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家新罕布什爾旅館

第一家新罕布什爾旅館的由來是這樣的。德瑞中學意識到,為了生存,必須向女孩子敞開大門,這樣一來,湯普森女子中學就招不到學生了。突然之間,女校的校舍閑置了,這一塊棄之不用的大片房地產就這樣被拋到了德瑞鎮的市場上——那是一個永遠低迷的市場。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處理女校的這些校舍。

“不如統統燒掉,”母親建議,“把整個校園改造為一個公園。”這裏已經差不多是一個公園了——這裏地勢稍高,差不多有兩英畝吧,就在德瑞小鎮荒蕪的中心地帶。好幾幢老舊板房,原先住著好幾個大家庭,現在零散地租給了寡婦和鰥夫,租給了貝瑞學校的退休教師。這些房子周圍全是毫無生機的榆樹,同樣的榆樹也圍著一幢磚結構的四層主樓,現在成了怪物一般的存在。這幢樓以埃塞爾·湯普森的名字命名。湯普森小姐曾是聖公會的一個牧師,一生以男人的麵目示人,直到她去世,人們才發現她是個女兒身(在這之前,人們都尊稱她為愛德華·湯普森牧師,她是德瑞聖公會教區的教長,曾將逃跑的奴隸藏匿於教區,由此出名)。有一次,湯普森小姐為她的馬車換輪子,不幸被軋死在輪子底下,這下徹底暴露了她的真實性別。德瑞鎮的一些男士對這個發現不覺得多吃驚,在她聲名最為隆盛的時候,他們找她懺悔過。她聚集了大筆的財富,但沒有為教區留過一分錢,她把所有的錢都用在辦女子中學上了——“一直辦到讓那個令人憎惡的男校招收女孩子為止。”埃塞爾·湯普森寫過這樣的話。

如果說德瑞中學令人憎惡,我父親不會反對。雖然我們這些孩子喜歡在學校的田徑場玩耍,但父親從來不忘提醒我們,德瑞中學算不上一所“真正的”學校。德瑞鎮從前就是一個乳製品生產區,德瑞中學的田徑場從前是養奶牛的牧場。德瑞中學是在十九世紀初建立的,當時建了新校舍,但是沒有把舊牛棚拆掉,學校允許奶牛在校園裏自由走動,就像學生一樣自由。學校的現代化景觀改造,使得運動場的情況大為改善,但是那些牛棚,還有當時建的那些最早的建築,依然占據著學校髒亂不堪的中心位置。直至今日,牛棚裏還象征性地養著幾頭奶牛,按照鮑勃教練的說法,這就是學校的“飼養計劃”:讓學生邊上學,邊打理牧場。這個計劃使得學生的學上得鬆鬆垮垮,奶牛也被折騰得夠嗆。於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這個計劃不得不廢止了。但是,德瑞中學的一些教員——很多是剛來的年輕教員——認為學校應該回到那個“邊學邊牧”的模式裏去。

我父親堅決反對讓德瑞中學回到以前的那種模式——他稱那種模式為“牧場式教育實驗”。“等我的孩子長大,上了這個可憐的學校,”我父親總是對我母親和鮑勃教練氣呼呼地說,“毫無疑問,他們憑著打理好一個花園的本事,就能得到學分。”

“因為能鏟屎而獲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艾奧瓦鮑勃說。

換句話說,這個學校在尋求一種辦學理念。它現在穩居普通預備學校的二流地位;雖然按照學生的學業能力要求重新設置了課程,但是學校的教師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他們沒有能力給學生教授這些能力,所以,就順水推舟說,學生不需要這些能力——畢竟,學生的接受能力也越來越低,他們想學也學不了。報考人數在下降,因此招生標準一降再降,這個學校最後墮落到這個地步:別的學校一腳踢掉的學生,這裏照單全收。有一些教師,比如我父親,相信學生的讀寫技能——甚至標點符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麵對這樣的學生,他們隻好絕望地哀歎,這些技能你教了也是白教。“珍珠放在了蠢豬的麵前。”父親憤憤地說,“我們倒不如教他們如何打草,如何擠奶。”

“他們也不會打橄欖球。”鮑勃教練痛苦地說,“他們不會相互擋人。”

“他們甚至不知道如何跑動。”父親說。

“他們不會撞人打人。”艾奧瓦鮑勃說。

“噢,不,他們會打人。”弗蘭克說——他總是受別人欺負。

“他們還闖進溫室,將那些植物全毀了。”母親說。她是從德瑞中學的校報上讀到這個事件的——父親說這份校報文辭不通,毫無文化可言。

“有一個家夥還朝我亮出了那玩意兒。”弗蘭妮說。這話引起了父母的憂慮。

“在哪裏?”父親問。

“就在冰球場後麵。”弗蘭妮說。

“你到冰球場後麵幹什麽?”弗蘭克說,仍是一貫的厭惡口氣。

“冰球場都變形了。”鮑勃教練說,“自從那個人——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退休之後,就沒有人維護了。”

“他沒有退休,他死了。”父親說。我父親常常生他父親的氣,因為艾奧瓦鮑勃老了,說話糊塗了。

一九五〇年,弗蘭克十歲,弗蘭妮九歲,我八歲,莉莉四歲,艾格剛出生——他還什麽都不懂,心裏自然不會有我們這樣的擔心:我們有一天都要上這所人人都說不好的德瑞中學。父親相信,等到弗蘭妮長大的時候,德瑞中學可能就招女生了。

“當然不是突然有了進步的辦學理念——他們根本不會有,”我父親說,“他們這樣做,純粹是為了避免關門罷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到一九五二年,德瑞中學的教學水平受到了質疑。入學人數在逐年下降,招生標準更是受人詬病。入學人數在持續下降,學費連年上漲,這就趕跑了更多的學生。這樣一來,不少教師就得解雇——而其他一些有理念、有路子的教師幹脆辭職走人了。

學校橄欖球隊在一九五三年賽季的戰績是一勝九負。鮑勃教練覺得學校眼巴巴地想讓他趕緊退休,以便將橄欖球隊徹底解散了事——養這支球隊太費錢,那些曾經支持過橄欖球隊(以及其他各個球隊和賽事)的校友都覺得沒有臉麵回來看橄欖球比賽。

“都是該死的球隊製服惹的禍。”艾奧瓦鮑勃說。我父親翻了個白眼,對鮑勃教練的老年胡話盡量表露出寬容的神情。我父親已經從厄爾身上看到了衰老的可怕。但說句公道話,鮑勃教練對製服的看法也不無道理。

德瑞中學的校服顏色,可能代表了現在已經滅絕了的那種奶牛的膚色,本該是巧克力深棕色加閃亮的銀色。可是年複一年,校服裏合成麵料的成分越來越多,鮮豔的可可色和銀色變得日益暗淡無光。

