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在旅館停留很長時間,衝了個澡,用電動剃須刀刮了臉。信件架上有三封留言,有三個人想要我回電話。一個又是安妮塔打來的,一個是一名叫艾迪·科勒的副局長打來的,一個是馬德爾小姐打來的。

我決定讓安妮塔和艾迪等一等。我用大廳的公用電話給伊萊恩打電話。我不想通過酒店總機轉接的電話。他們也許沒有監聽,也許會監聽。

伊萊恩接電話時,我說:“喂,聽出我是誰了嗎?”

“聽出來了。”

“我特意給你回電話。”

“啊哈。我就知道。你的電話出毛病了嗎?”

“我在電話亭裏,你呢?”

“這部電話應該是幹淨的。我付錢給一個夏威夷小夥子,每周來檢查一次漏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問題,但也許他不知道該如何尋找。我怎麽知道?小夥子特別年輕。我想他一定是完全晶體管化了。”

“你是個有趣的女人。”

“哈,要是沒有幽默感,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但在電話裏還是應該保持冷靜為好。你大概能猜到我為什麽打電話。”

“嗯。”

“是前幾天你向我打聽的事,我雖然是女人,可我每天早上都看報紙,我想知道會不會牽連到我,我是不是應該有所擔心?”

“完全不可能牽連到你。”

“你說的是真話嗎?”

“絕對是真話。除非你打探消息的電話能被追查到你那裏。你和不少人打過電話。”

“我想到過這個,把漏洞封死了。既然你說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就不擔心了,馬德爾太太的小女兒做事就講究個實在。”

“我還以為你改名字了呢。”

“啊?哦,不,我才不會改名呢。寶貝,我生下來就叫伊萊恩·馬德爾。並不是說我父親在我出生前不久沒有改過我的名字,可是等到我出場後,就已經叫伊萊恩這名字了,聽起來非常像異邦人。”

“伊萊恩,稍後我也許會過去。”

“為了生意還是為了消遣?讓我換個措辭。是為了照顧你的生意還是為了照顧我的生意?”

我發現自己對著電話微笑。“也許兩方麵都有。”我說,“我得出趟門,去皇後區,如果去的話,會提前給你打電話。”

“寶貝,來不來都給我打電話。即使不能來,也給我打電話。所以男人們總把——”

“小小的硬通貨放**裏。我知道。”

“噢,我最好的笑話你都知道,”她說,“一點也不好玩。”

地鐵車廂被一個瘋子噴漆塗鴉過。他向世界傳達的信息隻有一條。隻要有機會,就不遺餘力地把它銘記下來,煞費苦心地繪出花體字,再配上別的裝飾,一遍又一遍重申自己的觀點。

“我們野是人。”他告訴我們。我無法確定中間那個字僅僅是錯別字,還是代表了某種受幻覺啟發而生出的深刻見解。

我們野是人。

地鐵一路奔馳,一直到皇後大道和大陸街,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這塗鴉的含義。我下了火車,步行幾個街區,經過以幾所預科學校命名的街道——埃克塞特中學街、格羅頓中學街、哈羅公學街,終於到了南森街布羅德菲爾德和家人的住處。我不清楚南森街是怎麽得名的。

布羅德菲爾德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風景優美的空地上,堪稱豪宅。房前很是開闊,人行道和街道之間的草坪上有一棵老楓樹,披著一身紅色和金色,像火焰在燃燒,使人對時節毫無疑問。

房子本身是兩層樓建築,有三四十年房齡,卻一點也不顯老舊。整個街區都由類似的獨棟別墅組成,同中見異,各具特色,置身其中,絕無此地正處於開發中的感覺。

也沒有置身於紐約的五個行政區之內的感覺。曼哈頓高樓林立,人們棲身其中,很難記得還有這麽一片獨棟別墅,掩映在綠樹成蔭的僻靜街道上,很難記得住獨棟別墅裏的紐約人比例有多少。即使是政客,有時也很難記得。

