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一章

“吃了!”塞古拉大隊長大喝一聲。

他們約在哈瓦那俱樂部碰麵。哈瓦那俱樂部其實根本不是俱樂部,它是百家得酒業公司的競爭對手所經營的酒館。在那兒朗姆酒是免費供應的,這麽一來酒錢便可飽入伍爾摩私囊。因為酒錢是可報賬的,而向倫敦方麵解說朗姆酒免費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又未免太多餘。這酒館位於一棟十七世紀建築的一樓,窗口麵對著哥倫布曾經寄宿的大教堂。一座哥倫布的青灰石像立在教堂前,看起來仿佛是在水中浸泡了百年。它遍身的坑洞斑駁,很像遭蟲侵蝕的珊瑚礁。

“知道嗎?”塞古拉大隊長說,“有一度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

“和一個人下棋也不見得表示你喜歡他。”

“沒錯,我也一樣,”塞古拉大隊長說,“看,逮住國王了!”

“可是我吃的子多你三倍。”

“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其實那都是陷阱,我故意放水讓你吃我的子,現在我要吃掉你唯一的國王。兩星期前你為什麽要到聖地亞哥、聖克拉拉和西恩富戈斯去?”

“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去拜訪經銷商。”

“表麵上看來是如此。你在西恩富戈斯住進了一家新旅館,你在港口附近一家餐廳獨自用餐,之後去看了場電影,然後回家。隔天早上……”

“你當真以為我是個情報員?”

“我開始懷疑你根本不是了,我想我們那些朋友搞錯了。”

“我們那些朋友指的是誰?”

“嗯,或許該說是海斯巴契醫生的朋友。”

“他們是誰?”

“我在哈瓦那的職責是掌握狀況,了解各路人馬在玩啥把戲。”塞古拉漫不經心地玩著棋子,“而不是向誰靠攏或提供消息。”他在棋盤上隨意移動自己的國王。

“古巴發生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值得驚動情報單位?”

“當然我們是個不起眼的小國家,但我們非常靠近美國海岸,而且正對著你們的牙買加基地。如果一個國家四麵被不友善的鄰國給團團圍住,就像俄羅斯那樣,它一定會設法鑿個洞突破重圍。”

“那我和海斯巴契醫生在這場國際競賽中又有何作用呢?一個是賣吸塵器的商人,一個是退休的老醫生。”

“在每場遊戲裏總有些不重要的部分,”塞古拉大隊長說,“以這個棋子為例,我吃下它,你卻不以為意。當然了,海斯巴契醫生真的是個填字謎高手。”

“填字謎和這個有什麽關係?”

“那樣的人會是個解密碼的人才。嗯,曾有人拿你的電報和解釋結果給我看——應該說他們是故意讓我發現的。或許他們以為我會遣送你出境。”他大笑起來,“遣送米莉的父親?他們知道的事太少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跟倫敦說你聘用了工程師希夫,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跟他熟得很。或許他們射殺他是為了讓那封電報更具說服力,或許他們寫那封電報是為了除掉你,也或許,他們比我還好騙吧。”

“好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他移動了一個棋子,“你為什麽這麽確定希夫不是我的情報員?”

“從你下棋的方式,伍爾摩先生。而且我審問過希夫。”

“你對他用刑了嗎?”

塞古拉大隊長笑了起來:“不,怎麽可能。他又不屬於可折磨的階級。”

“我不曉得折磨還有階級之分。”

“親愛的伍爾摩先生,你應該明白,有些人生來就習慣受折磨,有些人卻對這種事深惡痛絕。除非雙方達成某種共識,否則我是絕不會折磨任何人的。”

“折磨有精神與肉體之分。他們闖入海斯巴契醫生的實驗室,那也是種折磨吧……”

“業餘人士總是不按道理出牌。警察就不會那麽做,海斯巴契醫生並不屬於可折磨階級。”

“誰又屬於呢?”

