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伊萊恩的住處位於第五十一街,一號大道和二號大道之間,離波西亞·卡爾的住處隻有三個街區。門房通過內部通話裝置對我核查了一下,示意我進去。電梯把我送到九樓時,伊萊恩已經敞開門,在門口等我。

我斷定伊萊恩比普雷亞尼安的秘書標致多了。我猜想伊萊恩現在三十歲上下。她看起來總是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臉形很正,不容易顯老,儀態溫柔,與公寓刻板的現代感對比鮮明。她把房間鋪上白色長絨地毯,家具棱角分明、幾何平麵豐富,一水的三原色。我通常不喜歡這樣的房間,但不知怎的,她的房間對我卻很合適。有一次她告訴我,房間是她自己裝修的。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互相親吻。吻罷,她抓住我的胳膊肘,身體後傾。“馬德爾特工向您報告,”她說,“老兄,不要輕視我。這個攝像頭看起來像攝像頭,實際上是個領帶夾。”

“我認為這招並不高明。”

“哼,你以為我願意啊。”她轉過身,甩手離去,“實際上,我還沒有什麽發現。你想知道她的賬簿裏都有哪些要人,對嗎?”

“尤其是有哪些政要。”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問過的每個人都不斷提到同樣的三四個名字。有演員,有兩個樂手。老實說,有些應召女郎就像年輕女追星族一樣惡劣,同別的崇拜名流的蠢貨一樣,喜歡自吹自擂。”

“應召女郎不會事事保密,你是今天第二個這樣告訴我的人。”

“哈!馬特,一般的妓女都靠不住。不過,我可是心理健康小姐大賽的冠軍。”

“當然。”

“假如她沒有提到過自己的顧客中有哪些政客,可能是因為她並不為他們而感到自豪。要是她和州長或者參議員幹過,人們會聽說的;但如果和她幹過的是當地人,誰會在乎?有什麽要緊呢?”

“要是政客們知道自己沒那麽重要,可能會很難過。”

“肯定會難過得跟屎一樣,不是嗎?”她點燃一支煙,“你應該得到的是她的嫖客賬簿。就算她有腦子用代碼稱呼嫖客,電話號碼總還是有的,你可以倒過來追蹤嫖客。”

“你的是用代碼寫的嗎?”

“名字連同數字一概是用代碼寫的,親愛的。”她得意地笑了,“偷我賬簿的人等於偷了垃圾,就像偷奧賽羅一無所有的錢包一樣。我是什麽人啊?!我是才華橫溢的布倫達。你能拿到波西亞的賬簿嗎?”

我搖了搖頭:“我肯定警察早把她的住處搜了個底朝天。即使她有賬簿,他們也找到扔進河裏了。他們不想留下痕跡,給布羅德菲爾德的律師抓到破綻。他們恨不得把布羅德菲爾德五馬分屍。隻有賬簿裏隻剩布羅德菲爾德一個名字的情況下,他們才肯把賬簿留在那裏。”

“馬特,你認為是誰殺了她,是警察嗎?”

“我見過一些人,不斷有蛛絲馬跡指向警察。也許我離開警隊太久了,很難相信警察會為了陷害某個人而殺害一個無辜的妓女。”

她張開嘴,又合上了。

“你想說什麽?”

“嗯,也許是你離開警隊太久了。”她環顧四周,想說些什麽,又迅速搖了搖頭。“我想給自己沏杯茶。我是個差勁的女主人。喝點什麽嗎?波本威士忌喝光了,但還有蘇格蘭威士忌。”

是時候了。“一小杯,什麽都不加。”

“馬上就來。”

伊萊恩在廚房時,我想到了警察和妓女的關係,想到了我和伊萊恩的關係。我離開警局前就認識她幾年了。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社交場合,不過我已經不記得確切情形。我相信我們是在某個餐館或別的地方,經過一個共同的朋友介紹認識的,但也可能是在聚會上認識的。我不記得了。

幹妓女這一行,傍上一個相好的警察很有用處。倘若有警察弟兄刁難她,相好的警察能夠替她出頭,幫她把事情化解掉;也可以為她提供一套麵向現實的法律建議,通常還能保證比她從律師那裏谘詢到的更有效。當然,妓女是女人,女人要知恩圖報,女人受了男人的恩惠,無以為報時,總要給予女人式的回報。

因此,有那麽幾年時間,我是上了伊萊恩·馬德爾的免費名單的,她一旦陷於困境,我就是她打電話尋求解圍的那個人。我們都沒有濫用特權。如果碰巧在附近,我偶爾會去見她一次,她總計給我打過五六次電話。

