮑勃房間裏的浴室,當然,也趁機練練舉重。
“醒來總是這麽吵吵鬧鬧的!”老鮑勃對我抱怨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退休的生活會是這個樣子。一睜開眼睛,就聽別人的尿尿聲和哐哐的舉重聲。真是一個不錯的鬧鍾!”
“可是你喜歡早起啊。”我對他說。
“我在意的不是什麽時候起,”老鮑勃說,“而是什麽情況下起。”
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度過了十一月——月初,一反常態地下了一場雪,我知道,本該是下雨的。我心裏在想:不下雨意味著什麽?我想起了朗達·雷和她的日間休息室。
那是一個幹燥的十一月份。
艾格的耳部受到了感染。大多數時候,他好像聾得不輕。
“艾格,你把我的綠毛衣弄到哪裏去了?”弗蘭妮問。
“什麽?”艾格說。
“我的綠毛衣!”弗蘭妮尖叫道。
“我沒有綠毛衣。”艾格說。
“是我的綠毛衣!”弗蘭妮喊道。“他昨天給他的小熊穿上了我的綠毛衣——我看見了。”弗蘭妮向母親告狀,“現在我找不到了。”
“艾格,你的熊在哪裏?”母親問。
“那頭熊不是弗蘭妮的。”艾格說,“是我的。”
“我的跑步帽呢?”我問母親,“昨天晚上還在走廊的暖氣片上擱著呢。”
“可能戴在艾格的熊的頭上。”弗蘭克說,“那頭熊在外麵練短跑。”
“什麽?”艾格問。
莉莉的身體也出了問題。每年感恩節前,我們全家人要做一年一度的體檢。我們的家庭醫生,一個名叫布萊茲的古怪老頭——他雖然叫這個名,但弗蘭妮說他身上的火力快要耗盡了[2]——在一次例行檢查中,發現莉莉的身體這一年沒有長過。體重沒有增加一磅,身高也沒有長一英寸。她現在與九歲時的個頭一模一樣,比八歲時也大不了多少——一查體檢記錄,與七歲時相比,也沒有長大多少。
“她停止長大了?”父親問。
“我都說了好多年了。”弗蘭妮說,“莉莉沒有長大——她一直是那個樣子。”
對這個體檢結果,莉莉似乎很不以為意。她聳聳肩說:“我就是個小個子。大家都這麽說。個子小又有什麽關係呢?”
“沒什麽關係,親愛的。”母親說,“你想做個小個子,就做小個子好了,但是你得慢慢長——哪怕隻是一點點。”
“說不定她哪一天會一下子長起來呢。”艾奧瓦鮑勃說。但看他的表情,他自己都不相信吧。看莉莉的樣子,你不會相信她屬於那種一下子會長起來的人。
我們讓莉莉與艾格背靠背站在一起。六歲的艾格個頭幾乎與十歲的莉莉一樣了,艾格看上去還更結實一些。
“站著別動!”莉莉對艾格說,“別踮腳!”
