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為地點關係,我先去了普雷亞尼安那裏。死人墓位於中心區懷特街。四個街區外,艾布納·普雷亞尼安和一幫做事過於賣力氣、一心討好上司的下屬,在沃思街的教堂和百老匯之間有一個辦事處。這辦事處的建築是一幢黃樓,磚砌的牆麵,樓身狹窄。樓中機構不止普雷亞尼安一處,還有兩家會計師事務所、一家複印社、一些進出口公司,一樓還有一家修鞋補帽子的商店。吱吱作響的陡峭樓梯似乎總也爬不完:如果普雷亞尼安所在之處再高一層,我可能已經放棄,轉身離開。但我到了他的樓層,門開著,我走了進去。

星期二,我與傑瑞·布羅德菲爾德第一次見麵後,為了和波西亞·卡爾取得聯係,花了差不多兩美元。當然,不是一下子花掉的,而是一角錢一角錢花掉的。波西亞裝了電話答錄機,公用電話一旦接通答錄機,通常就會損失一角錢。如果夠幸運,反應也很好,掛電話的速度夠快,就能拿回硬幣。隨著這一天時間的慢慢耗損,拿回硬幣的頻率越來越低。

那天,浪費許多一角硬幣之後,我嚐試了一些別的辦法,其中一個辦法涉及一個叫伊萊恩·馬德爾的女人。伊萊恩·馬德爾與波西亞·卡爾從事同一行當,住同一街區。我去看伊萊恩,她設法告訴了我一些波西亞的事。沒有什麽一手資料。伊萊恩本人不認識波西亞,隻是偶爾聽到過一些流言蜚語。波西亞專攻性虐業務,但據說她交了一個“特別的朋友”,這個朋友不知怎麽回事,或聲名顯赫,或臭名昭著,或權勢不凡,總之,說不清楚,反正據說最近波西亞把別的約會統統推掉了。

普雷亞尼安辦公室裏那個姑娘長得特別像伊萊恩,像到可以當伊萊恩的妹妹。她對我皺起眉頭來,我這才意識到我一直在盯著人家看。我又看了她一眼,發現她其實並不那麽像伊萊恩。相似之處主要在眼睛上。她和伊萊恩一樣,都有一雙猶太人的黑眼睛,幾乎以同樣深邃的方式支配著麵孔。

她問我是否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說我想見普雷亞尼安先生。她問我是否有預約。我承認沒有預約。她說普雷亞尼安出去吃午飯了,大部分員工也出去吃午飯了。我決定不要因為她是女性就想當然地以為她是秘書,開始告訴她我想做什麽。

“我隻是個秘書,”她說,“您想等普雷亞尼安先生回來嗎?要不您見見洛比爾先生。我相信洛比爾先生在辦公室。”

“洛比爾先生是誰?”

“是普雷亞尼安先生的助理。”

這回答仍然沒有告訴我很多東西,但我要求見洛比爾先生。她指著一把木折椅,請我坐下。椅子看上去差不多像布羅德菲爾德牢房裏的床一樣誘人。我站著沒動。

幾分鍾後,我坐到了克勞德·洛比爾的舊橡木膠合板辦公桌對麵。我還是個孩子時,曾經去過的每個教室裏都有一張這樣的桌子,給老師做辦公桌用。除了體育課和工藝美術課外,其他各科老師都是女老師。要是我有男班主任的話,我希望他能夠長得像洛比爾。洛比爾坐在桌子後麵,看起來特別隨和。留一頭深褐色短發,薄嘴唇,嘴角兩邊長著深深的紋路,像一對圓括號,如蝕刻一般。雙手飽滿,手指短且粗,膚色發白,看上去很柔軟。身穿白襯衫,打一條結實的栗色領帶,卷著襯衫袖子。他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氣質,使我有種感覺,仿佛自己一定做錯了什麽事,雖然不清楚錯在哪裏,卻根本找不到借口否認。

“斯卡德先生,”他說,“您就是今天早上和我通電話的那位警官吧。我隻能重複我先前的立場。普雷亞尼安先生沒有任何信息可以提供給警方。布羅德菲爾德先生可能采取的任何犯罪行為都超出了本次調查的範圍,肯定不為本辦事處所知。我們尚未與新聞界人士交談,但知會媒體時,會遵守同樣的原則。我們將拒絕發表評論,並強調布羅德菲爾德先生向我們提供了某些信息,此舉完全出於自願,但我們未對此人提供的信息采取任何行動,預期也不會采取行動,因為布羅德菲爾德先生的法律地位目前尚不明確。”

洛比爾說這些話的樣子,就好像是在朗讀事先準備好的講稿。多數人說連貫的句子都有困難,洛比爾卻出口成章,一口氣就是一個結構複雜的段落。他發表這番簡短的演說時,蒼白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的左肩膀。

我說:“你這麽急著下結論,未免草率。我不是警察。”

“你是新聞界的?我以為——”

“我以前做過警察,幾年前離開了警隊。”

聽了這話,洛比爾臉上現出關注的表情,透著幾分算計。看著他,我的腦海裏湧起一陣時空錯亂般的似曾相識感,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讓我想起與布羅德菲爾德初次謀麵時的情景:頭歪到一邊,眉頭擰起,臉上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像布羅德菲爾德一樣,洛比爾也想知道我有什麽圖謀。洛比爾也許是個改良者,也許在為兩袖清風先生工作的同時,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搞錢,就像警察尋找施舍一樣。

