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奧瓦鮑勃的勝利季

一九五四年,弗蘭克成了德瑞中學的新生——對他來說,這算不上一個多麽了不起的人生轉變,隻不過從此開始,他獨自一人悶在自己房間裏的時間更多了。那一年,德瑞中學裏發生了一起非常曖昧的同性戀事件,與同一宿舍的幾個男孩有關,這些男孩的年齡都比弗蘭克大。最後大家都認為,這是德瑞中學裏一樁再普通不過的惡作劇,弗蘭克成了這個惡作劇的受害者。畢竟,他是個走讀生,走讀生對宿舍生活一無所知,也不足為奇。

一九五五年,弗蘭妮上了德瑞中學。那是學校招收女生的第一年,但過渡期並不順利。隻要有弗蘭妮在,過渡期就永遠不會順利。學校出現了很多不曾預料的問題,從教室裏的性別歧視,到體育館側翼分配給女生的淋浴間數量不夠,不一而足。另外,女教師的突然到來,使幾樁原先就搖搖欲墜的婚姻頃刻破裂,德瑞中學的男生們也整日做起春夢來了,種種春夢,毫無疑問,比以前增加了一千倍。

一九五六年,輪到我上德瑞中學了。這一年,德瑞中學為鮑勃教練買入了全部守衛隊員和三個巡邊員。學校知道他馬上就要退休了,但是從戰爭結束以來,還沒有哪一個賽季他帶隊贏過球。校方覺得,為學校橄欖球隊儲備得力隊員,也算是讓鮑勃教練臉上有光的舉措,於是從波士頓最厲害的幾個中學招來了幾個畢業生充任隊員,為期一年。於是,鮑勃教練不僅第一次有了守衛隊員,而且前鋒也大為加強,阻擋對手的能力也一下提高不少。雖然鮑勃教練不太喜歡通過買入隊員來壯大球隊實力的做法——我們把這樣的球員叫作“槍手”(甚至在鮑勃教練的那個時代也是這樣叫的)——但他對學校的這一舉動深表謝意。不過,德瑞中學考慮的,不隻是讓鮑勃教練在最後一個賽季勝利收場。為了吸引更多校友捐款,為了吸引新的年輕教練來執教這支球隊,德瑞中學也是什麽辦法都用上了。鮑勃知道,如果再輸一個賽季,德瑞中學的橄欖球隊就要徹底玩完。鮑勃教練寧願帶著自己訓練這麽多年的這支球隊去贏得一個賽季,而不願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來贏球。

“再說了,”鮑勃教練說,“即使是好球員也要教練指導。沒有我,這些人也不會這麽搶手。每一個人都要製訂一個全盤計劃;每個人都需要有人告訴他們哪裏錯了。”

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在全盤計劃和可能出錯的問題上,艾奧瓦鮑勃有很多話要對我父親講。鮑勃教練說,改造湯普森女子中學的任務極為艱巨,簡直可以與“強奸犀牛”相比。改造工期比我父親預期的長了一點。

他不費多大力氣就賣掉了母親的家族老宅——多麽漂亮的一幢房子,自然賣了一個好價。新主人迫不及待地想入手,很快就辦完了所有手續。我們還要在這裏租住一年,為此付了一筆不小的房租。

我記得當時看到幾百張課桌從教室裏搬了出來,這裏馬上就要成為新罕布什爾旅館了。這些課桌原本都是用螺絲固定在地板上的,所以地板上留下了無數個小洞,要麽用什麽東西填滿小洞,要麽拿地毯將全部的地板鋪起來。我父親要處理很多很多這樣的細節問題。

四樓的衛浴設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但是我母親應該清楚地記得,在她上湯普森女子中學之前很久,頂樓的馬桶和盥洗台就是裝錯了的。那些衛浴設備根本不是為高中學生準備的——馬桶和盥洗台都是小型的,適合於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的幼兒園小朋友使用。因為這些設備比原先訂購的正常設備要便宜得多,校方也就順水推舟,沒有追究。這就苦了這麽多屆的高中女生,她們要小便,要洗漱,就得蹲下身子,碰壞膝蓋。要是在小馬桶上猛地放下屁股去,她們的後背一不小心就會傷著,膝蓋就會猛然頂住小洗漱台,眼前的鏡子直接照見她們的**。

“耶穌啊,上帝啊!”父親說,“這些浴室是為小精靈準備的。”他原來想把這些老舊的衛浴設備統統拆掉;他當然知道,客人是不喜歡使用公共衛生間的,但是,如果保留原有的這些馬桶和洗漱台,就能省下一大筆錢——畢竟,中學的衛浴設備與旅館的應該相差無幾。

“這些鏡子我們還可以用的。”母親說,“把它們裝得高一點就是了。”

“這些馬桶和洗漱台也可以繼續用。”父親說。

“給誰用?”母親問。

“給小矮人用?”鮑勃教練說。

“給莉莉和艾格用,”弗蘭妮說,“至少可以用好幾年。”

還有那些與書桌配套的椅子,也都是用螺絲釘固定在地板上的。父親也舍不得扔。

“這些椅子還是好好的嘛。”父親說,“坐上去多舒服。”

“奇怪的是,椅子上還刻著名字。”弗蘭克說。

“奇怪嗎,弗蘭克?”弗蘭妮說。

“這些椅子是固定在地板上的。”母親說,“這樣客人就不能隨便搬動椅子。”

“為什麽要讓客人隨便搬動旅館的家具?”父親問,“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按照旅館應有的樣子來布置房間,明白嗎?我不希望客人們隨便搬動椅子。”他說,“他們不能那樣做。”

“在餐廳也不行?”母親問。

“吃完一頓大餐之後,客人們一般喜歡把椅子往後推。”鮑勃教練說。

“呃,他們不能往後推椅子了——就這樣。”父親說,“我們隻好讓他們把桌子推開了。”

“為什麽不把桌子也固定起來呢?”弗蘭克說。

“這個想法太古怪了。”弗蘭妮說。她後來說,弗蘭克心裏的不安全感太強烈了,他真希望把整個生活都固定在地板上。

當然,分割房間,再安裝獨立的衛浴設備,費時最長。旅館的管道係統與城市火車站貨場的鐵軌一樣複雜;有人在四樓衝了馬桶,水流下來的聲音整個旅館都可以聽到——四樓的水在艱難地往下麵流。有些房間仍掛著黑板。

“隻要擦得幹幹淨淨,”父親說,“掛著又何妨?”