“什麽?”艾格說。
“不要踮腳,艾格!”弗蘭妮說。
“那是我自己的腳指頭啊!”艾格說。
“也許我就要死了。”莉莉說。
一聽這話,大家都打了個寒戰,母親尤其明顯。
“你不會死的。”父親一臉嚴肅地說。
“要說快要死了,那也隻能是弗蘭克。”弗蘭妮說。
“不,”弗蘭克說,“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活膩了。”
“別亂說。”母親說。
我總是去艾奧瓦鮑勃的房間練舉重。每一次他總要幫我從杠鈴上取下幾個舉重片,有一個滾到壁櫃邊,碰開櫃門,櫃子裏的東西就會嘩啦啦掉出來。鮑勃教練的壁櫥裏總堆得亂七八糟的,什麽東西他都是往裏一塞就完事。一天早上,艾奧瓦鮑勃去掉了幾個舉重片,一個舉重片滾進了壁櫥,碰出了艾格的小熊。小熊正戴著我的跑步帽,穿著弗蘭妮的綠毛衣和母親的尼龍襪。
“艾格!”我尖叫一聲。
“什麽?”艾格也尖叫一聲。
“我找到你那該死的熊了!”我喊道。
“那是我的熊!”艾格喊道。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艾格又去布萊茲醫生那裏檢查了一次耳朵,莉莉又去布萊茲醫生那裏檢查了一次個頭。
“如果她這兩年內都沒有長大過,”弗蘭妮說,“我就不信過去的兩天裏她會長大一點。”可以對莉莉做一些測試的——布萊茲老醫生顯然在琢磨該對莉莉做哪些測試才好。
“莉莉,你吃得太少了。”我說,“別擔心,多吃一點東西就好了。”
“我不喜歡吃東西。”莉莉說。
老天竟然也不下雨了——一滴也不下!或者說,總在下午下,在晚上下。在我坐在教室裏學《代數二》《都鐸時代的英格蘭史》《拉丁語入門》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嘩啦啦的下雨聲——絕望至極。或者,等我躺到**,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房間,整個新罕布什爾旅館、艾略特公園都一片漆黑——我卻聽到了下雨聲,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心裏隻想著兩個字:明天!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雨卻變成了雪;或者不下雪,但雨也停了;或者天氣幹燥,刮起了風——於是我隻好艾略特公園練短跑了。弗蘭克從我身邊經過,他這是要去生物實驗室。
“瘋子,瘋子,瘋子。”弗蘭克一邊走,一邊說。
“誰是瘋子?”我問。
“你就是。”弗蘭克說,“弗蘭妮也總是瘋瘋癲癲的。艾格是個聾子,莉莉是個怪人。”
“你是一個完全的正常人,弗蘭克?”我問,原地踏步跑著。
“你的狗做得怎麽樣了,弗蘭克?”我問他。他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呃,”他說,“還有幾個問題。例如姿勢就很要緊。我還沒有決定采用哪種姿勢。整個身體的樣子已經做好了,但姿勢真的讓我傷腦筋。”
“姿勢?”我腦子裏竭力搜索著索羅有過什麽樣的姿勢。它似乎總是在睡覺,總是沒完沒了地放屁,從來沒個正形,談不上有什麽姿勢。
“是這樣的,”弗蘭克說,“在標本製作工藝上,倒有不少經典的姿勢可以參考。”
“是嗎?”我說。
“有一種姿勢,叫‘走投無路’。”弗蘭克一邊說,一邊突然向後退了幾步,抬起“前爪”做出自衛的架勢,頸部的“毛”也豎了起來,“明白了?”
“上帝啊,弗蘭克!”我說,“我覺得那個姿勢不適合索羅。”
“呃,那是一個經典姿勢。還有這個。”弗蘭克一邊說,一邊側身對著我,好像悄悄爬上一根樹枝,扭過頭來齜著牙吼叫起來,“這個姿勢叫‘跟蹤’。”
“明白了。”我說。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要為可憐的索羅弄一根樹枝來,好給它擺出這樣的姿勢。“你要知道,索羅是隻狗,弗蘭克,”我說,“不是美洲獅。”
弗蘭克皺起了眉頭。“我自己呢,”他說,“喜歡一種叫‘進攻’的姿態。”
“別示範給我看。”我說,“留個驚喜吧。”
“你不用擔心,”他說,“做好了,你也不會認出它的。”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沒有人會認出那是可憐的索羅,弗蘭妮更認不出。我想弗蘭克完全忘了他做這件事的初衷了——他把這件事當作一個課程作業了,被它弄得神魂顛倒了。這個作業可以讓他獲得生物課三個獨立研究學分,做索羅這個標本,相當於寫了這門課程的一篇學期論文。我無法想象索羅會以“攻擊”的姿態出現。
“為什麽不把它做成睡覺時蜷成一團的樣子呢?”我說,“它總是那個樣子——尾巴蓋在臉上,鼻子聞著屁眼。”
弗蘭克露出慣常的厭惡之色,我也厭倦原地踏步跑動的姿勢了。我在艾略特公園又快跑了好幾個來回。