“成了爛泥和烏雲的顏色。”我父親說。

德瑞中學的幾個學生,就是與我們這些孩子一起玩的那幾個——當他們不向弗蘭妮亮出他們那玩意兒的時候就與我們玩——告訴我們,有人給校服的顏色起了好幾個名字,這些名字在學生中很流行。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孩,名叫德·米奧——拉爾夫·德·米奧,是艾奧瓦鮑勃手下為數不多的明星球員之一,也是父親冬季和春季田徑隊的短跑明星選手——他告訴弗蘭克、弗蘭妮和我,德瑞中學的校服真正代表了什麽顏色。“死人臉上的灰白色。”德·米奧說。我那時十歲,非常怕他;弗蘭妮十一歲,與他交往時顯得還比較老練;弗蘭克十二歲,見誰都怕。

“死人臉上的灰白色。”德·米奧慢慢地為我重複了一遍。“棕色——奶牛那樣的棕色,就像糞便。”他說,“就是你說的屎,弗蘭克。”

“我知道。”弗蘭克說。

“再給我看一次。”弗蘭妮對德·米奧說。她指的是他那玩意兒。

因此,大便和死人臉成了這個垂死的德瑞中學校服的標誌性顏色。學校董事會的不少成員在這個詛咒下苦苦追尋著學校的發展前途,其他成員又回憶起學校當年的牛棚時代,回憶起建在這個沒有悠久曆史的新罕布什爾的小鎮的德瑞中學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衰落的。最後他們決定,德瑞中學向女生敞開大門。

那樣做,至少能增加入學人數。

“橄欖球隊這下要完了。”鮑勃教練說。

“到時候女生玩起橄欖球來,都比你們大多數男生玩得好。”父親說。

“我就是這個意思。”鮑勃教練說。

“拉爾夫·德·米奧玩得不錯。”弗蘭妮說。

“什麽玩得不錯?”我問。弗蘭妮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弗蘭克坐在那裏悶悶不樂,他的個頭比我們其他幾個孩子都要大,凶巴巴地坐在弗蘭妮旁邊,我的對麵。

“德·米奧至少跑得快。”父親說。

“德·米奧至少會撞人。”鮑勃教練說。

“他肯定會。”弗蘭克說。弗蘭克好幾次挨了拉爾夫·德·米奧的打。

每次拉爾夫想打我的時候,都是弗蘭妮挺身保護了我。有一天,我們——就弗蘭妮和我——看他們在橄欖球場上畫線,我們避開了弗蘭克(我們經常想辦法避開他)。德·米奧走上來,一把將我推到了橄欖球訓練用的阻塞器上。他穿著比賽服:大便和死人臉,19號(19也正是他的年紀)。他摘下頭盔,一口把護齒吐到煤渣跑道上,咧嘴露著光亮的牙齒,對弗蘭妮笑笑。“滾開。”他對我說,但眼睛始終看著弗蘭妮,“我要跟你姐姐說幾句悄悄話。”

“你用不著推他啊。”弗蘭妮對德·米奧說。

“她才十二歲。”我說。

“滾。”德·米奧說。

“你用不著推他啊,”弗蘭妮說,“他才十一歲。”

“我得告訴你我有多難過。”德·米奧對弗蘭妮說,“等你上學的時候,我就不在這裏了。我早就畢業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弗蘭妮問。

“他們要招收女生了。”德·米奧說。

“我知道。”弗蘭妮說,“那又怎樣?”

“太遺憾了,就這樣。”德·米奧對弗蘭妮說,“等你長大了,來這裏上學了,我卻不在這裏了。”

弗蘭妮聳了聳肩,完全與母親聳肩的樣子一樣——漂亮,有個性。我從煤渣跑道上撿起德·米奧的護齒,把這黏糊糊的、沾滿了煤渣的護齒扔給了德·米奧。

“你為什麽不把護齒放回嘴裏?”我問他。我跑步速度很快的,但我覺得還是跑不過拉爾夫·德·米奧。

“滾開。”他說。他突然拿起護齒向我頭部扔來。我蹲下了。護齒從我頭上飛了過去。

“你怎麽沒去比賽?”弗蘭妮問他。在灰不拉嘰的木質露天看台——那裏就算是德瑞中學的“運動場”了——在這後麵,就是訓練場,我們聽到了護肩和頭盔碰撞的聲音。

“我的大腿根受傷了。”德·米奧告訴弗蘭妮,“你想看嗎?”

“你那東西掉下來才好。”我說。

“看我能不能抓住你,強尼。”他說,但眼睛依然看著弗蘭妮。沒其他人叫我“強尼”的。

“你那裏受傷了,你抓不住我的。”我說。

但是我錯了。他在四十碼線的地方就抓住了我,將我按倒在地,把我的臉死死貼在剛畫好線的石灰上,屈膝騎在我的後背上。忽然,他從我身上滾了下去,側身躺在了煤渣跑道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耶穌啊。”他輕輕叫了一聲。弗蘭妮抓住了他下體彈力護身裏的護陰墊,使勁一扭,朝他的私處捅去。那個時候,我們把那個地方叫作私處。

看他躺在地上,弗蘭妮帶著我趕緊逃走了。

“你是怎麽知道那東西的?”我問弗蘭妮,“就是他彈力護身裏的那個東西。我說的是那護陰墊。”

“他給我看過一次。”她一臉嚴肅地說。

我們躺在訓練場後麵樹林深處滿是鬆針的地上。在這裏我們聽得見鮑勃教練的哨子聲和球員們身體相互碰撞的聲音,但他們看不見我們。

每次拉爾夫·德·米奧打弗蘭克,弗蘭妮卻從來不管。我問她,拉爾夫打我的時候,她為什麽管我?

“你不是弗蘭克。”她輕聲但嚴厲地說。她在樹林邊上的濕草上打濕了裙角,撩起裙擺為我擦去臉上的石灰,我看到了她露出的肚皮。一根鬆針紮到了她的肚皮上,我幫她把鬆針拔了下來。

“謝謝你。”她說。她捏著裙角仔細擦著我的臉,要把所有的石灰都擦掉。她把裙子撩得更高了,往裙角上吐了一口唾沫,繼續擦。我的臉有點疼。

“為什麽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但我們都不太喜歡弗蘭克?”我問她。

“我們就是相互喜歡。”她說,“我們永遠會相互喜歡下去的。弗蘭克是個怪胎。”

“但他是我們的哥哥啊。”

“是嗎?你還是我弟弟呢。”她說,“這不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那你為什麽喜歡我?”我問。

“就是喜歡。”她說。我們在樹林裏扭打了一會兒。有一樣東西掉到她的一隻眼睛裏去了;我幫她取了出來。她渾身是汗,聞起來好像是幹淨的泥土味。她的胸部已經高起,但兩隻**似乎隔得很開,不過她的身體還是非常強壯的。她一般情況下都打得過我,即使我完全騎到了她的身上,她仍然可以騰出手來胳肢我,弄得我直想撒尿;如果讓她騎在我身上,那我是絕對不能動彈一下的。

“總有一天我能打過你。”我對她說。

“那又怎樣?”她說,“到那時,你就不想打了。”