“是啊,”艾奧瓦鮑勃說,“前一個客人可以給下一個客人留言。”

“可以寫‘再也別住這家旅館’。”弗蘭妮說。

“那沒有什麽關係。”弗蘭克說,“我隻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就行了。”

“在旅館裏,弗蘭克,”弗蘭妮說,“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房間的。”

鮑勃教練也想要一個房間。退休之後,德瑞中學不讓他再住在學校宿舍裏了。鮑勃教練心裏喜歡弗蘭妮的這個說法,但沒有表露出來。等改造完畢,他想馬上就搬進來住。他對操場上的這些設備未來如何處置很感興趣:地麵開裂的排球場、曲棍球場、籃球場上的籃板和籃筐——籃筐上的網早就爛掉了。

“最讓人產生遺棄感的,”鮑勃說,“就是這些沒有網的籃筐。看了就傷心。”

有一天,我們看到幾個工人拿著風鑽,準備把貼在死灰色石頭大門上的“湯普森女子中學”(THOMPSON FEMALE SEMINARY)這幾個用磚頭刻成的大字鑿下來。他們幹了一半就停工了,大門上隻剩下MALE SEMIN這幾個字母——我想他們肯定是故意這樣幹的。因為那一天是星期五,工人們星期一才回來繼續幹活兒,所以整個周末這幾個字母都要掛著。我父親和母親很生氣,可是鮑勃覺得很好玩。

“你為什麽不幹脆把這個旅館叫作‘MALE SEMEN’[1]?”艾奧瓦鮑勃問我父親,“這樣省事,隻改動一個字母就行了。”鮑勃的心情很好,因為他的球隊就要贏球了,另外,他知道自己馬上要離開討厭的德瑞中學了。

即使我父親心情不好,也很少表現在臉上。(他精力十分充沛——“精力產生精力”,他常常一遍又一遍對我們重複這句話,不管是在我們做家庭作業的時候,還是在他訓練他所執教的球隊的時候。)他並沒有從德瑞中學辭職,可能不敢吧,或者是母親不讓他辭職。他繼續整修著新罕布什爾旅館,一邊整修,一邊在冬春學期教三個班的英語課,還兼做田徑教練,所以整修旅館的進度減慢了一半。

弗蘭克好像在德瑞中學消失了,就像學校牛棚裏養的那幾頭象征性的奶牛,你有時注意不到他。他讀書挺用功——他好像覺得功課很難——也上必修的體育課,但他說不上特別喜歡哪項運動,哪個項目都不夠好,所以沒有資格參加哪個運動隊(或者說他也不想參加)。他個子大,人又壯實,但行動笨拙,一如既往。

弗蘭克十六歲的時候,上嘴唇長出了一撮稀疏的小胡子,這讓他看起來老成了許多。他身上有一種懶散的小狗氣息,走起路來步履沉重,土裏土氣,看得出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隻高大威猛的狗;但他隻是頭上有這個威猛的假象,要讓他真的具有威猛大犬的氣概,等下輩子吧。他沒有什麽朋友,這個誰也不擔心,因為弗蘭克從來就不喜歡交朋友。

弗蘭妮當然有無數的男朋友,大多數的年紀比弗蘭妮大,其中有一個我很喜歡:他是學校四年級的,長著一頭紅頭發,身材高大,說話不多,是大學劃船隊首船劃槳手。他的名字叫斯特拉瑟斯,從小在緬因州長大,除了手上長了水泡——塗上了一層鬆香以增強其硬度——身上有時有一股濕襪子的氣味,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他。連弗蘭克也喜歡他。索羅對著斯特拉瑟斯大叫不已,但那是因為他身上的氣味:索羅害怕斯特拉瑟斯搶了自己的風頭。我不知道斯特拉瑟斯是不是弗蘭妮最喜歡的男朋友,但我知道他很喜歡弗蘭妮,待我們幾個人也挺不錯。

其他一些人待我們就不怎麽好了。其中一個就是學校為鮑勃教練買來的那幾個波士頓槍手的頭頭。那個買來的四分衛簡直讓拉爾夫·德·米奧看起來成了聖人。這個四分衛名叫斯特林·達夫,有人也叫他契普或契帕,此人一臉凶相,身上棱角分明,來自波士頓一所氣派的郊區學校。

“那個契帕啊,一個天生做頭領的料。”鮑勃教練說。

我想,他倒是秘密警察裏的一個天生指揮官。契帕·達夫金發碧眼,非常英俊,臉上光溜溜的,可以說太秀氣了。我們一家人幾乎都是黑頭發,隻有莉莉是一個例外,她的頭發算不上是金色,灰不拉嘰的,很蒼白的樣子。

我很喜歡看契帕·達夫在沒有很好的防線來保護他的情況下打四分衛,也很喜歡看他不得不拋很多次球才有機會觸地得分的場麵——學校招生辦公室的確給鮑勃教練找到了很好的球員,德瑞中學的橄欖球隊現在再也沒有落後過。如果他們得到了球,他們就一直能持球,達夫很少有機會需要傳球。盡管這是我們這些孩子記憶中的第一個獲勝的賽季,但看著他們幹巴巴地碾過球場,耗光時間,在三四碼外得分,還是讓我們感到無趣得很。他們打得不花哨,隻是身體強壯,動作精確,教練指導得也好;他們的防守並不強——別的球隊有時能扳回一些比分,但不能持續,原因是別的球隊很少得到球。

“控球。”艾奧瓦鮑勃高興地喊道,“這是戰後我第一次擁有的一支能控球的球隊。”

弗蘭妮現在與契帕·達夫好歸好,但他們很少單獨在一起——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一點。達夫與弗蘭妮在一起的時候,旁邊總有幾個橄欖球隊的後衛陪著——有時還有一兩個巡邊員。那一年,他們老聚在一起,讓整個校園充滿不安的氣氛,別人有時會看到弗蘭妮與他們混在一起。達夫的心被弗蘭妮勾去了——學校的每個男孩,除了弗蘭克,差不多都被弗蘭妮吸引了。女孩子們與弗蘭妮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很謹慎;弗蘭妮常使她們相形見絀,她或許做不了她們的好朋友。弗蘭妮總喜歡與新來的人交朋友,對陌生人總有這樣那樣的好奇,所以在弗蘭妮的那些女朋友看來,她對老朋友不夠忠心。

我不知道這些事。我完全一無所知。有時弗蘭妮會安排我與女孩子約會,但女孩們通常比我大,約會沒有成功的。“女孩子都覺得你很可愛,”弗蘭妮說,“但是你得跟人家說說話,你知道——你不能一上來就跟別人親熱啊。”

“我哪裏一上來就跟人親熱了?”我告訴她,“我從來摟不上她們的脖子。”

“嗯,”她說,“那是因為你隻是坐在那裏幹等著。大家都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你們不可能知道。”我說,“不會總是知道。”

“你是說你在想我嗎?”她問我,但我沒有應答。“聽著,小子。”弗蘭妮說,“我知道你想我想得太多了——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在德瑞中學,第一個稱我為“小子”的,就是弗蘭妮,盡管我隻比她小一歲。讓我感到難堪的是,這個稱呼竟然傳開了。

“嘿,小子。”契帕·達夫有一次在體育館的淋浴間對我說,“在這個學校,你姐姐的屁股長得最漂亮。她和誰上過床嗎?”

“斯特拉瑟斯。”我說,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斯特拉瑟斯至少比達夫強。

“斯特拉瑟斯!”達夫說,“就那個混賬的劃槳手?那個劃船的笨蛋?”