我聽到馬克斯·尤裏克趴在新罕布什爾旅館四樓的窗口對我大喊大叫。“你這該死的笨蛋!”馬克斯的喊聲飄過結冰的地麵,穿過枯敗的枝葉,嚇到了公園裏的鬆鼠。在二樓盡頭的一個房間裏,離消防逃生梯不遠的窗口,一件淡綠色的睡衣在灰色的空中隨風飄動:朗達·雷今天早晨一定是穿著那件藍色的睡衣躺在**——或者是黑色的,或者是那件令人震驚的橙色睡衣。那件淡綠色的睡衣像一麵旗子向我飛舞著。我又跑了好幾個來回。
“早上好。”我低聲向他問好。他翻了個白眼。他的杠鈴傾斜了。他沒有擰住舉重片,於是先是杠鈴一頭的舉重片滾了下來,接著,另一頭的舉重片也滾了下來。鮑勃教練閉著眼睛,蜷縮在地上,任由舉重片在他頭部兩邊紛紛滾落下來,滾得房間裏到處都是。我用兩隻腳擋住了幾個滾動的舉重片。一個沒擋住,滾到了壁櫥門邊,碰開了門,裏麵掉出來幾樣東西:一把掃帚、一件汗衫、鮑勃的一雙跑鞋、一個網球拍——網球拍的把手上還纏著他的防汗帶。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在樓下我們的家庭廚房裏歎了一聲。
“早上好。”鮑勃對我說。
“你覺得朗達·雷迷人嗎?”我問他。
“哦,天哪。”鮑勃教練說。
“說真的,我覺得不迷人。”我說。
“是嗎?”他說,“去問你父親。我太老了。自從上次弄傷鼻子之後,我就沒再好好看過女孩子了。”
我知道,那肯定是在艾奧瓦州的橄欖球場上弄傷的,因為老鮑勃的鼻子上現在有好幾條皺紋。在吃早飯之前,他從不把假牙放進嘴巴裏,他空****的嘴巴張大著,就像下半張鳥嘴長在他彎曲的鼻子底下。他那頭看上去禿得驚人,就好像一種沒有羽毛的怪鳥。艾奧瓦鮑勃的身體像一頭獅子,頭上卻長著一張滴水嘴。
“哎,你覺得她好看嗎?”我問鮑勃。
“我哪裏還想這樣的問題。”鮑勃說。
“呃,那現在就好好想想吧!”我說。
“不怎麽好看。”艾奧瓦鮑勃說,“不過,有種魅力。”
“魅力?”我問。
“性感!”鮑勃房間的對講係統裏傳來一個聲音——那當然是弗蘭妮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她又在對講係統的總控製室裏了。
“混賬孩子。”艾奧瓦鮑勃說。
“真混賬,弗蘭妮!”我說。
“你應該問我。”弗蘭妮說。
“哦,天哪。”艾奧瓦鮑勃說。
於是我把朗達·雷在樓梯上邀請我去她房間的事告訴了弗蘭妮。我告訴她,朗達·雷對我的大口呼吸和加速心跳很感興趣——我還告訴她我下雨天的打算。
“是嗎?那就去吧。”弗蘭妮說,“可為什麽要等下雨天呢?”
“你覺得她是個妓女嗎?”我問弗蘭妮。
“你的意思是,我是否認為她要收錢?”弗蘭妮說。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在德瑞中學,“妓女”這個詞用得太隨意了。
“收錢?”我說,“你覺得她會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收錢,”弗蘭妮說,“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我們把對講係統切到朗達的房間,聽到了她的呼吸聲。那是人醒著卻依舊躺在**的那種呼吸聲。我們聽了她半天,好像從她的呼吸聲裏,我們就能聽出她可能會開出什麽樣的價錢似的。最後,弗蘭妮聳了聳肩。
“等一下。”我說。
“這是哪個房間?”弗蘭妮問。
“我想是3E。”我說。
“再聽一下。”弗蘭妮說。那是朗達·雷的樓上,在三樓走廊另一個頂頭的房間,對麵就是艾奧瓦鮑勃的房間——艾奧瓦鮑勃出去了。
“幹吧。”弗蘭妮說。我們有點怕。新罕布什爾旅館明明沒有客人啊,可是3E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這是星期天下午。弗蘭克在生物實驗室,艾格和莉莉去看日場電影了。朗達·雷坐在她自己的房間裏,艾奧瓦鮑勃出門了。尤裏克太太在廚房裏。馬克斯·尤裏克在靜電聲中擺弄他的收音機。
我按下了3E房間的按鈕,和弗蘭妮又聽了一遍。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一個女人在呻吟。
“謔,謔,謔!”那是男人的聲音。
得州佬早已回家了呀,3E房間也沒有女人住。
“呀伊克,呀伊克,呀伊克!”女人說。
“姆夫,姆夫,姆夫!”男人說。
這簡直是這個瘋狂的對講係統自己編造出來的聲音!弗蘭妮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想按掉這個房間的按鈕,切換到別的更安靜的房間,但弗蘭妮不讓我這麽做。
“噫噫普!”女人叫道。
“呸!”男人說。一盞台燈掉了。女人笑了起來,男人開始喃喃自語。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
“又是台燈。”母親一邊說,一邊繼續大笑。
“如果我們是客人,”父親說,“我們就得賠錢!”