一個長得胖嘟嘟的橄欖球隊員,名叫波因德克斯特,跑到樹林裏來大便。看見他過來,我們趕緊躲到一處蕨類植物叢中——這裏我們是很熟悉的,好幾年都在這裏玩。橄欖球隊員這幾年一直在訓練場後麵的這片樹林裏大便,好像胖一點的隊員尤其喜歡這個地方。從這裏跑回體育館,路可不少。如果他們不清空腸子就去訓練,鮑勃教練就要訓他們。我們在想,那些胖子不可能完全清空腸子吧——也說不清為什麽。

“是波因德克斯特。”我低聲說。

“除了他還有誰!”弗蘭妮說。

波因德克斯特笨手笨腳的,總是扒不下護臀。有一次,他不得不把釘鞋都脫下,然後把下半身運動服全脫掉,就這樣腳穿襪子蹲在地上。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扒下護臀和褲子,可是兩條膝蓋又不能分得很開,搖搖晃晃地蹲在那裏,雙手扶著頭盔(頭盔就放在他麵前的地上),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身體的平衡,結果拉得球鞋裏到處都是,隻好先擦了屁股,又擦鞋。弗蘭妮和我擔心他會順手抓起蕨類植物擦屁股,隻見他氣喘籲籲,手忙腳亂,拿起剛才路上扯來的一把楓葉胡亂解決了。鮑勃教練的哨子聲急促響起——我們聽到了,波因德克斯特也聽到了。

他起身往練習場跑去,弗蘭妮和我在後麵鼓起了掌。他停下來聽,我們就停止鼓掌;可憐的胖男孩站在樹林裏,呆呆地想著他怎麽會聽到掌聲。他趕緊跑回球場去。他是個很爛的球員,少不了挨他們的罵,受他們的氣。

弗蘭妮和我偷偷溜到了橄欖球隊員回體育館總要經過的那條小路。這條路很窄,被橄欖球員的釘鞋踩得坑坑窪窪。我們有點擔心德·米奧或許會突然出現。因此弗蘭妮脫下褲子蹲在路上的時候,我走到訓練場邊上為她望風;然後我們換過來,我脫下褲子蹲在路上,弗蘭妮為我望風。我們用薄薄的一層樹葉將那幾堆亂糟糟的東西蓋起來。然後我們就退到我們常去的蕨類植物叢中,等橄欖球隊員訓練結束。莉莉早就在那裏了。

“回家去。”弗蘭妮對她說。莉莉剛七歲。大多數時候,她對我和弗蘭妮來說太小了,無法一起玩兒,但我們在家裏待她還是很好的。她沒有朋友,似乎很迷戀弗蘭克,因為弗蘭克喜歡像照顧小孩一樣照顧她。

“我不想回家。”莉莉說。

“最好還是回家去。”弗蘭妮說。

“你的臉怎麽這麽紅?”莉莉問我。

“德·米奧在他臉上擦了毒粉,”弗蘭妮說,“他在四處尋人,想給更多的人擦毒粉。”

“要是我回家去,他會看到我的。”莉莉十分嚴肅地說。

“如果你馬上走,他就不會。”我說。

“我們會為你望風的。”弗蘭妮說。她從蕨類植物叢中站起身來。“一個人都沒有。”她低聲說。莉莉跑回家了。

“我臉上真的很紅嗎?”

弗蘭妮一把將我的臉扳到她跟前,在我臉頰上舔一下,在我額頭上舔一下,在我鼻子上舔一下,再在我嘴唇上舔一下。“我舔不到什麽東西了。”她說,“我全都舔完了。”

我們一起躺在蕨類植物裏,雖然算不上無聊,但要等他們訓練結束,著實也等了不少時間。有幾個球員往小路那邊走去。第三個家夥踏進了那個陷阱。一個從波士頓來的跑衛,這是他在德瑞中學的第五年了,就是為了撐年紀,以便上了大學進橄欖球隊打球。他的那隻腳向前滑了一下,但沒有摔倒。他看了看自己的釘鞋,臉上的表情無比恐怖。

“波因德克斯特!”他尖叫一聲。波因德克斯特一向跑得慢,總落在這些前去衝澡的球員的後麵。

“波因德克斯特!”波士頓來的跑衛尖叫著,“你這狗屎一樣的白癡,波因德克斯特!”

“我幹什麽了?”波因德克斯特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總是那麽胖——“基因裏就胖。”弗蘭妮後來知道了基因這個詞,嘴上總是這麽說。

“你非得在半路上幹這事,你這渾蛋?”跑衛責問波因德克斯特。

“不是我幹的!”波因德克斯特說。

“把我的鞋子擦幹淨,你這狗屎一樣的白癡。”跑衛說。在德瑞這樣的學校,巡邊員一般由年紀小個頭大的男孩擔任,但這些孩子身體胖,體質弱。因為年紀小,隻好常常為那麽幾個優秀運動員做這做那——鮑勃教練總讓優秀運動員來做持球手。

幾個粗野壯實的後衛立刻圍住了波因德克斯特。

“學校裏還沒有女孩子,波因德克斯特,”波士頓來的跑衛說,“所以,隻能讓你來擦掉鞋上的屎。”

波因德克斯特隻好照辦——他至少熟悉這個活兒。

弗蘭妮和我往家裏走。我們經過了德瑞中學那幾個搖搖欲墜的牛棚,看到了養在裏邊做樣子的幾頭奶牛,接著又經過鮑勃教練住的房子的後門,隻見門廊上倒立著從那輛一九三七年產印度摩托車上卸下來的那塊鏽跡斑斑的擋泥板——你可以在上麵刮去鞋上的泥。這是厄爾留下來的唯一的戶外遺物了。

“到了我們該上德瑞中學的時候,”我對弗蘭妮說,“但願我們能住在別的地方。”

“我是絕不會給別人的鞋子擦屎的,”弗蘭妮說,“沒門兒。”

鮑勃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在餐桌上,他不停地哀怨他的這個爛透了的橄欖球隊。“這是我的最後一年了,我發誓。”老人說——這樣的話不知說了多少遍,“波因德克斯特這小子今天訓練了一半竟然去小路上拉屎。”

“我看見弗蘭妮和約翰把衣服脫掉了。”莉莉說。

“別胡說。”弗蘭妮說。

“就在小路上。”莉莉說。

“在那裏幹什麽?”母親問。

“就幹鮑勃爺爺說的那件事。”莉莉說。

弗蘭克鼻孔裏哼了一聲,表示厭惡;父親立刻把我和弗蘭妮趕回我們的房間。到了樓上,弗蘭妮悄聲對我說:“你看到了?隻有你我是一夥的。莉莉不是。弗蘭克不是。”

“艾格也不是。”我加了一句。

“艾格不算,笨蛋。”弗蘭妮說,“艾格還沒有長成人。”艾格隻有三歲。

“他們兩個在盯我們的梢呢。”弗蘭妮說,“弗蘭克和莉莉。”

