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晨,我身體很不舒服,吞服一些阿司匹林,下樓到紅焰餐廳喝了很多咖啡,感覺略微好了些。我的手微微顫抖,胃裏不停地翻江倒海,想要嘔吐。

我真想喝上一杯。可想歸想,我知道不能再喝了。我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見,隻得被迫喝咖啡。

在第六十街郵局,我買下一張一千美元的匯票和一張四十五美元的匯票,在信封上寫好地址,把兩張匯票都寄給安妮塔。然後,我拐過街角,走到第九大道的聖保羅大教堂。我一定在教堂裏坐了十五到二十分鍾,什麽都沒有特別去想。出門前,我在聖安東尼塑像前停下,為不在的朋友點上幾支蠟燭。一支點給波西亞·卡爾,另一支點給愛斯特麗塔·裏維埃拉,還有幾支點給另外幾個人。我把五張五十美元大鈔投進濟貧箱的槽口裏,走出教堂,步入寒冷的晨霧中。

我和教堂保持著一種奇怪的關係,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這種關係開始於我搬到第五十七街,住旅館後不久。我開始花時間在教堂裏流連,開始點蠟燭,進而發展到開始奉獻什一稅。最後一點是最奇怪的部分。我從賺到的錢中拿出十分之一,捐給自己收到錢後碰巧作短暫逗留的第一座教堂。我不清楚教會用捐款做什麽。他們可能會把一半的錢花在讓快樂的異教徒皈依上,用剩下的一半為神職人員購買大轎車。但我一直把錢給他們,並一直想不通為什麽。

天主教得到了我奉獻的大部分錢。他們的工作時間很長,教堂通常是開放的。否則,我是不分教派的,要多普世有多普世。布羅德菲爾德付給我的第一筆款項,有十分之一到了波西亞·卡爾家附近聖公會所屬的聖巴塞洛繆教堂。現在,布羅德菲爾德支付的第二筆款項有十分之一到了聖保羅教堂。

天知道為什麽。

道格·福爾曼住在第九大道,在第五十三街和第五十四街之間。一樓五金店左邊,有一道門廊,上麵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每周或每月是否有配家具的房間可供出租。門廳裏沒有郵箱,也沒有單獨的蜂鳴器。我按響內門旁邊的門鈴,候在那兒。一個頭發像指甲花一樣鮮豔的女人拖著腳步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女人身穿一件格子呢長袍,腳上趿拉一雙破舊的臥室拖鞋。“滿了,”她說,“往前走,到第三扇門試試,他通常都有空房間。”

我告訴她我來找道格拉斯·福爾曼。

“四樓臨街一麵,”她說,“他在等你?”

“在等我。”盡管福爾曼先前沒有約我,我也隻能這麽說。

“他經常很晚才起床。你可以上去。”

這棟樓連同房客都已經自暴自棄。我爬了三層樓梯,穿過整棟樓散發出的酸味,驚訝於福爾曼竟然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地獄廚房破爛不堪,住在這種分租屋裏的男人通常不會把住址印在支票上,通常也沒有支票賬戶。

我在福爾曼的門前站住。裏麵,收音機正在播放,接著迸發出一陣飛快的打字聲,過後,除了收音機聲,又歸於寂靜。我敲了敲門,聽到椅子被推開的聲音,接著傳來福爾曼的聲音,問是誰。

“斯卡德。”

“馬特?稍等。”我等了片刻,門開了,福爾曼滿麵笑容。“快進來,”他說,“天哪,你氣色這麽差,是感冒還是怎麽了?”