他倆大笑起來,好像父親說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似的。
“趕緊關掉!”弗蘭妮說。我趕緊關了。
“這有點意思,不是嗎?”我說。
“他們竟然跑到了旅館房間,”弗蘭妮說,“為的是躲開我們!”
我不知道弗蘭妮在想什麽。
“上帝!”弗蘭妮說,“他們真的恩愛——真的!”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啊,為什麽我的姐姐卻感到如此驚訝?弗蘭妮放下我的手,雙臂摟住自己。她擁抱著自己,好像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或者暖和一下自己。“我接下來該怎麽辦?”她說,“接下來會是什麽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永遠不可能像弗蘭妮那樣有遠見。我就隻能想到那一刻,不會想到那一刻之後的事。我甚至都把朗達·雷拋在腦後了。
“你不是要去洗澡嗎?”我提醒弗蘭妮——她似乎需要別人的提醒——或許還需要別人的建議。
“洗澡。”我說,“這就是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你要去洗澡。”
“哈!”弗蘭妮大叫一聲,“都見鬼去吧!”弗蘭妮還是摟著自己的身體,原地跳動著,好像要獨自起舞。我不知道她這會兒是高興還是難過。我與她胡鬧起來——與她跳舞,推搡著她,撓她的胳肢窩。她呢,也推搡我,撓我胳肢窩,與我跳舞。我們跑出了總控室,跑到二樓樓梯的轉彎平台。
“雨,雨,雨!”弗蘭妮大喊起來,弄得我非常尷尬。朗達·雷打開她的日間休息室的門,朝我們皺起了眉頭。
“我們要到雨裏去跳舞。”弗蘭妮告訴朗達·雷,“想和我們一起去跳嗎?”
朗達微微一笑。她穿著一件亮眼的橘黃色睡衣,手裏拿著一本雜誌。
“現在不行。”她說。
“雨,雨,就要下雨了!”弗蘭妮跳著舞跑下樓去了。
朗達朝我搖了搖頭——不過,態度很友好——然後關上了房門。
我追著弗蘭妮來到了艾略特公園。我們看到母親和父親站在3E防火逃生梯口的窗戶旁。母親打開窗戶叫我們。
“去電影院把艾格和莉莉接回來!”她說。
“你們在那個房間裏幹什麽?”我喊道。
“打掃衛生!”母親說。
“雨,雨,雨!”弗蘭妮尖叫著。我們往德瑞鎮中心的電影院跑去。
艾格和莉莉與小瓊斯一起從電影院裏走了出來。
“演的是兒童電影,”弗蘭妮對小瓊斯說,“你怎麽也去看了?”