“我們國家中的窮人,還有拉丁美洲的窮人、中歐和東方的窮人。當然囉,像英國那麽幸福的國土上是沒有窮人的,所以你不屬於可折磨階級。在古巴,警察可以對拉丁美洲和波羅的海諸國的移民肆意淩虐,但對於來自貴國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訪客則不能如此。這種區分是一種直覺,天主教徒就比基督徒更可以折磨,好像他們比較罪惡似的。你看,我盯住你的國王了,現在我要做最後終結了。”

“你總是贏家,對不對?你剛才那套理論很有意思。”

“西方人痛恨共產主義國家的一個原因,是他們不承認階級差異。有時候他們還找錯人折磨,希特勒就是如此,結果搞得全世界驚嚇不已。沒有人在乎我們這裏的監獄裏出了什麽事,也不管裏斯本或加拉加斯[1]的監獄又如何,但是希特勒這票人太亂來了,他的行為對你們國家而言,就有如司機跟貴婦人同床。”

“現在那已經不是什麽聳人聽聞的大事了。”

“驚人的事改變了,這才危險呢!”

他們各自又喝了一杯雞尾酒,冰得他們渾身起雞皮疙瘩,以至於得小口小口喝。

“米莉好嗎?”塞古拉大隊長問。

“很好。”

“我很喜歡那孩子,很有教養。”

“很高興聽你這麽講。”

“這是我不希望你陷入麻煩的另一個原因。我不希望你失去居留權。沒有了米莉,哈瓦那將黯然失色。”

“我不奢望你相信我,但希夫真的不是我的情報員。”

“我打心底相信你。我想有人可能拿你當煙幕彈,或者想拿你當誘餌,好比用一隻彩繪假鴨去誘出正牌野鴨。”他一飲而盡,“這正合我意,我倒想見識見識那些從俄羅斯、美國、英國甚至從德國來的野鴨。他們向來瞧不起我們這些本地的射擊手,但總有一天會讓我等到他們,到時我就要來個一網打盡。”

“世界太複雜了,我覺得還是賣吸塵器輕鬆些。”

“生意還興隆吧?”

“嗯,很好。”

“你店裏的人員擴充了,這我很感興趣。那個拿著虹吸管的迷人女秘書——我還記得她那件攏不起來的外套。那個年輕人也是。”

“我需要有人來管理賬目,羅伯茲不可靠。”

“哈,羅伯茲,你的另一個情報員。”塞古拉縱聲一笑,“至少我的報告上是這麽說的。”

“是的,他提供我警察局方麵的秘密情報。”

“小心點,伍爾摩先生,他也是可折磨階級噢。”

他們大笑起來,彼此敬酒。在這麽晴朗的日子裏,嘲笑“折磨”的概念是多麽容易啊。

“我得走了,伍爾摩先生。”

“我想監牢裏已擠滿了我的間諜。”

“要騰出空間來太容易了,隻要殺幾個死刑犯就行了。”

“大隊長,什麽時候再下盤棋吧!總有一天我要你成為我的手下敗將。”

“會有這麽一天嗎,伍爾摩先生?”

從窗口望出去,他看到塞古拉大隊長從灰色的哥倫布雕像前走過,回警察局去。他又喝了杯免費的酒。哈瓦那俱樂部和塞古拉大隊長,似乎已取代了驚奇酒吧和海斯巴契醫生——生命變幻無常,而他隻能順勢而為。生命是永遠回不了頭的。他和海斯巴契自上回分別後未再見麵。海斯巴契在他麵前失了態,而友誼是承擔不起丟失尊嚴的。在俱樂部裏——在驚奇酒吧也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哈瓦那的一分子。那個送了一杯酒給他的優雅年輕人,無意向他推銷桌上的任何一瓶甜酒。那個留灰胡須的中年人,一如往常在這個時刻看他的日報。那位郵差照舊在例行途中進來喝杯免費的酒。他們通通都是哈瓦那的公民。而那四個帶著織籃和甜酒離去的遊客,他們酒酣耳熱、笑聲朗朗,錯以為他們的酒值不了多少錢。伍爾摩想,他們是外國人,當然也是不可折磨的。

伍爾摩酒喝得太快,走出哈瓦那俱樂部時眼睛都痛了起來。觀光客俯身觀看那座十七世紀的噴泉池,丟進足夠喝上兩回酒的一堆硬幣,期望有個快樂的回報。突然他聽到有個女人叫他,原來是貝翠絲。她正站在堆著葫蘆、玩具和黑人娃娃的商店廊柱間。

“你在那兒做什麽?”

