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哈德斯蒂的辦事處位於聯邦廣場二十六號,與司法部紐約分部的其他部門在同一個地方。這讓哈德斯蒂離艾布納·普雷亞尼安隻有幾個街區之遙。我懷疑布羅德菲爾德在同一天順道把兩個人都拜訪了一遍。

我提前打過電話,以確定哈德斯蒂既沒有出庭,也沒有出城。哈德斯蒂的確沒有出庭,也沒有出城,但秘書告訴我,哈德斯蒂因為胃腸感冒,沒有來上班,因此我省了一次去市區的旅行。我索要哈德斯蒂的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但秘書因未經允許,不肯給我。

幸好電話公司沒有受到類似限製,名錄裏有哈德斯蒂。哈德斯蒂,諾克斯,東端大道一百一十四號,還有一個通過麗晶街四號交換台的電話號碼。我撥打這個號碼接通哈德斯蒂。哈德斯蒂說起話來給人一種感覺,仿佛腸胃感冒是宿醉的委婉說法。我告訴他我的名字,說想見他。他說他身體不太舒服,開始打馬虎眼,而我唯一像樣的牌是波西亞·卡爾的名字,隻好打了出來。

我不知道期望得到什麽反應,但我得到的反應肯定不是我預料到的。“可憐的波西亞。太不幸了,不是嗎?斯卡德,你是她的朋友嗎?我非常渴望同你聚聚,可惜現在正好沒空。你現在到我這裏來?很好,非常好。你知道這裏的地址嗎?”

乘坐出租車去哈德斯蒂家的路上,我才回過味來。不知怎的,我想當然地認為哈德斯蒂是波西亞的客戶,想象波西亞用鞭子抽他,他穿著芭蕾舞短裙上躥下跳,四處躲避。有政治野心的公職人員通常不歡迎素不相識之人詢問其非正統的性行為。我原以為哈德斯蒂會斷然否認自己知道波西亞·卡爾這麽個人,至少會有所隱瞞。出乎意料的是,我卻受到了熱烈歡迎。

顯然是我算計有誤。波西亞的客戶名單上不乏顯赫人物,但不包括諾克斯·哈德斯蒂。毫無疑問,他們二人之間存在一種職業關係,但所涉及的是哈德斯蒂的職業,而不是波西亞的職業。

這樣就很能說得通了,既符合波西亞的文學抱負,又能與布羅德菲爾德在這方麵的抱負嚴絲合縫地對上號。

哈德斯蒂所在的大樓是一幢戰前建築,共十四層,正臉為石材壘砌,大堂按照裝飾派藝術風格裝修,天花板高企,遍嵌黑色大理石。門童有著赤褐色頭發,上唇蓄有衛兵式小胡子。確定我有約在先之後,他便把我交給電梯操作員。電梯操作員是黑人,身材矮小,幾乎夠不到最上麵的按鈕,但又不得不去夠。哈德斯蒂住頂層。

頂層公寓甚是壯觀。高挑的天花板、奢華的絨毛地毯、壁爐、東方古董。牙買加女傭把我領進書房,哈德斯蒂正等著我。他起身伸出手,從桌子後麵走出來與我握手,揮手請我就坐。

“喝點什麽,咖啡怎麽樣?因為這該死的潰瘍,我自己隻能喝牛奶。我不小心得了胃流感,胃流感總是加劇潰瘍。斯卡德,喝什麽?”

“要是不麻煩的話,就喝咖啡吧。不加牛奶。”

哈德斯蒂仿佛不曾預料女傭會聽到我們的交談似的,向女傭重複了一遍命令。女傭幾乎馬上就回來了,端著一個鏡子般光滑的托盤,上麵有一隻銀咖啡壺、一套骨瓷杯碟、一套盛奶油和白糖的銀色套件、一把勺子。我倒上一杯咖啡,抿了一口。

“這麽說你認識波西亞啦?”哈德斯蒂說。他喝口牛奶,把杯子放下。哈德斯蒂又高又瘦,兩鬢斑白,白得很是壯麗,夏天曬黑的皮膚還沒有完全褪色。我想象過布羅德菲爾德和波西亞在一起是多麽引人注目的一對。波西亞挽著諾克斯·哈德斯蒂的手臂也會很般配。

“我不是特了解她,”我說,“不過我確實認識她。”

“噢。呃。我相信我沒有問過你的職業,斯卡德。”

“我是私家偵探。”

“哦,非常有趣。非常有趣。順便問一下,咖啡還行嗎?”

