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弗蘭妮打架輸了

萬聖節那一天,德瑞鎮警察局像往常一樣派老警察霍華德·塔克去艾略特公園巡邏,新罕布什爾州警察局也派了兩輛警車去德瑞中學巡邏校園,於是鎮上的警力比平常增加了一倍。雖然德瑞中學的曆史並不悠久,但它的萬聖節惡作劇名聲可是不小。

有一年的萬聖節,德瑞中學的一頭奶牛不知被哪個人拴在了湯普森女子中學的球門裏。在另一年的萬聖節,有人把一頭奶牛牽到德瑞中學的運動員更衣室,趕進了室內遊泳池。遊泳池裏氯氣太多,奶牛的反應極為強烈,結果淹死了。

還有一年的萬聖節,鎮上的四個小孩一不小心闖進德瑞中學的宿舍樓,對學生們叫喊“不給糖就搗蛋”。這幾個孩子全都被學生綁架,被迫在學校裏過了夜。一個學生還裝扮成行刑手,將這幾個孩子的頭發剃了個精光,結果,把其中一個孩子嚇得一個星期都不能說話。

“我恨死了萬聖節。”弗蘭妮說。我們看到,德瑞鎮的街上很少有人玩“不給糖就搗蛋”的遊戲;鎮上的小孩子都害怕過萬聖節。街上偶爾會出現一個縮手縮腳的孩子,頭上戴著紙袋或麵罩,如果我和弗蘭妮在他身邊跑過,他就會嚇得瑟瑟發抖。還有一群小孩子——一個裝扮成女巫,一個裝扮成幽靈,還有兩個裝扮成最近上映的火星人入侵地球那部電影裏的機器人——看到我倆在人行道上朝他們跑過去,便慌裏慌張地逃進一個安全的地方——逃到了不知是誰家的門口,那裏燈光很亮。

不少家長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於是就開車出來,在街道兩旁停了車,坐在車裏注視著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戶人家的門前按下門鈴——如果裏麵出來一個什麽人要打孩子,他們也好上前解救。父母們還擔心孩子們拿到藏著剃須刀片的蘋果、下了砒霜的巧克力餅幹——這樣的憂慮無疑時常襲上守望在一旁的父母的心頭。一位焦慮不安的父親打開車燈,正好照見我和弗蘭妮,便急忙跳下車,上前追趕我們。“嘿,你們兩個!”他厲聲喝道。

“霍華德·塔克心髒病發作了!”我對他大叫一聲。這叫聲似乎很管用,那個男人立刻僵在那裏不動了。我和弗蘭妮跑過德瑞中學敞開著的大門——活像墓地的大門——向操場跑去。在尖尖的鐵欄杆邊上跑過,我不禁想象,到了埃克塞特橄欖球隊來這裏比賽的那個周末,這裏會多麽的熱鬧——那時會有多少人在這大門口吆喝著兜售三角旗、毯子和牛鈴,兜售那些為球隊呐喊助威所必需的用品。現在這扇大門邊上毫無生氣。我和弗蘭妮跑進大門的時候,一群孩子從我們身邊匆匆跑過——跑到大門外麵去了。他們似乎在逃命,幾個小孩的驚恐不安的臉就像其他孩子戴的萬聖節麵具那樣嚇人。他們身上穿著的黑白相間的南瓜皮顏色的塑料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孩子們都在哭,聽上去就像兒童醫院的病房裏生病孩子在啼哭——因為驚嚇過度,有的孩子哽咽著哭不出聲了。

“耶穌啊,上帝啊!”弗蘭妮說。孩子們慌忙從弗蘭妮身邊逃開了——好像弗蘭妮穿著萬聖節衣服,我戴著那種最可怕的麵具似的。

我抓住一個小男孩,問他:“出了什麽事?”小男孩扭動著身子竭力想掙脫,尖叫著要咬我的手腕——隻見他渾身濕濕的,不停地顫抖著,還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他的骷髏裝被我一抓就碎了——我感覺就好像抓著了濕透的衛生紙或腐爛的海綿。“巨蜘蛛!”他神不守舍地大喊一聲。我鬆開手,放了他。

“出了什麽事?”弗蘭妮對孩子們大聲喊道。孩子們一溜煙跑了——他們剛才出現得突然,現在消失得也突然。操場在我們麵前延展,黑黢黢,空****。在操場的盡頭,是燈影稀疏的德瑞中學的學生宿舍和教學樓,看過去就像好幾艘高大的輪船停泊在迷霧籠罩的港口——大多數學生差不多早早睡了,隻有幾個勤奮的學生還在挑燈夜讀。我和弗蘭妮知道,這個學校是沒有幾個“好學生”的,在這個萬聖節的星期六,我們想,即使是好學生也不會好好學習的——黑黑的宿舍窗戶也不一定意味著他們在睡覺,說不定他們在宿舍裏摸黑喝酒,說不定在胡鬧,還說不定抓了幾個小孩子,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裏欺負他們呢。或許這些學生又發明了一種新的宗教,校園裏很時髦的那種,這種宗教的儀式需要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完成——萬聖節之夜正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對頭的事。盡管我現在身處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黑暗的夜晚,但對我來說,離我很近的那個白色木質足球門似乎還是太白了。那個球門太醒目、太惹眼。

“我希望此刻索羅與我們在一起就好了。”弗蘭妮說。

索羅將與我們在一起,我想——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但弗蘭妮不知道。就在今天,父親帶著索羅去了獸醫那裏,去讓那條老狗安樂死了。弗蘭妮不在的時候,我們有過一場嚴肅的討論,討論這樣處理索羅的必要性何在。莉莉和艾格也不在場。父親對母親、弗蘭克和我——還有艾奧瓦鮑勃——說:“弗蘭妮不會明白的。莉莉和艾格又太小,征求他們的看法是沒有意義的,他們還沒有理性思維。”

弗蘭克不喜歡索羅,但對索羅被判處死刑,連弗蘭克似乎都感到難過。

“我知道它身上氣味太臭,”弗蘭克說,“不過那不算什麽致命疾病吧。”

“在旅館裏就算。”父親說,“索羅的腸胃得了絕症。”

“再說,索羅也太老了。”母親說。

“等你們老了,”我對父母說,“我們不會讓你們安樂死的。”

“那我呢?”艾奧瓦鮑勃說,“我想,下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就是我了。你們得忍受我放臭屁,要不就送我去養老院!”