我沿石板路而上,走到前門,按響門鈴。能聽到屋內鈴聲和鳴。有腳步聲走近房門。一個身材苗條、留黑色短發的女人拉開門。女人上身穿一件檸檬綠色毛衣,下身穿一條暗綠色褲子。綠色很適合她,與她眼睛的顏色相配,烘托出一襲羞澀氣質,宛如森林仙女,楚楚動人。要是最近沒有哭過的話,會更加嫵媚。她紅著眼圈,麵容緊繃。

我自報家門,她邀請我進去,說我得原諒她,她這一天走黴運,什麽都一塌糊塗,心情糟得很。

我跟著她步入客廳,在指給我的椅子上坐下。盡管她說什麽都一團糟,可似乎沒有什麽是一團糟的。房間裏一塵不染,陳設雅致,裝飾保守、傳統,卻沒有博物館的感覺。到處都是鑲著銀色鏡框的照片。立式鋼琴上攤開一本樂譜。她撿起樂譜,合上,收入鋼琴凳中。

“孩子們在樓上,”她說,“薩拉和詹妮弗今天早上去上學,在我聽到消息之前就走了,中午回家吃飯,我就把她倆留家裏了。埃裏克明年才上幼兒園,總是待在家裏。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麽。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我真想把聽筒摘下來,可萬一事關重大呢?要是我真把聽筒摘下來,就錯過你的電話了。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絞著雙手,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對不起,”她的聲音穩定了些,“我簡直休克了,既麻木又緊張,整整兩天,我不知道丈夫的下落。現在好歹知道了,人卻被指控犯有謀殺罪,進了監獄。”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想喝點咖啡嗎?我剛剛煮好一壺。要不然,給你喝點有度數的。”

我說咖啡加威士忌就好。她去廚房端了兩大馬克杯咖啡回來。“我不知道該放哪種威士忌,也不知道該放多少,”她說,“酒櫃在那邊,喜歡什麽,自己選吧。”

櫥櫃裏存貨充足,擺滿昂貴的名酒。這並不令我感到驚訝,我從未見過不在聖誕節期間弄來許多酒的警察。對用現金打點有點不太自信的人來說,送一瓶或一箱像樣的酒更簡單易行。我向杯子裏緩緩倒入一大口健康的野火雞牌威士忌。我想這是一種浪費。一旦摻進咖啡裏,一種波本威士忌的味道與另一種波本威士忌的味道就沒什麽兩樣了。

“這樣喝好嗎?”她雙手捧著自己的馬克杯,站在我身旁,“也許我應該嚐嚐,我平時很少喝酒,從來都不喜歡酒的味道。你覺得喝上一杯能讓我放鬆嗎?”

“大概不會有什麽壞處。”

她伸出杯子。“有勞了。”

我給她斟滿杯子,她用勺子攪動一番,試探著啜了一口。“哦,太好了,”她的聲音幾乎像個孩子,“暖暖的,不是嗎?勁頭很大嗎?”

“度數和雞尾酒差不多。咖啡可以抵消酒精的一部分作用。”

“你是說不會喝醉?”

“最終還是會喝醉的,但中途不會感到疲倦。你平時一杯就醉嗎?”

“通常一杯就上頭,恐怕是酒量不行,不過這種不至於傷到我。”

她看著我,我倆四目相對,彼此用眼神挑戰了片刻。我當時不清楚,現在依舊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們目光相遇,通過無言的信息交流,一定當場達成了默契。盡管我們沒有意識到達成了什麽默契,甚至沒有意識到之前有信息交流。

我打破凝視,從錢包裏拿出她丈夫寫的便條,遞給她。她迅速掃一眼,又仔細看了一遍。“兩千五百美元,”她說,“馬上就要?”

“我可能會有些開銷。”

“當然。”她將便條打了對折,又打了個對折,“我不記得傑瑞提過你的名字。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談不上多久。”

“你在警隊工作。你們共過事嗎?”

“我以前做過警察,現在算是私家偵探。”

“算是?”