“他身強體壯。”我說。這倒是一點沒錯——劃槳手一個個身強體壯,而斯特拉瑟斯更是強中之強。

“是強壯,不過還是個笨蛋。”達夫說。

“他整天隻知道劃槳!”跑衛萊尼·梅茨說。梅茨總是與達夫形影不離——即使淋浴的時候也是如此,總是貼著達夫站在他右邊,好像在浴室裏也要準備接他的球似的。他很笨,笨得像腳下的水泥地;又硬,硬得也像腳下的水泥地。

“好了,小子。”達夫說,“你轉告弗蘭妮,就說是我說的,她長了一對德瑞中學最好的屁股。”

“還有最好的奶子!”萊尼·梅茨叫道。

“呃,那個還行。”達夫說,“但是最為特別的,就是她的屁股。”

“她的笑容也很迷人。”梅茨說。

契帕·達夫心懷鬼胎地對我翻了翻白眼——好像要向我表明,他知道梅茨有多傻,而他自己有多聰明。“別忘了抹點香皂,萊尼。”達夫邊說,邊把那塊滑溜溜的香皂遞給了梅茨,梅茨本能地去接香皂。梅茨動作敏捷,兩隻手抓住香皂,像一頭熊似的緊緊抱在了肚子上。

我關掉了淋浴頭,因為有個塊頭比我大的人挨著我站在淋浴蓮蓬頭下麵。他一把將我推開,重新把水打開。

“走開吧,老兄。”他輕聲說。原來是一名前鋒,他在球場上的職責是防止對方球員傷到契帕·達夫。他名叫小塞繆爾·瓊斯,大家都叫他小瓊斯。小瓊斯長得很黑,與激發了我父親想象力的那個夜晚一樣黑。他會一路打下去的,將來要去賓州大學橄欖球隊,還要去克利夫蘭的職業橄欖球隊,一直打到別人打爛他的膝蓋為止。

一九五六年的時候,我十四歲,小瓊斯是我見到的個頭最大的家夥了。我趕緊離他遠點。這時達夫說:“嘿,小瓊斯,你難道不認識這個小子?”

“不認識,從來沒有見過這人。”小瓊斯說。

“呃,他是弗蘭妮·貝瑞的弟弟。”達夫說。

“你好。”小瓊斯說。

“你好。”我說。

“老教練鮑勃就是他的爺爺,小瓊斯。”

“那太好了。”小瓊斯說。他手裏拿著一小塊肥皂搓出一大堆肥皂泡,往嘴裏吸了一大口肥皂泡沫,仰著頭,從淋浴頭上接了一大口水,漱了漱口。我想,他不刷牙的時候,就這樣湊合著漱口吧。

“我們一直在討論一個事,”達夫說,“我們到底喜歡弗蘭妮的什麽地方。”

“她的微笑。”梅茨說。

“你還說她的**呢。”契帕·達夫說,“我說她的屁股是德瑞中學裏最好看的。我們還沒有問這個小子他喜歡他姐姐什麽地方。但我想我們還是先問你吧,小瓊斯。”

小瓊斯使勁擦著那塊肥皂,最後終於擦得什麽也不剩。他那個巨大的腦袋上滿是白色的泡沫。他在淋浴頭下衝洗了身體,肥皂泡都繞在了他的腳踝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感覺到最後還剩下兩個艾奧瓦鮑勃手下的後衛緊緊貼在我身邊。一個名叫切斯特·普拉斯基,因為長時間待在太陽底下而曬傷了臉,而且脖子上還長了許多癤子,前額上也全是。他主要是一個後衛——不是他自己選擇的,隻是因為他沒有萊尼·梅茨跑得快。切斯特·普拉斯基是一個天生的後衛,因為他擅長迎著對手衝去,而不是躲閃他們。與他在一起的,是一個長得與小瓊斯一樣黑的男孩,緊緊貼近我,就像一隻死死叮在你身上的馬蠅。但是,除了膚色,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別的相似之處。他有時會站在一邊當接球手,當他跑出後場時,他隻能接住契帕·達夫安全的短距離的傳球。他的名字叫哈羅德·斯瓦羅。他的個子不比我大,但他能飛。人如其名[2],他的動作輕盈如燕,如果有人擒住他的話,他的身體好像能分成兩半似的,一溜煙逃脫;當他沒有球可接的時候,他就飛身越出界外,躲在後場,通常是躲在切斯特·普拉斯基或小瓊斯的身後。

這幾個人都站在那裏,圍住了我——我想,此刻要是一顆炸彈扔進了浴室,鮑勃教練的勝利賽季就徹底完蛋了。至少就運動方麵來說,我是唯一一個不會被誰想起的人。我和艾奧瓦鮑勃手下的這些外來的後場根本不在同一量級上,也不能與大個子前鋒小瓊斯相提並論。當然,還有別的前鋒,但小瓊斯是契帕·達夫從來沒有倒下的主要原因所在。總有一個洞能讓切斯特·普拉斯基帶著萊尼·梅茨通過——這其中的原因也是小瓊斯:小瓊斯可以挖出一個足夠大的洞,讓他們並排跑過去。

“來吧,小瓊斯,想一想。”契帕·達夫說,語氣顯得極為惡毒——他的譏諷口氣給人這樣一個暗示:他不相信小瓊斯有思考的能力。“你喜歡弗蘭妮·貝瑞哪一點?”

“她那一雙小腳很漂亮。”哈羅德·斯瓦羅說。大家都盯著他看,但他不看任何人,隻在淋浴頭的落水中蹦蹦跳跳。

“她的皮膚很漂亮。”切斯特·普拉斯基說。這話一出,使得旁邊的人止不住地注意起他的癤子來了。

“小瓊斯!”契帕·達夫大聲喝道。小瓊斯一下子關掉淋浴頭。他站在那裏,讓水滴了一會兒。他讓我覺得我自己好像成了多年前的艾格,還在蹣跚著學走路呢。

“要我說,她隻是另一個白人女孩而已。”小瓊斯說。他的視線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停了一秒鍾,然後移開,看向別處。“好像是個不錯的女孩。”他說——這是對我說的。然後他打開了我的淋浴頭,把我推到了水下麵——水太冷了——我快步走出了淋浴房,身後留下了一股涼風。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甚至契帕·達夫與他的關係都會這麽生分。我感到擔心的是,弗蘭妮要遇到麻煩了;更讓我憂心的是,我對此卻無能為力。

“契帕·達夫那個人渣談論了你的屁股,你的**,甚至你的腳!”我告訴弗蘭妮,“你要當心他。”

“我的腳?”弗蘭妮說,“他是怎麽說我的腳的?”

