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過三四小時後,我趕到西七十幾街,下出租車,把我的名字報給門房。這不是我從布魯克林回來後坐的第一輛出租車。此前,我趕著去見過幾個人。有人請我喝酒,但我一杯也沒有喝,隻喝了些咖啡,包括兩杯我喝過的最上等的咖啡。

門房報完我的名字,把我領到電梯前。我乘電梯上到六樓,找到要找的門敲了幾下。一個藍色頭發中夾雜著白發,像鳥一樣輕快的女人打開門。我作過自我介紹,她把手伸給我。“我兒子在看橄欖球比賽,”她說,“你喜歡橄欖球嗎?我自己對橄欖球沒什麽興趣。快請坐,我去告訴克勞德你來找他。”

但她沒必要去了,克勞德已經站在客廳後麵的拱道裏。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外罩一件棕色無袖開襟羊毛衫,腳下穿著居家拖鞋,一雙短胖的手,兩根拇指鉤在腰帶上。他說:“下午好,斯卡德先生。請這邊走好嗎?媽媽,我和斯卡德先生去私室了。”

我跟著克勞德走進一間小房間。幾把墊得又厚又軟的扶手椅圍著一台彩色電視機。電視大屏幕上,一個東方女孩正躬身靠近一瓶男士古龍香水。

“有線電視,”洛比爾說,“接收效果絕對完美。一個月隻花兩三美元。接通有線電視前,接收效果總是不好。”

“你在這裏住很久了?”

“一輩子都住這兒。哦,不完全是。我差不多兩歲半時,我們搬到這裏。當然,那時我父親還活著。這是他的房間,他的書房。”

我環顧四周。牆上掛著英國狩獵版畫,幾架風笛,幾張鑲框的照片。我走到門口,把門關上。洛比爾見了,也沒說什麽。

我說:“我和你老板談過了。”

“普雷亞尼安先生?”

“是的。他很高興聽到傑瑞·布羅德菲爾德不久將獲釋。他說他不確定布羅德菲爾德的證詞會有多大用處,但他說,他很高興看到這個人不會被含冤定罪。”

“普雷亞尼安先生為人很大度。”

“是嗎?”我聳聳肩,“我自己並沒有這種印象,但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他。我感覺他很高興看到布羅德菲爾德被證明是無辜的,這樣他管理的機構現在看起來不那麽惡劣了。所以他自始自終都希望布羅德菲爾德是無辜的。”我仔細察言觀色,“他說他可惜沒有早些知道我在為布羅德菲爾德工作。”

“真的嗎?”

“嗯。他是這麽說的。”

洛比爾走近電視機,把一隻手搭在電視機上,低頭盯著手背。“我習慣於喝熱巧克力,”他說,“對我來說,星期天是徹底恢複的日子,我穿著寬鬆的舊衣服坐在家裏,看電視上的體育節目,喝熱巧克力。要不要喝一杯?”

“不,謝謝。”

“要不要喝杯酒,度數高的?”

“不。”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此刻,他那張小嘴巴兩邊,一對括號般的紋路似乎蝕刻得更深了。“當然,我要保證普雷亞尼安先生不被打擾。我的職責之一就是幫他排除瑣事。他的時間非常寶貴,要他親力親為的事多得做不過來。”

“因此你昨天沒給他打電話。你告訴我你和他談過,但你沒有。你還警告我,不要繞過你直接詢問普雷亞尼安,以免惹他反感。”

“斯卡德先生,我隻是恪盡職守而已。有可能我犯了個判斷錯誤。人無完人,我從未宣稱過我有多完美。”

我俯身關掉電視機。“電視讓人分心,”我解釋說,“我們都應該集中注意力。克勞德,你是個殺人犯,你逃不掉。你為什麽不坐下?”

“這指控可笑至極。”

“坐下。”

“還是站著舒服。你剛剛提出一個完全荒謬的指控。我不明白。”

我說:“我一開始就應該想到你。但有一個問題。不管是誰殺了波西亞·卡爾,都必須與布羅德菲爾德有某種聯係。卡爾是在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裏被殺的,所以卡爾一定是被知道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在哪裏的人殺死的,凶手先費一番周折,來了個調虎離山,騙布羅德菲爾德離開公寓,去灣嶺進行徒勞的追逐。”

“你這是先入為主,你事先假定布羅德菲爾德是無辜的。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能證明他是無辜的。”

“哦,我知道他是無辜的,有不下十個理由。”

“即便如此,那個叫卡爾的女人難道不知道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在哪裏嗎?”

我點點頭:“事實上,她是知道。但她不可能把凶手帶到那裏,因為她早已失去知覺。她先是被擊中頭部,後來才被刺死。可以斷定她是在別處被襲擊陷入昏迷的。否則,凶手不把她打死絕不會停手。否則,凶手不會停下來拿刀。但是,克勞德,你所做的是在別的地方把她打暈,然後把她帶到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此前,你已經把襲擊她的東西處理掉,所以你拿刀要了她的命。”

“我要一杯巧克力。你真的不想喝點嗎?”