“沒有執照的那種。在局裏幹了多年,沒完沒了地填表格,深惡痛絕。”

“深惡痛絕。”

“什麽?”

“我說出聲了?”她哧地笑起來,臉上容光煥發,“我從未聽過哪個警察用‘深惡痛絕’這個詞。哦,警察喜歡甩大詞,但你知道,不是你這種大詞。‘犯罪嫌疑人’是我最喜歡的措辭。‘罪大惡極之徒’也是極好的言辭。除了警察或記者,沒有人管別人叫‘罪大惡極之徒’,記者與警察又不同,記者隻是寫下來,從不大聲說出來。”我們的目光再次鎖定,她的笑容消失了。“對不起,斯卡德先生。瞧,我又在喋喋不休了。”

“我喜歡你喋喋不休的樣子。”

一瞬間,我以為她會臉紅,但她沒有。她吸了一口氣,向我保證,我馬上就會拿到錢。我說不急,她說沒什麽難的,還是早些了結為好。我坐下來喝咖啡,她離開房間,爬上一段樓梯。

幾分鍾後,她返身回來,拿著一卷鈔票遞給我。我展開鈔票,放進夾克口袋裏。都是五十美元、一百美元的大鈔。

“你都不數數嗎?”我搖搖頭,“斯卡德先生,你對我可真信任。我相信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但我好像不記得了。”

“馬修。”

“我的名字是戴安娜。”她拿起咖啡杯,一飲而盡,猶如吞下一劑猛藥,“如果我說我丈夫昨晚和我在一起,會有用嗎?”

“他是在紐約被捕的,布羅德菲爾德太太。”

“我剛剛告訴你我的名字。你不打算用嗎?”她又記起了我們談話的內容,語氣隨之一變。“是什麽時候被捕的?”

“大約兩點半。”

“在哪裏?”

“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套公寓裏。自從卡爾小姐對他提出指控後,他一直躲在那兒。昨晚他中了圈套,被誘開,有人趁他不在,把那個叫卡爾的女人帶到他的公寓裏殺死,通知了警察。也可能是殺死後帶到那裏去的。”

“也許傑瑞殺了她。”

“說傑瑞殺了她,講不通。”

她思前想後,采取了另一種策略。“公寓是誰的?”

“我不確定。”

“真不確定?一定是他的。哦,我一直相信他有。他有些衣服,我很久都見不到,忽然又穿回來,我猜一準兒是藏在城裏什麽地方。”她歎了口氣,“我不清楚為什麽要瞞著我。我就知道這麽多,他也一定知道我知道,你不覺得嗎?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有別的女人嗎?他以為我在乎嗎?”

“你不在乎嗎?”

她久久地凝視我。我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到底還是回答了。“我當然在乎,”她說,“我當然在乎。”她低頭看了看咖啡杯,發現杯子是空的,似乎很沮喪。“我再喝點咖啡,”她說,“馬修,要不要再來點?”

“謝謝。”

她拿著杯子到廚房去。回來的路上,她在酒櫃前停下,給兩杯咖啡裏添加有害物質。她拿著那瓶野火雞的手很是大方,讓我那杯酒水至少比我自己兌的要濃一倍。

她坐回到沙發上,坐得離我的椅子近了些,抿一口咖啡,從杯子上方看著我。“那個女的是什麽時候被殺的?”

“根據我聽到的最新消息,他們估計死亡時間是午夜。”

“他是在兩點半左右被捕的?”

“大約是那個時候,沒錯。”

“嗯,這就簡單了,不是嗎?我可以說他是在孩子們睡覺後才回家的。他要見我,要換衣服。他和我一起,從十一點開始看電視,一直看到卡森秀節目結束,他回紐約,恰好到那裏,就被逮捕了。這麽說有毛病嗎?”

“戴安娜,這麽說完全於事無補。”

“為什麽?”

“沒有人會買賬。唯一對你丈夫有好處的不在場證明必須是鐵證,妻子的話證明不了什麽,這麽說毫無益處。”

“我早就知道沒用。”

“當然。”

“馬修,人是他殺的嗎?”