“別忘了還有德·米奧。”我說。

“他啊,我想忘就忘,容易得很。”弗蘭妮說,“等我長大了,屁股後麵會跟一大堆德·米奧。”

聽到這裏,我心裏一驚,不再吭聲了。

“別擔心。”弗蘭妮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沒說什麽。她躡手躡腳地走過走廊,溜進我的房間,爬到我的**。我們開著房門,這樣能聽到他們樓下的說話聲。

“這學校,不適合我的孩子。”父親說,“我早就這樣想了。”

“好吧,”母親說,“你一天到晚這麽說,孩子們都相信了。到時候他們就不敢去那裏上學了。”

“到時候,”父親說,“我們要把他們送到外地,上好點的學校去。”

“我不在乎學校好不好。”弗蘭克說——這一點上我和弗蘭妮與他有同感。我們雖然討厭德瑞中學,但一聽到要把我們送到外地上學,我們更加不安了。

“外地哪兒?”弗蘭克問。

“誰要去外地?”莉莉問。

“噓。”母親說,“沒有人會去外地上學。我們家沒有錢。在德瑞中學當老師,不說有別的什麽好處,至少我們的孩子可以免費在這裏上學。”

“可是這個學校不怎麽樣。”父親說。

“比一般的學校還是好。”母親說。

“聽著,”父親說,“我們馬上要賺錢了。”

這個倒是新鮮事。弗蘭妮和我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

弗蘭克對這個事一定感到緊張了。“我可以走了嗎?”他問。

“當然可以,親愛的。”母親說。“我們靠什麽賺錢?”母親問父親。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訴我吧。”鮑勃教練說,“我都想著要退休了。”

“聽著。”父親說。我們仔細聽著。“德瑞中學可能真的一無是處,但它會擴大,它馬上要招收女生了,知道嗎?即使不擴大,它也不會萎縮下去。這個學校在這裏辦了這麽多年,它不會萎縮。它一心一意要生存下去,它會生存下去的。它不會變成一所好學校,但它會有很多的發展和變化,到時候我們會認不出這個學校的。它會不斷變化——這一點你盡可以相信。”

“那又怎麽樣?”鮑勃問。

“所以這裏還是有一所學校的。”父親說,“這所私立學校將繼續在這裏辦學,在這個破爛的小鎮辦學,”他說,“但湯普森女子中學是辦不下去的,因為現在德瑞鎮的女孩都會跑到德瑞中學去上。”

“這誰都知道。”母親說。

“我可以走了嗎?”莉莉問。

“可以,可以。”父親說。“聽著,”他對母親和鮑勃說,“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弗蘭妮和我當然什麽也不明白。我們看見弗蘭克鬼鬼祟祟地走過樓上的走廊。“湯普森女子中學的這幢老樓會變成什麽呢?”父親問。母親說要燒了它。鮑勃教練建議改成一座監獄。

“這裏夠大,建監獄合適。”鮑勃說。有人在鎮議會上提出了這個建議。

“這裏的人不想要監獄。”父親說,“不想在鎮中心建監獄。”

“不過這看上去已經像監獄了。”母親說。

“隻要加點鐵窗就行了。”艾奧瓦鮑勃說。

“聽著。”父親說,聽口氣有點不耐煩了。弗蘭妮和我一下子僵住了,弗蘭克在我房間外晃來晃去——莉莉在外邊附近的地方吹起了口哨。“聽我說,聽我說,”父親說,“這個鎮現在很需要一家旅館。”

樓下餐桌上這時誰也不說話了。躺在**的弗蘭妮和我都想到了,毀掉老厄爾的,正是一家“旅館”。我們腦子裏的旅館,就是一個巨大的廢墟,散發著魚腥味,有人拿著槍看守著。

“為什麽需要旅館?”母親說話了,“你不是老說這是一個破爛的小鎮——誰會想來這裏?”

“或許他們是不想來這裏,”父親說,“但不得不來。我說的是德瑞中學的那些學生家長。他們是要來看孩子的,對嗎?你知道嗎?這些家長會越來越有錢,因為學費在不斷上漲,也不會再有獎學金這回事了——隻有有錢人家的小孩才能來這裏讀書。家長來學校看孩子,但不能住在鎮裏,隻能去海灘,那裏有各色各樣的酒店,有的甚至要開車到更遠的地方,到山上找旅館——就是不能住在鎮上,這裏一家旅館都沒有。”

這就是我父親的打算。盡管德瑞中學已經窮得雇不起足夠的門衛了,但父親還是想在德瑞鎮上開一家旅館,覺得德瑞中學能帶來客源——他好像並不擔心:這個小鎮這麽亂七八糟的,要是客人不想在鎮上的旅館住下來,怎麽辦?來新罕布什爾州消夏的遊客一般都會去海灘——德瑞鎮離海灘隻有半小時的車程。這裏離山上也隻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很多滑雪者都會去那裏,到了夏天,也有各種湖泊可以玩。可是德瑞鎮處於山穀地帶,在內陸,不在高原。你可以說,德瑞鎮離大海很近,因為在這裏可以感受到大海的濕潤;你也可以說,德瑞鎮離大海太遠,因為你在這裏根本享受不到大海的清新。來自大海和高山的清新空氣無法穿透籠罩在斯誇姆斯特河上方沉悶的霧霾。德瑞鎮就是斯誇姆斯特河穀裏的一座小鎮——冬天寒冷濕潤,夏天悶熱潮濕。這不是一個美麗如畫的新英格蘭小村,而是建在一條汙染嚴重的河上的一個磨坊小鎮——這個醜陋不堪的磨坊現在被人遺棄了,就像湯普森女子中學被人遺棄了一樣。這個小鎮的唯一希望都寄托在德瑞中學上了——但又沒有人願意去那裏上學。

“不過,要是在鎮上建了旅館,”父親說,“會有客人來住的。”

“但湯普森女子中學隻能改造成個糟糕透頂的旅館,”母親說,“破舊的校舍,你怎麽也改變不了。”

“你知道這片地多便宜就可以買到嗎?”父親說。

“你想過要花多少錢才能改造它嗎?”母親說。

“這個想法真讓你沮喪!”鮑勃教練說。

弗蘭妮壓住了我的兩隻胳膊——這是她通常使用的攻擊方式:不讓我的胳膊動彈一下,然後用下巴在我肋骨上、腋窩下撓我癢癢,或者咬我脖子(咬得夠重,使我隻好乖乖躺著不動)。我們的四條腿在被子底下亂倒騰,把被子都踢掉了——誰能搶先夾住對方的兩條腿,誰就能得到最初的優勢。這時莉莉全身裹著被單,怪兮兮地爬進了我們的房間——她總是有她的怪招。