“不喝。我不相信警察會為了誣陷布羅德菲爾德而殺害波西亞·卡爾。全部線索都指向警察這個方向,但我總感覺不對勁。我更相信凶手的主要目標是擺脫波西亞,陷害布羅德菲爾德是逃脫謀殺罪的一條捷徑。但是,凶手怎麽知道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和電話號碼呢?我需要找到的是與他們二人都有聯係的人。我找到了某人,但此人沒有明顯的動機。”

“你說的某人一定是指我,”他平靜地說,“因為我確實沒有動機,而且我不認識卡爾本人,我與布羅德菲爾德也僅僅是認識而已,所以你的推理站不住腳,是不是?”

“我說的不是你,是道格拉斯·福爾曼。福爾曼打算為布羅德菲爾德出書做代筆。布羅德菲爾德成為告密者的動機就是想出書,出一本暢銷書,靠暢銷書一舉功成名就。布羅德菲爾德想出書是受了卡爾的啟發,因為卡爾打算寫一本比《快樂勾魂客》更暢銷的書。福爾曼想要兩頭獲利,便聯係卡爾,看是否也能為她代筆。這就是把布羅德菲爾德和卡爾綁在一起的原因,但這並不能構成謀殺動機。”

“那麽你為什麽選中了我,因為你不認識其他人嗎?”

我搖搖頭:“在我知道真正原因之前,我就知道是你。昨天下午,我問你是否了解道格·福爾曼。你對他很了解,昨晚就去他家殺了他。”

“真是了不起。現在我被指控謀殺了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人。”

“克勞德,抵賴也沒用。福爾曼對你是個威脅,因為他與卡爾和布羅德菲爾德兩個都談過。他昨晚一直試圖聯係我。如果我有時間見到他,也許你殺不了他。也許你能夠殺了他,因為也許他也不清楚自己知道什麽。你也是波西亞·卡爾的客戶。”

“這是肮髒的謊言。”

“你說肮髒就肮髒吧。我不清楚,不清楚你怎麽搞她,或者說,不清楚她怎麽搞你。但我可以作一些有根據的猜測。”

“該死的,你個畜生。”他沒有提高嗓門兒,但聲音裏流露出強烈的厭惡之情,“這也是我母親的家,希望你不要在我母親家裏說這樣的話。”

我隻是一言不發地盯著他。起初他自信地與我對視,漸漸地,他的臉麵似乎融化了,全部決心都消失了,肩膀耷拉下來,看上去既蒼老又幼稚,儼然是一個中年老男孩。

“諾克斯·哈德斯蒂早就知道。”我繼續說,“所以說你白白殺了波西亞。克勞德,我很清楚發生了什麽。布羅德菲爾德出現在普雷亞尼安的辦公室時,你不僅僅得知了警察腐敗。你還從布羅德菲爾德那裏得知了波西亞受製於諾克斯·哈德斯蒂,給哈德斯蒂提供她的客戶名單,以避免被驅逐出境。你也在波西亞的客戶名單上,你認為波西亞把你交給哈德斯蒂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你脅迫波西亞控告布羅德菲爾德,指控他勒索。你想給布羅德菲爾德安上一個殺害波西亞的動機,這很容易安排。你打電話給波西亞時,波西亞以為你是個警察,所以很容易就從了你。不管怎樣,你把波西亞嚇夠嗆。妓女很容易被嚇到。

“此時此刻,你已經給布羅德菲爾德下好了完美的圈套。你甚至不需要對謀殺本身表現得特別出色,因為警察急於把凶案和布羅德菲爾德聯係起來。你把布羅德菲爾德騙到布魯克林。與此同時,你把波西亞誘騙到村裏,把她打暈,拖進布羅德菲爾德的公寓殺了她,然後離開那裏,把刀丟進下水道,洗好手,回家找媽媽。”

“別把我母親扯進來。”

“提到母親讓你很不安,不是嗎?”

“是的,確實如此。”他把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仿佛要控製住它們,“這讓我十分不安。我覺得你是特意這麽為難我。”

“克勞德,我不完全是有意為之。”我吸了一口氣,“你不應該殺了波西亞。殺害波西亞毫無意義。哈德斯蒂早已掌握你的情況。要是他一開始就公開你的名字,可以節省很多時間,福爾曼和曼奇還會活著。但是——”

“曼奇?”