“他說他沒殺她。”

“你相信他嗎?”

我點點頭。“我相信是別人殺了她。故意誣陷他。”

“為什麽?”

“阻止對警察局的調查。也可能是出於私人恩怨。假如有人有理由殺死波西亞·卡爾,你丈夫無疑是個完美的替罪羊。”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憑什麽相信他是無辜的?”

我思慮再三,找到一些相當合理的理由,其中一個事實是:他腦袋靈光得很,不至於用如此愚蠢的方式殺人。就算他在自己的公寓裏殺死那個女人,也不至於把屍體留在那裏,寧願花上幾小時四處遊**,也不確立不在場證明。但我的理由都沒那麽重要,不值得向她重複。

“我隻是不相信是他幹的。我當過警察,做警察久了,就有職業本能,有種直覺。事情總有一種特定的感覺,倘若你還算優秀,自然知道如何把握。”

“我敢打賭你很優秀。”

“我還不錯,有路數,有直覺。我太投入自己所做的事情,在工作中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差別就在這兒。做真正感興趣的事,全身心投入,才更容易得心應手。”

“於是你離開了警隊?”

“是的。幾年前。”

“自願的?”她漲紅了臉,抬手捂住嘴,“非常抱歉,”她說,“這樣問很蠢,我不該多管閑事。”

“沒什麽蠢不蠢的。我是自願離開的。”

“為什麽?我知道這也不關我的事。”

“私人原因。”

“當然。非常抱歉,我感到威士忌上頭了。能原諒我嗎?”

“沒什麽,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是私人原因,僅此而已。或許哪天我會告訴你的。”

“或許你會的,馬修。”

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連在一起,直到她突然吸一口氣,猛地喝完咖啡杯裏的**。

她說:“你拿錢嗎?我是說,當年在警隊的時候。”

“拿一些,不過並沒有因此發財。我不出去找錢,但到手的錢也不拒絕。我們不靠薪水生活。”

“你有老婆嗎?”

“哦,因為我說了是我們,你才問的吧?離了。”

“有時候我會考慮離婚。當然,現在不能考慮了。丈夫有難,妻子要義不容辭地留在丈夫身邊,經年累月地受苦受難。這才叫忠貞不貳。你笑什麽?”

“我願意用三個討厭的來換一個忠貞不貳的。”

“成交。”她垂下眼睛,“傑瑞拿了很多錢。”她說。

“我早猜到了。”

“我給你那筆錢。兩千五百美元。想象一下,有誰家裏拿得出這麽多現錢。我隻需要上樓輕鬆地數一下。保險櫃裏還有好多呢,也不知道他究竟放了多少錢,我從來沒數過。”

我什麽也沒說。她坐在那裏,兩腿在膝蓋處交叉,雙手整齊地疊在大腿上。黛綠色長褲襯出一雙頎長的腿,翠綠色毛衣,一雙薄荷綠色的俏眼。一雙靈敏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體,沒塗指甲油。

“他開始與那個特別檢察官磋商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保險箱。我總是記不住那個人的名字。”

“艾布納·普雷亞尼安。”

“就是這個名字。我當然知道傑瑞拿了錢。他從來沒有明說過,但事情顯而易見,而且他確實暗示過。他好像既想讓我知道,又不想直接告訴我。很明顯,我們並不靠他的合法收入生活。他花了好多錢給自己買衣服,我估摸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也沒少花錢。”她的聲音幾乎要崩潰,但她繼續翩然而言,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天,他把我拉到一邊,給我看那個有密碼鎖的櫃子,教我怎麽打開,告訴我需要用錢盡管用,說他有來錢道兒,花完了還會有。”

“我剛剛才打開櫃子,以前從來沒打開過,更不用說數過或者怎麽著了。我不想看,也不願去想,不想知道裏麵有多少錢。說來有趣,你想聽聽嗎?上周的一個晚上,我想離開他,可是要離開他,我又無法想象怎麽能負擔得起。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竟然根本沒想過保險櫃裏就有錢,想都沒想過。”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一個很有道德的人。說真的,我想我不是。但是那裏有那麽多錢,你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嗎?我不願意去想一個人為了得到那麽多錢會做什麽勾當。馬修,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有道理。”

“也許他真殺了那個女人。我認為,假如他鐵了心要殺一個人,而且真把人殺了,他不會有任何道德上的悔恨。”

“他執行任務時有沒有殺過人?”