“好吧。”我說,“說你腳的人是哈羅德·斯瓦羅。”人人都知道哈羅德·斯瓦羅是個瘋子。在那個時候,如果有人像哈羅德·斯瓦羅一樣發瘋,我們就說他瘋得像隻跳華爾茲的老鼠。

“契帕·達夫怎麽說我的?”弗蘭妮問,“我隻關心他怎麽說。”

“他隻關心你的屁股,”我告訴她,“他對每個人都這麽說。”

“我不在乎他怎麽說。”她說,“我沒那個興趣。”

“呃,他的興趣可足了。”我說,“你就與斯特拉瑟斯一個人好就行了。”

“噢,小子,讓我告訴你。”她歎了口氣,“斯特拉瑟斯是很可愛,但他這個人太無聊,無聊,無聊。”

我耷拉下了頭。我和弗蘭妮走在樓上的走廊裏。現在我們租住在別人的房子裏,當然我們覺得這依然還是貝茨家的老宅。弗蘭妮很少到我房間來了。我們在各自的房間裏做作業,在衛生間外邊聊天。弗蘭克好像連衛生間都不用了。母親每天都在積攢紙箱和行李箱,在我們房間外的走廊裏堆了好大一堆。我們很快就要搬到新罕布什爾旅館去住。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當拉拉隊員,弗蘭妮。”我說,“我是說,有別的好當,非要當這個——拉拉隊員。”

“因為我喜歡。”她說。

有一次拉拉隊訓練結束之後,我遇見了弗蘭妮。那是在離蕨類植物叢不遠的地方——我們上了德瑞中學之後,很久沒來這個地方了。我們開始不知道他們是艾奧瓦鮑勃的橄欖球隊裏的幾個後衛隊員。隻見他們在林中小路上與什麽人搭著訕,那條小路是回體育館的近路。接著他們在一個大泥坑裏開始“修理”那個人,那個泥坑是被橄欖球鞋踏出來的,坑坑窪窪的,就像被機關槍掃射過似的。等弗蘭妮和我看清楚了這幾個人就是後衛隊員時,他們正在毆打一個人,我們趕緊往小路的另一個方向跑去。那幾個後衛總是喜歡打人。我們還沒跑出二十五碼的距離,弗蘭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我停了下來。“我覺得那個人是弗蘭克。”她說,“他們在打弗蘭克。”

我們當然得回去。在那一瞬間,在我們還沒有完全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之前,我覺得自己無比勇敢。我感到弗蘭妮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掐了她一下。她的下身穿著拉拉隊的短裙,那裙子太短了,我的手背都擦到了她的大腿。她突然將她的手從我的手裏掙脫開來,尖叫起來。穿著運動短褲的我,頓時感到兩腿變得冰冷。

弗蘭克穿著樂隊製服。他們已經把他的屎棕色的褲子(褲子腿上有一條死灰色的條紋)完全扒下來了,**被拉到腳踝處。他的上衣被擰巴在前胸中央,一個銀肩章掉在泥坑裏。弗蘭克的腦袋被哈羅德·斯瓦羅狠狠壓在騎著的膝蓋底下——弗蘭克的臉,以及他頭上戴著的那頂帶棕色辮子的銀色帽子的顏色都與泥漿沒有什麽兩樣。哈羅德抓住弗蘭克的一隻胳膊拉伸開來,萊尼·梅茨拉伸著弗蘭克的另一隻胳膊。弗蘭克肚子朝下趴在泥坑裏,睾丸泡在泥坑中央,看了讓人震驚的光屁股從爛泥漿裏冒了出來,然後又沉了下去,契帕·達夫的一隻腳踏在弗蘭克的屁股上,用力將屁股壓下去,鬆開腳,那屁股又冒上來,他再用力把它壓下去,如此反複。切斯特·普拉斯基,就是那個擋人的後衛,坐在弗蘭克的膝蓋上,腋下死死夾著弗蘭克的腳踝。

“來吧,快點!”契帕對弗蘭克說。他把弗蘭克的屁股狠狠壓下去,壓到了泥坑的深處。橄欖球釘鞋在弗蘭克的屁股上踏出了白色的小凹痕。

“來吧,你這個玩泥巴的爛人。”萊尼·梅茨說,“你聽見那個人的喊聲了吧——快點!”

“住手!”弗蘭妮朝他們尖叫,“你們在幹什麽?”

看到弗蘭妮來了,感到最恐慌的,是弗蘭克。契帕·達夫也沒有掩飾他的驚訝之情。

“噢,看看誰來了。”達夫說。我看得出來,他在想接下來該怎麽說。

“他喜歡這個,我們就給他這個。”萊尼·梅茨對弗蘭妮和我說,“弗蘭克喜歡在泥坑裏打洞,是不是,弗蘭克?”

“放開他。”弗蘭妮說。

“我們沒有傷到他。”切斯特·普拉斯基說。他為自己的膚色永遠感到尷尬,於是他隻看著我,不看弗蘭妮。看到弗蘭妮那麽好的皮膚,他或許會受不了的。

“你哥哥喜歡男孩子。”契帕·達夫對我們說,然後問弗蘭克,“是不是,弗蘭克?”

“那又怎樣?”弗蘭克說。他一副生氣的樣子,顯然還沒有被他們打得筋疲力盡;他說不定還能用手指頭摳他們的眼睛,他說不定還能弄傷他們一兩個人呢。弗蘭克總是找人打架。

“搞男孩子的屁眼兒,”萊尼·梅茨說,“那是最惡心人的事了。”

“就像在爛泥裏打洞。”哈羅德·斯瓦羅解釋說。但看他的表情,他好像巴不得趕緊跑開,再也不想拉著弗蘭克的手臂了。哈羅德·斯瓦羅看上去總是神色不安——好像是夜裏第一次穿過一條繁忙的街道。

“嘿,我們沒有傷到他。”契帕·達夫說。他從弗蘭克屁股上挪開腳,向著弗蘭妮和我的方向走了一步。我記得鮑勃教練總是說起膝蓋受傷的事;我在想,要不要飛起一腳猛踹契帕·達夫的膝蓋?然後就讓他打我,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吧。

我不知道弗蘭妮是怎麽想的,隻聽她對達夫說:“我想跟你談談,單獨談。就現在。”

哈羅德·斯瓦羅突然尖聲大笑起來,音調很高,帶著鼻音,就像一隻跳華爾茲的老鼠在尖叫。

“嗯,沒問題。”達夫對弗蘭妮說,“可以談談,單獨談談,什麽時候都可以。”

“就現在。”弗蘭妮說,“我想現在就談——否則以後永遠不要再說話。”

“好吧,就現在,沒問題。”達夫說。他對著他的幾個後衛隊員翻了個白眼。切斯特·普拉斯基和萊尼·梅茨看上去好像心生嫉妒,而哈羅德·斯瓦羅則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隊服上的草漬。這是他隊服上唯一的一塊汙漬:一小塊青草汙跡。哈羅德·斯瓦羅剛才肯定靠草地太近了。他皺眉頭或許是因為弗蘭克展開的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弗蘭妮的腳了。

“讓弗蘭克走。”弗蘭妮對達夫說,“讓其他人都走——都去健身房。”

“我們放他走,沒問題。”達夫說,“我們正要放他走呢,對吧?”這個四分衛馬上對幾個後衛使了使眼色。他們放開了弗蘭克。弗蘭克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慌忙用手蓋住私處,那個地方已經沾上了厚厚的一層泥漿。他氣呼呼地穿好衣服,一句話也沒說。在那一刻,我最怕的就是弗蘭克,而不是其他人——那些家夥已經按照達夫的吩咐,沿小道往體育館走了。萊尼·梅茨轉過身來擠眉弄眼的,還揮了揮手。弗蘭妮向他豎起了中指。弗蘭克走在我和弗蘭妮之間,濕濕的身體左搖右晃,蹣跚著步子往家走。

“落下什麽東西了吧?”契帕·達夫問他。

弗蘭克的銅鈸落在灌木叢裏了。他停下腳步——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樂器!為此,他感到很丟人,比剛才受到的種種侮辱更丟人。弗蘭妮和我都很討厭弗蘭克的銅鈸。我想,吸引弗蘭克去學校樂隊的,就是那身製服——隻要是製服,不管什麽樣子。弗蘭克不喜歡交際,但是,當學校恢複成立行進樂隊的時候,他怎麽也抗拒不了那身製服對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德瑞的一支行進樂隊在校園巡遊慶祝過,此後德瑞中學再也沒有這樣的樂隊,現在,因為鮑勃教練的勝利季,學校又重新建起了這支樂隊。弗蘭克什麽樂器也不會,所以他們就給了他一副銅鈸。別的樂隊成員可能覺得拿著銅鈸很難看,很愚蠢,但弗蘭克不這樣想。他喜歡隨著樂隊行進,什麽也不用做,隻等他的偉大時機到來——砰!