“我隻是個大孩子。”小瓊斯說。我們一起回家,小瓊斯拉著弗蘭妮的手,弗蘭妮陪他一起穿過德瑞中學的校園。我帶著艾格和莉莉回家去。
“弗蘭妮愛上小瓊斯了?”莉莉問,表情很嚴肅。
“嗯,反正她喜歡他。”我說,“他是她的朋友。”
“什麽?”艾格說。
再過幾天就是感恩節了。小瓊斯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假期,因為他的父母沒有寄給他足夠的回家路費。德瑞中學的幾個外國留學生——他們離家太遠,感恩節也無法回家——也要到我們家來吃感恩節晚餐。我們都喜歡與小瓊斯待在一起,但不認識這幾個外國學生,請他們來家裏是父親的主意,母親也讚同,說這就是感恩節的初衷所在。也許吧。但我們這幾個孩子不喜歡有外國人在家裏。當然,住在旅館的客人是另一回事,一位外國客人也來參加我們家的感恩節晚宴了。那是一位芬蘭醫生,據說還很有名。他來這裏看望在德瑞中學讀書的女兒。他女兒就是來我家過感恩節的外國學生中的一個。其他的外國學生包括弗蘭克在標本製作項目中認識的一個日本人。弗蘭克告訴我,這個日本學生已經宣誓,要為製作索羅的標本這件事保密。但是這個日本男孩的英語太糟糕了,即使他一不小心說出那個秘密,也沒有人會明白他的意思的。另外還有兩個韓國女孩,她倆的手長很真漂亮,讓小莉莉看得目不轉睛——整個晚宴過程中,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倆的手。這兩個韓國女孩可能引發了莉莉對食物的某種興趣,而莉莉很久沒有對食物發生過興趣了。她們的手拿著刀叉吃了那麽多東西,手拿刀叉的樣子如此精致,如此好看,莉莉不禁學著她們的樣子玩弄起她的食物,到最後甚至吃了一些東西。艾格嘛,當然隻會不停地喊:“什麽?”因為,他太可憐了,實在聽不懂日本男孩的話。小瓊斯隻顧自己吃,吃,吃——看得尤裏克太太心裏樂開了花,她那顆驕傲的心幾乎要爆炸。
“如果我的塊頭有他那麽大,我也會像他那樣胃口大開的。”馬克斯說。
“不,你不會的,”尤裏克太太說,“你天生就沒有口福。”
今晚朗達·雷沒有穿上服務員製服,她與我們坐在一起,她旁邊是弗蘭妮和我母親,還有芬蘭來的那個大個子金發女孩——她那個大名鼎鼎的父親專程來看她了。朗達·雷時不時起身收拾一下大家的盤子,從廚房裏端出食物來。
芬蘭女孩的個頭實在太大,她坐在餐桌上吃起東西來動作很大,好像什麽東西呼呼地俯衝下來,嚇得莉莉夠嗆。這個大塊頭女孩穿藍白相間的滑雪服,老是喜歡摟抱她的父親,那個穿藍白相間滑雪服的大塊頭男人。
“嗬!”每次有新的食物從廚房裏端出來,這個芬蘭醫生就叫個不停。
“呀——呼。”弗蘭妮小聲說。
“天哪。”小瓊斯說。
艾奧瓦鮑勃坐在小瓊斯旁邊。他倆的座位離吧台上的電視機最近,所以,他們可以邊吃邊看電視裏的橄欖球比賽。
“如果那也算clip[3],那我就把我的盤子吃了。”小瓊斯說。
“把你的盤子吃了啊。”鮑勃教練說。
“什麽是‘clip’?”大名鼎鼎的芬蘭醫生問,不過他的發音不清楚,好像在問,“什麽是‘clop’?”
艾奧瓦鮑勃拉著朗達(她很樂意)演示了背後絆人犯規的動作,兩個韓國女孩看著羞澀地哧哧發笑。那個日本男孩麵對著火雞,手拿著切黃油的小刀,正束手無策,聽著弗蘭克含糊不清的解釋,聽著艾格沒完沒了地喊著“什麽?”更是一臉茫然——很顯然,無論什麽事,這個日本人都感到稀裏糊塗的。
“這是我吃過的最吵鬧的一頓飯。”弗蘭妮說。
“什麽?”艾格大聲說道。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
“莉莉,多吃一點。”母親說,“那樣你就會長個兒了。”
“怎麽了?”大名鼎鼎的芬蘭醫生問,他的英語還是說得含混不清。“怎麽了?”他看著我母親和莉莉問,“誰不長個兒了?”