“您說這個幹嗎?”父親對鮑勃教練說,“隻有弗蘭妮一個人真正喜歡這隻狗。隻有她才會真正感到難過,我們要盡可能讓她感到一些寬慰。”

父親無疑認為痛苦十有八九來自期待,所以,他不征求弗蘭妮的意見,並不是真的膽怯。他當然知道弗蘭妮的看法,但他的主意已定:索羅必須離開這裏。

我在問自己:我們搬進新罕布什爾旅館之後多久,弗蘭妮才會發現愛放屁的索羅不在了?弗蘭妮一定會四處尋找索羅,那個時候父親隻好向她攤牌了。

“是這樣的,弗蘭妮,”我想象父親會這樣開場,“你知道,索羅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它越來越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了。”

走在黑色的天空下,走過那白色的足球門,想到弗蘭妮會如何看待我們對索羅的做法,我身上不禁一陣寒戰。“凶手!”她會把這個稱呼安在我們頭上。我們心裏肯定都會有愧疚感。“弗蘭妮,弗蘭妮。”父親一定會這樣輕聲叫著她的名字,但弗蘭妮必然會大鬧一場。住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那些陌生人一定會被弗蘭妮的大喊大叫驚醒的,我同情他們。

我發現了球門的一個問題:球網不見了。我想,難道是賽季結束了?不,橄欖球還要再打一個星期,足球肯定也要再踢一個星期。我想起來了,在過去的幾年裏,球網是一直掛在球門上的,直到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維護人員才會將球網撤去,好像那第一場暴風雪,才讓他們想到,他們忘了自己該做的事。我想到,那時的球網老把飄散的雪聚攏在一起,就像蜘蛛網將灰塵緊緊聚攏在一起一樣。

“球網不見了——球門裏的球網沒了。”我對弗蘭妮說。

“這可了不得。”她說。我們很快跑進了樹林裏。即使天這麽黑,弗蘭妮和我也能找到那條捷徑,就是那些橄欖球運動員常走的那條小路——其他人是從來不走的,就因為這些家夥老走。

是萬聖節惡作劇?我不禁這樣想。他們偷走那球網幹什麽?還沒等我想完,弗蘭妮和我突然一頭紮進了一張網裏。我們的頭頂上是球網,腳下是球網,與我們罩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德瑞中學的新生,名叫法埃爾斯通,他的臉圓得像汽車輪胎,柔軟得像奶酪;另一個是鎮上一個玩“不給糖就搗蛋”遊戲的小男孩,裝扮成大猩猩的模樣,但他的體型更接近於蜘蛛猴。大猩猩麵具戴在他的後腦勺上,所以從後麵看他,你看見的是一隻猴子,可是當你聽到尖叫,轉到前麵看他的臉的時候,你才發現這是一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小男孩。

這是一個叢林陷阱,裝扮成大猩猩的這個小男孩拚命地亂抓亂撞。法埃爾斯通竭力想躺下,但網不停地抖動著,他無法穩住身體——他一會兒撞到我,說一聲“對不起”,一會兒撞到弗蘭妮,說一聲“上帝啊,非常對不起”。每次我想站起來,這網就突然從我腳下抽走,或者我頭頂上的網一下子又拽著我的頭往一邊拉去,將我摔倒在地。弗蘭妮匍匐在地上,保持身體的平衡。網裏麵還有一個很大的棕色紙袋,紙袋裏裝的盡是這個穿猩猩裝的小孩子的萬聖節物品——玉米糖、黏糊糊的凝固了的爆米花球,還有帶著皺巴巴的玻璃糖紙的棒棒糖——不斷掉出來,在我們身下散落一地。這個穿猩猩裝的孩子不斷尖叫著,氣都有點喘不過來了,歇斯底裏地叫喊著,好像就要噎住氣了。弗蘭妮一把摟住他,想讓他平靜下來。“沒關係,這隻不過是一個肮髒的詭計。”她對他說,“他們很快會放我們走的。”

“巨蜘蛛!”這孩子邊叫,邊亂打著自己的身體,在弗蘭妮的臂膀裏不停地抽搐著。

“不,不是,”弗蘭妮說,“不是蜘蛛。他們是人。”

我想我知道這是些什麽樣的人。我情願落在了蜘蛛網裏。

“一下子抓了四個!”有個聲音在說——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我好像在更衣室裏聽到過,“他媽的一下子抓了四個!”

“一個小個子,三個大個子。”另一個也很耳熟的聲音說。是一個壘球手的聲音,要麽是擋人的後衛的聲音——不好分辨。

手電筒一閃一閃地照到了我們身上——就像夜裏的一隻機器蜘蛛眨巴著眼睛。

“啊,看看裏麵是誰。”領頭的一個家夥說。那是四分衛契帕·達夫的聲音。

“一雙漂亮的小腳。”哈羅德·斯瓦羅說。

“皮膚也很漂亮。”切斯特·普拉斯基說。

“笑容也很迷人。”萊尼·梅茨說。

“還有全校最好看的屁股。”契帕·達夫說。

“霍華德·塔克心髒病發作了!”我對他們幾個人說,“我們得趕緊叫輛救護車!”弗蘭妮跪在地上喘口氣。

“讓他媽的猴子走吧。”契帕·達夫說。網移動了一下。哈羅德·斯瓦羅的細細的黑胳膊把那個穿猩猩服的孩子從網裏拽了出來,把他放了。“不給糖就搗蛋!”哈羅德說,那個小猩猩一溜煙地逃進了夜色裏。

“是你嗎,法埃爾斯通?”達夫問。手電筒照在這個名叫法埃爾斯通的性情溫和的男孩身上。這孩子看起來好像要在網裏睡著了,兩個膝蓋緊緊貼在胸前,眼睛緊閉,一隻手捂著嘴巴。

“你這個同性戀,法埃爾斯通。”萊尼·梅茨說,“你在幹什麽?”

“他在吮吸大拇指。”哈羅德·斯瓦羅說。

“放他走。”四分衛說。切斯特·普拉斯基痛苦的臉色在手電光中瞬間綻放了。他把昏昏欲睡的法埃爾斯通從網裏拽了出來。在一陣輕微的肉體碰撞肉體的聲音之後,我們聽到蘇醒的法埃爾斯通迅速跑開了。

“看看現在留下的是誰。”達夫說。

“有人心髒病發作了。”弗蘭妮說,“我們真的急著要去醫務室叫救護車。”

“你現在哪裏都不能去。”達夫說。“嘿,小子。”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拿著手電對著我的臉,“你知道我想讓你做什麽吧,小子?”