“我從未喝過這麽好喝的咖啡。”

他微微一笑:“我太太是咖啡狂。我對咖啡從來都不太熱心,而且由於潰瘍,我傾向於堅持喝牛奶。要是你感興趣,我可以幫你查明是什麽品牌的。”

“哈德斯蒂先生,我在旅館住,想喝咖啡就到街上去喝。謝謝你的好意。”

“哦,你盡管隨時過來,喝上一杯像樣的咖啡。”他臉上浮現出富貴和善的微笑。諾克斯·哈德斯蒂身居紐約南區聯邦檢察官之職,卻不需要靠薪水生活。那份薪水還不夠他支付房租。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需要做伸手派,到處要錢。他的祖父哈德斯蒂曾擁有哈德斯蒂鋼鐵公司,後被美國鋼鐵公司整體收購。外祖父諾克斯從事航運業,是新英格蘭航運世家。諾克斯·哈德斯蒂可以雙手放開,隨便花錢,永遠不用擔心下一杯牛奶從哪裏來。

他說:“你是私家偵探,而且認識波西亞。斯卡德先生,你會對我大有助益。”

“我倒是希望正好相反,你能對我大有助益。”

“你說什麽?”他臉色驟變,脊背僵直,看上去好像猛然間聞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他一定把我的話聽成是敲詐勒索的前奏了。

“我已經有委托人了,”我說,“實際上,我來找你是為了查明真相,不是為了透露消息,更不是為了出賣信息。就這麽簡單。先生,我不是來敲詐勒索的。我不想給人留下這種印象。”

“你已經有委托人了?”

我點點頭。盡管於我而言是無意的,但我還是很樂於給人留下剛才的印象。他的反應毫不含糊。如果我敲詐勒索,他絕不會容忍。不容忍通常意味著當事人沒有理由害怕被勒索。不管他和波西亞之間有什麽關係,他都不會有問題,不需要得到原諒。

“我是為了維護傑爾姆·布羅德菲爾德的利益。”

“那個殺害波西亞的人。”

“哈德斯蒂先生,警方是這麽認為的。話又說回來了,你也期望警方這麽認為,是不是?”

“說得對。據我所知,他幾乎相當於被抓了現行。不是這樣嗎?”我搖搖頭,“有意思。你想要查明——”

“我要找出是誰殺害了卡爾小姐,嫁禍於我的委托人。”

他點點頭:“可我看不出我怎麽能幫你實現目標,斯卡德先生。”

他對我從直呼其名變成了尊稱先生。我說:“你是怎麽認識波西亞·卡爾的?”

“幹我這一行的人必須認識形形色色的人。卓有成效的接觸不一定是隻接觸你願意與之交往的人。相信這也是你本人的經曆,不是嗎?我猜想,我的這種調查工作與你的調查工作大同小異。”他仁慈地笑了笑。他認為他的工作和我的工作相似,我應該受寵若驚才是。

“我在認識卡爾小姐之前就聽說過她,”他接著說,“高級妓女對我們辦公大有裨益。我被告知卡爾小姐身價非常高,她客戶名單上的人主要對,哦,對不那麽正統的性行為感興趣。”

“我聽說她幹的是性虐這一行當。”

“可不是嘛。”哈德斯蒂做出厭惡的表情。他不希望我說得這麽具體。“英格蘭人,你懂的。這就是所謂的英國惡習,美國人會發現英國情婦特別合意。至少卡爾小姐是這麽告訴我的。你知道嗎,土生土長的妓女為了取悅客戶,常常會假裝英國口音,或者假裝德語口音。卡爾小姐篤定這是行業慣例。”

我又往杯子裏倒了些咖啡。

“卡爾小姐操一口正宗英國口音,這一事實增加了我對她的興趣。要知道,她屬於弱勢群體。”

“因為她可能被驅逐出境。”

他點點頭:“我們與移民歸化局的人有很好的工作關係。並不是說提出威脅就要付諸行動,通常隻要嚇唬一下就夠了。妓女有為老主顧保守秘密的傳統,不過,這種守口如瓶的忠誠,如同認為妓女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一樣,不過是浪漫的幻想罷了。最輕微的驅逐威脅就足以立即換來充分的合作。”

“波西亞·卡爾也是這樣嗎?”

“絕對是這樣。事實上,她還非常熱切。我想她很喜歡瑪塔·哈裏[1]這個角色,在**收集信息並傳給我。並不是說她給我的信息多得不得了,但她有望成為我調查的一個重要消息源。”

“有什麽特別的調查嗎?”

他略顯遲疑。“沒什麽特別的,”他說,“我隻是看得出她會派上用場。”

我又喝了些咖啡。即使沒有別的,哈德斯蒂也能讓我發現我的客戶究竟知道多少。由於布羅德菲爾德故意對我遮遮掩掩,我隻得間接地獲取這些信息。但哈德斯蒂不知道布羅德菲爾德沒有完全對我坦誠,所以我可以假裝從布羅德菲爾德那裏獲悉了東西,哈德斯蒂又不便否認。

“這麽說她熱心配合嘍。”我說。

“哦,非常熱心。”他微笑著回憶,“你知道,她很迷人。她想寫一本她的妓女生涯和她為我工作的書。我認為那個荷蘭舞女對她是一種鼓舞。當然,荷蘭舞女因為扮演了間諜角色,不能踏足這個國家。此外,我不相信波西亞·卡爾能夠騰出時間寫書。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不過,她不會有機會了。”

“是的,當然不會。”

“不過,傑瑞·布羅德菲爾德可能會有機會。你告訴他你對警察腐敗不感興趣時,他是不是非常失望?”