“我剛去會見過布羅德菲爾德,”我說,“我為他工作。他說他沒有殺那個姓卡爾的女人。”

“布羅德菲爾德這麽說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據我所知,卡爾的屍體是在他的公寓裏發現的。”

我點點頭:“他認為有人蓄意陷害他,想讓我把陷害他的人挖出來。”

“我明白了。”洛比爾原本是希望我能幫他搞垮整個警察局的,見我隻是想偵破一樁謀殺案,便對我不再特別感興趣了。“這個,我不確定我們辦事處跟栽贓陷害會有什麽瓜葛。”

“是嗎?我隻想要一幅更完整的畫麵。我不太了解布羅德菲爾德,我周二才初次認識他。他是個難以捉摸的客戶。我並不總是能看出來他什麽時候對我說謊。”

克勞德·洛比爾的嘴唇上露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微笑。“我喜歡你的說法,”他說,“布羅德菲爾德的確善於撒謊,難以捉摸,不是嗎?”

“難就難在這裏。他有多狡猾,他撒了多少謊?他說是自願過來為你們提供服務的,你們沒有強迫他這麽做。”

“一點不錯。”

“難以置信。”

洛比爾疊起指尖,搭成帳篷狀。“別說您難以置信,我們也一樣難以置信,”他說,“布羅德菲爾德就那麽大搖大擺地從街上走進來,事先甚至沒有打電話通知我們。我們從未聽說過他,他居然闖進來,恨不得把整個地球都奉獻給我們,根本不求回報。”

“這就說不通了。”

“我知道。”洛比爾身子前傾,神情十分專注。我猜他大概二十八歲。他的舉止使他顯得老成幾年,但當他緊張起來,故作老成的歲月消失殆盡之際,你才意識到他有多麽年輕。“斯卡德先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很難相信此人說的話。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麽動機。哦,他說他透露的事情可能牽連到他自己,要求給他豁免權,不予檢舉。我們自然表示同意。但除此之外,他不想要任何回報。”

“既然不求回報,他為什麽來舉報?”

“我不清楚他目的何在。說實話,我立刻就不信任他了。不是因為他不老實。我們總是和騙子打交道,必須對付騙子,但至少騙子還講理性,他的行為卻有違理性。我告訴普雷亞尼安先生我不信任布羅德菲爾德。我說我覺得他行為反常,行事古怪,我根本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你對普雷亞尼安就是這麽說的?”

“就是這麽說的。我很樂意相信布羅德菲爾德有過某種宗教經曆,成了脫胎換骨的新人。也許這種事情會發生。但我想不會經常發生。”

“大概不會。”

“但他甚至不屑於裝裝樣子。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憤世嫉俗,輕鬆自在,精明圓滑。”洛比爾歎了口氣,“現在普雷亞尼安先生跟我意見一致了,後悔我們和布羅德菲爾德有所牽連。布羅德菲爾德顯然犯了謀殺罪,而且,哦,不幸的是,甚至在此之前,那個女人對他提出指控時,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萬眾矚目。這一切可能會將我們置於某種微妙境地。你知道,我們什麽也沒做,但媒體宣傳很難對我們有好處。”

我點點頭。“說到布羅德菲爾德,”我說,“你經常見到他嗎?”

“不常見到。他直接與普雷亞尼安先生合作。”

“他帶什麽人來過辦事處嗎,比如說某個女人?”

“沒有,他總是一個人來。”

“普雷亞尼安或者辦事處的人在別的地方接見過他嗎?”

“沒有,總是他到這兒來。”

“你知道他的公寓在哪裏嗎?”

“不是在巴羅街?”聞聽此言,我頓時警覺起來,但洛比爾接著說:“我甚至不知道他在紐約有一套公寓,但報紙上有報道,不是嗎?我想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什麽地方。”

“報紙上出現過波西亞·卡爾的名字嗎?”

“波西亞·卡爾就是他謀殺的那個女人吧?”

“就是被謀殺的那個女人。”

洛比爾勉強笑了笑。“我認錯。無論結論看起來多麽明顯,也不能草率下結論。我肯定,在周一的報紙上刊登那條新聞之前,從未聽說過她的名字。”

我給洛比爾看了從早間《新聞報》上撕下來的波西亞的照片,又加了些口頭描述。但他說以前從未見過波西亞。

“讓我看看我是不是捋清楚了,”洛比爾說,“布羅德菲爾德向這個女人勒索錢財。我想是每周一百美元吧?她星期一揭發了他,昨晚,她在他的公寓裏被謀殺了。”

“她說他向她勒索錢財。我見過她,她也跟我講過同樣的情節。我覺得她在撒謊。”

“她為什麽要撒謊?”

“詆毀布羅德菲爾德。”

洛比爾似乎真摸不著頭腦了。“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是個妓女,不是嗎?為什麽一個妓女會試圖阻礙我們打擊警察貪汙的運動?為什麽有人在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裏謀殺一個妓女?真讓人暈頭轉向。”

“嗯,我不想和你爭論這個問題。”

“太令人困惑了,”他說,“我甚至搞不懂布羅德菲爾德當初為什麽來找我們。”

我搞明白了。至少現在我有了一個好主意。但我決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