“沒殺過。他倒是擊傷過幾個不法分子,但沒有一人死亡。”

“他在部隊服役時有沒有殺過人?”

“他在德國駐紮過幾年,從未參加過戰鬥。”

“他有暴力傾向嗎,打過你嗎?”

“沒有,從來沒有。有時我怕他,但我無法解釋為什麽。他從來沒有給過我真正的恐懼的理由。隻要男人敢打我,我一準兒離開他,不管他是誰。”她苦笑著說,“至少我認為我會的。但我也曾想過,隻要男人敢在外麵找女人,我就離開他。馬修,為什麽我們從來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了解自己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

“我的好問題太多了。我根本不了解我男人。這是不是很不尋常?我嫁給他有些年頭了,可還是不了解他,從來都不了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為什麽決定與特別檢察官合作?”

“我還以為他會告訴你呢。”

她搖了搖頭。“我一絲一毫頭緒都沒有。話又說回來了,我永遠也搞不懂他做事的理由。他為什麽要娶我?這又是個好問題。馬修,我覺得這個問題太他媽好了。傑爾姆·布羅德菲爾德究竟看中了膽小如鼠的小女人戴安娜·卡明斯什麽?”

“哦,得了吧。你一定知道你很性感。”

“我知道我不醜。”

“你可不僅僅是不醜。你雙手搭在大腿上,宛如一對白鴿。男人會完全迷失在你的眼神中。”

“馬修,我不太引人注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怎麽說呢?讓我想想看。你知道,有些演員,隻要一走上舞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就算有人正在演講,風頭也會被搶過去。人家就是有戲劇性,讓你不得不矚目。我不屬於這種人,完全不屬於。傑瑞一定屬於這種人。”

“他的確很俊秀,可能與身高有關。”

“不僅僅是身高。他又高又帥,但還不隻如此。他有一種氣質。他走在街上回頭率相當高。自打我認識他,他就一直這樣。別以為他沒下工夫。馬修,我時不時看到他在裝。我能認出他以前故意用過的不經意的手勢,我一搭眼就知道是經過精心算計的。老實說,每每這種時候,我特別瞧不起他。”

外麵,有一輛汽車經過。我們坐著,眼睛沒有完全對視。我們傾聽著遠處街道上的聲音,各懷心事。

“你說你離婚了。”

“是的。”

“最近離的?”

“好幾年了。”

“有孩子嗎?”

“兩個男孩。歸前妻撫養。”

“我有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我一定告訴過你。”

“薩拉、詹妮弗、埃裏克。”

“你記憶力真好。”她打量著自己的手,“要好些嗎?離異?”

“我不知道。有時好些,有時糟些。實際上,我都不去想是好是賴,因為實在沒有選擇。好賴都要受著。”

“你前妻想離?”

“不,是我想離的。我是那個必須獨自生活的人。我想離,但這事無關選擇。也不知道這麽說你能不能理解。我不得不一個人過。”

“你還是一個人生活嗎?”

“是的。”

“你喜歡獨身生活嗎?”

“有人喜歡獨身生活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坐在那裏,雙手緊抓膝蓋,頭向後仰,雙眼緊閉,思想內轉。她依舊閉著眼睛,說:“傑瑞會怎麽樣?”

“很難說。除非發現有利證據,否則他就要受審。他可能會逃脫,也可能不會。要是有能幹的律師,會把案子拖上很久。”

“他有可能被定罪嗎?”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還要蹲監獄?”