“很抱歉,我給你們惹麻煩了。”裹在被單下麵的莉莉說。

莉莉要偷偷告訴我們什麽事情的時候總感到不好意思,於是總把自己全身包裹起來,爬著來到我們的房間。“我給你們帶了點東西來。”莉莉說。

“是吃的?”弗蘭妮問。我扯下莉莉身上的床單,弗蘭妮接過莉莉叼在嘴裏的一個紙袋,裏麵有兩根香蕉,兩個熱乎乎的麵包卷,都是從餐桌上拿來的。“沒有喝的?”弗蘭妮問。

莉莉搖搖頭。

“來吧,快上來。”我對莉莉說。莉莉立刻爬上了床,我們三個人擠在了一起。

“我們馬上要搬到旅館去住了。”莉莉說。

“不一定。”弗蘭妮說。

樓下的餐桌上,他們似乎在談論別的什麽事情。鮑勃教練又在生我父親的氣了——好像還是為以前同樣的事生氣:他不滿意“生活在未來”——這是鮑勃的原話。他對我父親總是為未來做計劃,而不是紮紮實實地生活在當下的做法很是不滿。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我母親說。在鮑勃教練麵前,她總是為我父親辯護。

“你有位這麽好的妻子,這麽好的一個家,”艾奧瓦鮑勃對我父親說,“還有這麽大的房子住——繼承來的遺產!不用花一分錢就得到了!你有一份工作。即使工資不高,又怎麽樣!——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你是一個很幸運的人了。”

“我不想當老師。”父親平靜地說——這說明他又生氣了,“我不想當教練。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將來上這麽爛的學校。這個小鎮土得掉渣,這個學校在垂死掙紮,全是有錢人家的問題學生。他們的父母出於絕望,把孩子送到這裏,是為了讓學校治一治他們已經相當老成的混混氣質。於是,這個學校和這個小鎮不可救藥的土氣,加上這些學生無法無天的混混氣質——怎一個爛字了得!”

“你現在還是多陪陪我們家裏的這幾個孩子吧,”母親說,語氣非常平靜,“少為他們過幾年到哪裏讀書發愁吧。”

“又是未來!”艾奧瓦鮑勃說,“他總是生活在未來!首先是走南闖北——為了能上哈佛。上了哈佛,又是火急火燎的——為了早點畢業。為什麽?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但現在又東抱怨西抱怨。他為什麽就不能開開心心地工作?”

“開開心心地工作?”我父親問,“您不是也不開心嗎?”

我們在樓上可以想象我們的爺爺鮑勃教練生氣的樣子。他每次與我父親爭吵,總是以怒氣衝衝的方式結束。我父親的腦子轉得比艾奧瓦鮑勃快得多;每當鮑勃感到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但又覺得自己在理,他就不免火冒三丈。弗蘭妮、莉莉和我總能想象爺爺長滿疤痕的禿頭上冒著煙。是的,鮑勃與我父親一樣,也看不上德瑞中學,但鮑勃至少覺得自己在盡心盡力做事,他也希望看到我父親一門心思做好眼前的事,而不是總盤算著未來(鮑勃的原話)。畢竟,鮑勃有一次激動之下忘乎所以地咬過一個跑衛,但他沒有見過我父親對什麽事情如此投入過。

我父親雖然也喜歡運動,喜歡鍛煉身體,但他從來沒有對哪個運動項目表現出很大的熱情——鮑勃爺爺或許對此感到苦惱吧。艾奧瓦鮑勃很愛我的母親,我父親在外麵打仗,在外麵讀書,在外麵與厄爾一起賣藝賺錢的那些年裏,他深知我母親的艱辛,鮑勃教練或許認為我父親不怎麽顧家——我知道,在最後那些年裏,鮑勃還覺得我父親沒有照顧好厄爾。

“對不起打斷一下。”我們聽到樓下弗蘭克在說話。弗蘭妮的兩隻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腰,我掙紮了一下身體,迫使她抬起下巴,不讓她的下巴壓著我的肩膀,可是莉莉還是穩穩地坐在我的頭上。

“什麽事,親愛的?”隻聽母親說。

“怎麽了,弗蘭克?”這時,樓下的椅子嘎吱一聲響,我們知道父親站起身,伸手去抓弗蘭克。父親總喜歡與弗蘭克扭打一下,或想鼓動弗蘭克玩一下,好讓弗蘭克放鬆下來,但弗蘭克不喜歡那樣。我和弗蘭妮最喜歡父親滿屋子亂跑,與我們一起打鬧,但弗蘭克一點也不喜歡。

“對不起打斷一下。”弗蘭克又說了一遍。

“你說吧,你說吧。”父親說。

“弗蘭妮不在自己房間。她跑到約翰的**去了。”弗蘭克說,“莉莉與他們在一起,她給他們帶去了吃的。”

我感覺到弗蘭妮一下子從我身邊溜走了,她猛地從我的**跳下,從我的房間跑出去了。我在後麵看到她的法蘭絨睡衣鼓鼓的,像一張吃了風的帆一樣飛舞在樓梯口。莉莉抓起她自己的那塊床單,爬進了我的壁櫥,躲了起來。貝茨家的老宅非常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但這些地方我母親不見得都知道。

我還以為弗蘭妮跑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呢,可是我聽到了她衝下樓去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她的尖叫。

“弗蘭克,你這個怪胎!”弗蘭妮尖叫著,“你這放屁精!你隻會在小鳥的澡盆裏拉屎!”

“弗蘭妮!”母親說。

我跑到樓梯口,緊緊抱住扶手。樓梯上鋪著又厚又軟的地毯,整個房子裏都鋪著。我看到弗蘭妮衝到餐廳,徑直朝弗蘭克衝去,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將他的腦袋夾在她的腋下。她的動作夠快的——但弗蘭克動作遲緩,不擅長運動,盡管個頭比弗蘭妮大,比我更大,但他的動作協調很差。我很少和他打架,即使是打著玩,也很少。弗蘭克打起架來,其實是很少打著玩的,即使他說是打著玩的,他也會傷著你。他個頭太大,即使不喜歡運動,但還是很結實。他自有一套攻擊辦法,就是用胳膊肘猛戳你的耳朵,用膝蓋猛擊你的鼻子;他打起架來,會用他的手指頭直戳你的眼睛,用頭直接頂破你的嘴唇。世上就有這麽一些人,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很不滿意,似乎就很想衝撞任何別人的身體。弗蘭克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我一般都離他遠遠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比我大兩歲。