“不知道。”我說。有人隔著網踢了我一腳。

“小子,我想讓你做的是,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待在我們的這張大蜘蛛網裏,直到其中一隻蜘蛛告訴你你可以走了為止。明白嗎?”

“不明白。”我說。有人又踢了我一腳,踢得比剛才更狠了一些。

“學聰明點。”弗蘭妮對我說。

“對了,”萊尼·梅茨說,“學聰明點。”

“你知道我想讓你做什麽嗎,弗蘭妮?”契帕·達夫問弗蘭妮,但弗蘭妮沒有理他。“我想讓你再帶我去一次那個地方。”他說,“就是那個我們可以單獨幽會的地方。還記得嗎?”

我想爬得離弗蘭妮近一點,但有人把網拉得更緊了。

“她要與我在一起!”我喊道,“弗蘭妮要與我在一起。”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張網收得越來越緊,一個人跪在我的背上。

“放開他。”弗蘭妮說,“我帶你去那地方。”

“待在這兒,不要動,弗蘭妮。”我說,但她沒有聽我的。她讓萊尼·梅茨把她從網下拉了出來。“記住你說的話,弗蘭妮!”我對著她大聲說,“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關於第一次?”

“那句話不一定能當真。”她說,顯得有氣無力,“那句話不一定算數。”

她一定想逃跑來著,因為我聽到了黑暗中扭打的聲音。隻聽萊尼·梅茨大叫:“夠了!婊子養的,你這婊子!”又是一陣打擊的聲音——肉搏的聲音——然後我聽到弗蘭妮說:“好吧,好吧,你這雜種。”

“你為我去找那個地方,萊尼和切斯特會幫你的,弗蘭妮,”契帕·達夫說,“好嗎?”

“你這浴缸裏的蠢貨,”弗蘭妮說,“你這老鼠不如的雜種。”接著我又聽到一陣肉搏扭打的聲音。弗蘭妮說:“好吧!好吧。”

哈羅德·斯瓦羅的膝蓋頂著我的後背壓著我。要不是這網纏住了我的手腳,我或許與他有的一拚,但現在我動彈不得。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的,哈羅德!”契帕·達夫喊道。

“堅持一會兒,哈羅德!”切斯特·普拉斯基說。

“機會馬上就能輪到你,哈羅德!”萊尼·梅茨說。大家一陣哄笑。

“我不想輪到這樣的機會,”哈羅德·斯瓦羅說,“我不想惹麻煩。”那幾個人走遠了,偶爾還可以聽到弗蘭妮的罵聲——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

“你會惹麻煩的,哈羅德。”我說,“你知道他們要對她做什麽。”

“我不想知道。”哈羅德·斯瓦羅說,“我不要惹麻煩。我到這個學校來上學,就是為了躲開麻煩。”

“呃,你已經惹上麻煩了。”我說,“他們要強奸弗蘭妮,哈羅德。”

“他們常幹這樣的事。”哈羅德·斯瓦羅說,“但我不幹。”我還在網下掙紮著,但他很容易就把我壓在底下。“我也不喜歡打架。”他說。

“他們把你看作一個瘋瘋癲癲的黑鬼。”我對他說,“他們就是這樣看你的。所以他們和她在一起,卻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哈羅德。但麻煩是一樣的。你惹的麻煩與他們的一樣。”

“他們從來不會有麻煩的。”哈羅德說,“沒有人告發過他們。”

“弗蘭妮會的。”我說。我感到玉米糖壓到了我的臉上,壓到了潮濕的地麵上。這當然又是一個我難以忘懷的萬聖節,我覺得自己與以前一樣弱小和無用——在每一個萬聖節,在德瑞鎮,我總是受到比我大得多的孩子的驚嚇,他們用糖果袋套住我的頭,使勁搖晃,使我滿耳充斥著玻璃糖紙的聲音,最後糖果袋在我耳邊突然啪地一下爆破。每一次都嚇得我要死。

“他們長什麽模樣?”父親總是問我們。

可哪裏看得清他們的模樣,他們裝扮成幽靈、大猩猩、骷髏,當然,還有更可怕的樣子。在萬聖節之夜,人人都偽裝,你抓不到惡作劇的人。有人把弗蘭克綁在最大的宿舍樓的消防梯上,嚇得他尿了褲子,但你抓不到他們,你從來抓不到他們。有人把一大盆又冷又濕的意大利麵潑在我和弗蘭妮身上,大叫:“快看活鱔魚!趕快逃命!”我們躺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扭動著沾滿意大利麵的身體,互相打著對方,大聲尖叫著——你根本抓不著他們。

“他們要強**姐姐,哈羅德!”我說,“你得幫幫她。”

“我誰也幫不了。”他說。

“有人能幫她。”我說,“我們可以跑去找人。我知道你很能跑的,哈羅德。”

“我是能跑。”他說,“但是誰會幫你對付那些家夥呢?”

我知道霍華德·塔克不可能來幫我了。這時我聽到校園和鎮上傳來了警車烏拉烏拉的警報聲,我猜想父親一定在警車裏搗鼓了好一陣子,已經學會用無線電來求救了。不管怎麽說,現在找不到什麽人可以幫助弗蘭妮。我哭了起來,哈羅德·斯瓦羅把膝蓋的力量壓在了我的肩膀上。

大概安靜了一秒鍾,那警報似乎在深吸一口氣。在這個空當,我們聽到了弗蘭妮的聲音。又是肉搏扭打的聲音,我想——但這次的聲音有所不同。弗蘭妮發出的聲音讓哈羅德·斯瓦羅想起誰可以幫助她了。

“小瓊斯可以對付那些家夥。”哈羅德說,“小瓊斯可從來沒有敗在誰的手下。”

“是啊!”我說,“他是你的朋友,對嗎?他喜歡你,不喜歡他們,對嗎?”