後來我離開警隊,有好幾個月時間,對任何人際接觸都提不起興趣,尤其反感性接觸。後來,有一天我來了興趣,打電話給伊萊恩,去看她。她從來沒提過我不再是警察,我們的關係也因此改變了。如果她提起這個,我可能就不想再見她了。但在離開前,我在咖啡桌上放了些錢,她說希望很快能再見到我。之後,她也時常見到我。

我想,我們最初的關係已經構成某種形式的警察腐敗。我並不是伊萊恩的保護者,我的職責也不是逮捕她。但我是在工作時間見她的,而正是我的職位讓我有了與她同床共枕的權力。我想,這就是腐敗。

伊萊恩給我拿了酒來,一個果汁杯,裏麵有大約三盎司的蘇格蘭威士忌。然後,她坐到沙發上,喝一杯加牛奶的茶。她把雙腿蜷縮在緊實可愛的臀部下麵,用小咖啡勺攪動奶茶。

“天氣真好。”她說。

“嗯。”

“我希望我離公園近些。我每天早晨散步。像這樣的日子,我想去公園裏散步。”

“你每天早上都散步很久嗎?”

“當然。散步對身體有好處。為什麽這麽問?”

“我以為你會睡到中午。”

“哦,不。我習慣早起。當然,從中午開始我會接待訪客。我可以早睡,晚上十點以後很少會有人來。”

“真有趣。人們通常認為這是夜貓子的生意。”

“事實並非如此。你知道,客人是要回到家人身邊的。我接待的客人,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集中在中午到傍晚六點半這段時間。”

“有道理。”

“馬特,一會兒有人會來。不過,如果你想做的話,我們還有時間。”

“還是改天吧。”

“嗯,改天也好。”

我喝了些酒。“還是再說說波西亞·卡爾吧,”我說,“你沒有找到可能與政府有關聯的人嗎?”

“哦,可能找到一個。”我的表情肯定變了,因為她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沒有騙你。我了解到一個姓氏,但不知道這個姓氏是否確切,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姓什麽?”

“聽起來像是曼茨、曼奇或曼斯之類的,我不確定,隻知道他和市長有關係,但不清楚是什麽關係。我就聽說這些。不要問我這個家夥的名字,沒人知道。你對這個姓氏有印象嗎?曼斯、曼茨、曼奇之類的?”

“完全沒有印象。他和市長有關係?”

“嗯,我是這麽聽說的。我知道他喜歡做什麽,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用。”

“算了,別告訴我。”

“馬特,世界越來越陌生了。”

“伊萊恩,你是個守舊的女人。”

“我就是這樣。我懷念老歌裏唱的襯裙,薰衣草香囊,還有所有美好的東西。再喝一杯?”

“一點點。”

她倒了酒回來時,我說:“曼斯或曼奇之類的。我看看能不能有所收獲。反正我覺得這是條死胡同。我對警察越來越感興趣了。”

“因為我說的話?”

“你說的話,還有別人說過的話。警隊裏是不是有人惦記她?”

“你是說像你以前留心我那樣嗎?她當然有人啦,但這又有什麽用呢?那個人就是你的朋友。”

“布羅德菲爾德?”

“當然。那個勒索號碼純屬胡說八道,但我想你也明白。”

我點點頭:“她還有別人嗎?”

“有可能,但我從來沒聽說過。她沒有皮條客,沒有男朋友,除非你把布羅德菲爾德算作她的男朋友。”

“她生活中還接觸其他警察嗎?讓她日子不好過的,諸如此類的?”

“沒聽說過。”

我喝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說點離題的,伊萊恩,有警察刁難你嗎?”

“你的意思是現在還是過去?過去發生過。但後來我學到了一點。你得有個常客,這樣其他人就會放過你。”

“當然。”

“如果有人來找麻煩,我會提到一些名字,或者打個電話,一切都會平靜下來。你知道什麽更糟嗎?不是真警察,是假警察。”

“冒充警官?你知道,這是刑事犯罪。”

“唉,媽的,馬特,難不成要我去起訴?我就遇到過嫖客在我麵前亮警徽,警號我都能看全。碰上剛入行沒經驗的小女子,她隻要看到一個銀色盾狀物在眼前一閃,就會像蜷縮在角落裏的小貓咪,乖乖就範了。我自己很冷靜。我仔細看了看徽章,發現原來是一個玩具,和玩具槍配套的玩具,小孩玩的東西。別笑,我是認真的。這種事我經曆過。”

“他們想得到什麽?錢嗎?”