弗蘭妮有時就忍不住要招惹他,到頭來就是兩人互相傷害。我看見她和弗蘭克在餐桌底下相互死命地掐在一起。

“叫他們住手,溫!”母親說。父親想把他們拉出來再拆散他們,卻一頭撞到了桌子上。鮑勃教練鑽到了另一邊的桌子底下。

“該死的!”父親說。

我扒著扶手站在樓梯上看著下麵,突然感覺有一樣暖乎乎的東西貼在我屁股上。原來是莉莉,她從被單底下探出頭來。

“你這耗子不如的渾蛋,弗蘭克!”弗蘭妮尖叫著。

弗蘭克抓住了弗蘭妮的頭發,猛拽她的頭往餐桌腿上撞。接著,弗蘭克的手猛抓弗蘭妮的**——我胸前當然沒有**,但弗蘭克一抓弗蘭妮的**,我的胸口卻猛地感到一陣疼痛。弗蘭妮隻好放開了弗蘭克的頭,而弗蘭克拽著弗蘭妮的頭又往桌子腿上連撞兩下,一隻拳頭纏繞起她的頭發。這時,鮑勃教練一把抱住了兩個人的三條腿,將他倆從桌子底下拉了出來。弗蘭妮飛起那條沒有被抱住的腿,啪地踢到了鮑勃的鼻子上,但鮑勃並沒有倒下。弗蘭妮大哭起來。她使勁往後拉伸著自己的頭發,狠狠咬住弗蘭克的臉頰。弗蘭克的一隻手還緊緊掐著弗蘭妮的一個**,肯定掐得很緊,因為弗蘭妮的嘴巴本來是咬著弗蘭克的臉頰的,現在張開了,發出了失敗的嗚咽聲。這嗚咽聲非常可怕,聽了讓人非常喪氣,莉莉趕緊披上床單跑回我的房間去了。父親將弗蘭克掐著弗蘭妮**的手掰開,鮑勃教練將弗蘭妮的頭夾到自己腋下,這樣弗蘭妮就不能再咬弗蘭克的臉頰了。弗蘭妮騰出一隻手猛抓弗蘭克的私處——不管弗蘭克穿了彈力護身服,戴了護陰墊,還是什麽也沒有穿戴,到了關鍵時刻,弗蘭妮總是猛擊別人的私處。弗蘭克的四肢突然抽搐起來,嘴裏發出無比哀傷的聲音,我聽了不禁一陣寒戰。父親扇了弗蘭妮一記耳光,但弗蘭妮仍不鬆手。父親隻好使勁將她的手指掰開。鮑勃教練一把將弗蘭克從弗蘭妮手裏奪了過來,弗蘭妮最後飛起一條長腿狠狠踢了弗蘭克一腳,父親隻得又扇了弗蘭妮一記嘴巴子。這才算消停。

“放鬆,孩子,輕輕呼吸。”鮑勃教練對弗蘭克說。弗蘭克側身躺下,卷曲著的雙膝緊貼胸前,臉色灰白,就像德瑞中學校服的顏色。艾奧瓦鮑勃知道如何安慰那些被人抓了蛋蛋而倒地的人。“感覺有點惡心,對嗎?”鮑勃教練輕聲問道,“放鬆地呼吸,躺著別動。那感覺很快就會消失的。”

母親收拾好桌子,扶起倒地的椅子。她克製著自己,不說一句話,但她對家人之間的暴力是無比痛恨的,這種痛恨就寫在她那張感受到傷害的痛苦和恐懼的臉上。

“好了,試著深吸一口氣。”鮑勃教練對弗蘭克說。弗蘭克深吸了一口氣,咳嗽起來。“好吧,好吧,”艾奧瓦鮑勃說,“先慢慢呼吸,等一會兒再說。”弗蘭克痛苦地哼了一聲。

父親檢查了弗蘭妮的下唇。弗蘭妮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發出哢哢哢的哽咽聲,好像有氣卡在胸口出不來。“我想你需要縫幾針,親愛的。”父親說,但弗蘭妮憤怒地搖搖頭。父親緊緊抱住弗蘭妮的頭,在她眼睛上方吻了兩下。“對不起,弗蘭妮,”父親說,“我該拿你怎麽辦?怎麽辦?”

“我不需要縫針。”弗蘭妮傷心地說,“不要縫針。決不要。”

弗蘭妮的下唇有一塊很不平整的肉突出來了,父親不得不合起兩隻手掌放在弗蘭妮的下巴下麵,去接她流下來的血。母親拿來了一塊包著冰的毛巾。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好說歹說讓莉莉從壁櫥裏出來了。她想和我待在一起,我表示理解。她很快就睡著了。我躺在**,想著一件事:每次有人提到“旅館”這兩個字,總會發生流血的事,總是突然叫人感到悲傷。父親和母親開車把弗蘭妮送到德瑞中學的醫務室,校醫為弗蘭妮縫合了嘴唇。沒人會責怪父親——弗蘭妮尤其不會。弗蘭妮當然會責怪弗蘭克,那個時候,我也是經常責怪弗蘭克。父親不會責怪他自己——即使責怪他自己,也不會太長時間。母親會責怪自己,不知為什麽,她會更久一點。

每當我們打架的時候,父親通常會對我們大喊:“你們知道這讓你們的母親和我有多難過嗎?想象一下,我和你媽媽一直打架,你們怎麽會受得了?我和你媽媽打過架嗎?打過嗎?你們喜歡我們打架嗎?”

我們當然不喜歡。他們確實不打架——大多數時候不打架。他們隻是常為一件事爭吵不休:該活在將來,還是該享受當下?在這個問題上,鮑勃教練對我父親意見很大,而且把這個意見以無比激烈的方式表達了出來。我們知道,母親對父親也有意見,隻不過說得沒有那麽難聽。(她知道,父親就是那樣一個人,有什麽辦法?)。

弗蘭克繼續哭訴著,說他覺得弗蘭妮太可怕了,她從來不讓他一個人好好待著,她總是慫恿弟弟妹妹來與他作對,他想避開她,可怎麽也避不開,如此,等等。“凡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倒黴事,都是因為她在裏麵搗鬼!你們都不知道!”他說,聲音很沙啞,“你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取笑我的。”

我想我是知道的,弗蘭克說得沒錯,弗蘭妮老取笑他。他太不討人喜歡,問題就在這裏。弗蘭妮對弗蘭克很凶,但是弗蘭妮本身不是一個凶惡的人;弗蘭克對我們這些弟弟妹妹不是真的很凶,但是他就是讓人討厭,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我躺在那裏,想著想著,把自己都想糊塗了。莉莉打起了呼嚕。我聽到艾格在大廳那頭抽著鼻子。我心想,要是艾格醒來了,吵著要找母親,鮑勃教練該怎麽辦?鮑勃正在浴室照顧弗蘭克,已經夠手忙腳亂的了。

“繼續。”鮑勃說,“讓我看著你尿。”弗蘭克還在不住地抽泣。“對了!”鮑勃大叫一聲,好像他剛看到結束區有人失球了。“看到沒有?沒有血了,孩子——隻是尿。你沒事了。”

“你們不知道,”弗蘭克不停地說,“你們不知道。”

我出去看艾格想要什麽。我想,他隻有三歲,他想要的,無非是一些無法得到的東西吧。讓我驚訝的是,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到他很高興的樣子。他看到我顯然也很驚訝。我把所有柔軟的布藝玩具動物一一放回他的**——他剛才扔得房間角落到處都是。他開始為我介紹這些都是什麽動物:這是磨破的鬆鼠,他曾趴在它身上嘔吐過好幾次;這是磨破的大象,隻剩一隻耳朵了;那是橙色的河馬。我每次要走,他都不高興,於是我把他帶到我房間,放在莉莉旁邊。然後我把莉莉抱回她自己的房間。我抱著她走了很長一段路回到她的房間,還沒等我把她放到她自己的**,她就醒來了,很不高興。