“他誰也不喜歡。”哈羅德·斯瓦羅帶著羨慕的口氣說。突然壓在我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開始抓著網,把我從網裏拉出來。“快起來。”他說,“小瓊斯確實有喜歡的人。”

“喜歡誰?”我問。

“他喜歡別人的姐妹。”哈羅德·斯瓦羅說。這個說法沒有讓我放下懸著的心。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快站起來!”哈羅德·斯瓦羅說,“小瓊斯喜歡別人的姐妹——他跟我說過的,老兄。他說,‘人家的姐妹都是好姑娘’。——他就是這麽說的。”

“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我加快步子努力趕上他——他可是德瑞中學跑得最快的人。鮑勃教練說過,哈羅德·斯瓦羅能飛。

我們朝小路盡頭的那個光亮跑去。我們跑過了我們最後聽到弗蘭妮聲音的那個地方——就是那片蕨類植物叢,就是那些後衛在輪流搞弗蘭妮的那個地方。我停住腳步,想衝進那片樹林,找到弗蘭妮,但哈羅德·斯瓦羅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向一邊。

“你無法對付那些家夥,兄弟。”他說,“我們得找小瓊斯去。”

為什麽小瓊斯會幫我們?我不知道。我想我到死也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一邊緊趕慢趕努力追上哈羅德·斯瓦羅的腳步,一邊想,如果小瓊斯真的像他口口聲聲說的那樣喜歡“別人的姐妹”,那麽,我們找他幫忙,對弗蘭妮來說不見得是好事。

“他怎麽會喜歡別人的姐妹?”我氣喘籲籲地問哈羅德。

“就好比喜歡自己的姐妹。”哈羅德·斯瓦羅說。“老兄!你為什麽這麽慢?老兄,小瓊斯有個親姐姐,幾個花花公子強奸了她。”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想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你不住宿舍,就會錯過很多事情。”我想起弗蘭克總是這樣說。

“抓住那幾個人了嗎?”我問哈羅德·斯瓦羅,“抓到強奸小瓊斯姐姐的那幾個家夥了嗎?”

哈羅德·斯瓦羅說道:“是小瓊斯抓住了他們!我想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那他是怎麽懲罰他們的?”我問哈羅德·斯瓦羅。哈羅德走在我前麵,已經來到了小瓊斯的宿舍樓。他飛快地跑上樓梯,我落在他身後整整一段樓梯。

“別問這個!”哈羅德·斯瓦羅站在上麵,向我喊道,“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懲罰他們的,老兄。沒有人問。”

小瓊斯到底住在什麽地方?我心裏嘀咕。爬過三樓的樓梯,繼續往上爬,我的肺都快要炸了,哈羅德·斯瓦羅也不見了蹤影。他正在上麵等我呢,在頂樓——也就是五樓——的樓梯平台上等我。

我想,小瓊斯說不定是住在天上。哈羅德向我解釋說,德瑞中學的大多數黑人運動員都住在這個宿舍樓的頂層。“住在這裏誰也不會見到我們,知道嗎?”哈羅德問我,“就像高高樹枝上的那些小鳥,老兄。在這個學校,黑人就被安排在這樣的地方。”

五樓這個地方又暗又熱。“熱氣往上走,你不知道?”哈羅德·斯瓦羅說,“歡迎來到叢林地帶。”

每個房間的燈都熄滅了,但有音樂聲從底下的門縫裏傳出來。這個宿舍樓的第五層就像城裏實施燈火管製的一條小街,到處是夜總會和酒吧。房間裏還傳出哢哢的腳步聲,我聽得清清楚楚——黑暗中有人在不停地跳舞。

哈羅德·斯瓦羅在一扇門上砰砰敲了起來。

“你想幹什麽?”裏麵傳來小瓊斯可怕的聲音,“你想找死?”

“小瓊斯,小瓊斯!”哈羅德·斯瓦羅一邊喊,一邊敲得更用力了。

“你真想找死,是不是?”小瓊斯說。我們聽到裏麵一連串的開鎖聲,好像在打開牢房裏的一道道門鎖。

“如果有誰的母親想死,”小瓊斯說,“我會樂意幫助他的。”又開了好幾道門鎖。我和哈羅德·斯瓦羅從門口退了幾步。“你們兩個誰想先死?”小瓊斯說。熱浪和薩克斯管的聲音從他的房間衝了出來,他的寫字台上點著的一支蠟燭照亮著他的後背,寫字台鋪著美國國旗,看上去就像總統的棺槨。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小瓊斯。”哈羅德·斯瓦羅說。

“那是肯定的。”小瓊斯說。

“他們抓走了我姐姐,”我對他說,“他們抓走了弗蘭妮。他們正在強奸她。”

小瓊斯兩手夾住我的腋窩,把我高高架起,我們兩個麵對著麵。他架著我的身體輕輕地往牆上靠。我感到我的腳離地已有一兩英尺,但我並不掙紮。

“你說的是強奸嗎,老兄?”他問。

“是的,強奸,強奸!”哈羅德·斯瓦羅說,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像一隻蜜蜂,“他們在強奸他的姐姐,老兄。這是真的。”

“你姐姐?”小瓊斯放下了我。我的身體挨著牆壁滑到地板上。

“我姐姐弗蘭妮。”我說。這個時候我真擔心他又會來一句:“在我眼裏,她隻不過是另一個白人女孩。”他什麽也沒說。他突然哭了起來——他的那張大臉被眼淚打濕了,好像勇士的一副盾牌在雨中閃著光亮。

“求你了!”我對他說,“我們得趕緊去。”小瓊斯卻搖搖頭,他的眼淚如注,噴濺到哈羅德·斯瓦羅和我的身上。

“我們來不及了,”小瓊斯說,“我們不可能及時趕到那個地方。”

“他們有三個人,”哈羅德·斯瓦羅說,“搞三次需要時間的。”我感到一陣惡心——想起了那個萬聖節,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個躺在地上滿肚子都是垃圾的萬聖節。

“我是認識這三個人的,對不對?”小瓊斯說。我看到他在穿衣服了——我剛才都沒有注意到他赤身**。他穿上一條很寬大的灰色運動褲,一雙大腳套上頭部很高的白色籃球鞋,頭戴一頂棒球帽,鴨舌朝向後麵。顯然,他打算穿這身衣服出門。他站在宿舍樓五樓的走廊裏,突然大叫起來:“黑人出手,法網不漏!”各個房間的門都打開了。“獵獅去!”小瓊斯喊道。住在頂層的這些黑人運動員從各自的房間向外盯著他看。“都振作起來!”小瓊斯說。

“獵獅去!”哈羅德·斯瓦羅喊叫著,飛快地跑過走廊,“都振作起來!黑人出手,法網不漏!”

