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整夜,我們中的一個會醒來,喚醒另一個。我最後一次醒來,發現隻有我一個人。無力的陽光濾過混濁的空氣,把房間照得金燦燦的。我下床,從床頭櫃上拿起手表。時間已近中午。

快穿好衣服時,我發現她給我留了一張便條,夾在梳妝台上方,玻璃和鏡框之間,字很小,筆跡工整。

我讀道:

親愛的——

孩子們喜歡怎麽說來著?昨晚是我餘生的第一晚。

我有很多話要說,但以現在的狀態,卻又無以言表。請打電話給我。請給我打電話。

你的女人

我通讀好幾遍,小心地把便條疊好,塞進錢包裏。

信箱裏隻有一條信息。福爾曼在淩晨一點半左右打過最後一次電話。之後,他顯然徹底死心,去睡了。我從大廳給福爾曼打電話,電話占線,便出去吃早餐。從窗戶望去,空氣汙染得厲害,但走在街上,空氣還算很幹淨。也許是因為受心情影響。我已經很久沒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了。

喝完第二杯咖啡,我起身給福爾曼打電話。電話仍然占線。我又回去喝第三杯咖啡,拿出一支給戴安娜買的香煙吸起來。昨晚,她吸了三四支,她每吸一支,我都陪她吸一支。我吸完半截煙,把煙盒留在桌子上,第三次試著打通福爾曼的電話。我付過賬,步行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去看福爾曼在不在那裏,或者是否去過。他不在,也沒去過。

有一種感覺在意識邊緣徘徊,哀怨地向我抱怨。我用阿姆斯特朗酒吧的公用電話再次打給福爾曼。同樣的忙音,聽起來和通常的忙音不一樣。我打電話給接線員,告訴她我想知道某個號碼是占線還是沒掛好聽筒。我顯然遇到一個不會說多少英語的姑娘,她不知道如何完成我要求她完成的任務。她主動提出讓我和她的主管聯係,但我離福爾曼的住處隻有六個街區,所以告訴她不用麻煩了。

我動身去福爾曼家時心平氣和,到達時卻不勝焦慮起來。也許我在接收信號,隨著距離減小,信號越來越強。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沒有按大樓前廳的門鈴。我往裏麵看看,見周圍沒有人,便用電影膠片捅開了門鎖。

我爬樓梯到頂層,沒有碰到任何人。樓內鴉雀無聲。我走到福爾曼家,敲門,叫福爾曼的名字,再敲門。

裏麵沒有任何反應。

我拿出那截賽璐珞膠片,看看膠片,又看看門。我想到了防盜警報器,想在警報器發出聲音之前把門打開,這樣,即使警報器響了,我也能逃離那裏。這就排除了用膠片捅開門閂的可能性。精明有精明的妙處,但有時也需要蠻力。

我隻一腳就踹開了門,因為門沒上鎖定插銷。需要一把鑰匙來上鎖定插銷,就像需要一把鑰匙來設置警報器一樣。最後一個離開福爾曼公寓的人或者沒有鑰匙,或者不願費那個事,所以警報沒有響。這於我是福音,但我得到的福音僅限於此。

壞消息在裏麵等著我。從警報沒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會是什麽消息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甚至在到達公寓樓之前就知道了,但那是直覺知識。警報保持安靜時,直覺知識變成了演繹知識。我看見他那一刻,演繹知識變成了冷酷的鐵一般的事實。

福爾曼死了。屍體躺在辦公桌前的地板上,看起來好像凶手發動襲擊時他正伏案工作。我不用碰他就知道他死了。他的左後腦勺被搗成了糨糊。房間裏彌漫著死亡的臭味。死去的結腸和**會將體內的物質排出體外。未經殯儀館處理的屍體,氣味和支配屍體的死亡一樣難聞。