“哦,我揭穿他們之後,他們就假裝在玩噱頭。但這不是什麽噱頭。我倒是願意讓他們要錢,但他們最想要的就是白嫖。”

“他們亮出玩具徽章就為這個?”

“我見過從玉米花生糖盒子拿出的徽章。”

“男人是不可思議的動物。”

“哦,親愛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告訴你一件事。每個人都很怪異,基本上每個人都是妖怪。有時是性方麵有怪癖,有時是另一種怪癖,但不管怎樣,每個人都是瘋子。你,我,全世界的人。”

不難發現,一年半前,利昂·傑·曼奇被任命為副市長助理。隻需要在四十二街圖書館花上一小段時間就行了。在我查閱的那卷《時報索引》中,有各種各樣的曼斯和曼茨,但姓這些姓氏的人似乎都與現任政府沒有任何重大關係。過去五年裏,曼奇隻在《時報索引》中被提到過一次。新聞報道涉及他的任命,我費勁地在縮微膠卷室裏讀了這篇文章。文章很簡短,裏麵提到六個人,曼奇是其中一個。文章所做的隻是宣布他已獲任命,並確定他是律師協會的成員。至於他的年齡、住址、婚姻狀況等,我一無所獲。報道上麵沒說他是廁奴,但這方麵情況我早就掌握了。

我在曼哈頓的電話黃頁簿裏找不到他。也許他住在另一個區,或者完全不在紐約市範圍內。也許他的電話未編入冊,或者掛在他妻子的名下。我給市政廳打電話,被告知他已經下班。我甚至沒有試過索要他的家庭號碼。

我在麥迪遜大道和五十一街的一家叫奧布萊恩酒肆的地方給她打電話。酒保的名字叫尼克,我認識他是因為他大約一年前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工作過。我們彼此感歎這個世界真小,又各自給對方買了幾杯酒。然後我去後麵的電話亭,在我的筆記簿上查到她的號碼,給她打電話。

她接電話時,我說:“我是馬修。方便說話嗎?”

“方便,隻有我一個人在家。我姐姐和姐夫今天早上從灣港開車來接孩子們。孩子們要離開家一段時間,哦,至少在外麵住一段時間。他們認為這樣對孩子好,我負擔也能輕些。我不想讓他們帶走孩子,可又沒有力氣爭論。也許他們是對的,也許這樣更好。”

“你聽起來有點發抖。”

“不是發抖。隻是非常憔悴,精疲力竭。你還好嗎?”

“我很好。”

“真希望你在這兒。”

“我也是。”

“哦,親愛的。我真希望我能知道我對這一切的感受。我很恐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他的律師早些時候打過電話。你和律師談過嗎?”

“沒有。他想和我聯係嗎?”

“事實上,律師似乎對你不太感興趣。他對勝訴很有信心,我說你在試圖查清誰是殺害那個女人的真凶時,他似乎——我該怎麽說呢?我的印象是他相信傑瑞有罪。他想讓傑瑞獲得無罪開釋,但他一刻也不相信傑瑞是無辜的。”

“戴安娜,很多律師都是這樣。”

“就像外科醫生認為切除闌尾是自己的分內之事一樣,隻管切除闌尾,不管闌尾有沒有毛病。”

“我不確定兩者是不是一回事,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我聯係那個律師是否有意義。”

“我不知道。我剛才要說的是……這話很愚蠢,難以啟齒。馬修,我拿起電話,發現是律師的時候,我很失望。因為我希望,哦,希望電話是你打來的。”她停頓了片刻,“馬修?”

“我聽著呢。”

“我剛才的話不應該說,是嗎?”

“不,別傻了。”我屏住呼吸。電話亭裏熱得難受。我把門打開一點:“我想早點給你打電話。我不應該現在打電話,真的。我不能說我取得了很大的進展。”

“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有什麽進展嗎?”

“也許有點。你丈夫跟你說過寫書的事嗎?”

“我寫書?我不知道此話從何說起。我曾經寫過詩。算不得好詩。”

“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說過他有可能寫一本書。”

“傑瑞?他不讀書,更不用說寫書了。怎麽了?”

“見到你再跟你講。我了解到一些情況。問題是這些情況是否能合在一起,形成重要證據。他沒有殺人。我就知道這麽多。”

“你比昨天更有把握了。”

“是的。”我停頓了片刻,“我老是思念你。”

“很好。我覺得很好。怎麽個思念法?”

“不尋常的思念。”

“好的不尋常還是壞的不尋常?”

“哦,我想是好的不尋常。”

“我也老是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