她解釋道:“我不喜歡看到你和塞古拉在一起,這回我一定要確定……”

“確定什麽?”他心想,貝翠絲是不是終於開始懷疑他手下根本沒有情報員。或許她已接獲倫敦方麵或是金斯敦59200的指示要監視他。

他們往家裏走去。

“確定那不是個陷阱,確認警方沒有等著要抓你。雙麵間諜總是不牢靠。”

“你太過操心了。”

“誰叫你經驗不足。想想看羅文和希夫的事。”

“警方偵訊過希夫。”他鬆了口氣地補充說明,“他曝光了,我們現在不能再用他了。”

“那你豈不也曝光了?”

“他嘴巴緊得很,而且偵訊他的是塞古拉大隊長,塞古拉是我們的人。我想我們也該給他一點獎金了,他打算幫我們搜集一份在這裏活動的外國情報員名單——美國的和蘇聯的,他叫他們是野鴨。”

“那勢必是致命的一擊!那些軍事基地呢?”

“那件事得暫緩一陣子,我總不能要他背叛自己的國家吧。”

經過天主教堂的時候,他一如平常地丟一枚銅板給坐在階梯上的那位瞎眼乞丐。貝翠絲說:“瞎子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倒也混得開。”

伍爾摩血液裏的創造力又躍躍欲試。他說:“你知道嗎,其實他並不是真的瞎子,他看得到眼前的每一件事。”

“那他一定是個演戲高手,你和塞古拉在酒館裏的時候,我觀察了他好一陣子。”

“他也在觀察你咧。事實上,他是我最好的線人之一,每次我和塞古拉會麵的時候,都請他幫我們把風。這是基本的防範動作,其實我並不是你所想的那麽粗心。”

“你從來沒向總部提起過這個人。”

“沒有必要吧。一來他們根本追查不到瞎眼乞丐的行蹤,二來我並未雇用他搜集情報。隻是我一旦遭到逮捕,十分鍾內你就會知道。言歸正傳,到目前為止,你采取了哪些行動?”

“燒毀所有的記錄,再把米莉送到大使館去。”

“魯迪呢?”

“我要他發電報給倫敦,通知他們我們要轉入地下避避風頭。”

“怎麽轉入地下?”他隨口問問就打住了,又開始緩緩敘述剛才的故事,好像那故事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那乞丐的名字叫麥格,他這麽做都是出於感恩。我救過他一命。”

“怎麽回事?”

“說來微不足道。有一次發生翻船事件,他不會遊泳,而我正好會。”

“他們頒了獎牌給你嗎?”

他疑心地瞄了她一眼,但她臉上隻是一派天真:“嗯,那沒什麽大不了。事實上我還被罰款,因為我把他救到一個警戒區的沙灘上。”

“真是令人感動,難怪他願意為你賣命。”

“哎,沒那麽偉大啦!”

“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一本一便士買來的黑皮軟革賬簿。”

“沒有。為什麽問這個?”

“上頭記載著你的第一筆生意——印第安橡膠、鋼製筆尖?”

“為什麽是鋼製筆尖?”

“我隻是隨口問問而已。”

“一便士是買不到賬簿的,而且你說的那種筆尖,早就沒有人在用了。”

“算了,那是亨利跟我說的,一個想當然的錯誤。”

“誰是亨利?”他問道。

“59200。”她說。

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她隻叫過他一次吉姆,而且那還是基於安全守則。

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屋子裏一如往常空空****的。他知道自己不再掛念米莉,卻也感受到一股悲傷的解脫——因為了悟到有某份情愛至少不會再傷害他了。

“魯迪出去了,”貝翠絲說,“我猜他去買甜食了。他實在吃太多了,但他一定消耗了大量精力,因為他根本沒變胖。真搞不懂為什麽。”

“我們最好開始工作了,有個電報要發。塞古拉提供了一些寶貴的情報,關於共產組織在警方內部的滲透,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還會有什麽令人難以置信的?你看看,我剛才發現書碼裏有些蠻好玩的東西。你知道有所謂的閹人嗎?你想這個詞會常用在電報上嗎?”

“可能伊斯坦堡的分部用得著。”

“希望我們用得到,可以用嗎?”

“你有可能再婚嗎?”

貝翠絲說:“有時候你的聯想實在太誇張了。你是不是覺得魯迪有份秘密戀情?不然在辦公室裏頭不可能耗去那麽多能量。”

“訓練手冊上對於感情生活有何指示?在你建立一段感情之前,需要申請倫敦方麵的批準嗎?”

“這是當然,他們必須掌握狀況,以免事情失控。倫敦方麵希望性關係隻限於同事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