不管怎樣,我還是摸了摸他。我想知道他死了多久。他的肉體傳出一股陰冷之氣。我隻能作出大概判斷,他至少已經死亡五六小時。我從未費心學習法醫知識。實驗室的小夥子們負責這一領域的工作,他們喜歡裝模作樣,仿佛極有本事。但哪怕他們的真本領隻有平時吹噓的五成,他們也是相當擅長斷定屍體的死亡時間的。

我走到門口關上門。鎖沒用了,但地板上有一個警用鎖的彈簧片,我找到鋼條,把彈簧片安放到門上。我不想待太久,更不想被打擾。

電話聽筒與座機分離。沒有搏鬥的跡象。我估摸凶手拿掉電話聽筒是為了拖延發現屍體的時間。如果凶手真這麽伶俐,就肯定不會留下指紋。但我還是加倍小心,不添加自己的指紋,也避免塗抹掉凶手可能無意中留下的指紋。

他是什麽時候遇害的?床鋪沒有整理,也許他不是每天都整理床鋪。獨居的男人通常不會每天都整理床鋪。我來拜訪他時,床是不是整理好的?我想了想,還是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確定。我回憶起整潔、精確的印象,這表明床是整理好的,但我也有一種舒適的印象,這又與未整理的床相配。我想得越多,就越覺得沒必要糾結是這樣還是那樣。驗屍官會確定死亡時間。我很快就會從驗屍官那裏了解到情況,不用這麽著急。

想到這裏,我坐在床沿上,看著道格·福爾曼的屍身,努力回憶他說話的確切聲音和他麵部的表情。

福爾曼曾三番五次聯係我。一次又一次,我卻不接電話。因為他對我藏著掖著,我有點惱火。更因為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女人耗盡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而這於我又是特別新奇的經曆,我一刻都不想讓我的體驗被幹擾衝淡。

要是我接了電話呢?他可能會告訴我一些他現在已經永遠不可能告訴我的事情。但更有可能的是,他隻會證實我對他和波西亞·卡爾關係的猜測。

要是我接了電話,他現在還會活著嗎?

我可以浪費一整天時間,坐在福爾曼的**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不管答案是什麽,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我打開警鎖,把門推開一條縫。走廊裏空無一人。我溜出福爾曼的房間,走下樓梯,走出大樓,沒有碰到任何人。

中城北警局過去叫作第十八區轄區,位置在西五十四街,距離我住的地方隻有幾個街區。我來到一家名為第二次機會的酒吧,在公用電話亭裏給中城北警局打報警電話。酒吧裏有兩個喝葡萄酒的酒徒,後麵好像還有一個喝葡萄酒的酒鬼。電話接通後,我報出福爾曼的住址,說有人在那裏被謀殺。值班警官耐心地問起我的名字時,我把聽筒放回了原處。

情況緊急,搭出租車來不及。地鐵更快些。我乘地鐵經過布魯克林大橋,在克拉克街地鐵站下車,通過問路找到皮爾龐特街。

這個街區大部分是外牆為褐沙石的建築。利昂·曼奇住的大樓有十四層,簡直是街區建築群中的巨人。門房是一個粗壯的黑人,額頭上有三道深深的橫紋。

“我找利昂·曼奇。”我說。

他搖搖頭。我拿出筆記本,查看地址,抬頭看門房。

“地址沒錯。”他說。門房是典型的西印度群島口音,說話時嘴巴張得很誇張:“問題是你來得不是時候。”

“我們約好的。”

“曼奇先生已經不在這兒了。”

“他搬出去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等不及電梯,”他說,“走了捷徑。”

“你什麽意思?”

後來我斷定,門房說這種不著調的隱語並不是有意輕慢我,而是繞著彎子表達難以言說的禁忌。見我追問,門房放棄了先前的策略,直截了當地說:“他跳樓了,就墜在那兒。”他指了指人行道上看起來和其他地方沒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就墜在那兒。”他重複道。

“什麽時候?”

“昨晚。”他以手觸額,做了一個類似屈膝跪拜的姿勢。我不知道這動作究竟屬於個人習慣還是源自我不熟悉的儀式。“是阿爾芒當班。如果換作我,遇到有人跳樓,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死了嗎?”