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在德瑞中學,我認識的黑人學生,沒有一個不是運動員——當然,如果他們沒有用處,我們這個學校是不會收他們的。

“獵獅是什麽?”我問小瓊斯。

“你姐姐是個好姑娘,”瓊斯說,“我知道她是個好姑娘。每個人的姐姐或妹妹都是好姑娘。”我當然同意他的說法。哈羅德·斯瓦羅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說:“聽到了吧,老兄?每個人的姐姐或妹妹都是好姑娘。”

我們飛快地跑下樓梯,竟然安靜得出奇,要想想我們這群人的人數可不少。哈羅德·斯瓦羅跑在前麵,在每層樓梯平台都要很不耐煩地等我們一會兒。小瓊斯的塊頭如此之大,但沒想到他的跑動速度快得驚人。在二樓樓梯的平台上,我們碰到了兩個從家裏回來的白人學生,他們看見跑下樓梯的這一群黑人運動員,慌忙躲到二樓的走廊上去了。“獵獅去!”黑人運動員邊跑邊喊,“黑人出手,法網不漏!”

下麵幾層的房間沒有一間打開門,有兩間房間趕忙熄了燈。我們到了宿舍樓外麵。在萬聖節的夜色中,我們向樹林跑去,向那林中小路邊上的那個地方跑去——那個地方我一輩子都認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這個蕨類植物叢——我和弗蘭妮兩個人第一次一起來這裏玩,以後也總來這裏玩。

“弗蘭妮。”我叫了一聲,但沒有人應答。我帶著小瓊斯和哈羅德·斯瓦羅走進了樹林,在我們身後,黑人運動員們以扇狀的隊形走在小路上,然後轉身進入了樹林。他們搖晃著樹木,踢著枯葉,嘴裏還哼著小曲。我突然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戴著棒球帽,鴨舌朝後,個個赤著膊,他們中有很多人還戴著街球手麵罩。他們穿過樹林時弄出的聲響,就像巨大的旋轉刀片切過田野時發出的呼嘯聲。我們手裏的手電筒閃著亮光,好像一群很大的螢火蟲飛到蕨類植物叢中。我們找到了萊尼·梅茨,他的褲子還沒有提起來,兩個膝蓋夾著我姐姐的頭。他兩腿跪在弗蘭妮的胳膊上,跨在她的頭上。切斯特·普拉斯基——毫無疑問排在第三的位置——差不多要完事了。

契帕·達夫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當然是第一個上的手。他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四分衛,他並沒有持球太久。

“我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麽。”弗蘭妮對我說——很久以後對我說的,“我已經為他做好了準備,我甚至想象過與他一起做的情形。不知怎的,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是他——我的第一次。但我從沒想到,我與他的第一次,他竟然會讓別人看。我甚至告訴他,他們不用強迫我,我會讓他這樣做的。但是他竟然拋下了我,把我丟給了他們——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絕不會想到會是那樣。”

在我姐姐看來,為了她在新罕布什爾旅館幹下的房間燈光惡作劇,為了她無意中促使霍華德·塔克離開了我們這個世界,她付出了這個不相稱的代價。“哎,為了這小小的樂趣,我被迫付出了這麽個代價。”弗蘭妮說。

在我看來,萊尼·梅茨和切斯特·普拉斯基好像沒有為他們得到的這個“樂趣”付出足夠的代價。梅茨一看到小瓊斯,就立刻放開了我姐姐的胳膊。他提起褲子就想跑——但他是個跑衛,隻習慣於前麵有人擋他,而且是在相對開闊的場地。在漆黑的樹林裏,他幾乎看不見哼著小曲的黑人運動員黑乎乎的身體。盡管他使盡力氣跑,速度也不慢,他還是撞到了一棵和他的大腿一樣粗的樹,撞斷了鎖骨。他很快被包圍了,幾個黑人運動員把他拖回到蕨類植物叢中的那個“快活地”。小瓊斯一聲令下,大家一起動手,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扒了下來,把他綁到一根長曲棍球球杆上。然後他們抬著一絲不掛的梅茨,到了男生部主任那裏。

我後來才知道,獵獅者總是要交出一部分獵物的。

有一次,他們抓到一個露陰癖,這家夥一直讓女生宿舍不堪其擾。他們吊起他的腳踝,倒掛在洗澡人數最多的女生浴室的那個淋浴噴頭下麵——他的身體用透明的浴簾包裹著。然後他們叫來主任。“黑人出手,法網不漏。”小瓊斯說,“我是五樓治安官。”

“哦,小瓊斯。這是怎麽回事?”主任問。

“女生宿舍一樓的浴室裏發現一個**男生,就在你右手邊。”小瓊斯說,“就在他露陰的那一刻,獵獅者當場抓住了他。”

萊尼·梅茨就這樣被拉到男生部主任那裏。切斯特·普拉斯基比他先到一步。“獵獅去!”哈羅德·斯瓦羅在樹林裏尖叫一聲。萊尼立刻鬆開弗蘭妮的胳膊,切斯特·普拉斯基也悄沒聲地從我姐姐身上爬了起來,抬腿就跑。他什麽衣服也沒穿,光著嫩嫩的腳在樹林裏慢慢小跑著,倒沒有撞到樹。每隔二十碼左右,他就會被黑人執法者嚇得半死——這些黑人運動員慢慢穿行在樹林裏,搖晃著樹木,折斷樹枝,哼著小曲。這是切斯特·普拉斯基第一次與別人一起**女孩子,他被這夜晚的叢林儀式完全弄昏了頭腦——他覺得奇怪,這樹林裏怎麽突然到處是叢林土著!(或許是食人族!他想。)——他彎著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嘴裏輕聲嗚咽著——這與我對早期人類的想象完全一致,還不能直立行走,大多是四肢著地爬著前進。他被拉到男生部主任在宿舍樓的房間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絲不掛,渾身是被樹枝刮過的傷痕,四肢著地趴在地上。

自從德瑞中學開始招收女生以來,男生部主任就沒有過過一天開心的日子。在那之前,他是學生部主任——一個身材勻稱、循規蹈矩的人,手不離煙鬥,喜歡打打羽毛球網球什麽的。他的妻子是一個衣著時髦的健康女人,長相年輕,活潑得像個拉拉隊隊員,隻有她那令人吃驚的眼袋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他們沒有孩子。“這些男生,”主任總是說,“都是我的孩子。”

當“姑娘們”來到學校的時候,他對這些男孩子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他迅速指派他的妻子擔任女生部主任,來協助自己的工作。他對自己的男生部主任這一新頭銜很是滿意,但讓他感到絕望的是,自從德瑞中學來了這些姑娘,他的這些男孩子就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新麻煩。

“噢,天哪!”聽到有人(他不可能知道是切斯特·普拉斯基)亂敲他的門,他或許說了這句話,“我太討厭萬聖節了。”

“我去開門。”他的妻子說。女生部主任走過去開門。“我知道,我知道,”她興奮地說,“就是給糖,要不搗蛋!”