“我恐怕沒這樣講過。”哈德斯蒂突然皺起眉頭,“他來找我隻是為了寫書?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隻想寫一本書?”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人心難測啊。”他說:“我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樣子隻是一種姿態,我下定決心,除了接受他提供的信息之外,不與他發生任何瓜葛。我就是無法信任他,覺得他對調查弊大於利。於是他就跑去找特別檢察官那家夥了。”

特別檢察官那家夥。不難看出諾克斯·哈德斯蒂對艾布納·普雷亞尼安有看法。

“他去投奔普雷亞尼安,你不介意嗎?”

“我為什麽要操這個心?”

我聳聳肩:“普雷亞尼安開始得到大量文墨報道。報紙給了他很好的表演機會。”

“他想要宣揚,一旦出名,他就能獲得更多權力。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適得其反。是不是?”

“對此你一定喜聞樂見。”

“這證實了我的判斷,除此之外,我有什麽可高興的。”

“好啦,你和普雷亞尼安是競爭對手,不是嗎?”

“哦,我可不這麽說。”

“真不是對頭?我以為你們是。正因為是對頭,你才脅迫波西亞指控布羅德菲爾德敲詐勒索。”

“一派胡言!”

“不然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故意顯出隨便的語氣,不是指責他,而是想讓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我們都知道並承認的事情。“一旦她對布羅德菲爾德提出指控,就等於拆除了炸彈引信,布羅德菲爾德也就失去了威脅性,普雷亞尼安甚至聽不到有人再提起布羅德菲爾德的名字。這讓普雷亞尼安看起來有輕信之嫌,因為他一開始就啟用了布羅德菲爾德。”

換作是他的祖父或曾祖父,可能已經情緒失控,但經過幾代人的培育,哈德斯蒂教養良好,幾乎能保持完全冷靜。他坐直了身子,但也僅此而已。“你被誤導了。”他告訴我。

“指控布羅德菲爾德不是波西亞的主意。”

“也不是我的。”

“既然這樣,前天中午波西亞為什麽給你打電話?她需要你的建議,你讓她繼續假裝指控是真的。她為什麽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麽要讓她裝下去?”

這次他沒有憤怒,隻是有點拖延。他拿起牛奶杯,沒有喝,又放下了,又擺弄一番鎮紙和開信刀,然後看著我,問我怎麽知道波西亞給他打電話。

“我當時在場。”

“你——”他瞪大了眼睛,“你就是那個想和她談話的人。我原以為——這麽說,凶殺案發生之前,你就受雇於布羅德菲爾德了。”

“是的。”

“天哪!我以為,好吧,我以為你顯然是在他因為殺人被捕之後受雇的。哼。這麽說你就是那個使她惴惴不安的人。但我跟她通話時,她還沒有見到你。我們談話時,她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怎麽知道——她沒有告訴你,她絕不可能那樣做。哦,天哪!你是在使詐,不是嗎?”

“你可以稱之為據理推測。”

“在我看來就是使詐。我不確定我是否願意和你打牌,斯卡德先生。是的,她給我打過電話——我還是承認吧,因為這顯而易見。我要她一口咬定指控是真的,盡管我知道不是。但一開始我並沒有唆使她提出指控。”

“那是誰唆使的?”

“是警察。我不知道唆使者的名字,我傾向於認為卡爾小姐也不知道。她說她不知道,她很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對我是坦誠的。你知道,她並不想提出指控。如果我有機會讓她擺脫困境,她會盡她所能的。”他笑了,“你可能認為我有理由讓普雷亞尼安先生的調查蒙上一層陰影。雖然我對那家夥大出洋相並不感到難過,但我決不會存心使他難堪。某些警察蓄意破壞調查的動機比我要強烈得多。”

“他們抓到了卡爾什麽把柄?”

“我不知道。當然,妓女屬於弱勢群體,但是——”

“是嗎?”

“哦,這隻是我的直覺。我有種感覺,他們不是拿法律來威脅她,而是拿法律以外的懲罰來威脅她。我相信她懼怕他們對她實施身體上的傷害。”

我點點頭。這與我在同波西亞·卡爾會麵時的心靈感應相吻合。她的表現並不像害怕被驅逐或被逮捕,反倒像是擔心被毆打或被殺害。她悶悶不樂。因為是十月,她正在等待寒冬來臨。

[1] 荷蘭舞女,曆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女間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