他打量我一眼。“哥們兒,你覺得呢?曼奇先生住十四樓。你覺得呢?”

最近的警署所在地,也就是我認為負責此案的屬地,就在喬拉萊蒙街區公所附近。我趕到警署,幸運的是,我認出了幾年前和我做過同事的叫金塞拉的警察。同樣幸運的是,金塞拉顯然沒有聽說我在為傑瑞·布羅德菲爾德工作,所以他沒有理由不配合。

“昨天晚上發生的,”金塞拉說,“事情發生時不是我值班,但是馬特,看起來案情很清楚。”他拿出一些文件,擺在桌子上。“曼奇獨身,想必有特殊取向。一個男人,又在那個社區獨居,你可以得出自己的結論,十有八九是那種人。”

再加上一成廁奴,他這人就百分之百了。

“讓我們看看。人是從窗戶跳出去的,頭先落地,送達阿德爾菲醫院即宣告死亡。死者身份由死者口袋裏的物品、衣服標簽以及窗口的位置確認。”

“沒有經過親屬辨認?”

“我印象裏沒有。沒列在這裏。對死者身份有疑問嗎?如果你想親眼看看,那是你的事,但他是頭朝下落地的,所以——”

“反正我從沒見過他。他墜樓時家裏就他一個人嗎?”金塞拉點點頭。

“有目擊證人嗎?”

“沒有。不過他留下一張便條。在他書桌上的打字機裏。”

“便條是打出來的?”

“沒有說。”

“我能不能看看便條?”

“馬特,沒有絲毫機會。我自己也看不到。你要是真想看,就得和案件負責人談,他叫盧·馬爾科。馬爾科今晚會來值班,也許能幫你。”

“我覺得看不看都無關緊要。”

“等一下,原話被抄下來了,在這兒,你看看有幫助嗎?”

我讀道:

原諒我。我的人生一團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完全沒有提及殺人。

可以斷定福爾曼之死是曼奇幹的嗎?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福爾曼何時遇害,而在法醫的驗屍報告出爐之前,我無法確定福爾曼的遇害時間。假定曼奇殺了福爾曼,回家後悔恨不已,打開窗戶——

我不喜歡這個假設。

我說:“吉姆,曼奇是什麽時候墜樓的?我沒有看到列出的具體時間。”

金塞拉皺著眉頭翻閱記錄。“按理說應該有個時間,不過我沒看到。這裏有阿德爾菲醫院出具的送達醫院已經死亡的證明,時間是昨天夜裏十一點三十五分,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他是什麽時候從窗戶掉下去的。”

但追查曼奇墜樓的確切時間其實已經沒有必要。道格·福爾曼在淩晨一點半給我打了最後一個電話,此時距醫生宣布利昂·曼奇死亡已經過去一小時五十五分鍾。

我越想心裏越透亮。於我而言,一切謎團都開始解開,我豁然開朗。曼奇不是殺害福爾曼的凶手,也不是殺害波西亞·卡爾的凶手。也許曼奇就是殺死曼奇的凶手。也許他因為找不到筆,才用打字機寫了絕命書。也許他的懊悔中含有對做廁奴生活的厭憎。我的人生一團糟——唉,誰的人生不是一團糟呢?

眼下,曼奇是否自殺並不重要。也許有人送了他一程,但這是我無從知曉的事情,也不是要急於證實的事情。

但我知道是誰殺害了波西亞和道格二人,就像我在到達福爾曼的公寓之前就曉得道格·福爾曼會死一樣。我們把這種認識稱為直覺的產物,因為我們不能精確地繪製出思維活動的圖表。雖然我們的意識被引向別處,但是我們的頭腦依舊像計算機一樣運轉。

我知道凶手的名字,對凶手的動機洞若觀火。在圓滿收官之前,我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但最棘手的部分已經結束。一旦知道要尋找什麽,剩下的就手到擒來了。