她開門一看,原來是一絲不掛的切斯特·普拉斯基蜷縮在門口。這個擋人的後衛渾身是癤子,散發著男人的性感。

據說,女生部主任的這一叫不要緊,不但吵醒了她和她先生住的這棟宿舍樓下麵兩層樓裏的所有學生,還吵醒了睡在醫務室隔壁房間的辦公桌上的夜班護士巴特勒太太。“我太討厭萬聖節了。”她或許對自己嘀咕了一聲。她走到醫務室門口,看到了小瓊斯、哈羅德·斯瓦羅和我。小瓊斯懷裏正抱著弗蘭妮。

在蕨類植物叢中,我幫弗蘭妮穿上了衣服,小瓊斯幫她理好頭發。弗蘭妮哭個不停。小瓊斯對她說:“你想自己走路,還是不想?”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經常這樣問我們。他是問我們想走路還是想坐車。小瓊斯的意思當然是,如果弗蘭妮不想走路,他就會抱她。弗蘭妮正想讓人抱呢——於是小瓊斯就抱起她走了。

小瓊斯抱著弗蘭妮經過蕨類植物叢的另一片地方,在這裏,萊尼·梅茨被綁到了長曲棍球球杆上,準備進行另一種風格的旅行。弗蘭妮一路哭個沒完。小瓊斯說:“嘿,你是個好姑娘,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弗蘭妮還是哭個不停。“嘿,你聽好了。”小瓊斯說,“你知道嗎?有人觸碰了你,但你不想讓人觸碰,這個時候你實際上沒有真的被人觸碰——你必須相信我的說法。他們那樣觸碰你的時候,其實觸碰的並不是你。你要知道,他們並沒有真的觸碰到你。你的身體裏仍然還是完好的你。沒有人觸碰過你——真的沒有。你的的確確是個好姑娘,你相信我嗎?你的身體裏還是一個完好的你,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弗蘭妮低聲說,說完繼續哭著。她的一隻胳膊垂在小瓊斯的身體一邊,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掐了我一下,我回掐她一下。

哈羅德·斯瓦羅飛快地穿過樹林,悄無聲息地走在小路上,給我們帶路。他很快找到了醫務室,打開了門。“怎麽回事?”夜班護士巴特勒太太問。

“我是弗蘭妮·貝瑞,”我姐姐說,“我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這是弗蘭妮的委婉說法——大家都知道她被強奸了。弗蘭妮隻承認“被人打了”,人人都明白這樣說的意義:這樣一來,這件事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法律問題。

“她的意思是,她被人強奸了。”小瓊斯對巴特勒太太說。但弗蘭妮不停地搖著頭。我想,弗蘭妮明白小瓊斯的好意,明白小瓊斯說她身體裏的那個她沒有被人觸碰的意圖——就是為了想把她所遭受的這場性虐待轉化成一場她打輸了的架。她低聲對他說著話——他仍然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不一會兒,他把她放下來,讓她站著,對巴特勒太太說:“好吧,她被人打了一頓。”巴特勒太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她被人打了,被人強奸了。”哈羅德·斯瓦羅說。他怎麽也不能靜靜地站著不動。小瓊斯看了他一眼,讓他冷靜了下來,對他說:“你為什麽還不趕緊走,哈羅德?你為什麽不去找達夫先生呢?”這話讓哈羅德的眼睛一亮,他飛也似的跑掉了。

“這隻不過又是一個萬聖節,小子。”弗蘭妮拉著我的手說。

“最糟糕的一個。”我對她說。

“迄今為止最糟糕的一個。”弗蘭妮說。

巴特勒太太把弗蘭妮帶走了,讓她去洗澡——且不說別的事。小瓊斯對我說,如果弗蘭妮把自己洗幹淨,她被人強奸的證據就要丟失了。我跟在巴特勒太太後麵,這樣對她解釋,但巴特勒太太已經與弗蘭妮談過了,弗蘭妮不想深究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頓。”她說。但她會聽從巴特勒太太的建議,過些時候再去檢查一下,看看她有沒有懷孕(檢查結果是她沒有懷孕),有沒有感染性病(不知是誰傳給她一點小毛病,不過後來治好了。)

父親來到醫務室的時候,小瓊斯已經走了,去幫著其他人將萊尼·梅茨抬到男生部主任那裏,哈羅德·斯瓦羅則在校園各處轉悠,像老鷹搜尋鴿子一樣仔細搜尋著達夫[1]。雪白的醫務室病房裏隻有我和弗蘭妮。弗蘭妮穿著白色的病人衣服,坐在**。她剛洗完澡,頭上包著毛巾,左顴骨敷著冰塊,右手無名指包著繃帶(手指甲被扯掉了)。“我想回家,”弗蘭妮對父親說,“告訴媽媽我要幾件幹淨衣服。”

“他們對你做了什麽,親愛的?”父親問。他在**坐下,坐在她身邊。

“他們打了我一頓。”弗蘭妮說。

“你在哪兒?”父親問我。

“他去找人了,救了我。”弗蘭妮說。

“你看到事情經過了嗎?”父親問我。

“他什麽也沒看見。”弗蘭妮說。

我本來想告訴父親,我看見了第三幕。雖然我們都知道“被人打”意味著什麽,我還是按照弗蘭妮的說法對父親說了。

“我想回家。”弗蘭妮說。可是,對我來說,新罕布什爾旅館算不上什麽家——隻不過是一個巨大而陌生的勉強安身之所。父親回去給弗蘭妮拿衣服了。

可惜的是,小瓊斯沒有看到萊尼·梅茨被綁在長曲棍球球杆上,像烤肉叉上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一樣,被人抬著穿過校園送到主任那裏。可惜的是,我父親沒有目睹哈羅德·斯瓦羅尋找達夫時的那個老練樣——他像影子一樣潛入宿舍樓的每一個房間。哈羅德最後認定契帕·達夫隻能躲在女生宿舍。他想,確定達夫躲在哪個女生的房間,是遲早的事。

男生部主任拿來他妻子的駱駝毛大衣——這件大衣就在他的手邊,最方便拿——蓋住切斯特·普拉斯基的身體,大聲叫道:“切斯特,切斯特,我的孩子!怎麽回事?與埃克塞特隊的比賽隻剩下一個星期了!”