“你總不讓我在你的房間睡覺。”她說。說完轉頭就睡著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上了床,看到艾格睜著眼睛毫無睡意,還說著胡話。他興奮異常。這時,我聽到了樓下鮑勃教練的說話聲——開始以為是在對弗蘭克說話,但後來我聽出來是對我們家的那條老狗索羅說話。弗蘭克沒有什麽響動了,一定是睡著了,或者至少是在悄悄生悶氣。

鮑勃打開了樓下的窗戶。“過來,孩子。”他對索羅喊道。“耶穌啊。”鮑勃輕聲說。我聽到前門打開了,鮑勃教練大概已經把索羅放出去了。

我躺在**,睡意全無,艾格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我等著弗蘭妮回來。隻要我醒著,弗蘭妮回來的時候就能聽到,她就會給我看她縫的針。艾格終於睡著了。我把他抱回他自己的房間,把他放到他的那些動物中間。

父親和母親開車帶弗蘭妮回家的時候,索羅還在外麵;如果說不是它的叫聲吵醒了我,那就是我錯過了它的叫聲。“嗯,看起來不錯。”鮑勃教練說。很顯然,他對弗蘭妮嘴唇上縫的針感到很滿意。“過一陣就好了,不會留下一點傷疤的。”

“五針。”弗蘭妮說,聲音很含混,好像他們給她換了一根舌頭。

“五針!”艾奧瓦鮑勃大叫一聲,“這麽多!”

“索羅又在這裏放屁了。”父親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累,心情也不大好,好像他們去了醫務室之後就一直在不停地說話,說得現在都沒有什麽力氣了。

“噢,這狗真可愛。”弗蘭妮說。我聽到索羅硬硬的尾巴不停地打在椅子或餐具櫃上——啪啪啪。隻有弗蘭妮會在索羅身旁一連躺上幾個小時,根本不受這條狗身上各種惡臭的影響。當然,弗蘭妮對氣味的感覺總的來說好像不如我們敏感。她從不討厭為艾格換尿布——那是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還為莉莉換尿布。索羅現在老了,可能在一夜之間會發生什麽意外都不好說,弗蘭妮從來不覺得狗屎那麽令她討厭;她對氣味強烈的東西有一種很強的好奇心。在我們這幾個孩子中間,能忍著一直不洗澡忍得最久的,就是她了。

我聽到家裏三個大人都過去與弗蘭妮吻別,互道晚安。我心想:一家人就應該這樣的——前一分鍾還在打架,下一分鍾就相互原諒了。我想她肯定會到我房間裏來的——不一會兒她果然來了,給我看了她的嘴唇。縫得很利索的幾條黑線在嘴唇上閃著亮光,看上去有點像**;弗蘭妮已經長**了,我還沒有。弗蘭克也長了,但他不喜歡。

“你知道你縫的這幾條線看上去像什麽嗎?”我問她。

“啊,我知道。”她說。

“他傷著你了嗎?”我問她。她蹲在我的床邊,讓我碰了一下她的**。

“你真的抓弗蘭克抓得不輕。”我說。

“啊,我知道。”她說,“晚安。”她站在我的房門口,又偷偷回看了一眼。“我們馬上要搬到旅館去住了。”她說。接著,我聽到她走進了弗蘭克的房間。

“想看我縫的線嗎?”她輕聲問。

“想看。”弗蘭克說。

“你覺得這線縫得看上去像什麽?”弗蘭妮問他。

“挺亂的。”弗蘭克說。

“是的,你知道像什麽的,對嗎?”弗蘭妮問。

“是的,我知道。”他說,“就是太亂了。”

“我要為你的蛋蛋說聲抱歉,弗蘭克。”弗蘭妮對他說。

“噢。”他說,“沒事了。我也要說聲對不起,對你的……”說到這裏他停住了。他長這麽大,從未說過“奶子”這個詞,更沒有說過“**”。弗蘭妮等著聽他下麵要說什麽。我也等著。“我要對所有這一切,說聲對不起。”弗蘭克說。

“噢,好吧。”弗蘭妮說,“我也是。”

接著,我聽到弗蘭妮去招惹莉莉了。但莉莉睡得很死,根本不吃她這一套。“想看我縫的線嗎?”弗蘭妮輕聲說。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弗蘭妮對莉莉說:“做個好夢。小孩子。”

當然,弗蘭妮沒有必要把縫的線給艾格看。艾格看了,說不定還以為是弗蘭妮吃完東西沒擦幹淨嘴巴呢。

“我開車送您回家吧?”我父親對他父親說。艾奧瓦鮑勃說,他要走路回家,這是鍛煉身體的好方法。

“你可能認為這是一個破爛小鎮,”鮑勃說,“但在這裏,至少晚上散步是很安全的。”

我豎著耳朵又聽了一會兒。我知道,現在是我父親與母親單獨在一起。

“我愛你。”我父親說。

我母親說:“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我知道,這個時候她也很累了。

“我們去散會兒步吧。”父親說。

“我不想把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裏。”母親說。我知道這不是理由。弗蘭妮和我完全能照顧莉莉和艾格,弗蘭克能照看好他自己。

“用不了十五分鍾。”父親說,“我們走到那邊,去看看吧。”

他們要去看的,當然就是湯普森女子中學那幢令人討厭的樓房,父親想把它改造成一家旅館。

“我是在那個學校念的書。”母親說,“那幢樓我比你熟悉。我不想去看。”

“你以前是很喜歡晚上與我一起散步的。”父親說。我聽到母親笑了一聲,有點嘲笑的意味,我可以想象,她一定又聳了聳肩膀。

樓下很安靜。我聽不出他們有沒有接吻,也聽不出他們穿上夾克的聲音——這是個秋夜,潮濕又清涼。接著,我聽見母親說:“我想你不一定清楚,你要往這個樓裏砸進去多少錢,才能把它改造成一家像樣的旅館,一家有人願意來住的旅館。”

“那麽錢從哪裏來?”母親說。

“走吧,索羅。”父親說。我知道他們要出門去了。“走吧,索羅。走吧,我們去把這個小鎮熏個底朝天。”父親說。母親不禁又笑了起來。

“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說,這次顯得有點嬌滴滴了。父親早已經在之前的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說服她了——或許是在醫生為弗蘭妮的嘴唇上縫線的時候(我知道弗蘭妮是很堅忍的:她那時沒有掉一滴淚)。“錢從哪裏來?”母親問他。