要是家裏有一個愛彈樂器的人,每天練啊練,吱吱嘎嘎,叮叮當當,嘀嘀嘟嘟,或許會把我們都逼瘋。好在弗蘭克不用“練”銅鈸。偶爾,在匪夷所思的那個時刻,他緊鎖的房間裏會傳來一聲震耳的哐當聲,好像要把什麽東西震碎似的。我們——其實就是弗蘭妮和我——就不禁會想象,弗蘭克正穿著製服行進在隊伍中,站在鏡子麵前渾身是汗,直到他受不了自己的呼吸聲,才突然一聲巨響,**澎湃地將這出大戲猛然收尾。

這可怕的聲音使得索羅大叫起來——說不定還放大屁。母親掉下了手裏的東西。弗蘭妮跑到弗蘭克房間門口,砰砰砰地猛敲門。我對那個聲音有不同的想象:它讓我想起了突如其來的槍聲。我總是在想,在那一瞬間,大家都被弗蘭克開槍自殺的聲音嚇壞了。

在那幾個後衛埋伏弗蘭克的那條小路上,弗蘭克將沾滿爛泥的銅鈸從灌木叢取出來,夾在腋下——銅鈸哐當哐當響起來。

“我們去哪兒?”契帕·達夫問弗蘭妮,“去哪裏單獨談?”

“我知道一個地方,”弗蘭妮說,“就在附近。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地方。”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那個蕨類植物叢——我們的蕨類植物叢。據我所知,弗蘭妮從沒有帶斯特拉瑟斯去過那兒。我想,她這麽清楚地提到這個地方,目的就是為了讓弗蘭克和我知道哪裏可以找到她,去營救她。但弗蘭克一心一意往家裏走,邊走邊跺著腳,一句話也沒跟弗蘭妮說,也沒看她一眼。契帕·達夫對我笑笑說:“快滾,小子。”——他那雙藍眼睛冷若冰霜。

弗蘭妮拉住達夫的手,將他拉出了小路。我很快追上了弗蘭克。“耶穌啊,弗蘭克,”我說,“你要去哪裏?我們得幫幫她。”

“幫弗蘭妮?”弗蘭克問。

“她已經幫了你。”我對他說,“她救下了你的屁股。”

“那又怎樣?”他說。突然之間他哭了起來。“你怎麽知道她需要我們的幫助?”他哭著說,“也許她就想和他單獨待著。”

我覺得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幾乎和想象契帕·達夫要對弗蘭妮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一樣可怕——我抓住弗蘭克製服上剩下的那個肩章,拖著他跟在我後麵走。

“別哭了。”我說,因為我不想讓達夫聽到我們來了。

“我想和你談談——隻是談談而已!”我們聽到弗蘭妮在那邊尖叫。“你這耗子不如的渾蛋!本想你是個不錯的人,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麽一個超級渾蛋。我恨你!快住手!”她尖叫道。

“我以為你喜歡我。”我們聽到契帕·達夫說。

“我可能喜歡過你,”弗蘭妮說,“但現在不了,永遠不會了。”我們聽見弗蘭妮說——聽她的口氣,她已經不再生氣了。突然,她放聲哭了起來。

弗蘭克和我走到蕨類植物叢,看到達夫已經把他的橄欖球褲脫到了膝蓋處,但脫不下護臀墊,就像幾年前,弗蘭妮和我躲在蕨類植物叢中偷看到一個叫波因德克斯特的胖子蹲在樹叢裏拉屎時脫不下護臀墊一樣。弗蘭妮正在穿衣服,但在我來說,她的動作顯得出奇的木然——她坐在蕨類植物叢中(她後來告訴我,是達夫把她推進了那個地方),雙手捂著臉。弗蘭克突然敲響了那該死的銅鈸,聲音大得嚇人,我還以為我們頭頂上的兩架飛機相撞了呢。接著,他把右手上的銅鈸猛地打到了達夫的臉上。這是四分衛在整個賽季遭受的最嚴重的打擊。我們看得出來,他還不習慣。顯然,他的褲子脫成那樣,行動很不方便。他一倒地,我就徑直撲向了他。弗蘭克繼續敲著銅鈸——好像這是我們家族在屠殺敵人之前經常奏響的儀式性舞曲。

達夫的大腦袋使勁一甩,猛地將我從他身上甩掉了,就像索羅輕鬆地將艾格打翻在地。弗蘭克的銅鈸發出的巨響好像弄得這個四分衛暈頭轉向了。這聲音似乎也把處於木然中的弗蘭妮一下子喚醒了。她對著契帕·達夫的私處使出了那個所向無敵的動作,而他則做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聽天由命的姿態——弗蘭克當然很熟悉弗蘭妮的這一招,我當然也記得以前拉爾夫·德·米奧所遭受的痛苦。弗蘭妮不偏不倚抓了個正著。達夫的屁股壓在鬆針上,他的褲子還脫在他的膝蓋處,弗蘭妮一把抓起他的護陰墊,拉到大腿的中央才猛地放手。就在那一瞬間,弗蘭克、弗蘭妮和我都看到了達夫的私處——已經嚇得萎縮成一小團。“大家夥!”弗蘭妮朝達夫連聲尖叫,“你那家夥真大!”

弗蘭妮和我不讓弗蘭克敲銅鈸了,這震耳的銅鈸聲好像真的會殺死樹林,把小動物從樹林深處趕出來呢。契帕·達夫側身躺在那裏,一隻手護著睾丸,另一隻手捂著一隻耳朵,他的另一隻耳朵緊緊貼著地麵。

我發現達夫的頭盔躺在蕨類植物叢中,走過去拾起那頭盔。我們很快棄他而去——就讓他一人在那裏好好靜養吧。我們又回到了小路的泥坑邊。弗蘭克和弗蘭妮用四分衛的頭盔裝滿了泥漿,然後將這裝滿泥漿的頭盔丟在那裏,等他來取。

“大便和死人臉。”弗蘭克一臉陰沉地說。

弗蘭克不停地敲著他的銅鈸——他太興奮了。

“耶穌啊,弗蘭克,”弗蘭妮說,“別敲了。”

“對不起。”他對弗蘭妮和我說。快到家的時候,他又說:“謝謝你們。”

“也謝謝你。”弗蘭妮說,“謝謝你們兩個。”她邊說邊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要知道,我真是一個同性戀。”弗蘭克喃喃地說。

“我早就猜到了。”弗蘭妮說。

“我在想著該用哪種方式告訴你們。”弗蘭克說。

弗蘭妮說:“你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可是很奇特啊。”