女生部主任把自己鎖在浴室裏。又有人在砰砰地敲門了——敲門聲傳到她的耳朵,她對丈夫喊道:“這回你自己去開那該死的門!”

“是黑鬼,別讓他們進來!”切斯特·普拉斯基喊道。他兩手緊緊抓著裹在身上的女生部主任的大衣。男生部主任勇敢地打開了門。男生部主任與小瓊斯的秘密警察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這個秘密警察是德瑞中學非常隱秘的組織,是一支非常不錯的執法隊。

“上帝啊,小瓊斯!”男生部主任說,“幹得有點過分了。”

“誰來了?”女生部主任在浴室裏喊道。這時,他們把萊尼·梅茨抬進了主任家的起居室,放在壁爐前麵的地板上。斷掉的鎖骨現在疼得厲害,真要了梅茨的命。他又看到壁爐裏的火,以為那是為他準備的。

“我招,我招!”他叫道。

“你當然得招。”小瓊斯說。

“我幹了!”萊尼·梅茨叫道。

“你當然幹了!”小瓊斯說。

“我也幹了!”切斯特·普拉斯基大聲說道。

“誰第一個幹的?”小瓊斯問。

“是契帕·達夫!”兩個後衛齊聲喊道,“達夫第一個幹的!”

“您聽到了吧,”小瓊斯對男生部主任說,“您都明白了吧?”

“他們都幹了些什麽——對誰幹的?”男生部主任問。

“他們**了弗蘭妮·貝瑞。”小瓊斯說。這個時候,女生部主任從浴室裏出來了,看到這麽多黑人運動員在門口晃悠著,她還以為是哪個非洲國家來的黑人合唱隊,不禁又尖叫起來,轉身跑回浴室,將自己鎖了起來。

“我們馬上把達夫帶來。”小瓊斯說。

“不要用蠻力,小瓊斯!”男生部主任大聲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不要用蠻力!”

我一直與弗蘭妮待在一起。母親和父親回到了醫務室,拿來了弗蘭妮的衣服。鮑勃教練在家看莉莉和艾格——跟以前一樣,我想。可是弗蘭克去哪裏了?

弗蘭克到外麵執行“任務”去了,父親神秘兮兮地說。父親聽到弗蘭妮“被人打了”,他想到了最壞的一麵。他還料到,弗蘭妮回家躺倒在她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急著找索羅。

“我要回家。”她老是這麽說。她還說,“我想讓索羅與我一起睡。”

“或許現在去還來得及。”父親說。他在看橄欖球比賽之前把索羅留在了獸醫那裏。如果今天獸醫忙得不可開交,那老放屁的索羅說不定還在哪個籠子裏活蹦亂跳的呢。弗蘭克就是去執行那個偵察任務去了。

與小瓊斯的那個遲到的營救任務一樣,弗蘭克也來遲了。他砰砰地敲著獸醫家的門,把獸醫吵醒了。“我太討厭萬聖節了。”獸醫可能說了這句話。他的妻子告訴他,貝瑞家的一個男孩來打聽索羅的事。“噢噢。對不起,孩子,”獸醫對弗蘭克說,“你家的狗今天下午就死了。”

“噢噢。”獸醫說,“狗已經死了,孩子。”

“您已經把它埋了?”弗蘭克問。

“這太感人了。”獸醫的妻子對她的丈夫說,“就讓那孩子自己去埋那條狗吧,如果他願意的話。”

“噢噢。”獸醫說,領著弗蘭克到了最裏麵的一間狗舍。弗蘭克看到三隻死狗堆在一起,旁邊是堆在一起的三隻死貓。“周末我們不埋動物的。”獸醫解釋說,“哪一個是索羅?”

弗蘭克一眼就認出了渾身惡臭的索羅。索羅的身體已開始變硬,但弗蘭克還是設法將這條死去的拉布拉多黑犬裝進一個大垃圾袋。獸醫和他的妻子不可能知道,弗蘭克是不會將索羅埋掉的。

“太晚了。”弗蘭克低聲對父親說。這個時候,父親、母親、弗蘭妮和我都回到了家——新罕布什爾旅館。

“上帝啊,我都可以自己走路!你們看。”弗蘭妮說。我們都走在她的近旁,好隨時扶住她。“索羅,過來!”她喊道,“來吧,孩子!”

母親哭了,弗蘭妮抓住了她的胳膊。“我沒事,媽媽。”她說,“真的沒事。我想沒有人碰了我身體裏的那個我。”父親也哭了,弗蘭妮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似乎哭了一整夜,哭得太傷心了。

弗蘭克把我拉到一邊。

“你要幹什麽?”我問。

“過來看。”他說。

是索羅,裝在垃圾袋裏,躺在弗蘭克的床底下。

“上帝啊,弗蘭克!”我說。

“我要做好它,為了弗蘭妮。”他說,“能趕上聖誕節!”

“聖誕節,弗蘭克?”我說,“做好它?”

“我要在索羅的身體裏塞上東西,把它做成一個標本!”弗蘭克說。在德瑞中學,弗蘭克最喜歡的課程就是生物學,一門古怪的課程,教課的老師叫福伊特,是一個業餘的標本剝製師。在福伊特的幫助下,弗蘭克已經填充了一隻鬆鼠和一隻非常奇怪的橙色小鳥。

“天哪,弗蘭克。”我說,“我不知道弗蘭妮會不會喜歡。”

“除了活的,這就是最好的東西了。”弗蘭克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們突然聽到弗蘭妮大叫一聲——一定是父親把索羅的事告訴了她。一邊是悲痛不已的弗蘭妮,另一邊是吵吵著要出去找契帕·達夫算賬的艾奧瓦鮑勃。大家費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他勸了回來。弗蘭妮又想洗澡了,我躺在**聽著水嘩嘩地放到了浴缸裏。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走到浴室門口,問她有什麽需要我帶的嗎。

“謝謝。”她輕聲說,“你出去為我找來昨天,找來快要過去的今天吧,我想讓它們回來。”

“就這些嗎?”我問,“就要昨天和今天?”