“你知道的。”他一邊說,一邊關上了門。我聽到索羅在秋夜裏吠叫,它看見什麽都叫,或者什麽也沒看見也叫。

我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有一艘白色單桅帆船停在貝茨家老宅的前廊和棚架前,我父親和母親也不會感到驚訝的。如果當年那情調獨特的“海邊的阿布史諾特酒店”的主人,就是那個身穿白色無尾晚禮服的男人,在那裏迎接他們,他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如果他在那兒,抽著煙——看他那曬得黝黑的皮膚還是那麽無可挑剔——如果他對他們說:“歡迎登船!”他們就會立刻登上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出海的。

他們沿著鬆樹街往艾略特公園走,經過最後幾排由寡婦和鰥夫們住著的房子,眼前就是可憐的湯普森女子中學的校舍了——在這個夜晚,在我父親和母親的眼裏,這幢高樓想必成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堡或別墅,裏麵正在為富豪和名流舉辦一場盛大的晚會。事實上現在這樓裏沒有一盞燈亮著,經常在此轉悠的隻有一個老警察,開著一輛破舊的巡邏警車,每隔一個小時來此查看一次,趕走在角落裏幽會的少男少女。在艾略特公園,也隻有一盞街燈亮著。弗蘭妮和我在天黑之後是絕不會光腳到公園裏轉悠的,因為害怕踩到玻璃啤酒瓶——還有用過的安全套。

可是,我父親一定描繪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圖畫!他一定帶著母親經過了那些死了不知多久的榆樹樹樁;在他們的耳朵裏,腳下吱嘎作響的玻璃必定如踩到高級海灘上的鵝卵石那麽動聽。我父親一定這樣說:“你能想象得到嗎?一個家庭經營的旅館!大部分時間我們自己隨意住。到了周末,學校放假,我們就可以大賺一筆,甚至連廣告都不用打——至少不用打太多。平時我們開餐館和酒吧,吸引做生意的來這裏開午餐和雞尾酒會。”

“做生意的?”母親可能會大聲問,“什麽樣的午餐和雞尾酒會?”

索羅的臭氣把灌木叢中幽會的少男少女們熏跑了。警車攔住父親和母親的去路,要求他們亮明自己的身份——即使這個破舊校舍周圍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狀況,我父親一定還是信心十足。“噢,是你啊,溫·貝瑞。”警察一定這麽說。老霍華德·塔克總是開著警車巡夜;他是個白癡,渾身是雪茄味——他總是拿啤酒熄滅雪茄。索羅一定在向他亂叫,因為他身上的氣味與索羅自己一貫的氣味不相吻合。“可憐的鮑勃在這個賽季的日子難過啊。”老霍華德·塔克一定這樣說——人人都知道我父親是艾奧瓦鮑勃的兒子,他還曾是鮑勃擔任教練的德瑞中學橄欖球隊的一個替補四分衛——那時的球隊是經常贏的。

“你們在這兒幹什麽?”老霍華德·塔克一定會問他們。

我父親毫無疑問會回答說:“呃,霍華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要買下這塊地。”

“是嗎?”

“當然。”父親會這樣說,“我們要把這個地方改造成旅館。”

“旅館?”

“沒錯。”父親會說,“還有一間帶酒吧的餐廳,客人可以來吃午餐,開雞尾酒會。”

“來吃午餐,開雞尾酒會?”霍華德·塔克會這樣重複一遍。

“你盡情想象吧。”父親會說,“新罕布什爾最好的旅館!”

“天哪。”老警察可能隻會這樣感歎一聲。

接著,值夜班的老巡警霍華德·塔克問我父親:“你打算給這旅館取個什麽樣的名字?”

記住:這是在夜晚,夜晚總能激發我父親的靈感——他第一次見到弗洛伊德和他的熊是在夜晚;他與“緬因州”一起釣魚是在夜晚;那個穿白色晚禮服的人現身也是在夜晚;那個德國人和他的銅管樂隊來到阿布史諾特酒店的時候是天黑之後,德國人流血也是天黑之後;我父親和母親第一次睡在一起也一定是在天黑之後;現在弗洛伊德所處的歐洲也是一片漆黑。此刻,在艾略特公園,我父親站在巡邏警車車燈裏,看著眼前女子中學的這幢磚結構的四層主樓,覺得這樓看上去確實很像一座縣立監獄——大樓外麵到處是鏽跡斑斑的防火逃生梯,如同布滿了腳手架,正在對大樓進行改造。毫無疑問,此刻我父親緊緊握住了我母親的手。在這片黑暗中——黑暗之中的想象力永遠不會受阻——我父親細細體會著他未來那個旅館的名字,感覺著正向他闊步走來的那個未來。

“你打算給旅館起個什麽名字?”老警察問。

“新罕布什爾旅館。”我父親說。

“我的天哪!”霍華德·塔克說。

“我的天”[1]——取這個名字或許更好,但這事很快就定了:這個旅館就叫新罕布什爾旅館。

父親和母親回來的時候,我還沒有睡著——他們出去了遠遠不止十五分鍾,所以我知道,即使他們在路上沒有遇到弗洛伊德,沒有遇到那個身穿白色晚禮服的人,至少也遇到了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

“耶穌啊,上帝啊!”我聽見父親說,“到了外邊,你能不幹這事嗎,索羅?”

我可以清楚地想象他們回家的景象:索羅走在小鎮的路上,衝著那些護牆板房子周圍的樹籬放起了響屁,叫醒了那些睡眠本來就不好的老人。他們弄不清現在幾點了,可能會起來看看外麵,於是就會看到我父親和母親手牽著手,帶著那條狗,在外麵走著。這些已經忘了時光流逝的老人一邊上床,一邊咕噥:“又是艾奧瓦鮑勃的兒子,帶著貝茨家的女孩和那頭老熊。”

當然隻能這樣了,因為隻有這樣,我父親才能弄到一筆錢,一筆將一所學校改造成一家旅館所需的資金。我父親以極其便宜的價格買下了湯普森女子中學——德瑞鎮也很高興有人接手了這個爛攤子。誰願意讓這塊叫人心煩的地方一直閑置著?誰家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老受傷——總是有小孩跑到那裏去玩,不是打破窗子,就是在火災逃生梯上亂爬。但是必須賣掉我母親家的老宅——貝茨家族的那個很氣派的老宅——才能有錢來支付改造這舊校舍的費用。這或許就是當年弗洛伊德對我母親說的話的意思吧:你必須原諒他。

“在搬到旅館之前,我們隻得將它賣掉,”父親說,“但我們不一定馬上搬家。具體細節問題到時候再說吧。”

這些細節問題(還有別的很多問題)要過好幾年才能解決——所以就有了弗蘭妮這樣的說法:“要是父親能買到另一頭熊,他就沒有必要這麽辛苦去開一家旅館。”說這話的時候,她嘴唇上的線早就拆了,傷疤也不明顯了——好像用手指頭一抹,這傷疤就可以抹掉,或者,叫人好好親吻一下就能擦掉。其實,我父親心中一直存有兩個幻想:一是,熊能好好活在這人世;二是,人可以在旅館裏過一輩子。

[1] 作為感歎語的“holy cow”直譯的意思是“聖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