弗蘭克笑了一聲。從我父親發現新罕布什爾旅館四樓的馬桶這麽小的那一天之後到現在,我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弗蘭克的笑聲。我記得當時父親說,那是“為小精靈準備的衛浴設備”。

我們有時不禁想知道,住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生活會不會永遠如此浪漫。

其實,我們應該知道的更重要的事情似乎是,等我們全家人搬進這家旅館,準備開門迎客時,會有什麽樣的客人來住。開業的時間越來越近,我父親越來越強調他的完美旅館的理論了。他在電視上看過一個采訪瑞士一家酒店管理學校校長的訪談節目。校長先生說,一家新開的旅館要想成功,秘訣在於這家新旅館能多快建立起自己的預訂模式。

“提前預訂!”父親在一張新襯衫的硬紙板上寫下了這句話,把它貼在即將離開的那所母親家族老宅的舊冰箱上。

“早上好,提前預訂!”在早餐桌上,我們這樣互相問候,想捉弄一下父親,但父親顯然在嚴肅考慮這件事。

“你們這下可以笑了。”有一天早上他對我們說,“哎,我已經接了兩單。”

“兩單什麽?”艾格問。

“兩單提前預訂。”父親說,口氣非常神秘。

我們正在做周末埃克塞特隊來德瑞中學參加橄欖球比賽的客房接待計劃。我們知道這是新罕布什爾旅館的第一單“提前預訂”。每年,德瑞中學總是以大比分慘敗給埃克塞特或安多弗這樣的大牌學校,結束其慘不忍睹的橄欖球賽季。叫人更難受的是,我們還不得不去埃克塞特或安多弗學校客場比賽,在他們比賽場上的那片修整得非常漂亮的草坪上丟人現眼。埃克塞特學校的體育場稱得上真正的體育場;埃克塞特和安多弗的校服也都極為漂亮——當時這兩所學校還都是男校,學生都穿西裝戴領帶上課,有些學生甚至穿西裝戴領帶參加橄欖球比賽。即使穿非正式的服裝,他們的外表看上去也強過我們。看到這樣幹淨自傲的學生,我們不由得自慚形穢。每一年,我們的橄欖球隊穿著“大便和死人臉”顏色的球服,跌跌撞撞地出現在他們的球場上——當比賽結束時,我們就覺得自己差不多成了大便和死人臉。

埃克塞特和安多弗常拿我們練手。他們喜歡在倒數第二場比賽中與我們交手——權當熱身——因為賽季的最後一場比賽就是埃克塞特和安多弗之間的較量。

不過,在艾奧瓦鮑勃的勝利季,我們換成了主場作戰。本賽季,我們最後的對手是埃克塞特。無論輸贏,這都將是德瑞中學的一個勝利季,但大多數人(包括我的父親和鮑勃教練)都覺得今年的德瑞隊將一路凱歌:保持不敗紀錄,最後一場擊敗埃克塞特隊——德瑞隊以前從未戰勝過埃克塞特隊。在德瑞中學的這個勝利季,大批校友回來觀戰了,與埃克塞特隊決賽的這個周末成了學生家長的周末。鮑勃教練真希望他那幾個從別的學校引進的後衛以及小瓊斯能穿上嶄新的隊服迎戰對手。不過,老人家一想到球場上將會出現下麵這樣的場景,也就心滿意足了:他手下的這支球隊,雖然穿著“大便和死人臉”顏色的破爛球服,依然把埃克塞特隊打得滿地找牙——他們身穿幹脆利索的印著深紅色字母的白色隊服,頭戴深紅色的頭盔,又有何用?

與埃克塞特隊比賽的那個周末的所有房間都被提前預訂了——都預定了兩晚,沒有一個空房間了。周六的餐廳也全部預訂滿了。

母親擔心那個“大廚”——父親堅持要這樣稱呼她——會吃不消。她是個加拿大人,從愛德華王子島來,在愛德華王子島,她為一個航運家庭做了十五年的廚師。“為一家人做飯,與為旅館做飯,那可是有天差地別的。”母親警告父親。

“可那也是一個大家庭啊——她自己是這麽說的。”父親說,“再說了,我們是一家小旅館。”

“可是決賽的那個周末,我們的旅館是客滿的,”母親說,“餐廳也是客滿的。”

那個“大廚”叫尤裏克太太,為她打下手的是她的丈夫馬克斯,他以前做過商船船員和廚師,失去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他對我們這些孩子說,那是在“無畏號”的廚房出的事故,一邊說一邊眨眨眼睛,那眼神顯得膽大無比。他一邊說,可能在一邊想,要是讓他太太知道他在哈利法克斯與一位無畏的女士在岸上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真不知道她會怎麽收拾他。

“我突然低頭一看,”馬克斯告訴我們——莉莉的眼睛始終盯著他那隻沒有拇指和食指的手,“啊,我那血淋淋的拇指和食指混在那一堆胡蘿卜中間,菜刀正隨心所欲地切著。”馬克斯像爪子一樣的手縮了回來,好像是從鋒利的刀刃底下抽回來。莉莉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莉莉十歲了,但她看起來與八歲的時候相比並沒有長高多少。六歲的艾格看起來沒有莉莉那麽脆弱,而且他自有想法,一點也不為馬克斯·尤裏克的血腥故事所動。

尤裏克太太不愛說話。她能一連好幾個小時盯著填字遊戲看,卻並不動筆填上任何一個方格。她洗好馬克斯的衣服,掛在廚房裏晾幹——這廚房原先是湯普森女子中學的女更衣室,因此這裏原本就掛滿了晾幹了的女式襪子和內衣。尤裏克太太和我父親一致認為,新罕布什爾旅館最吸引客人的菜肴應該是家常菜。說起家常菜,尤裏克太太最擅長兩種烤肉、一種新英格蘭風味的煮菜、兩種派——到周一,她還可以利用周末剩下的烤肉製作各種肉餡餅。午餐有湯和冷切肉,早餐有烤蛋糕,等等。

“沒有什麽花裏胡哨的東西,就是簡單、營養。”尤裏克太太幹巴巴地說。她讓我和弗蘭妮想起了我們熟悉的德瑞中學的營養師,那些營養師堅信食物不在好吃,而在道義上必需。我們也與母親一樣,對尤裏克太太的烹飪技術頗為擔憂——因為我們的一日三餐也全指望她。但父親相信尤裏克太太的廚藝是萬萬沒有問題的。

“爬爬樓梯對心髒好,”馬克斯對我們說,“能促進血液循環。”他一邊說,一邊用那隻缺了兩個手指的手拍拍他那枯瘦的灰色胸膛。但我們的想法是,馬克斯在想盡辦法遠離他的妻子,他甚至不怕爬樓梯,小便、洗臉都要上樓去,管他馬桶小不小、洗漱台矮不矮。他聲稱“心靈手巧”,每當廚房沒事,不需要他為妻子打下手時,他就忙著修這修那。“從馬桶到門鎖,什麽都修!”他嘴巴裏的舌頭轉起來很靈活,就像鑰匙在鎖孔裏轉動,還能發出可怕的嗖嗖聲——就像從新罕布什爾旅館四樓的小馬桶衝下的水,艱難流到下麵去,一路不斷發出可怕的聲響。

“那第二單預約是什麽?”我問父親。

我們知道,到了春天,德瑞中學有一個周末要舉辦畢業典禮,到冬天,有一個周末要舉辦一場大型曲棍球比賽。另外,還有一些家長常來學校看望自己的孩子,這些人數量雖然不多,但客源穩定,不需要提前預訂。

“是畢業典禮,對嗎?”弗蘭妮問。可是父親搖了搖頭。

“一場大型的婚禮!”莉莉大喊一聲,我們都轉過去盯著她看。

“誰的婚禮?”弗蘭克問。

“不知道。”莉莉說,“我隻知道是一場大型婚禮——一場真正的大型婚禮。新英格蘭地區最盛大的婚禮。”

我們從來不知道莉莉是怎麽想出這些事情的。母親憂慮地看著莉莉,然後對父親說話。

“不要弄得神秘兮兮的。”她說,“我們都想知道:誰下了這第二單提前預訂?”