“就這些。”她說,“謝謝你。”

“我知道你會去找的。”她說。我聽到她的身體慢慢沉到浴缸裏麵的聲音。“我沒事。”她輕聲說,“沒有誰能得到我身體裏那個我。”

“我愛你。”我輕聲說。

她沒有回應我。我回到了**。

我聽到我房間天花板上鮑勃教練的動靜——他在上麵又是俯臥撐,又是仰臥起坐的,接著又是單臂屈伸(我聽到了杠鈴發出有節奏的當啷聲,還有老人怒氣衝衝的呼吸聲)。我真希望我父母能同意他去找達夫算賬,達夫可不是這個艾奧瓦老前鋒的對手。

不幸的是,小瓊斯和黑人護法隊遠遠不是達夫的對手。達夫徑直來到了女生宿舍,來到迷戀他的一個拉拉隊員的房間裏,這個女孩名叫梅琳達·米切爾,別人也叫她明迪,她發瘋似的迷上了達夫。達夫告訴她,他剛才與弗蘭妮·貝瑞“鬼混”去了,可弗蘭妮又與萊尼·梅茨和切斯特·普拉斯基鬼混了,他就倒了胃口。

“現在弗蘭妮弄了一幫黑鬼到處找我。”達夫告訴明迪,“她和黑鬼成了朋友,尤其與小瓊斯好得不得了,就是那個裝老好人,老在主任跟前告狀的家夥。”這幾年一直對弗蘭妮心存嫉妒的明迪·米切爾讓達夫鑽進了她的被窩。哈羅德·斯瓦羅來到明迪的房門前,輕聲叫著:“達夫,達夫——你看見達夫了嗎?黑人護法隊在找他。”明迪說她是從不讓任何男孩進她的房間的,她也不能讓哈羅德進來。

所以他們沒有找到達夫。第二天一早,達夫、切斯特·普拉斯基、萊尼·梅茨這三個人一起被德瑞中學開除了。他們的父母聽到這件事,為這幾個孩子沒有受到任何犯罪指控而心存感激,很有氣度地接受了學校的這個開除決定。不少教師,以及大部分的學校董事,因為不能把這一事件拖延到埃克塞特隊來校比賽之後再來處理而感到不快,可他們還是說,失去艾奧瓦鮑勃的這三個後衛雖然讓人感到尷尬,但比起失去艾奧瓦鮑勃本人,還是值得的,因為,要是這三個後衛還在球隊,老人是斷然不肯帶德瑞校隊與埃克塞特隊比賽的。

這個事件後來誰也不提了,德瑞中學向來有最好的沉默傳統。說起來真的不可思議,像德瑞中學這樣淳樸的學校,在處理醜聞方麵竟然學到了那些比它世故老道的學校慣用的不事聲張的手段——而那些學校可是花了代價買到教訓的。

因為“毆打”弗蘭妮·貝瑞——大家認為,這隻不過比德瑞中學萬聖節常見的亂象稍微過頭了一點罷了——切斯特·普拉斯基、萊尼·梅茨和契帕·達夫被學校開除了。在我看來,達夫是逃脫了他應有的懲罰。弗蘭妮和我沒有見他最後一麵,也許弗蘭妮早就預料到了。我們也還沒有見到小瓊斯的最後一麵。在他待在德瑞中學期間,他成了弗蘭妮的朋友——如果不是她的保鏢的話。弗蘭妮在哪兒,小瓊斯就在哪兒。我清楚地知道,正是小瓊斯,讓弗蘭妮產生了她自己確實是個好姑娘的想法——他總是這樣對她說。我們離開德瑞中學的時候,沒有見到小瓊斯的最後一麵——他又一次遲到了,就像那次他去營救弗蘭妮的時候一樣。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風格。你要知道,小瓊斯後來去了賓州州立大學打橄欖球,是布朗斯隊的職業橄欖球員——一直打到有人毀壞了他的膝蓋為止。之後,他上了法學院,在紐約的一個機構裏工作——那個機構,根據他的建議,會取名為“黑人護法隊”。還是莉莉說得對——有一天她這樣對我們說——一切都隻不過是童話而已。

對我來說,哈羅德·斯瓦羅太瘋狂,跑起來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他。天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哈羅德,不管你在哪裏,我都祝你好運!

或許那是一個萬聖節的緣故,我所記得的艾奧瓦鮑勃的勝利季總是充斥著萬聖節的氣氛,總讓我想起幽靈、巫師、魔鬼和各種有魔法的生物。我也不會忘記:那是我們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第一個晚上,但我們都沒有睡好。到了一個新地方,晚上總是不容易睡好——你得適應不同的床發出的各種聲響。莉莉醒來的時候總是幹咳不止,好像成了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似的——看到她那麽小的個頭,我們總是不免吃驚。她這次醒來的時候,咳嗽的方式與以前不一樣了,好像她對自己糟糕的身體也很惱火,就像母親感到很惱火一樣。艾格睡得很死,除非有人叫醒他,否則他一般是不會醒來的。一旦醒來,他就清醒異常,好像已經醒了好幾個小時似的。萬聖節後的第二天早上,艾格是自己醒來的——醒來的時候非常安靜。住在以前的家裏的時候,我總能聽到弗蘭克在他的房間裏**,他那樣做已經好幾年了。但是聽到他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索羅藏在他床底下的垃圾袋裏吧。

萬聖節後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著清晨淡淡的亮光落到了艾略特公園。地上已經起霜了。不知是誰昨天把碾碎的南瓜打到了旅館的玻璃窗上,這糊狀的南瓜凍在了玻璃上。透過這南瓜糊,我看到弗蘭克肩上挎著垃圾袋,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向生物實驗室走去。父親透過這同一扇窗戶,也看到了他。

“弗蘭克要把垃圾袋帶到哪裏去?”父親問。

“他說不定找不到垃圾桶了。”我說,這個解釋可以讓弗蘭克順利逃脫,“我的意思是,我們這裏沒有電話可用,之前又沒有電。說不定附近也沒有垃圾桶吧。”

我心裏突然一顫——我知道父親並不知道弗蘭克真是個同性戀。

艾格終於從浴室出來了。父親走過去想使用浴室,但弗蘭妮把他堵在了門口。她還想洗個澡,正在浴缸裏放水呢。母親對父親說:“你不要對她說一個不字。她想洗多少次澡,就讓她洗多少次。”他們吵了起來,走開了——他們很少吵的。“我對你說過,我們還需要一個浴室。”母親說。

我聽著弗蘭妮往浴缸裏放水的聲音。“我愛你。”我在鎖著的門前低聲說。但是,水聲嘩嘩——隻有這水能為她療傷——弗蘭妮不可能聽到我的低語。

[1] 達夫的名字Dove,意為“鴿子”。

[2] 原文queer,可以表示古怪,也可以表示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