“昨晚很辛苦。”

“喝咖啡嗎?我可以給你衝一杯速溶咖啡。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這不是職業秘密吧?偵探一定都善於找人。”

他忙前忙後,插上電茶壺,量出些許速溶咖啡放進一對白瓷杯裏,口中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我忙著打量他的住處,沒有留神聽。

這裏頗出乎我的意料,雖然隻有一個房間,卻很寬敞,大約有十八英尺寬,二十五英尺長,有兩扇窗戶,可以俯瞰第九大道。使房間與眾不同的,是房間和房間所在的建築之間巨大的反差。來到福爾曼的玄關處,大樓的單調和衰敗統統戛然而止。

地板上鋪設了一塊地毯,要麽是正宗波斯地毯,要麽是令人信服的仿製品。牆壁上排列著從地板直通天花板的嵌壁式書架。一張足足十二英尺長的書桌伸在窗前,也是內嵌式的。就連牆上的油漆也與眾不同,牆壁本身沒有覆蓋書架的地方漆成深象牙色,飾邊襯以光滑的白色琺琅。

福爾曼見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兩眼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麵因快樂而閃爍:“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反應,”他說,“爬樓梯時,感覺特別壓抑,對吧?可你一走進我這小巧的隱居處,見裏麵這麽惹眼,不免為之一驚。”水壺響了,他給我們衝咖啡,“實際上這並非有意計劃的,”他說,“十幾年前,我把這裏租下來,因為付得起房租,別的地方我實在租不起。這裏每周租金十四美元。說實話,有好些個星期,要湊足十四美元可真費勁。”

他攪好咖啡,遞給我一杯:“後來我謀到了生路,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有點猶豫要不要搬家。我喜歡這裏的位置和鄰裏感,甚至喜歡這個街區的名字——地獄廚房。要是你打算成為作家,還有什麽地方比地獄廚房更宜居呢?另外,我不想負擔大筆房租。我能搞到代筆委托,替人捉刀,還建立起一份了解我工作的雜誌編輯名單。但即便如此,寫作終歸不是一項穩定的業務,我不想每個月都背負大麻煩。所以我所做的是,開始修複這個地方,使這裏可以忍受。一次做一點。第一件就是安裝完整的防盜警報係統。我特別擔心會有人破門而入,搶走打字機;第二件是書架,因為我厭倦了把書都堆在紙箱裏;然後是書桌;最後我把破床丟掉。那床太舊了,想必當年喬治·華盛頓一定睡過。我買了這張大平床,必要時能睡下八個人。漸漸地,整個地方合而為一。我挺喜歡的,再也不打算搬家了。”

“這兒適合你,道格。”

他急切地點點頭:“是的,我想是的。幾年前,我開始惴惴不安,想到人家隨時可以把我踢出去。我在這裏投資了一大筆錢,萬一人家提高租金,我該怎麽辦?我的意思是,天哪,我還在按周付租金。租金是漲了,大概每周二十美元。但萬一漲到每周一百美元呢?要知道,誰曉得人家打什麽算盤?所以我告訴他們,我每個月付一百二十五美元。此外,還私底下塞給他們五百美元現金。為此,我想簽為期三十年的租約。”

“他們跟你簽了?”

“在第九大道租房的,你聽說過有誰肯一出手就租三十年?他們以為運氣好,撞上個十足的白癡。”他咯咯笑了,“最重要的是,他們出租的房間,每周租金從來沒有超過二十美元的,而我私底下給出三十美元以上的現金。他們起草一份租約,我簽了字。你知道在這一帶要花多少錢才能租到同等麵積的單間公寓嗎?”

“現在?二百五十美元,三百美元。”

“三百美元都是少的。我依舊付一百二十五美元。再過兩三年,這個地方一個月就值五百美元。如果通貨膨脹持續下去,可能會漲到一千美元。我還是付一百二十五美元。有個家夥在第九大道到處收購房產。總有一天,他們就會像打保齡球一樣,開始把這些建築統統拆掉。但是他們必須要麽買下我的租約,要麽等到一九九八年才能拆掉這幢樓。我的租約要等到一九九八年才到期。漂亮吧?”

“道格,你這買賣真劃算。”

“馬特,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聰明事。這事我也沒想到。起初隻是住舒服了,不想搬家。”

我嚐一口咖啡,口味並不比早餐喝的差多少。我說:“你和布羅德菲爾德是怎麽成為好哥們兒的?”