“那要等到夏天了。”他說,“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準備。我們必須先集中精力做好德瑞隊與埃克塞特隊決賽的那個周末。急事急辦。”

“或許是盲人大會吧。”我們早上步行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弗蘭妮對我和弗蘭克說。

“或許是麻風病診所集會。”我說。

“就這樣吧。”弗蘭克憂心忡忡地說。

我們現在不走訓練場後麵穿過樹林的那條小路了。我們徑直穿過足球場,有時把蘋果核扔進球門,有時候沿著校園宿舍中間的那條主路走。我們擔心會遇見艾奧瓦鮑勃手下的那幾個後衛,我們誰也不願意單獨與契帕·達夫相遇。我們沒有把那件事告訴父親——弗蘭克叫弗蘭妮和我別告訴他。

他的這句話隻讓弗蘭妮和我感到片刻吃驚而已;我們想到,對母親敘說心中秘密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真的。如果你有秘密,媽媽一定會替你保守;如果你想要一個民主辯論,想要一個持續幾個小時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的家庭討論,那麽父親也就什麽都知道了。他對秘密沒有什麽耐心,不善於保守,但這次對他的第二單預訂是什麽,他倒是至今隻字未提。

“可能會是歐洲所有偉大的作家和藝術家的一個大聚會吧。”莉莉這樣猜想。我和弗蘭妮在桌下相互踢著腳,翻著白眼。我們的眼睛在說:莉莉很怪,弗蘭克是同性戀,艾格還隻有六歲。我們的眼睛還說:在我們這個家,就我們兩個合得來——就我們兩個。

“馬上會有一個馬戲團表演吧。”艾格說。

“你怎麽知道的?”父親厲聲問他。

“噢,別這樣,溫。”母親說,“真是馬戲團嗎?”

“隻不過是一個小馬戲團。”父親說。

“不會是P. T.巴納姆[3]的後代吧?”鮑勃教練問。

“當然不是。”父親說。

“一定是金氏兄弟!”弗蘭克說。他的房間貼著一張金氏兄弟表演老虎戲的海報。

“不是。我是說這真是一家很小的馬戲團。”父親說,“一種私人馬戲團。”

“你是說,那種二流馬戲團?”鮑勃教練說。

“沒有古怪的動物的馬戲團?”弗蘭妮說。

“當然沒有。”父親說。

“你說‘古怪的動物’,是什麽意思?”莉莉問。

“沒有長夠四條腿的馬。”弗蘭克說,“一頭背上多長了一個腦袋的牛。”

“你都從哪裏看到的?”我問。

“會有老虎和獅子嗎?”艾格問。

“這麽說,他們要住到四樓去囉?”艾奧瓦鮑勃說。

“不,把他們安置在尤裏克太太那兒!”弗蘭妮說。

“溫,”母親說,“什麽馬戲團?”

“呃,他們可以使用這個場地。”父親說,“他們可以在原先的操場上搭起帳篷,在我們的餐廳裏吃飯,有些人可能會住在我們的旅館裏——我想,他們大多數人是拉著自己的房車來的吧。”

“會有什麽樣的動物?”莉莉問。

“這個嘛,”父親說,“我覺得他們沒有太多的動物。要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馬戲團,可能沒幾隻動物。我想他們可能會有一些特別的節目吧——不過我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動物。”

“什麽樣的節目?”艾奧瓦鮑勃問。

“說不定是一個蹩腳的馬戲團。”弗蘭妮說,“隻有山羊、雞,以及一些常見的垃圾動物,比如,一頭愚蠢的馴鹿,一隻會說話的烏鴉。不會有什麽大型動物,也不會有什麽異國情調的動物。”

“什麽節目?”艾奧瓦鮑勃問。

“這個嘛,”父親說,“我不好說,或許會有高空**秋千?”

“你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動物,”母親說,“也不知道他們會上演什麽節目。那你知道些什麽?”

“我隻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馬戲團。”父親說,“他們隻想預訂一些房間,一半的餐廳座位。星期一他們休息。”

“星期一休息?”艾奧瓦鮑勃說,“他們預訂了多久?”

“這個嘛——”父親說。

“溫!”我母親說,“他們要在這裏待幾個星期?”

“他們整個夏天都要待在這裏。”父親說。

“哇嗚!”艾格大叫一聲,“馬戲團!”

“馬戲團。”弗蘭妮說,“古怪的馬戲團。”

“愚蠢的行為,愚蠢的動物。”我說。

“古怪的節目,古怪的動物。”弗蘭克說。

“呃,你馬上就有伴兒了,弗蘭克。”弗蘭妮對他說。

“別胡說。”母親說。

“大家不用擔心。”父親說,“隻是一個小型的私人馬戲團。”

“馬戲團叫什麽名字?”母親問。

“呃——”父親說。

“你不知道馬戲團的名字?”鮑勃教練問。

“我當然知道!”父親說,“它叫‘弗裏茨的節目’。”

“‘弗裏茨的節目’?”弗蘭克問。

“這是什麽節目?”我問。

“好了,”父親說,“這隻不過是馬戲團的名字。我想他們肯定不止這一個節目。”

“聽起來很現代啊。”弗蘭克說。

“現代嗎,弗蘭克?”弗蘭妮說。

“聽起來怪兮兮的。”我說。

“什麽怪兮兮的?”莉莉問。

“一種動物嗎?”艾格問。

“別管那麽多了。”母親說。

“我想我們還是集中精力對付埃克塞特隊來德瑞比賽的那個周末吧。”

“是的,你們自己,還有我,都搬進去再說。”艾奧瓦鮑勃說,“我們有的是時間來討論夏天的事。”

“整個夏天的房間都提前預訂出去了?”母親問。

“你瞧,”父親說,“生意真是不錯啊!整個夏天都有著落了,還有埃克塞特隊來比賽的這個周末。急事急辦。現在我們全家要盡快搬進旅館去住。”