“有可能。”

“上帝啊。”

她拿起杯子,低頭盯著看,然後抬起眼睛,與我對視。“馬修,我要不要再給咱們添些咖啡?”

“我不添了。”

“我要不要再來點咖啡,要不要兌些酒?”

“要是你需要的話。”

她想了想。“我需要的不是這個,”她斷定道,“你知道我需要什麽嗎?”

我沒說什麽。

“我需要你過來坐在我身邊,需要有人抱著我。”

我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她像一隻尋求溫暖的小動物,急切地鑽到我懷裏。她的臉貼著我的臉,非常柔軟。她的呼吸熱烈、芳香。我的嘴唇找到她的嘴唇,她一下子僵住了。然後,她仿佛意識到自己的決定已經達成,便在我懷裏放鬆下來,回吻我。

她一度說:“就讓一切煩惱都消失吧。都消失吧。”之後,她一切盡在不言中,我也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久以後,我們又像之前一樣坐著,她坐在沙發上,我坐在椅子上。她啜飲著沒有加酒精的咖啡,我喝著一杯之前喝了一多半的不加冰塊的純波本威士忌,說著悄悄話。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便打住了。一個大約十歲的女孩走進房間,模樣與她的母親很像。

女孩說:“媽媽,咱和詹妮弗想——”

“我和詹妮弗。”母親糾正道。

孩子演戲般歎了口氣。“媽媽,我和詹妮弗想看電影《奇異之旅》,埃裏克像隻豬,想看動畫片《摩登原始人》,咱和詹妮弗,我是說我和詹妮弗討厭《摩登原始人》。”

“不能說埃裏克是豬。”

“我沒說埃裏克是豬。我隻是說他像頭蠢豬。”

“這樣說還有所區別。你和詹妮弗可以在我的房間裏看節目。你們願意嗎?”

“為什麽不叫埃裏克去你的房間裏看?媽媽,是他跑到我們房間裏看我們的電視的。”

“我不想讓埃裏克一個人待在我的房間裏。”

“唉,咱和詹妮弗也不想讓埃裏克單獨待在我們的房間裏,媽咪。而且——”

“薩拉——”

“好吧。我們去你的房間看。”

“薩拉,這是斯卡德先生。”

“你好,斯卡德先生。媽咪,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去吧。”

孩子上樓不見了,母親低聲打了個長長的口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她說,“我以前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情。我不是說我是個聖人。我……去年有人和我有牽連。但是在我自己家裏,上帝,而且孩子們都在家。萬一薩拉闖進來,我根本不會聽見。”她突然笑了。“就算發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也不會聽見。馬修,你是個貼心男人。我不知道怎麽發生的,但我不會為發生了這事找借口。我樂意。”

“我也是。”

“你知道你還沒說出我的名字嗎?你隻叫我布羅德菲爾德太太。”

我曾大聲說出她的名字,並多次默念。此刻,我又說了一遍:“戴安娜。”

“這就好多了。”

“戴安娜,月亮女神。”

“也是狩獵女神。”

“也是狩獵女神?我隻知道月亮女神。”

“我不知道今晚月亮會不會出來。天已經黑了,不是嗎?真不敢相信,夏天去哪兒了?前幾天剛剛還是春天,轉眼已經十月。再過幾周,我的三個印第安人就要穿上戲裝,向鄰居們勒索糖果了。”她的臉色烏雲密布,“畢竟,家庭傳統在這兒呢。敲詐勒索。”

“戴安娜——”

“還有一個月就要過感恩節了。好像我們三個月前剛剛過完感恩節。最多四個月前。不是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日子過得和以往一樣漫長,但歲月飛逝。”

她點點頭:“我一直認為我的祖母瘋了。她總是告訴我,等你長大了,時間就過得快多了。她要麽是瘋了,要麽就是覺得我是個孩子,好騙。時間怎麽可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步伐呢?但有一點不同。一年是我生命的百分之三,是薩拉生命的百分之十,所以對我來說時間會飛,對她來說時間隻是爬行。她急切地盼著時間匆匆而過,我卻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哦,馬修,變老真沒趣。”

“淨說傻話。”

“是說我嗎,為什麽?”