“噢,沒什麽。”母親說。
“是我。”莉莉說,“我不長個兒了。”
“不,你沒有不長個兒,親愛的。”母親說。
“她的發育似乎被抑製了。”父親說。
“嗬,被抑製了!”芬蘭人說,兩眼直盯著莉莉。“不長個兒了,嗯?”他問她。她輕輕點了點她那個小小的頭。
醫生將他的兩隻手按在她的頭上,凝視著她的眼睛。除了那個日本男孩和兩個韓國女孩,大家都放下了刀叉。
“那個東西怎麽說?”醫生問,然後對他女兒說了一個誰也聽不清的詞。
“卷尺。”他女兒說。
“嗬,有卷尺嗎?”醫生大聲說。馬克斯·尤裏克跑過去,拿來了卷尺。醫生量了量莉莉的胸圍、腰圍、手腕、腳踝、肩圍和頭圍。
“安靜點。”母親說。
醫生寫下了所有的數字。
“嗬!”他說。
“把你的東西吃完,親愛的。”母親對莉莉說。莉莉盯著醫生寫在餐巾紙上的數字。
“你怎麽說那個詞?”醫生問他的女兒,又說了一個誰也聽不清的詞。這一次他女兒一臉茫然。“你不知道?”她父親問她。她搖了搖頭。“詞典在哪裏?”他問她。
“在我的宿舍裏。”她說。
“嗬!”醫生說,“快去拿來。”
“現在?”女兒說。她眼巴巴地看著高高堆在她盤子上的第二份鵝、火雞肉和餡料。
“快去,快去!”她父親說,“當然是現在。去吧!嗬!快去吧!”穿藍白相間的滑雪服的大個子女孩很快就出去了。
“這是一種——你們怎麽說?——病理狀態。”這位大名鼎鼎的芬蘭醫生說,語氣相當平靜。
“病理狀態?”父親說。
“生長受阻的病理狀態。”醫生說,“這種病很常見,原因多種多樣。”
“生長受阻的病理狀態。”母親重複了一遍。
莉莉聳了聳肩。她正在學韓國女孩剝雞腿皮的方式。
大個子金發女孩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她看到自己的盤子已經被朗達·雷清理幹淨了,一時目瞪口呆。她把詞典遞給了父親。
“嗬!”弗蘭妮隔著桌子對著我輕輕說一聲。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她回踢了我一下,我又向她踢去,可是一不小心踢到了小瓊斯。
“喔哇。”他說。
“對不起。”我說。
“嗬!”芬蘭醫生說。他翻開詞典,手指點著一個單詞。“侏儒症!”他大聲念道。
“對不起。”我說。
整個桌上沒有一點響動,隻有那個日本男孩在倒騰他的奶油玉米。
“你是說她是個侏儒?”父親問醫生。
“嗬,是的!侏儒。”醫生說。
“放屁!”艾奧瓦鮑勃說,“她哪是什麽侏儒——隻是個子小,她還是個孩子,你這個白癡!”
“什麽是‘白癡’?”醫生問他的女兒。她沒有告訴他。
朗達·雷端來了餅子。
“你不是侏儒,親愛的。”母親低聲對莉莉說。莉莉隻是聳了聳肩。
“是侏儒又怎麽樣?”她說,語氣非常果敢,“我是個好孩子。”
“香蕉。”艾奧瓦鮑勃說,一臉的陰沉。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開出的藥方——“給她香蕉就行了!”或者,他的意思是“放屁!”——他用了這個新的委婉語。
那就是一九五六年的感恩節。我們以這種方式迎接聖誕節的到來:大家都擔心著莉莉的個頭兒,我們聽著房間裏的**聲,弗蘭妮不再沒完沒了地洗澡,弗蘭克希望能選定索羅的姿勢——我呢,跑步,舉重,等待下雨天。
“弗蘭妮?”我輕聲說。我看不見她。她的手拂過我的臉頰。
“到這裏來。”她說。她蜷縮在我**,緊貼著牆壁,緊靠著我的床頭板。她擠在我身邊,卻沒有吵醒我,我永遠都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我朝她轉過頭去,聞到了她刷過牙的味道。“聽。”她低聲說。我聽到了弗蘭妮的心跳,我的心跳,聽到了艾格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好像是深海潛水的聲音。還聽到了別的聲音,那聲音弗蘭妮的呼吸一樣輕柔。
“下雨了,笨蛋。”弗蘭妮說。她的一個指關節慢慢地在我的肋骨之間爬著。“下雨了,小子。”她對我說,“這是你的大好日子!”