“是啊,我猜你就是為這事來的。他瘋了嗎,還是怎麽了?他為什麽要殺她?他完全沒有理由殺她嘛!”

“我知道。”

“他給我的印象是性情平和。他這種身材的人必須保持穩定,否則會造成太大的傷害。像我這樣的人可以是火暴脾氣,一點就著。不過也沒關係,因為我需要一門大炮才能造成破壞,但布羅德菲爾德——我猜他氣炸了肺,把她弄死了,對吧?”

我搖搖頭:“有人襲擊了她的頭部,把她打暈,又用刀捅死了她。這樣做不是一時衝動。”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認為不是布羅德菲爾德幹的。”

“我肯定他沒幹。”

“天哪,我希望你是對的。”

我打量著福爾曼。寬大的前額和厚厚的眼鏡片使他看上去像一隻極聰明的蟲豸。我說:“道格,你是怎麽認識布羅德菲爾德的?”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得找警察談話調查,他就是其中一個。我們倆很投緣。”

“什麽時候?”

“大概四五年前吧。怎麽了?”

“你們隻是朋友?他遇到危險時為什麽找你?”

“嗯,馬特,我覺得他朋友不多,何況,他又不能求助於警察朋友。他有一次告訴我,警察在警隊之外通常不會有很多朋友。”

這倒是真的。但布羅德菲爾德似乎在警隊也沒有什麽朋友。

“道格,他一開始為什麽要去找普雷亞尼安?”

“見鬼,別問我。要問就問布羅德菲爾德。”

“可你知道答案,不是嗎?”

“馬特——”

“他想出書。就這樣,不是嗎?他想弄出足夠大的動靜來,紅起來,他需要你為他捉刀。成了名,他就可以參加所有的電視脫口秀節目,笑出逗人喜歡的笑容,對各路要人直呼其名。所以你就派上了用武之地。這是你唯一能出場的方式,這也是促使他去艾布納·普雷亞尼安辦事處的唯一原因。”

福爾曼不肯看我的眼睛:“馬特,他想讓我替他保密。”

“當然。火了之後,他‘碰巧’會寫一本書,以響應大眾的要求。”

“書出來後有可能成為重磅炸彈。不僅是他在調查中扮演的角色,還有他的一生,他講的東西令人如醉如癡,我從未聽過那麽有趣的事情。我倒是希望他能允許我錄音。可惜啊,一點都沒有錄下來。我聽到他殺了波西亞的消息時,頓時覺得我一生僅有的機遇算是化為泡影了。但如果他真是無辜的——”

“他是怎麽想到要出書的?”

福爾曼猶豫不決,但終於聳了聳肩:“你全知道也好。如今警察題材的書火得很,出書是很自然的想法,但點子可能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是波西亞·卡爾想出來的。”

“沒錯,馬特。”

“是她建議的嗎?不,這說不通。”

“她說她自己要出一本書。”

我放下杯子,走到窗前:“什麽書?”

“不知道。我想是《快樂勾魂客》之類的吧。有什麽區別嗎?”

“哈德斯蒂。”

“啊?”

“我敢打包票,這就是布羅德菲爾德去找哈德斯蒂的原因。”

福爾曼茫然地看著我。

“諾克斯·哈德斯蒂,”我說,“聯邦地方檢察官。布羅德菲爾德在找普雷亞尼安之前找過哈德斯蒂。我問他為什麽去找哈德斯蒂,他的回答卻不大符合情理。去找普雷亞尼安才合乎邏輯。警察腐敗屬於普雷亞尼安特別關注的領域,在聯邦檢察官哈德斯蒂那裏,處理警察腐敗問題並非他的分內之事,沒什麽分量。”

“所以?”

“布羅德菲爾德應該明白這一點。隻有他覺得自己有利可圖,才會選擇哈德斯蒂。他可能是從波西亞·卡爾那裏得到出書的想法的,也許也是從同一個地方了解到哈德斯蒂的。”

“波西亞·卡爾和諾克斯·哈德斯蒂之間有什麽關聯?”

我告訴他這是個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