在埃克塞特隊來德瑞鎮比賽的那個周末前的一個星期,我們全家搬到新罕布什爾旅館了。在那個周末,艾奧瓦鮑勃的那幾個槍手九次倒地觸球,取得了第九場的連勝,保持了一場未負的記錄。弗蘭妮沒有去看那場比賽——她已經決定不再當拉拉隊員了。那個星期六,弗蘭妮和我幫母親將搬家車沒有送走的最後一批東西搬到新罕布什爾旅館去。父親和鮑勃教練帶著莉莉和艾格去看了比賽;弗蘭克當然也去了,他是樂隊的成員。

“房間足夠了。”父親說,“這畢竟是個小鎮,再說平時也沒有多少人來。”

那個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來住,這些房間或許是夠了,但我們擔心的是,埃克塞特隊來比賽的那個周末,可能會客滿。

在我們搬到旅館的那個星期六,弗蘭妮發現了內部通話係統,打開了所有房間的“接收”按鈕。當然了,現在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但我們在想象,第一批客人走進房間的時候,會是怎麽樣一副場景。這個被父親稱為“喊話箱”的係統,當然是湯普森女子中學留下來的——校長可以通過這個係統向各個教室宣布消防演習內容,不在教室的老師也可以監聽有沒有學生在調皮搗蛋。父親認為,保留了這個對講係統,就沒有必要在房間裏裝電話機了。

“客人有什麽事,可以通過對講係統對我們講。”父親說,“我們也可以對他們叫早,通知他們吃早餐。如果想打電話,他們可以使用前台的電話機。”當然,這種對講係統也意味著可以監聽客人在房間的動靜。“從道德上來講,這是不可以的。”父親說。但弗蘭妮和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監聽客人了。

我們搬進旅館的那個星期六,旅館前台的電話還沒有接通,我們房間裏的電話也沒有接通,**還沒有床單被罩,因為與我們的旅館簽了服務合同的被單供應商要到星期一才開始服務。朗達·雷也要等到星期一才正式上班,但她已經提前來了——等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這裏查看她在新罕布什爾旅館的那間日間休息室了。

“這個休息室對我很有用的,你知道嗎?”她對我母親說,“我的意思是,早上伺候客人吃完早餐之後,在伺候客人吃中餐之前,要是不躺一會兒,我是沒有力氣為客人打掃房間整理床鋪的。在午餐和晚餐之間,要是我不躺一會兒,我就會渾身不舒服。如果你住在我現在住的地方,你不會想回家的。”

朗達·雷住在漢普頓海灘,夏天的時候,她在那裏的旅館當過服務員,為客人換床單。她一直想在哪家旅館找一份正式工作——而且,我母親猜,她也想借此永遠離開漢普頓海灘。她的年紀與我母親差不多大,她說她記得當年在賭場看過厄爾表演的節目。她沒有看過厄爾的交際舞表演,但她記得露天樂隊的演出,厄爾表演了一個叫“找工作”的節目。

我們看她從小箱子裏取出睡衣,覺得很奇怪,因為這隻是日間休息室,難道她也打算在這裏過夜了?弗蘭妮對這個女人心生好奇,我也覺得她有點外國人的情調。她的頭發是染過的,但我說不出這是什麽顏色,因為世上就沒有這種顏色——不是紅色,也不是金黃色;好像是一種塑料的顏色,或者是一種金屬的顏色,我真想上去摸一摸她的頭發,看看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朗達·雷年輕時候的身體一定與弗蘭妮一樣壯實,現在變得很胖了,雖然依然很有力氣,但是身材變形了。她身上的氣味很難分辨清楚,我們離開她的房間之後,弗蘭妮還在一個勁兒地猜呢。

“兩天前她在手腕上灑過香水。”弗蘭妮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

“但是她那時沒有戴表帶——她的手表被她哥哥或者父親戴去了。”弗蘭妮說,“總之是戴在哪個男人的手腕上。那個男人出汗很厲害。”

“是的。”我說。

“後來,朗達把手表戴在噴過香水的手腕上,她戴著這塊手表,整理了一天的床鋪。”弗蘭妮說。

“什麽樣的床鋪?”我問。

弗蘭妮想了一會兒。“非常古怪的人睡過的床鋪。”她說。

“也許是那個叫‘弗裏茨的節目’的馬戲團睡過的床鋪!”我說。

“沒錯!”弗蘭妮說。

“睡了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幾個孩子齊聲說。

“沒錯,”弗蘭妮說,“我們在朗達·雷身上聞到的就是她的表帶的氣味——就是那個氣味。”

弗蘭妮的說法已經很接近朗達·雷身上的真實氣味了,但是我的鼻子裏聞到的氣味要比這個稍微好一點——也就是稍微好那麽一點。我想起了朗達·雷晾在她的日間休息室的衣櫃裏的長筒襪。我想,要是我現在站在朗達·雷的身後,皺起鼻子使勁聞她膝蓋後麵的長筒襪的氣味,我就一定能聞到她身上的真實氣味。

“你知道她為什麽穿長筒襪嗎?”弗蘭妮問我。

“不知道。”我說。

“有人把熱咖啡灑到了她的腿上,”弗蘭妮說,“而且是故意的,就是為了想燙傷她。”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問。

“我看過她腿上的傷疤。”弗蘭妮說,“這件事是她告訴我的。”

我們圍在喊話控製盒周圍,關掉了所有房間的喊話器,專門聽朗達·雷房間的動靜。隻聽她在那裏哼哼,還聽到她在抽煙。我們在想,要是有個男人與她在一起,她會說些什麽話?

“太吵了。”弗蘭妮說。我們聽到了朗達·雷的呼吸聲,夾雜著喊話器的劈啪聲——就像電籬笆發出的聲音。這個喊話係統已經有年頭了,靠一個汽車電池來供給電源。

“這個升降機是很不安全的。”父親說。如果我們放開繩子,那吊籃就憑借自身的重力飛速落下去了。速度很快——吊籃裏裝的如果是東西,這也許不算快;但如果裝著人,那就太快了。

“不過艾格很輕啊。”弗蘭妮還想爭辯,“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會叫弗蘭克坐進去的。”

“你們根本就不能讓人坐進去!”父親說。

莉莉突然找不到了,我們放下了手頭的活兒,上下各處找她,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找到她。莉莉與尤裏克太太在一起,坐在廚房裏聽尤裏克太太講她小時候因為不乖而受罰的故事:有一次因為晚飯前忘了洗手,她被剪了頭發,被剪成一塊一塊的,丟盡了臉;每次說了髒話,她就要被罰站,光腳站到雪地裏去;如果她偷吃了食物,就得挨罰——吃下一湯匙的鹽。莉莉聽得有點入神。

“你和媽媽都不在家的時候,”莉莉對父親說,“你不會把我們留給尤裏克太太照看,對嗎?”

弗蘭克得到了一個最好的房間,弗蘭妮有點憤憤不平。她與莉莉合住一個房間。我和艾格雖然各住一個房間,但我們的房間連著,中間有個門洞,沒有裝門。馬克斯·尤裏克拆掉了他房間裏的喊話器,我們監聽他的房間時,隻聽到靜電聲——好像這個老水手還在遙遠的海上呢。尤裏克太太的房間裏呼呼作響,很是熱鬧——好像是她爐子上的湯鍋在溫火中沸騰著。

我們在等待著客人的到來,期盼著新罕布什爾旅館開張營業的那一天——我們的心變得焦躁不安,怎麽也平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