“利昂·曼奇。看起來他可能殺了福爾曼,但時機不對。而且,倘若是你設的圈套,你會做得更好。你會按合理順序殺掉他們,不是嗎?先殺福爾曼,再殺曼奇,而不是先殺曼奇,再殺福爾曼。”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他顯然沒有殺害曼奇,語氣上的差別也很明顯。“利昂·曼奇是波西亞客戶名單上的另一個名字,也是諾克斯·哈德斯蒂安排進市長辦公室的臥底。昨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他,安排和他見麵,我想他因為無法承受,於是夜裏打開窗戶跳樓了。”

“他竟然自殺了。”

“看起來是自殺。”

“他可能殺了波西亞·卡爾。”他說這話時不是在爭論,而是在深思熟慮。

我點點頭:“是的,曼奇有可能殺了波西亞。但曼奇不可能殺死福爾曼,因為在正式宣布曼奇死亡後,福爾曼打過幾通電話。克勞德,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吧?”

“意味著什麽?”

“你所要做的就是不去動這個小作家。你不可能知道這一點,所以你動了他。曼奇留了遺書。遺書中沒有坦白殺了人,但可以朝謀殺方麵演繹。我肯定會朝謀殺方麵解讀,我會盡一切可能把卡爾的謀殺案歸罪於曼奇的屍體上。如果成功,布羅德菲爾德就清白了。如果不成功,布羅德菲爾德就會受審。不管怎樣,你都可以逍遙法外,因為我已經認定曼奇是凶手,而警方已經認定布羅德菲爾德是凶手。這就使得世界上不會有人再追捕你。”

克勞德沒有開口,許久之後,才眯起眼睛說:“你想給我下套子。”

“你已經陷入絕境。”

“她是一個邪惡的髒女人。”

“於是你便充當起上帝的複仇天使來。”

“不,完全不是這樣。你想陷害我,但你陷害不成。你什麽都證明不了。”

“我沒必要證明什麽。”

“哦?”

“克勞德,我要你跟我到警局去一趟。我要你承認謀殺了波西亞·卡爾和道格拉斯·福爾曼。”

“你一定瘋了。”

“我沒瘋。”

“那你一定覺得我瘋了。我到底為什麽要殺人?即使我真的殺了人——”

“克勞德,省省吧。”

“我不明白。”

我看了看表。天還很早,我感覺異常清醒,仿佛清醒了好幾個月。

“你說我什麽都證明不了,”我告訴他,“我說你說得對。但警方可以證明。不是現在,而是等警方深挖一段時間之後。諾克斯·哈德斯蒂可以證實你是波西亞·卡爾的客戶。我一向他說明此事與謀殺有什麽關係,他就會把情況告訴我,在法庭上他也不會隱瞞。可以肯定,有人在村裏看到你和波西亞在一起,還有人在第九大道看到你殺了福爾曼。總會有證人的。一旦警方和地方檢察官辦公室都肯花時間調查,證人不難出現。”

“如果證人真正存在,就讓證人現身好了。我為什麽要坦白,為什麽要讓官方好過?”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你自己好過。好過得多。”

“豈有此理。”

“一旦警方挖起來,就會把一切都挖出來,就會知道你為什麽和波西亞·卡爾搞到一起。眼下沒有人知道。哈德斯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但如果他們挖掘,他們會發現的。報紙上會有影射,人們會有所猜疑,也許猜疑會比真相更糟——”

“住口。”

“到時候會盡人皆知。”我以頭示意那扇緊閉的門,“盡人皆知啊。”我說。

“你真該死。”

“克勞德,你可以選擇不必讓她知道這些。當然,認罪也可能會讓你得到較輕的判決。你這案子屬於一級謀殺,理論上不可能輕判,但你知道遊戲的玩法,理論當然不會影響你獲得輕判的機會。但我認為爭取輕判是你要考慮的次要問題,不是嗎?我想你更希望避免流言蜚語。我說得對嗎?”

他張開嘴,欲言又止。

“至於行凶動機,你可以保密,或者捏造一些謊言,或者幹脆拒絕解釋。既然你已經供認不諱,肯定不會有人繼續深究。你身邊的人會知道你犯了謀殺罪,但不需要知道你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他把一杯巧克力舉到唇邊,抿一口,把杯子放回到茶碟上。

“克勞德——”

“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好吧。”

我站著,他坐在無聲的電視機前。我不知道我們這樣持續了多久,也許有五分鍾。最終,他一聲長歎,踢掉拖鞋,伸手去穿上鞋子,係好鞋帶站起來。我走到門口,打開門,站在一邊,讓他先於我穿門而過,進入客廳。

他說:“媽媽,我出去一會兒。斯卡德先生需要我的幫助。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哦,克勞德,你還沒吃晚飯。差不多做好了。留你的朋友吃了飯再走吧。”

我說:“洛比爾太太,恐怕不行。”

“媽媽,沒時間了,”克勞德附和道,“我在外麵吃。”

“好吧,如果實在不行的話。”

克勞德挺起胸膛,到前麵的衣櫥去拿外套。“穿上大衣吧,”她告訴他,“外麵相當冷。外麵很冷,是不是,斯卡德先生?”

“是的,”我說,“外麵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