“天還黑著呢,”我說,“我還要睡覺。”
“天亮了。”弗蘭妮貼著我的耳邊嘶嘶地說。她咬了一下我的臉頰,開始抓著我被子底下的身體撓我癢癢了。
“住手,弗蘭妮!”我說。
“雨,雨,雨,”她唱了起來,“別膽小得跟什麽似的。弗蘭克和我已經起來好幾個小時了。”
弗蘭妮說弗蘭克早就在總控室擺弄那個對講係統了。弗蘭妮把我從**拽起來,讓我刷牙,讓我穿上運動服,好像我要像往常一樣在樓梯上練短跑。她把我帶到總控室的弗蘭克那裏。他們倆給了我好幾張鈔票,讓我塞在一隻跑步鞋裏——還挺厚的一遝,大多是一美元和五美元的。
“塞在鞋裏我怎麽跑步?”我問。
“你今天不用跑步,你忘了?”弗蘭妮說。
“這是多少錢?”我問。
“首先搞清楚她是不是要收錢。”弗蘭妮說,“然後再想你錢夠不夠的事。”
弗蘭克坐在總控台前,就像一個受到襲擊的機場飛行控製塔裏的發瘋的操作員。
“你們兩個要幹什麽?”我問。
“我們就在這裏監控你的行動。”弗蘭克說,“如果你覺得下不了台了,我們可以在這裏宣布進行一次消防演習或別的什麽演習。”
“噢,天哪!”我說,“我不需要你們監控。”
“這可不行,小子。”弗蘭妮說,“我們出了錢,我們就有權監聽。”
“噢,天哪。”我說。
“假如這是一場誤會呢?”我問。
“我想也是。”弗蘭克說,“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把鞋裏的錢拿出來,在樓梯裏跑上跑下就好了。”
“你真討厭,弗蘭克。”弗蘭妮說,“閉嘴。我們來檢查一下房間。”
哢嗒,哢嗒,哢嗒,哢嗒:艾奧瓦鮑勃照例是一列地鐵,在地下轟隆隆地跑著;馬克斯·尤裏克睡在他的靜電產生器後麵,房間裏盡是靜電;尤裏克太太和一兩隻文火上煨著的燉鍋;3H的客人——德瑞中學一個名叫鮑爾的學生的那位麵容冷酷的姑媽——睡覺時鼾聲如磨鑿子。
“早上好,朗達!”當弗蘭克把對講係統哢嗒一聲切換到朗達·雷的房間時,弗蘭妮小聲向她問好。噢,朗達·雷入睡的聲音多麽美妙!海風吹拂著絲綢睡衣!我感到腋窩開始出汗了。
“快去那兒,”弗蘭妮對我說,“別等雨停了。”
雨不可能停——從樓梯間的窗口往外一看我就知道這雨停不了:艾略特公園已經被雨水淹沒了,大水漫過了人行道,操場被衝出了一道道水溝;灰色的天空大雨如注。我本想在樓梯上跑幾個來回——倒不是為了延續以前的老習慣,而是覺得這是吵醒朗達·雷的最熟悉的辦法。當我站在走廊裏,站在她的房門前時,我的手指突然興奮起來,呼吸也急促起來——比我自己料想的要急促多了,這是弗蘭妮後來告訴我的。弗蘭妮說,她和弗蘭克甚至在朗達·雷起床來開門之前,都在對講係統裏聽到我急促的呼吸聲了。
“外麵不是約翰·歐,就是失控的火車。”朗達在開門讓我進去之前,這樣輕聲說。可是我卻說不出話來——我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整個早上都在樓梯裏來回跑著似的。
她的房間很暗,但我還是能看清她穿著藍色的睡衣。她早上的口氣帶點酸味,但我覺得很好聞,她的體味在我聞來很舒服——盡管後來我覺得,她的體味比弗蘭妮的體味還是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