“你還像個孩子呢,卻偏要說自己已經老了。”

“一旦做了母親,就不能再像孩子了。”

“太他媽對了。”

“馬修,我在變老。看看,我今天比昨天老多了!”

“老了?但也青春了,不是嗎?在某方麵。”

“哦,是的,”她說,“你說得對。我甚至沒有想過這一點。”

我喝幹杯子後,站起來告訴她我得走了。她說要是我能留下來就好了,我說還是不留下來為好。她想了想,同意我說的可能是對的,但又說不管怎樣,要是我能留下來該有多好。

“你會冷的,”她說,“太陽下山後,氣溫很快就會冷下來。我開車送你去曼哈頓。我開車送你吧?薩拉已經不小了,臨時照看弟弟妹妹一會兒沒問題。我開車送你,比坐地鐵快。”

“戴安娜,我還是坐地鐵吧。”

“那我就開車送你去車站。”

“我還是寧願走走,醒醒酒。”

她端詳著我,點點頭:“好吧。”

“我一有消息就給你打電話。”

“要是沒有消息呢?”

“即使沒有消息也給你打電話。”

我伸手去摟她,但她退縮了:“馬修,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會黏上你不放的。”

“我知道。”

“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麽。”

“過來。”

“哦,我的情人。”

在門口,她說:“你還要為傑瑞工作。會不會使事情變得複雜?”

“一般來說,事情總會變複雜。”我說。

外麵很冷。我走到拐角處向北拐時,一陣狂風從身後刮來。我雖然穿著套裝,依舊感到一陣強烈的寒意。

走在去地鐵站的中途,我意識到,要是借一件布羅德菲爾德的風衣就好了。一個像傑瑞·布羅德菲爾德那樣對服裝熱情滿滿的人,肯定會有三四件風衣,戴安娜會很樂意借給我一件。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她也沒有主動提出。此刻,我覺得這樣也無妨。到目前為止,我坐了他的椅子,喝了他的威士忌,拿了他的錢,睡了他的老婆。又何必非得穿上他的衣服在城裏轉悠呢。

地鐵站台是高架的,與長島鐵路上的車站一個模樣。顯然,一列火車剛剛開過,盡管我沒有聽見。我是唯一在西行站台候車的人。漸漸地,其他人也加入進來,站在四處吸煙。

理論上講,在地鐵站吸煙是違法的,無論站台是在地上還是在地下。在地下,幾乎每個煙民都遵守禁止吸煙的規則;在高架站台上,幾乎所有煙民又都覺得可以隨意吸煙。我搞不懂為什麽會這樣。地鐵站,無論是地麵上還是地下,防火性能都是一樣的,空氣又都特別汙濁,即使吸煙也不會使空氣狀況惡化到哪裏去。但是法律在一種情況下被遵守,在另一種情況下則經常被違反(而且沒有人執法),沒有人解釋原因。

真奇怪。

火車終於來了。人們紛紛扔掉煙頭,上車。我坐的那節車廂上滿是塗鴉,異彩紛呈,但圖案僅限於目前常見的綽號和數字。沒有比“我們野是人”更富有想象力的。

我本沒打算睡他老婆。

一度,我甚至都沒有考慮過這事;一度,我知道這事肯定會發生。這兩個點在時間上非常接近。

很難說清楚為什麽會這樣。

我不經常遇到想要的女人。這種情況越來越少發生了,要麽是因為衰老過程導致的某些方麵的問題;要麽是因為我個人的蛻變。一天前,我遇到過一個我想要的女人,由於種種已知和未知的原因,我什麽也沒做。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

也許我腦子裏的白癡細胞設法說服了我自己:要是我不把黛安娜·布羅德菲爾德放倒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就會有瘋子來殺了她。

車廂裏很暖和,但我不由得渾身一顫,仿佛依舊站在高架站台上,被一陣刺骨的寒風掃過。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也是一年中最悲傷的時候。冬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